景監起來得很早。城頭的五更刁斗打完,他便在朦朧曙光中練劍了。
久在軍中作戰,他歷來沒有睡懶覺的惡習。目下雖說做了內史,依舊是勤奮謹慎。梳洗以後,他便坐在小書房看一卷簡冊,時而在簡冊上用刻字小刀劃個記號。這是進入秦國的列國士子名冊,他要對每個人的基本情況有個大約的瞭解,以備國君隨時問及。求賢令發佈之後,一直是他在具體管這件事。按照秦國傳統,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龍管轄。這次大規模求賢在秦國是史無前例,孝公便派景監做甘龍副手,專門管轄求賢的諸種事務。甘龍對向列國求賢本來就很冷漠,讓景監介入人事他更是頗有微詞,對求賢之事便很少過問。有幾次景監登門商議招賢館選址和來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龍岔開話題,要麼就是一句「內史少年英銳,就相機而斷吧。」景監碰了軟釘子,卻從來不對國君奏報,只是兢兢業業的化解一個又一個難題,總算沒有使求賢大計半途而廢。在他謹慎周到的操持下,陸續來秦的二百多名山東士子,總算留下來了一百餘人。其餘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國的種種窮困,回頭走了。剩下的這些人也還算不得穩定,這一點最教景監頭疼。士人們讀書習兵,為的就是個功業富貴。論做官,到得秦國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國一個小吏富裕豐華。論治學,齊國稷下學宮給士子的待遇比秦國好過百倍。在這種積貧積弱的情勢下,有士子入秦,已經是破天荒了。至於來了又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只有盡心盡力的留幾個算幾個了。
景監連看了兩遍花名簡冊,也沒有發現他心中的那個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來書簡,分明說此人已經入秦,卻為何還沒有到?他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對弈的白衣士子,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衝動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為。可是,他為何不見呢?莫非也是來了又走了?心念及此,景監心裡頓時感到空落落的。想想還是先做眼下的事吧,那種可遇不可求的事兒想也沒用。他起身離座,收拾好簡冊,準備到招賢館等候秦孝公。今日,國君要到招賢館看望入秦士子,還要宣佈對士子們任用的辦法,是最要緊的日子了。
秦國招賢館在南門內城牆邊的一條小街上。
這裡原來是一座舊兵器庫。實在沒有現成的庭院房屋,景監便找櫟陽令子岸和衛尉車英商議,將舊兵器般出,騰出了這座帶有庭院的府庫,經過緊急修葺,尚算過得去。大門前,臨時趕起來一座石牌坊,門額正中是老石工白駝刻的四個大字——正國求賢。庭院內圍成方框的四排青磚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間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間。景監親自督辦招賢館士子們的飲食,保證了招賢館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面烤餅。這在當時的櫟陽,已經是超豪華的生活了。因為在秦國,連七十歲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國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而入秦士子卻是餐餐有肉,談何容易?僅此一點,已經在櫟陽城大為轟動。國人們每日聞著招賢館飄出來的肉香,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兒子講這樣的話:「看見了麼?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事進招賢館。」聽見竟有士子逃走,櫟陽庶民氣得牙根發癢,紛紛大罵:「鳥!全攆跑算了!」「吃了個肚兒圓還跑,忒沒良心!」「沒了了他們有甚打緊?老秦國照樣打勝仗!」罵歸罵,氣歸氣,櫟陽老秦人終究還是非常敬重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賢館的長衫士子,憨厚的秦人莫不垂手讓道,在店舖買雜物,店主更是將價錢壓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賢館士子們無不感慨,每日聚餐時大談秦人的憨樸厚道。
景監來到招賢館,正是太陽初升的卯時。吏員們已經在庭院中擺佈好了國君會見士子們的漏天場子。院中鋪了兩百張蘆席,每席一張木幾。正前方中央位置擺了兩張較長大的木案,虛位以待。
卯時首刻,招賢館掌事撞響了那口古鐘,三響之後,士子們陸陸續續走出小屋,到蘆席前就座。這時,一個白衣士子從偏門走進,坐到了最後排的中間,頭上纏了一條寬寬的白布巾,顯得面目不清。他便是衛鞅。昨晚雖然大醉,但他喜愛烈酒的習慣和非同尋常的酒量,卻使他經受住了來得猛去得快的秦鳳酒的衝擊,一覺醒來倒是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書簡先找景監,卻很想先到招賢館看看再說。他和景監下過棋,怕他萬一認出自己,便包了一塊頭巾不聲不響的坐在議論紛紛的士子中間,倒真是沒人注意到他。
士子們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談相互見聞,便是對秦國新君做種種猜測。山東列國對秦國新君傳聞頗多,乃至大相逕庭。士子們入秦,許多人最感興趣的,竟是一睹這位敢在求賢令中數落自己祖先的奇異國君,其中不乏見了這位奇異君主便要離開秦國者。可是,這位發出求賢令的國君一個多月來竟始終沒有來招賢館,許多士子熬不住,罵著「求賢不敬賢」一類的話,便陸續走了。今日,這位國君終於要露面了,士子們的興奮是顯然的,猜測也是千奇百怪的。
這時,招賢館掌事高聲報號:「秦國國君駕到——!」
