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後宮沉浸在一片喜慶中,公主瑩玉的婚禮正在忙碌的準備著。
秦孝公聽到侯嬴回報的消息後,長吁一聲,頓感欣慰輕鬆。自己一直沒有大婚,母后就一直不高興。若瑩玉的婚事再沒有著落,母后該憂思成疾了。而今瑩玉的婚嫁結局竟是難得的理想,母后贊同,瑩玉自己更是一心嚮往,他自然也大是贊同。
秦孝公想得更多。秦國變法正在最要害的半坡上爬,衛鞅已經隱隱成為朝臣中的一個孤島,連秦孝公自己也感到了世族元老的疏遠冷漠。自從嬴虔遭受劓刑,公孫賈被黥刑放逐,太子被貶黜庶民離開櫟陽,秦國的朝局便頓時嚴峻起來了。嬴虔的封閉門戶,宣告了秦國世族大臣全部退出了變法勢力。原先的故舊權臣幾乎全都在變法中受到了打擊或損害,國人庶民中的老秦舊部族也在變法中經受了很大的利益損害——顯赫地位降低、世襲特權被剝奪、附屬隸農脫籍成為自由民、私家武裝被取締,成了與庶民家族同等的尋常部族。當此之時,如果變法本身出現混亂、意外或那怕是某些方面的失敗,都會引起這些勢力的合流反對,秦國必然出現混亂動盪乃至政變,秦孝公和衛鞅也會一起葬身在復辟勢力的憤怒復仇中!那時侯,變法在秦國將像風一樣吹過。
要避免這樣的結局,就要確保變法順利進展,確保衛鞅和他的變法班底穩如泰山。要做到這一點,秦孝公與衛鞅的君臣合力是根本。嬴虔沒出事的時候,秦孝公——衛鞅——嬴虔,是支撐變法的三足鼎架,等閒勢力難以撼動。而今,一足折損,唯余兩足支撐。若兩足之間稍生嫌隙,大局就有傾覆的可能。當今天下,向世人宣示結盟的最有力手段就是君臣聯姻。受到劓刑後的嬴虔之所以反對,恰恰說明了這件事正是局勢的癥結。秦孝公其所以親自去找侯嬴斡旋,就是因為他清醒意識到了,秦國局勢的要害在於君主與變法大臣的堅實結盟。他深知衛鞅長於國政而短於人事,衛鞅關注的是民情國力,對權力場本身的利害衝突,遠不如對國事衝突的敏銳與智慧。要衛鞅自覺認識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然則衛鞅畢竟是天賦過人的大才,名士的自尊心又極為強烈,若由秦孝公親自對衛鞅說明,必然會給衛鞅一種難以回絕的壓力。採取傳統的媒妁之言,給衛鞅以迴旋的餘地,這是孝公反覆思慮的最佳辦法。
所幸的是,衛鞅最終贊同了,而衛鞅第一次是回絕了嬴虔的。這說明,衛鞅也洞悉了朝局的微妙危機,決意以最傳統但也是最徹底的方式,顯示君臣同盟的力量。然則既有一次回絕,就意味著衛鞅必然有難言的苦衷。秦孝公和太后、瑩玉細緻商議,一則大張旗鼓的準備婚典,讓這個消息傳遍朝野;二則不催促衛鞅,給他一段充分的善後時間。
在衛鞅和公主即將大婚的消息迅速傳開時,秦孝公最充分的利用了這個時機,一舉升任衛鞅為大良造,兼行丞相與上將軍職權,將嬴虔遺留的部分軍權和分散在孟西白三族將領的軍權全部轉移到衛鞅手中!
大良造是秦國傳統爵位的第十六級,是最高爵位中囊括軍政實權的實際爵位,其上的四級爵位基本上是虛銜。在戰國秦的歷史上,只有衛鞅和後來的白起做了赫赫大良造。戰國後期軍政分權,大良造爵位便成為榮譽虛銜,以至最終消失。衛鞅升任大良造的消息傳開,震驚秦國朝野,世族大臣們瞠目結舌卻無話可說。根據秦國傳統,與公室聯姻的大臣自然便是公室貴族成員,也自然是高爵重臣,即或功勳平平,也能晉陞高爵,何況衛鞅兩次變法的赫赫功勞,誰能提出反駁?然則,貴族們還是對衛鞅的一舉躍升六級(左庶長乃第十級爵位)、總攬軍國大政感到震驚。對這樣一個驟然集公室貴族身份和軍國權力與一身的衛鞅,誰還能輕易撼動他呢?
