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櫟陽,景監督促所有吏員,按照衛鞅吩咐,三日之內將所有的公文清理完畢並分類歸案。衛鞅自己則埋頭書房,就著燎爐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衛鞅匆匆忙忙的吃了幾口飯,又寫了一信,派荊南送去渭風客棧,自己才倒頭睡了兩個時辰。
傍晚時分,衛鞅醒來,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監府走來。
屈指八年,櫟陽街市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店舖林立,夜市已經很熱鬧了。想起初入秦國時櫟陽的冷清窮困,衛鞅不禁感慨中來,在樹陰裡遙望燈火闌珊的夜市,兩行熱淚不禁悄悄的流到臉頰。景監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鋪成了整齊的青石路面,兩邊也蓋滿了青磚瓦房,道中車馬轔轔,民居燈火明亮,一片小康安樂的氣氛竟是無處不在。
「大哥,在這兒呢!」一個綠杉少女在街邊向衛鞅高興的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認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氣派了嘛。」
「就是門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氣派麼?大哥,快進來。」
衛鞅走進門廳,繞過影壁,見院中整潔乾淨燈火明亮,簡直讓人想像不出這個小院子幾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監聞聲迎出,卻也是一身夾袍風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說讓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櫟陽民居的變化。令狐偏說不能讓你著急,要出去等你。來,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難找到呢。不想這幾年之間,櫟陽竟是殷實小康之境了。」衛鞅走進屋中,四顧感慨,「不錯嘛,像個家了。」
「大哥啊,沒有變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著銅盤輕盈走進,在燈下白皙豐·滿,滿面紅光,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幾年前那個黝黑細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你長成大姑娘了。」衛鞅由衷的笑歎。
「還說呢,整個秦國都變了,小妹能不爭氣?」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衛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為變法爭氣,才美起來的?好!再過幾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後更美?」
「哪兒啊?大哥沒聽近日的櫟陽童謠?」
衛鞅搖搖頭,「說說,童謠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肅然站立,輕聲念誦道:「山塬兩川,十年三變。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歲在十三。」念完紅著臉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國要變,還要變呢。」
景監笑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揣摩不來後幾句何意?」
衛鞅沉默思忖有頃,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讖語這些陰陽之學,大約是小令狐說的,秦國還要變吧。哎,景監兄,今晚我來,是要飲喜酒的呢。」
「喜酒?」景監一怔,臉色泛紅,「還是,日後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聞言,已經跑到廚下忙去了。衛鞅慨然歎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瞭解。她從來都沒有認你是義父,而將你做兄長看待。十幾年了,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沒有絲毫改變。你要將此等尷尬維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對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倆又是患難至交,我來為你們辦這件事最合適。景兄啊,不要再拖了。」
景監不無難堪的笑道:「道理雖如此,總覺得問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像儒家那樣對待女人與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間多少美好呢。你在孤身一人的艱難時刻,高風大義,撫養了一個朋友的遺孤。這個遺孤在風雨坎坷的歲月裡,對你深情無改,能僅僅說她是知恩圖報麼?若景兄堅執拒絕這歲月磨練的純真情義,曠達之士該說你沽名釣譽了。衛鞅以為,景兄與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貞白頭,就是景兄義舉的最好歸宿,也是對朋友亡靈的最好告慰。景兄以為然否?」
虛掩的門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聲。
景監慨然拱手,「好吧,但憑鞅兄做主。」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聽見小令狐不情願的慢慢去開門,衛鞅笑了。
「請問,你是令狐妹妹麼?」院中傳來白雪的聲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衛鞅的義妹,你們的朋友啊。」