景監前導,秦孝公嬴渠梁從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間勒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頭戴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是一雙尋常布靴,面色黝黑卻沒有留鬍鬚,眼睛細長,嘴唇闊厚,中等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賢館而是在街市山野,誰也不會將他認做七大戰國之一的秦國君主,只當他是一個尋常布衣而已。場中士子們頓時一片歎息議論,顯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數士子們的想像中,秦國雖窮,但卻是剽悍善戰的蠻勇之邦,若是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圓紅髮碧眼面目猙獰,他們倒是毫不足怪,甚至會嘖嘖讚賞。今日一見,卻是如此的平庸無奇,沒有一點兒逼人的英雄氣概,如何不令人沮喪?這種失望的議論歎息,是誰都感覺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卻是沒有絲毫的窘迫難堪,鎮靜自若的站在那裡,不笑不嗔,竟是面無表情一般。
景監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國公親臨招賢館,向先生們昭明任賢用能之國策,以定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請入座。」
秦孝公擺擺手,沒有坐入大案,卻是肅然站立,凝重開口:「諸位賢士不避艱險,跋涉入秦,嬴渠梁與秦國臣民深為敬佩,謹向諸位賢士深表謝意。」說完向場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國,士子們一定會感動呼應。但在秦國,他們似乎很自然的忘記了這一點,認為在窮鄉僻壤受到如此禮遇是天經地義的。而且,這是虛禮,關鍵是看他後面講些什麼。毫無反應的寂靜中,只聽秦孝公繼續講道:「秦國僻處西土,積貧積弱,是以求賢圖強。諸位入秦,當是胸中所學未展,平生抱負未達。秦國需要諸位治國圖強,諸位也需要秦國一展大才。秦國將成為諸位一展才學的山河大場,諸位也將成為秦國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機遇,須當諸君與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齊國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虛言,我等是做事來的,請即刻確認職掌,各司其職,治理秦國。莫得誤了時光。」
如此公然要官,確實為不遜之言。士子們雖說心中著急,也感到此人過於桀驁不馴竟是大為失禮。卻不知這位國君如何發作?一時間全場緊張,竟是默然無聲。
秦孝公卻是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國慣例,士達則任職。然秦國與列國素少來往,山東士子對秦國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職,難展其能。國府對諸位的才能所長,知之不詳,亦難以確任職掌。嬴渠梁之意,請各位帶國府令牌,遍訪秦國三月,而後各出治秦之策。國府視各位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落點,士子們感到大是新鮮驚奇,又是哄哄議論聲四起。這些山東士子們能來秦國,自感已經是降尊紆貴了,內心企及著來到秦國便能立即做個高官,雖然窮些,好賴也是士子正途。不想這位國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還要讓士子們先到窮鄉僻壤跑三個月。招賢求士,豈有此理?終於,還是方纔的稷下紅衣士子不耐,站起來拱手高聲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國無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難歷險而來,公卻如此煩瑣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賢之道乎?」辭色鋒利,引起一片讚歎附和。
秦孝公郎聲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濫官濫爵,國之大患。今秦國欲求治國大才,共享秦國可也,何惜區區官爵權祿?然各位誰是大才?誰是中才小才?誰長於治國?誰勝於軍旅?誰堪廟堂?誰可縣治?豈能混沌間以寥寥數語定之?嬴渠梁對天明心,三月之後,各位若有任職不當者,盡可鳴鼓見我!」一席話慷慨明朗,擲地有聲,全場靜了下來。
稷下士子紅衣大袖一擺,臉上漏出輕蔑的微笑,「此等做法,聞所未聞。秦國之官,不做也罷!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時有二十多個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韓國吧。」
「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們身後招手。
士子們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靜的一拱手,「諸位入秦不易,修業成才更不易。景監內史,發給每位先生五十金,資其前往他國。」又回身對場中士子們道:「列位,三月之後,若有不堪秦國貧弱艱難者,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願留秦國者,當與國人共渡艱險,共享富強。」
全場默然肅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場中坐下,其餘人終於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個布衣士子站起高聲問道:「在下王軾,請問秦公,士子所學不一,公欲以何種學說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學。至於以何家為本?嬴渠梁所學甚淺,尚無定策。然則有一條可明白告知諸位,秦國求實不求虛,無論何家治秦,必須使秦國富有強大。能使秦國富強者,那家都行。」
「好!」士子們終於一起認可了這最結實最無學派偏見的一條,喊起好來。