秦孝公此舉,幾乎是將整個國家權力交給了衛鞅,一舉廓清了瀰漫朝野的等待衛鞅失勢的復辟陰霾!庶民們奔走相告,不再擔心變法再變回去。陰沉沉的世族們則大大洩氣,開始慢慢的向衛鞅的變法勢力靠攏了。
當這兩個消息震盪秦國朝野時,蝸居書房的甘龍一動不動,就像一條陰鷙的老狐。
孤獨無形的密謀,一舉將嬴虔和太子從變法勢力中分離出來,而且給衛鞅樹了一個異常頑強的敵人!這是甘龍的陰謀傑作。可是,他還沒有暗自高興幾天,局勢就發生了更大的變化,秦公與衛鞅聯姻,衛鞅升任大良造並總攬軍政大權!從內心講,甘龍對衛鞅這種只知做事而不知做人的才士並不感到畏懼,這樣的人倒台很容易。但是,甘龍對秦公的權術謀略卻感到莫名其妙的畏懼,這個與衛鞅同樣年輕的國君,簡直天生的權謀奇才!他那不露痕跡的權謀動作,每次都擊到了朝局的要害,似乎誰也沒覺得針對自己,卻結結實實的震懾著每一個或明或暗的對手。他沒有尋常國君惜權如命的弱點,敢於將最大權力交給他所信任的重臣,他不關注細緻具體的政務,只在關鍵時刻扭轉危局。秦公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明君,衛鞅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強臣,如今這倆人緊緊攜手結為一體,甘龍難道注定要無聲無息的老死不成?
「父親,杜摯前來探病。我說父親身體不適,他堅執求見。」兒子甘成輕聲稟報。
「讓他進來吧。否則,那頭強驢會坐三天三夜的。」
杜摯黑著臉走了進來,深深一躬,「老太師,杜摯想辭官還雍城老家,敢請賜教。」
甘龍絲毫沒有驚訝,歎息一聲,「可惜呀,秦國從此永遠沒有杜摯這個人了。」
「隱居故鄉,強如在櫟陽窩囊下去。」
「蠢也,蠢也,一葉障目啊。」
「老太師,此話怎講?」
甘龍蒼老嘶啞的聲音一字一板,「秦國正在連根折騰,舉國無淨土,豈有隱居之地?庶人之身還鄉,即刻編入連坐保甲,躬耕參戰,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新法不二出,拒絕農戰者皆為疲民,一個村正就能將你置於死地。你杜摯身為貴胄,縱然忍得與賤民為伍,能保定自己不犯法或不受別人連坐?屆時,卻來何人救你?」
杜摯一頭冷汗,「哪,逃亡山東如何?」
「逃?老秦人出逃,株連九族,你能舉族逃走麼?」
杜摯沉默有頃,忿忿道:「難道讓衛鞅悶死不成?」
甘龍一陣沉默,最後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倚身書案招手,「你呀,過來。」
待得杜摯靠近,甘龍悠悠道:「秦國大勢,已難扭轉,嬴鞅一體,其志難奪。我等惟有靜觀其變了。也許,上天會給我等一個機會。記住了,只要不違法,此人就不會動我們!他是強法明理,唯法是從的那種人。颶風摧木,伏草惟存。慎之慎之啊。」
「老太師是說,利用此人弱點,長期蟄居偃伏?」
老甘龍閉著眼睛點點頭。
「這,有把握麼?」
老甘龍冷冷一笑,輕蔑的拉長聲調,「回去好生想想吧,那個越王勾踐是如何做的?……但有命在,焉有不變的世事?」
煥然一新的大良造府矗立在國府西側,一片喜慶氣象。