衛鞅和景監已經來到院中。衛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景監兄。」景監與白雪相互見禮,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陣。景監高興異常,「咳,想不到你們倆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見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淚高興得忙不迭走來,「令狐見過嫂夫人,願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純情嬌美,景監兄果真艷福也。」一片笑聲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進來吧。」但見梅姑推開大門,街中停著一輛牛車,兩名僕人已經將車上的三個大木箱抬到門口。梅姑指揮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大箱搬進院中,便吩咐兩個僕人趕著牛車走了。
「這是做甚?」景監驚訝。
「做甚?」衛鞅模仿著景監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給你們完婚。」
景監更加驚訝,「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衛鞅哈哈大笑,「哪裡話來?我欠你太多,難道辦不得一件好事麼?」
小令狐扯扯景監衣袖,低聲嬌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領情!」
景監無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憑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著吩咐,「梅姑,將荊南也喚進來,一起收拾。景兄你們倆說話,順便讓鞅兄將你收拾一番。我來打扮新娘。」
梅姑將守在門外的荊南叫了進來,打開木箱,就快捷利落的佈置了起來。雖然也是年輕姑娘,梅姑卻是從小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許多大場面,對這種臨時應急的喜慶自然極有章法。她指揮著荊南,不消半個時辰,景監庭院便變了一個模樣,張燈結綵,洞房花燭,洋溢出一片濃濃的喜慶氣氛。然後又將一個大箱抬到廚下,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月上中天,衛鞅在正廳廊下高聲宣道:「子時開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荊南吹起一隻陶塤,舒緩祥和的雅樂瀰漫在紅燈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長裙的白雪攙扶著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娘從廊下緩步而來。頭戴玉冠,斜披大紅喜帶的景監在正廳門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置好犧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證婚——!」
一對相濡以沫十幾年的「義父孤女」,深深叩頭,禱告上蒼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著這對從禮儀羈絆中掙脫的情人,兩行淚水不禁盈眶湧出。
拜完天地,景監與令狐堅執省去了洞房之禮。小令狐抹著笑意盈盈的淚水,脫去長裙,利落的與梅姑一起擺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飲。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飲酒,天亮時分,四個人都醉了。梅姑看著白雪臉上兩行細細的淚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衛鞅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員難得見衛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景監午後來過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務都推到明日,讓左庶長歇個透。吏員們第一次沒有了夜間公務,高興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長府竟是難得的清靜起來。一覺醒來,衛鞅渾身充滿了輕鬆的疲倦。月亮爬上城頭時,他喝了一鼎濃濃的胡羊羹,便在幽靜的庭院中漫步。看著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這座院子還是招賢館時的破舊和熱鬧,想起初入秦國時的種種風波。光陰荏苒,世事難料,自己就要離開這主宰了八年的左庶長府了,卻是一絲輕鬆,一片惆悵。既然已經決定和心愛的人一起隱居,卻為何心中如此的煩亂?這已經是幾個月來的深思熟慮了,難道你衛鞅也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麼?連在秦國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誼債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悵?衛鞅嘲笑著自己,覺得頓時清醒起來,幾天之內還有許多事要對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衛鞅以後有的是閒暇歲月,這幾天還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書房,卻聽見一聲輕輕的歎息。白雪?衛鞅輕步走進,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長裙,長長的黑髮用白絲帶在腦後隨意的束起,顯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撫摩著書案上歸置整齊的權力象徵——銅銹班駁的鎮秦劍、晶瑩圓潤的白玉圭、銅匣鎖就的左庶長大印、折疊整齊的繡金斗篷。最後,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經封好的《辭官書》上。衛鞅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頭。
「是的,想好了。」衛鞅平靜的回答。
「為何不與我事先商議?」
「當為則為,莫非你不贊同麼?」衛鞅努力輕鬆的笑著。
「鞅,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的確不贊同你這樣做。」白雪異乎尋常的平靜。
「不贊同?為,為什麼?」衛鞅感到意外的驚訝。
「鞅,你太得輕率,沒有權衡,缺乏深思。」