午後,士子們又聚在一起紛紛議論,交流的結果,又走了三十多個。招賢館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監一邊不斷的發出返金,一邊感慨的連連歎息。這些金錢是國君硬從宮室府庫擠出來的,不送這些人,還可增加一點留下人的訪秦衣食零用。發給這些離開的士子,等於白扔了四五百金。對於步履惟艱的秦國,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打理完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們盤桓了半日,景監才回到府中。這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景監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在跟隨秦獻公大戰時雙雙陣亡。原先的舊宅也早早被他變賣了。那時侯,他決意報仇血恨馬革裹屍,哪裡能讓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無常,他卻竟然做了內史,要住在櫟陽城裡了。秦國慣例,舊族子弟做官不封賜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龍上大夫管轄,自然是不可能對他這個「新貴」做特例處置。景監倒是常見國君,無話不談,惟獨對自己的私宅絕口不提。他咬牙變賣了父親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幾百刀幣,買下了偏僻小巷裡這座小小庭院。兩排房,共六間。景監剛剛二十二歲,雖然還沒有來得及娶妻,家中卻有一個十三歲的養女。這個女孩兒是他在軍中一個生死朋友的獨生女兒。老友是個千夫長,正當盛年時卻慘烈戰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時候,向景監三拜叩頭,將女兒推進景監懷裡,竟跳進墓坑剖腹自殺了。景監含著眼淚將這個小女孩兒領回家認做了義女。小女聰慧伶俐,將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景監便也沒有再僱傭僕人。
聽見門響,小女兒碎步跑來開門,笑道:「吔,回來這麼早啊。」
景監笑著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給你好吃的。」
小令狐頑皮的一笑:「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給你自己吧。」拉著他胳膊親熱的進了景監住的正房。景監無可奈何的笑了,「好好好,給你吧。哎,別急,讀書了沒有?」小令狐做個鬼臉兒笑道:「讀了讀了,都背過了呢。啊,肉餅吔!」跳起來便抱住了景監。景監笑問:「你卻給我吃什麼呢?」小令狐頑皮的一笑,「別急,就來。」便無聲的飄到廚屋,頃刻間又飄了回來,木幾上便有了一盆香噴噴綠瑩瑩的藿菜羹和一盤麵餅,另有一個小木盤,盤中放著切開成兩半的一個肉餅。景監板著臉道:「肉餅是給你的,拿過去吃了。」小令狐嬌嗔道:「不,你不吃我不吃。以為我不知曉,自家挨餓,整天給我吃好的。」亮晶晶的雙眼中竟是溢滿了淚水。景監笑道:「你個小東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兒,能比麼?你要不吃完它,我今日也不吃飯了。」說著,認真的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小令狐著急道:「哎哎,一會兒涼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麼?」說著便捧起肉餅細嚼慢咽起來。景監吃完了晚飯,她竟是還有大半個肉餅捧在手裡。景監正要訓斥,卻聽見「嗒嗒嗒」的敲門聲。小令狐跳起來就要去開門。景監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櫟陽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滿城靜寂,官府吏員也極少晚上走動。這時候會有誰登門呢?國君急召?為何卻沒有馬蹄聲?景監思忖間走到門口,隔門問道:「何人敲門?」
「故人來訪,無須擔憂。」門外聲音頗為耳熟,景監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待他拉開木門,月光下卻站著一個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識。景監打量端詳有頃,驚喜的高聲笑道:「中庶子衛——鞅?快哉快哉!」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談,櫟陽重逢,確是快哉。」景監拉住衛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來客,想殺我也。來來來,屋裡坐。寒舍狹小,實在慚愧,這裡這裡。小令狐,上茶!」偏房一聲答應,小令狐笑盈盈飄來,「先生,請用茶。」景監笑道:「鞅兄,這是我的義女,叫令狐麗元。小令狐,這是爹的神交摯友,快快見禮。」小令狐紅著臉做禮道:「見過先生。」景監笑道:「去收拾酒菜來,爹與先生接風洗塵。」小令狐嫣然一笑道,「你們先說話,片刻就來。」便輕捷的跑了出去。
「鞅兄啊,你來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國君稟報。」
衛鞅擺擺手笑道:「內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賢館呢,一切都明白。」
景監大是驚訝,「如何?你先去了招賢館?不先來會我?」
「國家求賢,招賢館是公道,內史舉薦是私道。先公後私,入政大道也。」
景監欽佩的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監佩服。國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對士子們才具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監已經領教,當由景監擔保引薦,無須耽延時日。」
衛鞅笑道:「鞅初入秦國,得遇內史一片熱誠,先行謝過。」
景監連連搖手,「哪裡話來?為國舉賢,職責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禮?」
衛鞅正容道:「實言相告,鞅也曾想過請內史直接引見於國君。然則今日招賢館所見所聞,領略了秦公之氣度胸襟,此念頓消。秦公思慮深遠,透徹堅實,不為士人浮躁虛榮所動,提出的試賢奇策,令人心折。求賢令出自此公,絕非虛妄之筆。鞅雖學有所長,然對秦國民治尚無深徹瞭解,若依秦公之法,訪秦三月而後對策,自顯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迴避,豈是名士本色?」
「如此說來,鞅兄準備訪秦了?」景監終是有些困惑。