門前小街被辟成了一方車馬場,拴馬的石柱均繫著紅布,停車場則是罕見的清一色大青磚鋪成。門前右側樹立著一方高大的藍田玉碑,四個大字赫然在目——權兼將相!左側同樣的玉碑大書——功蓋管吳!正中牌坊是四個青銅大字——大良造府。牌坊與後面的大門都結上了碩大的紅色布花。進得大門,迎面的白玉影壁上凸現著黑玉雕成的法獸獬猘,影壁背面,一個黑玉鑲嵌的斗大的「法」字。庭院內的政事廳刷得煥然一新,門額大字換成了「大良造政堂」。原先作為衛鞅起居的小跨院,已經擴大成一個幾乎與正院同樣大小的園林庭院,小池山石青松石亭,顯得幽靜寬敞。北面正房門額大書「書劍立身」,兩側廊柱的頂端各有一個銅字「祥」「瑞」,柱身用繡著金色鳳凰的紅綾包裹。自從周文王時期有「鳳鳴岐山」的故事流傳,秦人便像周人一樣,將鳳凰作為吉祥的神鳥,作為對女子幸福的最高祝願。正廳的東側的起居室,現下是華貴喜慶的洞房,門額鑲嵌著「風雅頌」三個銅字。衛鞅的書房還是在正廳西側,除了門面刷新,惟獨這裡沒有任何變化。
對大良造府的修葺改造,是秦孝公委派黑伯監督的。他給黑伯說了八個字,「彰顯權力,浸漬祥瑞」。他知道,衛鞅從來不重視表面文章,更不會去將自己的府邸弄得冠冕堂皇。但這是需要,國人民眾認這些,世族元老也認這些,他就是要使衛鞅的大良造府邸聲威赫赫,震懾那些潛藏的野心與陰謀。除了庭院稍有擴大外,這座府邸沒有任何名貴奢侈的排場,它的赫赫威勢主要在於昭彰權力與尊貴的那些碑和字。然則,恰恰這些東西是尋常大臣所無法擅自銘刻的,那是國君賦予大臣的權力象徵和地位框定。有了諸如「權兼將相,功蓋管吳」這樣的銘刻定論,國人能不肅然起敬?朝臣同僚能不刮目相看?
除此之外,秦孝公更大的動作,是賜給大良造衛鞅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一輛、鐵甲騎士二百作為出巡護衛儀仗,連同原來的穆公鎮秦劍,這一切都強烈的向朝野昭告:衛鞅的權力是不可動搖的,秦國的變法是不會動搖的!但是,秦孝公沒有料到,這些聲威赫赫的權力象徵,在他死後,卻變成了世族大臣與儒家士子攻擊衛鞅的口實。
盛大的婚典,終於在冬天到來之前舉行了。
那一天,櫟陽國人與六國商人幾乎是萬人空巷,湧上街頭目睹秦國罕見的公室權臣之間的大婚。世族大臣更是由於國君親臨而人人親赴。當公主瑩玉的結紅軺車和隨行送親的國君大臣的車隊轔轔駛上街頭時,櫟陽國人為美麗高貴的公主激動了!「公主萬歲——!」的聲浪竟然淹沒了一切歡聲笑語。當白衣玉冠的衛鞅站在青銅軺車上迎出府門,與紅裙拖曳的公主遙遙相對時,淳樸的國人被眼前天神般的英雄美人的婚姻感動了,不知誰人帶頭,滿街人群都手舞足蹈的高喊著「公主大良造!秦國洪福照!」國人們將這場美麗高貴的婚姻看成了國運興隆的吉兆,喜極而泣,如醉如癡。
大良造府邸門前的兩方樂隊奏起了宏大祥和的雅樂,伴著深沉明淨的和聲歌唱:
風兮雅兮國人將樂
春雨頌兮秋谷送子
鳳長鳴兮美若琴瑟
天心順兮人道祥和
長街之上,國人相和,祝福的歌聲響徹了整個櫟陽。當一輪秋月悠悠飄到櫟陽箭樓頂上時,儘管城中夜市還瀰漫著國人聚相慶賀的喧鬧,大良造府卻早已經一片幽靜了。
瑩玉在洞房中獨自徘徊,她很興奮,白天的婚典盛況和國人的虔誠祝願還在心中流淌。她也很惶恐,為自己即將面對久已崇敬的英雄名士竟不知所措。慢慢扯下覆蓋銅鏡的紅綾,她端詳著銅鏡中紅撲撲的臉龐,對自己做個鬼臉呢喃自語,「他來了,我該如何呢?」突然,身後響起清晰的腳步,她竟不由自主的摀住了自己的臉不敢回身。
「公主,請先行歇息。衛鞅還要到書房辦理幾件緊急公文。」
瑩玉慢慢回過頭來,看著平靜如常的衛鞅,恬靜的一笑,「孔夫子似的,如此多禮?去吧,我等你了。」