「豈有此理?」衛鞅驟然發作,「維護至真的情愛也需要權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愛十年,積累一朝,也算輕率?小妹,情愛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計較精打細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誠,需要敢於拋開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氣!十年前守陵時,我第一次看見你顯出女兒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如今,我已經在秦國展示了我的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國志向,變法已經走上了正軌。我還有什麼不能捨棄?我還需要權衡什麼?深思什麼?三個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經決斷,我就開始為告退做準備了,難道徘徊延誤直至陷入尷尬,才叫深思熟慮麼……不要胡思亂想了,你那是關心則亂。準備吧,我們將再也不會分開了!」衛鞅慷慨激昂,語氣凌厲,擲地有聲的宣言中卻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火氣。
白雪靜靜的聽著,始終看著火氣十足的衛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滿愛意與寬容,彷彿一個母親看著暴躁的發洩委屈的兒子。她從案前站起,輕輕的將衛鞅扶著坐到長案前,又給他斟了一盞濃釅的苦茶,跪坐在衛鞅對面,「鞅,我們的至真情愛,我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然則,我們面臨的不是會不會失去我們的愛,而是我們的愛該當有一個什麼樣的歸宿?鞅,我們面臨的是婚嫁的挑戰,而不是情愛本身的危機。情愛需要激情與勇氣,婚姻則需要權衡與深思。」
「婚嫁是情愛的歸宿。只有大婚,我們的情愛才是完滿的。」
「鞅,婚嫁是情愛的歸宿,但卻不是唯一的歸宿。當情愛不能與婚嫁並立的時候,情愛反而會更加純真美艷,驚世駭俗。」
衛鞅又一次深深的驚訝,「你?你想,將我們的情愛與婚嫁分開?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尋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場尋常的婚嫁。而你卻選擇了尋常士子處理尋常婚嫁的辦法。這就是沒有權衡,沒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簡單尋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終毀滅自己。」
衛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危言聳聽了……」
「鞅,不要逃避靈魂的本色。假若我們真的退隱山林,我就會失去你的靈魂,而只擁有你的生命與肉身。那樣的事兒,白雪可不想做。」她一絲不苟的話語中沒有一點兒笑意。
「癡人說夢!」衛鞅卻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突然,白雪也對著衛鞅輕輕一笑,低頭默默不語。過得片刻,白雪抬起頭來平靜的看著衛鞅,「莫要躁氣,你我之間,無須辯白什麼,也無須迴避什麼。你一定要耐下性子,聽聽我的心裡話。可好?」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與靈魂在撫摸他,用我的癡愛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溝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鐵腕執政家。你的意志,你的靈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為政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著有為權臣的無盡激情,你的內心深處湧動著強烈的權力慾·望,你可以為了自己的治國信念去做犧牲,而無怨無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適合於創造烈烈偉業,而不是隱居田園,去譜寫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愛奇跡。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脫。你歸整、嚴厲、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實際價值。所有這些,都是蕪雜散漫的田園情愛所無法給予你的。沒有了權力,沒有了運用權力創造國家秩序的機會,你的生命價值就會失去最燦爛的光彩,你的靈魂就會不由自主的沉淪。當我們隱居田園,泛舟湖海,開始了那平淡漫長的二人之旅時,你會慢慢的感到空虛無聊,寂寞難耐。並非你不愛我了,而是你最堅實的生命根基已經化成了流沙。你可能變成一個狂夫,變成一個放蕩任性的遊俠,去尋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變成一個酒徒,變成一個行吟詩人,將自己獻給朝陽、落日、山海、林濤。一個生機勃勃的政壇巨星,必然要銷蝕隕落在平凡瑣細的消磨中去了。那時侯,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墮落的生命之軀,你的靈魂,將無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復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懷,也永遠的化成了泡影。那時侯,我們的田園生活,我們的詩情畫意,還會有麼?……」
衛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徹,又一次擊中了他靈魂深處的根基。細細想來,自己在做出抉擇後的惆悵煩亂,不正是這種朦朧隱約的取捨衝突麼?他雖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與清醒,但還是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擇面前,竟然有如此深遠的思慮和人生智慧感到震驚。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復何憾?