衛鞅點點頭,「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斷,豈能錯失良機?」
「鞅兄以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機?」
衛鞅看著景監驚訝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難道內史以為是壞事麼?」
景監不禁大為感慨,歎息一聲道:「我是說,招賢館士子們卻無人做如此想啊。他們大都以為多此一舉,甚至認為是折磨賢士。秦公苦心,惟君一人體察也,豈非是知音難求?神交難遇?」
此時,小令狐用一個大木盤上來了酒菜。卻是一陶盆蔓箐燉羊肉,一盤鮮韭,一盤青蘿蔔,一盤野苦菜。小令狐擺好酒菜笑道:「請先生慢用。」便笑著走了出去。衛鞅笑道:「小女年幼聰慧,真乃罕見。」景監苦笑,「亡友孤女,我疏於督導,不知禮數,鞅兄鑒諒。」衛鞅大笑,「本色本性為天質,何苦拘泥禮數?我看啊,此女將成內史絕佳助手。」景監略顯窘迫的笑道:「鞅兄笑談。此事一言難盡,容後細說。來,我們乾一杯!」
衛鞅舉杯飲盡,便去夾那苦菜。景監笑著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來,燉羊肉。」衛鞅笑道:「我已經嘗過一次,苦中自有後味無窮。」說著便吃下一筷,又大飲一杯,慨然笑道:「吾愛秦國,惟有兩宗耳。」景監笑問:「哪兩宗?」衛鞅笑答:「苦菜烈酒,盡皆本色。」景監大笑,舉杯一飲,「秦國別無所有,惟此兩樣,取之不盡。」衛鞅笑道:「惟其如此,衛鞅可為秦人,是麼?」景監慨然高聲,「然!為鞅兄之苦菜烈酒,干!」兩人大笑碰杯,一飲而盡。
衛鞅連飲,滿面紅光,「鞅有一請,內史助我。」
「鞅兄請講,景監當全力相助。」
「三月之內,不要對秦公言及衛鞅。」
景監驚訝,「卻是為何?」
「三月後,秦公若對衛鞅不滿,尚請內史保我與秦公連見三次,可否?」
景監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滿?一次便可任職,此後同殿為臣,何故三次?」
衛鞅微笑搖頭,「君若信鞅,便當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為。個中因由,日後自當詳告,此時卻不便說明。此乃衛鞅拜會內史之故也。」
景監沉吟有頃道:「好!景監當勉力為君斡旋。」
衛鞅起身,鄭重一躬,「君子重然諾,內史信人也。衛鞅告辭,三月後再會。」
「且慢。」景監舉起大陶杯,「鞅兄當辛苦三月,景監以此杯為君餞行。」
「好!」衛鞅朗聲大笑,「衛鞅若負苦菜烈酒,無顏見君。干!」
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相握,舉杯相碰,慨然飲盡。
第二天清晨卯時,衛鞅來到招賢館。士子們還在各自的小屋裡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來時還帶有隨身貴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賢館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議該到哪裡去?有人說:「我看只到縣府走走就行了,難道真到窮鄉僻壤不成?」有人立即應和,「對,反正秦公說是隨意走訪不做定規嘛。」又有人道:「沒有車馬,僅這翻山越嶺就累死人,能到縣府就謝天謝地了。」更有一個士子揚著手中短劍道:「荒山野嶺,遇到刺客盜賊如何辦?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發放錢物的書吏案幾前還是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開始。
衛鞅向院中掃了一眼,逕直走到書吏案前遞過刻名木牌。書吏恭敬熱情的笑道:「先生稍等。」便翻開花名簡冊瀏覽,竟是沒有找到衛鞅的名字,正在詫異間,景監來到案前吩咐,「這位先生昨夜剛到,尚未住進招賢館,給先生辦理吧。」書吏點頭答應,便給衛鞅發放了一應物事。那是四樣東西:一張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裝在一隻皮袋裡的一千枚秦國鐵錢,一雙結實的皮靴,一支騎士用的短劍。衛鞅久有孤身遊歷的經驗,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東西,當場換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賢館。景監默默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佇立在院中。
衛鞅這次沒有騎馬。他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布衣徒步對於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期扎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他也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伴,他相信這麼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奮之人,不會全然是浮躁虛榮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願意孤身而行。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產生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訪山野,嘖嘖眾議只會關注行止妨礙心神,而無助於明澈的思慮。