衛鞅再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瑩玉在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不禁生氣的噘起小嘴,「不是想好的麼?沒出息。」莞爾一笑,抹抹眼淚,便信步走到庭院中漫步。她端詳著庭院中的池塘、假山、松樹、石亭,想像著自己將如何在這裡做女主人,如何與自己的夫君在這裡吟誦美麗的詩章。想著想著,便醉心的笑了。她輕手輕腳的走到書房門前,從門縫兒向裡張望,看見衛鞅眉頭深鎖的坐在長大的書案前,手邊批完的竹簡已經摞起了一尺多高。她驚訝的發現,他在燈下的面龐,看起來竟然不像在陽光下的軺車上面對萬千庶民時那樣光彩明亮;寬闊的前額已經有了粗深的皺紋,緊鎖深思的眉頭和明亮的雙眸,竟然也延伸出細細的魚尾紋,英挺的鼻樑帶有些微的鷹勾,顯出凜然難犯的一種嚴厲;不厚然而卻很寬闊的嘴唇緊閉著,嘴角伸出兩條深深的腮線。似乎隱藏了太多的人世滄桑,那平靜淡漠而又專注的神情,給人難以窺視的深沉和隱秘……
瑩玉驀然想起,當年在大哥書房見到衛鞅時,那是一副多麼英俊而明亮的青春面容!光陰荏苒,嘔心瀝血,竟至於青春亮色倏忽消逝!猛然之間,瑩玉不禁心頭一陣熱流。她默默離開了書房,一個人久久凝望著那輪西斜的秋月。片刻後,她又飄然來到書房門前,輕輕的叩門。
「呵,請進吧。」衛鞅顯然知道僕人是不會敲門的,聲音平淡禮貌。
「飲點兒熱酒好麼?夜涼了呢。」瑩玉托著一個銅盤,上面放著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臉上洋溢著純真甜蜜的笑意。
「呵,好吧。」衛鞅似乎沒有料到,手頭的鵝翎大筆還點在竹簡上。
瑩玉撩起長裙,跪坐在長案的橫頭,從陶罐中斟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黃米稠酒,雙手捧到衛鞅面前,「來,大哥一次能喝半壇呢。」待衛鞅接過,她又利落的將燎爐撥旺,加了幾片木炭,又靜靜的端詳著衛鞅,臉上泛起一片紅潮,「我,該如何稱你?夫君?鞅?還是……」還沒說完,已經羞怯的低下了頭,只有雪白的脖頸對著衛鞅。
「你說呢?」衛鞅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問,不禁笑了一下。
「哪?我能叫你名字麼?」
衛鞅喉頭猛然一哽,便想起了白雪的神情,閃念間又感到瑩玉的無辜,「叫吧,隨你了。」
「還是,先,叫你夫君吧。」
「也可。」衛鞅笑笑,「好吧,再來一碗。你先去歇息。我要將這些批完。新都城即刻開工,要急用。」
「知道。不會擾你的。」瑩玉一笑,卻沒有離開,「新都城在哪兒?能帶我去看看麼?」
「好吧。開春後新都啟工,正好要去。」
「真好。」瑩玉笑著起身,「那我先去了。」便輕柔的離開了書房,將門輕輕掩上。
天色微明,當庭院中傳來僕人灑掃庭除的聲音時,衛鞅才疲憊的離開書案,匆匆來到已經是花燭洞房的寢室。粗大的紅燭依舊在風罩中搖曳,已經凝成了大塊的淚結,偶爾彈起爆響的燭花。瑩玉和衣倚在臥榻欄杆上睡著了,臉上是燦爛的笑容,眼角卻有一絲細細的淚珠。
衛鞅怔怔的站立良久,不禁輕輕的歎息一聲,拿過自己寬大的夾層斗篷,輕輕披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