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陽春,一隊人馬出了櫟陽,向西而來。
大地已經解凍,楊柳桑榆也已經冒出了鮮嫩的綠芽。官道上人車馬川流不息,絕大部分都是向西去的。絡繹不絕的牛車拉著糧食、草料、工具,後邊尾隨著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種工具的農夫。他們看見身後騎士簇擁的官人,竟是紛紛駐足,興奮議論,「喲,公主!知道麼?」「那個,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見的,記得呢!」「國君!那個是國君!」一時間,官道上騷動起來,「公主萬歲!」的喊聲竟是響徹原野。
瑩玉紅著臉笑道:「我看還是下道吧,人太多,不好走呢。」
衛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否則民伕太慢。」
「好,我等從河岸走。」秦孝公說完,馬韁一提,便衝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隊人馬便拐上了渭水北岸的鹽鹼草灘。
正是冰雪溶化春水浩蕩的季節,渭水河道寬闊異常,泛藍的波濤中隱隱可見晶瑩潔白的浮冰。往年,渭水的開運時節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時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經有了木排和貨船。那些張著巨大白帆的貨船,顯然都是山東六國的商船。它們滿帆勁劃,悠悠西上,將黑帆木排一隻又一隻的拋在後面。黑帆大木排幾乎無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貨排,木排上堆滿小山一樣的白色石料,一隊隊縴夫在河邊喊著粗獷的號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從藍田採集,從灞水進入渭水西上的。」衛鞅指著河中木排,向秦孝公介紹。
「春日開工,會不會妨礙春耕?」秦孝公問。
「不會。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錢,庶民都很踴躍,還要自帶糧草呢。」
秦孝公大笑,「哪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糧草還是要國府出。」
衛鞅笑道:「我變通了一下,自帶糧草者如數抵去賦稅,如此可免來回運輸周折,老百姓都很高興。各縣吏員只管督導做工,糧草一點兒沒費心。」
「好啊,秦人還是富了,春荒時節尚有餘糧,談何容易!」
瑩玉笑問,「大良造啊,離新都還有多遠呵?」
雖然是官稱,瑩玉卻說得親暱玩笑一般。衛鞅不禁笑道:「若放馬馳騁,一個時辰可到。緩行踏勘,兩個多時辰吧。」
「河裡只見石料,木材從哪兒來啊?」瑩玉又問。
「木材比石料好解決。隴西、陳倉、大散嶺,都在渭水兩岸,順流放排,快捷便當。如若不夠,還有南山林海呢。」
「大良造呵,」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的工師行麼?城防、宮殿、街市,要擺佈好談何容易?秦國沒有建過大都城啊。」
衛鞅笑了,「君上,如今我們的工師卻是不愁了。其一,六國援助,尤其魏國最熱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國如何援助秦國?」瑩玉驚訝得合不攏嘴。
孝公大笑,「真傻!哪是黃鼠拜雞,想摸清我們新都的底細,能要麼?」
「其二,六國大商人爭相包攬,還有找景監重金賄賂於我的。」
「噢?他們沒有條件?」瑩玉似乎也明白了許多。
「自然有。新都給他一條街。」
秦孝公輕蔑笑道:「商之為奸,竟至於此啊。」
「其三,墨家派相裡勤下山,願率一百名弟子做大工師,幫我建造秦都。」
秦孝公恍然大悟,「啊,墨子大師,好!原來大良造的寶押在此處!」
瑩玉頑皮的一笑,「吔,一說到墨家,大哥准高興!」秦孝公和衛鞅不禁同聲大笑。
談笑間遙遙可見一道高塬橫在右手,西來的渭水河道拐了一個大彎,好像驟然被折斷一般。衛鞅手中馬鞭遙指高塬,「君上,當地庶民將這座山塬叫北阪。躍上北阪,可鳥瞰新都地貌。」秦孝公笑道:「自當一看。」
衛鞅一揮手,馬隊便馳上高塬。眾人立馬遙望,頓感胸襟開闊
高塬之上,仍然是平坦的土地伸向遙遠的北方。渭水平原從北阪開始,形成第一道土塬,而後逐次向北方推進,一道塬高過一道塬,直到變成莽莽蒼蒼的高山密林,變成北地郡和上郡的山地高原。第一道躍起的北阪,在渭水北岸形成了一個向南面張開的巨大的弧形,渭水自西而來,在北阪腳下驟然折向東北,沿著北阪東流六十餘里,又沿著北阪東塬折向東南,再驟然東折,一湧而入大河!雄峻的北阪好像一個巨人張開了雙臂,將渭水攬進了懷抱。北阪塬根至渭水河道,是寬約三四十里的廣闊谷地。秦國的新都就要建在這片東西六十餘里、南北三四十里的谷地的中央地帶。
秦孝公一看就明白,這片夾在北阪與渭水之間的廣闊谷地,實在是關中平原的一塊腹心險地。縱有強敵可以攻破東面的函谷關、武關或西面的大散關,進入關中腹心,這塊依山面水縱深寬闊的谷地,也完全可以展開兵力憑險據守,至少可以從容不迫的向北阪撤退,進入北邊的山塬地帶再行周旋。而在目前,魏國還佔據著函谷關天險和華山要塞,關中東面已無險可守的情勢下,這塊北阪谷地更顯得尤其重要。相比於櫟陽的孤城一片四面平川,北阪之地簡直就是四面要塞的金城湯池!