衛鞅慨然一歎,「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吳起為何要離開魏國麼?」
「魏武侯疾賢妒能,奪吳起兵權,吳起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輕輕搖頭,「魏武侯並非昏庸之君,吳起更是大才磐磐。這裡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秘密?我在魏國數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著,「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權力場中情感人生的糾纏對大政的左右。有時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顧,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樣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樞,多少庸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者如吳起,後者如公子卬。」
「噫,吳起究竟是如何離開魏國的?」
白雪淡淡緩緩的講了一個宮廷陰謀的故事
魏文侯死後,太子魏擊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時吳起是魏國上將軍,其赫赫戰功與傑出的治國才能,使他在魏國乃至天下諸侯中享有極高威望。他在魏文侯時期,率領魏軍與天下諸侯大戰七十六次,全勝六十四次,戰和十二次,魏國的疆土在吳起的鐵騎下伸展了一倍還多,使魏國成為最強大的戰國。諸侯戰國懼怕他,魏國朝野崇敬他。由於變法大師李悝隱居,吳起便成了魏國舉足輕重的權臣柱石。魏武侯時當盛年,想依靠吳起繼續變法,創造更為輝煌的霸業,又怕吳起這樣的元勳功臣萬一生變,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給吳起為妻,以圖和吳起結成鞏固的君臣聯盟。
吳起早年在魯國時,有朝臣懷疑吳起的妻子不是魯國人,攛掇國君不用吳起為將。吳妻得訊,憤然自殺。自此,吳起身背「殺妻求將」的惡名離開魯國,一直沒有正妻。正因為如此,魏國一些佞臣不斷吹風,說吳起這樣連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國長久?遲早要逃走。此時魏武侯要將公主嫁於吳起,正是君臣結盟的大好時機。大婚告成,吳起就會成為丞相兼上將軍,出將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華。
誰知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陰謀,卻改變了這一切。
那時侯,魏國的丞相是公叔侖,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侖深怕吳起根基穩固後自己丟掉丞相權力,便和妻子秘密商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吳起被鄭重邀請來到公叔府「商討軍國急務」。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則謹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斷的瞄著公主的臉色,對吳起說話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開始,公主以主人身份開鼎敬酒。公叔侖一時緊張將酒嗆進了喉嚨,滿臉通紅連連咳嗽。公主鄙夷怒視,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臉上!公叔驚愕不已,顯得大是難堪,但卻沒有一聲辯駁,竟是默默忍受了。吳起深鎖眉頭,內心大大的不以為然。
公主移坐吳起身旁,熱烈的訴說自己對吳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給吳起斟酒。公叔慌亂斟酒,卻不防跌倒,將跪坐的公主壓翻在地。公主大怒,厲聲叱罵,「公叔老小子,別說你是丞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兒,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著笑臉,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臉!