衛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游的河谷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谷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回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裡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谷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佔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面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惟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裡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裊裊,山嶺石面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盪,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的歎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富庶的貧瘠。那麼這裡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裡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於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啊。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麼?」話音落點,一隻大黑狗兇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兒,住了!」黑屋裡傳出一聲蒼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麼?」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像,像,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
衛鞅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去叫人,籠火迎客!」黑屋裡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一躬腰,尖聲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衛鞅貓腰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面。衛鞅拱手一禮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搬過一個木墩,「坐。」衛鞅便坐了下來。老人道:「哪國人?」衛鞅道:「陳國,太遠了。」老人點頭,「陳國?還好,老秦跟陳國沒開過仗。沒人罵。」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客喝。」衛鞅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干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他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誰都愛哩。今黑兒就她陪你。」衛鞅一下沒聽清字音,以為老人誇讚女兒,便也笑道:「多謝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的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嬌嗔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哩。」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裡,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衛鞅在東方列國遊歷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古道熱腸的歡迎來客。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谷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衛鞅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髮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衛鞅彷彿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髮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
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裡倒滿紅紅的汁液。由於瘸,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讚歎。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滿了。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貴客遠來,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衛鞅雖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卻有著本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一氣飲盡。剛一入口,便覺得酸嗆刺鼻直衝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便可能要吐了出來。強飲而下,但見村人們嘖嘖擦嘴,交口讚歎,「好苦酒!」「夠酸!」「這是村中最後一壇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問:「遠客,本族苦酒如何啊?」
衛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嗆,很像醋。」
村人們一齊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穀化,不列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遠客不知?」
