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騎剛入柳林,便聽見一陣爽朗大笑:「走馬踏青,蘇氏兄弟果然瀟灑也!」隨著笑聲,林中小道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間氣度不凡。
馬上為首青年紅衣玉冠,英挺脫俗,卻正是蘇氏次子蘇秦。他翻身下馬間大笑:「聞訊即來,如何成了走馬踏青?張兄好辭令!」疾步向前,便四手相握,相互打量著又一陣大笑。
「蘇兄別來無恙?」來者無意套了一句官場之禮。
「有恙又能如何?」蘇秦卻當了真,揶揄反詰。
「張儀頗通醫道也。」
「張儀嘛,醫國可也。醫人?嘖嘖嘖!」
「國中難道無人乎?」
「國有人,人中無蘇秦也。」
「子未入國,安知國中無蘇秦?」
「子非蘇秦,安知蘇秦定入其國?」
倆人邊說邊走,應對快捷不假思索,彷彿家常閒話一般。跟在後邊的兩個弱冠少年驚訝新奇,稍大一點兒的跺腳高聲道:「慢一點兒好不?這就是名士學問麼?」
前行的蘇秦張儀便大笑回身。蘇秦笑道:「呵呀,還有兩個小弟呢。張兄啊,這是三弟蘇代,這是四弟蘇厲。三弟四弟,這就是我平日向你們提起的張兄儀者也!」
蘇代蘇厲拱手躬身,同聲道:「久聞張兄大名,見過張兄!」
張儀一本正經道:「兩位小兄莫笑,與蘇兄打了十幾年嘴仗,見面不來幾句心慌也。」
四人轟然大笑,蘇秦道:「三弟四弟,錘煉學問辯才,可得多多討教張兄了。」
「請張兄多多指教。」蘇代蘇厲不待張儀說話,便再次大禮一躬。
張儀揶揄道:「蘇氏兄弟啊,個個聰明絕頂,做好套子讓人鑽呢。我呀,不上當。」語態之滑稽,將蘇代蘇厲倆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蘇秦拉起張儀道:「走,進莊吧,話可是多呢。」
張儀邊走邊感慨,「蘇兄啊,我可真是沒想到,洛陽王畿竟然有如此美莊園?安邑郊野亦多有莊園,可擠擠挨挨,哪裡比得這無邊曠野,一座孤莊,佔盡天地風光也。」
蘇秦不禁哧地笑了出來:「張兄啊,你這可真是將窮瘦當細腰了。安邑領先天下時勢,數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經多有村莊,自然是炊煙相望,雞鳴狗吠相聞,一片興旺了。這洛陽王畿破敗荒涼,張兄不見其衰朽頹廢之氣,獨見其曠野孤莊之美,端的別出心裁也。」
張儀原本是觸景生情,沒想到這一層,經蘇秦一說,倒是慨然一歎:「還是蘇兄立論端正,張儀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呢。哎,四弟,知會家老,為張兄接風洗塵。」
蘇代卻道:「四弟,還是先直然給大嫂說管用,她有拿手好菜呢。」說著便與蘇厲一起,搶先跑步進莊去了。
從外面看,蘇氏莊園是個影影綽綽的謎。不太高的院牆外裹著層層高樹,即或是樹葉凋零的枯木季節,也根本看不見莊園房舍。面南的門房,也是極為尋常的兩開間。一隻高大兇猛的黃狗蹲在門道,見主人領著生人進來,竟是霍然挺身,邊搖尾巴邊從喉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黃生,這是張兄,認得了?」大黃狗「汪!」的一聲,蹭著張儀的衣服嗅了嗅,搖搖尾巴逕自去了。張儀笑道:「蘇家一隻狗,竟也如此通靈?嘖嘖嘖!」蘇秦笑道:「此乃老父從胡地帶回的牧羊犬,的確頗有靈性呢。張兄,這邊。」
繞過一道將庭院遮得嚴嚴實實的青石影壁,第一進是一排六開間尋常茅屋,看樣子是僕人住的。過了茅屋,是一片寬敞空曠的庭院,三株桑樹已經發出新葉,兩邊茅屋的牆上掛滿了犁鋤耒鍬等各種農具,儼然農家小院。小院盡頭又是一排六開間茅屋,中間一道穿堂卻被又一道大影壁擋住了。
走過穿堂,繞過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變——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蔥蘢的孤島;水面四周垂柳新綠,繞水形成一道綠色屏障;柳林後漏出片片屋頂,幽靜雅致得令人驚奇!張儀驚訝笑道:「裡外兩重天,天下罕見呢!」蘇秦卻是淡淡一笑:「也無甚新奇。蘇莊裡外之別,就是天下變化的步幅。」
張儀恍然笑道:「如此說來,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試探,內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蘇秦點頭,「張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與家父心性關聯,不喜張揚,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閒人等,家父從來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張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蘇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見他不得了。」
蘇秦笑道:「家父與長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見呢。」
說話間倆人穿過柳林,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立的青磚小院前。蘇秦指點道:「張兄請,這便是我的居所。」張儀四面打量一番,見這座小院背依層林,前臨水面,與其他房舍相距甚遠,確實是修學的上佳所在;抬頭再看,小院門額上四個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鳴瓦釜!