衛鞅笑道,「陰陽家說,北阪乃興秦聖地呢。」
「噢?何以見得?」秦孝公大是興致。
「君上請看,這巍巍北阪,乃天賜王座。這滔滔渭水,乃龍行於前。被山帶河,南面而坐,正成王天下之大氣象也。五德說以為,秦為水德,水性陰平,正應以法治國而大出於天下。渭水逶迤於王城,正應彰顯水德之兆。佳水於前,北阪於後,正是聚合王氣之形勝要地。」
秦孝公微笑,「大良造也精通陰陽五行說?真相信麼?」
衛鞅低聲笑道:「民心即天心。庶民信之,君上難道不信麼?」
秦孝公恍然大笑,「好!與民同心。秦國當興,如何不信?」
瑩玉興奮的問,「新都有名字麼?」
「還沒有呢。正要請君上定名。」衛鞅肅然拱手。
秦孝公笑道:「大良造定吧,其中許多講究,我是不明白呢。」
衛鞅馬鞭對著河谷遙遙一圈,「君上,你看這塊平川座北面南,處處向陽,一片大明大亮,就叫它咸陽如何?」
瑩玉便先拍掌笑道:「咸陽,咸陽,都是太陽!好,大哥,這名字好!」
「還有甚講究麼?」秦孝公笑問。
「水德陰平,須得大陽之象補之,方可陰陽中和,氣象久遠。」
秦孝公點頭大笑,「好!讓我秦國盡撒陽光,一片輝煌——就叫咸陽了!」
馬隊騎士頓時歡呼起來:「咸陽!咸陽!一片輝煌——!」
從北阪進入工地的下坡路上,遙遙可見數十里方圓的平原上到處都是勞作的人群。北阪塬根處,各縣民伕正在各自的居住區域挖土窯,熙熙攘攘,喧鬧不斷。北阪黃土厚實疏鬆,窯洞很容易挖,且又直立不倒。入住其中,非但冬暖夏涼,而且可以節省大量的帳篷,又不佔施工場地,對於建築都城這樣的長期工程,簡直是天賜便利。平原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則主要是劃分工區、堆放石料、木料和磚瓦。渭水岸邊的河谷之中,是數十座燒製磚瓦石灰的火窯,濃煙滾滾,連綿十餘里如狼煙烽火,分外壯觀。瑩玉看得大是驚訝興奮,笑問:「呀,千軍萬馬,戰場一般,誰來統率?」
衛鞅笑答:「櫟陽令王軾總領,墨家相裡勤總工,長史景監總監了。」
「五年能完工麼?」秦孝公問。
「謀劃六年,若無意外,不會延期。」
「魏國大梁的王宮建了幾年?」
「五年,還得三五年吧。」
秦孝公不禁大笑,「要和魏國同時遷都,魏罌得氣歪了嘴呢。」
正當午時,在工地中心——未來的咸陽大殿地基處,由櫟陽令王軾主持,秦孝公祭拜天地,親自挖開了第一塊草地,將雍城宗廟的一抔黃土埋進了咸陽宮的基石下,禱告列祖列宗保佑秦國強盛。如同春耕大典一樣,奠基大禮一完成,四野歡呼,整個工地轟轟然破土動工。
秦都咸陽的建造,就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春天開始了。
秦孝公衛鞅一行卻沒有在這片令人留戀的土地上停留,奠基大禮一畢,就馬不停蹄的趕往陳倉。他們更加關注的是陳倉峽谷裡的新軍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