衛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謝教誨。」
老村正笑道:「人家魏國,做苦酒用的都是五穀。老秦窮哩,收些爛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裡,兩三年後便成苦酒了。這幾年天旱,山果也沒得長,苦酒也沒得做了。這是最後一壇,八年了,捨不得哩。」
衛鞅聽得酸楚,感動的拱手道:「素不相識,受此大恩,何以回報?」
「回報?」族老哈哈大笑,「遠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報,算得老秦?」
驀然,衛鞅在火光下看見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再聽老人談吐不凡,恭敬問道:「敢問老伯,從過軍?」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誰沒當過兵?你問他們。」
倒酒瘸子高聲道:「族老當過千夫長哩,斬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衛鞅肅然起敬,「族老,為何解甲歸田了?」
瘸子喊道:「丟了一條腿,打不了仗咧,還有啥!」
衛鞅低頭一看,族老坐在石頭上盤著的分明只有一條腿,破舊的布褲有個大洞,鮮紅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隱忽現。衛鞅心如潮湧,顫聲問:「官府沒有封賞?」
村正粗重的歎息了一聲,冷冷一笑,「封賞?連從軍時自己的馬和盔甲,都沒得拿回來。光身子一人被抬回來,沒婆子,沒兒子,老可憐去了。」
一個老婦人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的兒呀,你回來吧——」
瘸子尖聲喊道:「老嬸子,哭個啥?挺住!給你客說,我山河村百十口人,五十來個男人當兵打過仗,活著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開自己的褲子,兩腿上赫然漏出十幾個黑洞,「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們。」
男子們默默的脫去破舊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體上各種肉紅色的傷疤閃著奇異的驚心動魄的亮光!村人們掩面哭泣,唏噓不止。
族老高聲呵斥,「都抬起頭來!哭個甚?這是迎客麼?」
村人們中止了哭聲,抽抽嗒嗒的拭淚抬頭。
衛鞅已經是熱淚盈眶,默默拭去,啞聲問道:「斬首立功,不能任官,連個爵位也不給?」
族老歎息道:「好遠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貴族的。我等黔首賤民,縱然斬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賣苦。能在回來時領上千把個鐵錢,泥土糊間房子,就托天之福了,還想爵位?客從外邦來,天下可有一國給賤民爵位的?」
衛鞅默默搖頭,無言以對。
村正笑道:「說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歌,上肉吧。」
族老點點頭,高聲道:「咥肉——!」
瘸子高興的跳起來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劍,極其利落的將烤野羊割成許多大小一樣的肉塊。兩個赤腳男孩子飛跑著專門往每人面前送肉。惟有衛鞅面前的是一塊肥大的羊腿。肉塊分定,一位一直默默無言的紅衣老人站起,從腰間抽出一支木劍,肅然指劃一圈,高聲念誦起來,「七月流火,天賜我肉,人各均等,合族興盛——咥肉!」村人們歡笑一聲,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塊。村正和族老向衛鞅一拱手,「客請。咥!」
衛鞅知道,秦人將吃叫做「咥」。這是極古的一個字,本來發源於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辭。《詩經·衛風》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詞。老秦部族與周部族同源,又繼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語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來。周部族東遷洛陽後,悠悠數百年,大受中原風習的滲透影響,反倒是丟失了許多古老的語言風習。這個「咥」字,便成了秦人獨有的方言!被東方士子譏笑為「蠻實土話」。衛鞅卻覺得這個「咥」字比吃字更有勁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繞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氣?所以他到秦國後,很快便學會了這個「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說一聲「咥!」便立即開吃。幾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衛鞅也笑著拱手道:「多謝。咥!」便在歡笑聲中和村人們一起啃起了烤羊肉。衛鞅撕下一半羊腿,遞給身旁的村正女兒道:「給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兒粲然一笑,便拿過來放在手邊。
瘸子尖聲喊道:「來,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嗚嗚咽咽的陶塤,村民們一齊用木筷敲打著陶碗唱了起來:
七月流火過我山陵
女兒耕織男兒作兵
有功無賞有田無耕
有荒無救有年無成
悠悠上天忘我蒼生
陶塤嗚咽,粗重悠揚的歌聲飄蕩在夏夜的山風裡,飄得很遠,很遠。