張儀凝神端詳:「蘇兄,志不可量啊。」
蘇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說去?」倆人同聲大笑一陣,走進了小院。
卻見院內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難用尋常說的幾開間來度量。大屋中間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廳堂,西手隔間很小,隱在一架絲毫沒有雕飾的木屏風後面;東手隔間很大,幾乎佔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門卻虛掩著。廳中陳設粗簡質樸,竟沒有一件華貴的傢俱飾物。
張儀由衷讚歎道:「蘇兄富貴不失本色,難能可貴也。」
蘇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須充做鐘鼎?」
張儀大笑:「蘇兄妙辭!惜乎瓦釜竟要雷鳴,鐘鼎卻是銹蝕了。」
蘇秦搖搖頭:「張兄總能獨闢蹊徑,蘇秦自愧弗如也。」
張儀聽得卻更是大搖其頭:「蘇兄差矣。不記得老師考語了麼?『蘇秦之才,暗夜點火。張儀之才,有中出新』。蘇兄原是高明多了。」
蘇秦默然有頃,歎息道:「老師這考語,我終是沒有悟透。哎,他們來了。」
腳步雜沓間,門外已經傳來蘇厲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來了——!」便見蘇代推開院門,兩個僕人抬著一個長大的食盒走進,身後還跟著一個豐·滿華貴的女子!
蘇秦指著女子笑道:「張兄,這是大嫂,女家老呢。」
家老是當世貴族對總管家的稱呼,張儀自然立即明白了這個女子在蘇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國張儀,見過長嫂夫人。」
女人臉上綻出了明艷的笑容,隨和一禮道:「先生名士呢,莫聽二叔笑話。小女子癡長,照料三個小叔自是該當的,蘇家指靠他們呢。這是我親手為先生做的幾個菜,來,抬進去擺置好了。」快人快語,連說帶做,片刻間便在客廳擺好了四案酒菜。
蘇秦對張儀輕聲道:「大嫂古道熱腸,能飲酒呢。」
「別奉承我。」女人笑道:「來,落座。先生東手上座,二叔西手相陪。兩個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謙恭禮讓。
蘇氏三兄弟與張儀俱各欣然就座。張儀正待對這位精明能幹的大嫂家老表示謝意,卻見微笑的蘇秦還是望著大嫂,便沒有開口。這時大嫂已經走到最小的蘇厲案邊笑道:「老公公與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呢。」張儀一瞥,已經看見蘇厲的案上擺著兩個酒爵,知道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像蘇秦一樣微笑著聽任擺佈。
女人舉起酒爵:「先生光臨寒舍,蘇家有失粗簡,望先生見諒。小女子與三位小叔,為先生洗塵接風,來,干了!」便一飲而盡,笑盈盈地望著張儀。
「多謝長嫂夫人。」張儀一飲而盡,蘇秦三兄弟也一起干了。
女子笑著一禮:「先生與小叔們談論大事,小女子告辭。」轉身又道:「四弟,我在門外留了一僕,有事儘管說。我便走了,啊。」待蘇厲答應一聲,她已經輕捷地飄出了院子。
蘇秦:「如何?大嫂是個人物呢。」
張儀微笑:「不拘虛禮,精於事務,難得!」
蘇厲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說她『言不及義』呢。」
「四弟差矣!哪是怕麼?那是煩。」蘇代認真糾正:「義利兩端。言不及義,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煩?」
張儀大笑:「蘇代如此辭令,蘇兄教導有方啊。」一句話岔過了對大嫂的品評。
「張兄,」蘇秦笑道:「來,再飲一爵說話。」
「好。」張儀舉爵:「三弟四弟,同干。」飲盡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掃,見兩尊銅鼎竟赫然冒著騰騰熱氣!再看蘇秦三兄弟案頭,竟然也是銅鼎燦燦,不禁驚歎:「蘇兄啊,今日竟是只差鐘鳴了!」