吳起驚訝了,也憤怒了,便霍然起身告辭。公主賠笑挽留,「上將軍莫要見笑,我已經沒有火氣了。若是我小妹,還不知如何折騰這老小子呢。請將軍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吳起正色道:「請公主自重。大臣,不是家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幾天後,魏武侯向吳起正式提起將公主嫁給吳起。吳起婉言謝絕了,說自己在魯國已經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覆說服,吳起始終沉默。魏武侯終於歎息一聲,讓吳起走了。
衛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結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長長的一聲歎息。
白雪笑道:「這件事很小,進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筆,但它卻釀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愴結局。公叔夫婦的齷齪陰謀,使吳起誤以為小公主也是悍婦,拒絕了與國君的婚姻結盟。魏武侯又因此誤以為吳起有了逃魏之心,便奪了吳起的統帥大權。吳起呢,又誤以為國君嫉妒功臣,要加害於自己,便逃到楚國去了。六年後吳起慘死楚國,終究沒有完成變法大業。」
「秦公是秦公,絕不是魏武侯。」衛鞅有一種莫名氣惱。
白雪搖頭,「鞅,人莫不在變化。秦國的世族元老,與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勢力與公子虔軍中勢力,也成了你的敵人。若再拒絕公主婚事,太后與公主又將成為你的敵人。秦國朝野,變法新人的力量,還遠遠不足以支撐如此多的壓力與衝擊。若沒有秦公對你的撐持,朝野敵對勢力隨時可能將你們淹沒。在秦國,你和秦公的結盟,就是變法成功的根本。」
「我與秦公,生死相扶。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記,時也勢也。在秦國這樣的諸侯戰國,與公主成婚,遠遠勝過千萬條盟誓。這種婚嫁,意味著一個人進入了亙古不變的血親勢力範圍。它將使你的變法權力生出神聖的光環,震懾敵人,使他們對你、對變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則,你將進退維谷,權力受制,功業流產。」
「那我們到中原去,齊國或趙國。來得及,我至少還有三十年時間。」
「普天之下,不會有秦公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衛鞅沉默。白雪說出的,是他內心最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認?一想到要離開秦國,離開秦孝公,他的心就隱隱做痛。對各國變法做過深入勘研的衛鞅,確信天下將不會再有秦公與他這樣的君臣遇合。
良久,他歎息一聲,「小妹,讓我想想吧,也許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兩全。」
白雪搖頭,「鞅,不要猶豫,你必須和公主成婚。我已經讓侯嬴兄回秦公,說你已經答應了。」
「如何?!」衛鞅霍然站起,氣得團團亂轉,「你怎麼可以,可以,如此胡鬧!」
「鞅,你不是我白雪一個人的。你屬於天下財富,屬於秦國庶民。你愛我,願意隨我而去,我就滿足了。白雪從愛你的第一天起,就立下誓言,願意犧牲一切,成就你的偉業,包括捨棄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沒有想到,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驟然,熱淚奪眶而出,白雪再也說不下去了。
衛鞅緊緊抱住白雪,「雪妹,衛鞅今生來世,永遠都是你的……」
朦朧的月光下,倆人走出左庶長府,回到了白雪寧靜的小庭院。
第二天晚上,當衛鞅如約來到時,小庭院已經沒有了燈光,寢室門上懸掛著一幅白布大字——我去也,君自保重。衛鞅一下子癱在院中,卻又立即躍起,出門馳馬飛出櫟陽!他不解白雪為何突然離去?原本答應他的,至少在櫟陽再住一個月,看看事情有無新的變化?為何突然就走了,竟然還不告而別!此刻衛鞅只有一個念頭,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白雪是午後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復了男裝士子的扮相,一輛篷車轔轔而去。她心裡很清楚,只要她在櫟陽一天,衛鞅就不會安心。雖然她相信衛鞅的自省能力,但情之所至,難保不會出現他因情緒激動而生出事端,最終陷於尷尬困境。只有她斷然離開,使他痛定思痛,慢慢恢復,才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遠就棄車換馬,從崤山小道向大河而來。
當深秋的太陽湧出大河地平線時,兩騎快馬來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馬山頭,遙望對岸葦草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淚下。正待下馬登船,卻聽身後馬蹄聲疾,梅姑驚喜叫喊:「侯大哥來了!侯大哥,在這兒——」。
侯嬴飛身下馬,「白姑娘,你,就這樣離開秦國了?」
白雪凝視著侯嬴,下馬深深一躬,「侯兄,待衛鞅成婚後,相機告訴他,我,已經有他的孩子了……幾年之後,我才能見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後會有期了。」說完,頭也不回的向岸邊小船走去。
當那隻小船悠悠離開河岸時,飛馳一夜的衛鞅終於趕到了河邊。
寬闊的河面在秋陽下滾滾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條火紅的長裙在小船上緩緩揮舞,那是她向他做最後的告別。漸漸的,小船紅裙與波濤霞光,終於消融在了一起。
衛鞅頹然坐在高高的山頭,一任淚水將自己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