回到老村正家裡,看天上月亮,已經是三更將盡了。老村正只有一間兩開間的磚泥屋,顯然無處留客。衛鞅對風餐露宿有過錘煉,堅持要睡在院子裡。可老村正夫婦無論如何不答應,說山風要受涼,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戶的牆下。這個位置和老村正夫婦一家僅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兒,老村正說,那裡是專門留宿貴客的,冬暖夏涼哩。衛鞅雖說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隨遇而安的主意,但對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確是難以接受。然這些山民樸實憨厚,絲毫不以客人見外,如果拒絕,那是大不敬的。想來想去找不到托詞,衛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臥,連日奔波疲勞,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夢之中,老秦人們在呼嘯衝殺,驟然間屍橫遍野,傷兵們淒慘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無人過問,一頭怪獸不斷的吞噬傷兵,一個美極的女子長衣飄飄,將怪獸一劍殺死,卻是白雪!她緊緊抱住自己,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雙手在他身上輕輕的撫摩,她真大膽,竟然……衛鞅在奇異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見村正女兒赤身裸·體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動著,豐·滿的肉體在暗夜中發出幽幽的白光。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雙手推開光滑的肉體,低聲道:「小妹妹,不能,不能這樣。」山村少女撲哧一笑,「怕甚?爹讓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沒臉見人哩。」衛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邊院子裡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說著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衛鞅到了院中。
殘月西沉,院中一片朦朧月色。衛鞅笑道:「小妹妹,來片蓆子陪我說會兒話,好麼?」少女高興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來一片破席,讓衛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邊。衛鞅脫下長衫親切的說:「小妹妹,穿上這件衣服再說話,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長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衛鞅腿上。衛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衛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麼?」
「沒。村裡沒有後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過別的客人麼?」
「沒。娘說,我還沒破身哩。」
衛鞅長長的歎息一聲,「小妹妹,想找個好後生麼?」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衛鞅含淚笑道:「小妹妹,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幫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衛鞅,卻是一聲哽咽。
衛鞅不斷找各種話題,終於和這個十三歲的山村少女說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婦高興的給衛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連連說碎女子沒有陪好客。衛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來肅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遊學的士子,要錢沒用,我想給你留下九百鐵錢,再蓋間房子吧。請老伯萬勿推托。」說著便拿出錢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這叫啥事麼!不成!」老村正一聽,面紅耳赤,高聲回絕,顯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覺。衛鞅無奈,只好收起錢袋,歎息道:「老伯,村裡沒有年輕後生,我想將小妹妹認做義妹,帶她到櫟陽一個朋友那裡做份兒生計,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驚訝的睜大眼睛喊道:「碎女子,過來!昨晚沒陪客?」少女垂頭低聲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沒?」少女擦著眼淚搖搖頭。老村正搖頭歎氣,「咳,不中用的東西!婆子,你說。」老婦人擦著眼淚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揮揮手道:「去吧去吧,在村裡也是見不得人哩。」老婦人擦淚道:「碎女子,快給客磕頭,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過了。」便跪倒在衛鞅面前叩頭。衛鞅連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揮手道:「村人還沒起哩,快走吧。」老婦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衛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終無人問我姓名。在下實言相告,我叫衛鞅,前往櫟陽修學。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櫟陽渭風客棧來找我。」
「記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淚,背過身去了。
太陽還沒有爬上山巔,山溝裡尚是濛濛發亮。衛鞅牽著山女的手走出了溝口,老婦人在身後遙遙招手。
「大哥,我還沒出過溝哩。」
「跟大哥走吧,長大了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