蘇代搶先道:「張兄不知,大嫂喜歡顯擺這一套,二哥煩得很呢。今日她聽說來了魏國名士,硬是將這套鼎具搬了出來,忒是俗套。如今殷實富貴之家誰沒有這東西?只是洛陽國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罷了。大嫂井底之蛙,張兄見笑了。」
張儀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長聲吟道:「開鼎——!」打開一支鼎蓋,透過裊裊熱氣便見油紅明亮香氣噴鼻,不禁驚歎一聲:「好方肉也!」又打開另一鼎,卻見一圈雪白濃湯擁著一叢晶瑩碧綠,煞是好看:「噫!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別急,有點土香味兒,野菜麼?不像。」
蘇秦微微一笑:「張兄不用琢磨,你不識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須』,中原有人寫做『苜蓿』,本是胡人牧馬之上等飼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買馬,時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發奇想,採了大把鮮嫩的牧草和在肉湯裡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鮮香,美味無比。家父便向牧人討了一捆老苜蓿帶了回來,打下種子,在莊內種了半畝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鮮嫩肥綠,大嫂視若珍品,等閒人來,還不肯獻上呢。」
張儀聽得神往,不由夾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便拍案驚歎:「妙哉!直是仙草也!」
蘇氏三兄弟一齊笑了起來。蘇厲一拍手:「張兄,我給你偷一包苜蓿種,何以謝我呢?」
「偷?」張儀忍住笑低聲道:「得仙草種一包,我便贈你秘典一冊!如何?」
「好!一言為定。」蘇厲轉著眼珠:「大嫂管得緊,不好偷呢。」
三人不禁大笑一陣,一起夾出碧綠的苜蓿品嚐,盡皆讚歎不絕。笑語稍歇,蘇秦悠然一笑:「張兄呵,你千里迢迢從安邑趕來,就是為了這味野菜麼?」
張儀便是一聲歎息:「不瞞蘇兄,我是遇到了難題啊。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開,又不知該去何方?就想躲過來,也順便聽聽蘇兄高論了。」
「是麼?」蘇秦聞言心中暗笑,知道這個師弟機變過人卻又心高氣傲,即便是討教於人也要找出個「順便聽聽」的理由,便也不去計較,順著話題問道:「卻不知張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齊國,若無甚樂趣,再去楚國。」張儀卻再沒有提逃婚之事。
「張兄以為,齊國楚國堪成大事?」蘇秦眼睛一亮。
「齊國,田因齊稱王已經三十餘年,民眾富庶,甲兵強盛,國力已經隱隱然居六國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圖大業之邦,自然當前往一遊。至於楚國,數十年雖無戰勝之功,但其地廣人眾,潛力極大,也是可造之國。蘇兄以為如何?」話入正題,張儀便很認真。
蘇秦:「張兄難道對魏國沒有心思?」
張儀:「說起我這祖國,實在令人感慨萬端。強勢雖在,卻屢遭挫折。被秦國奪回河西之地,又遷都大梁,朝野不思進取,一派奢靡頹廢,令人心寒齒冷也。」
「我倒以為,張兄當從魏國著手。」蘇秦目光炯炯:「奢靡頹廢,人事也。魏國若有大才在位,整飭吏治,掃除奢靡,何愁國力不振?以魏國之根基,一旦振興,雄踞中原,天下何國堪為敵手?張兄生乃魏人,何捨近而求遠?」
「既然如此,蘇兄何不前往魏國?」張儀狡黠地一笑。
「人云,良馬單槽。我去了魏國,置張兄於何地?」蘇秦還以揶揄的微笑。
張儀哈哈大笑:「如此說來,蘇兄是給張儀留個金飯碗了。」
蘇秦釋然笑道:「豈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歡魏國朝野的浮滑之風。張兄若得治魏,也要費大力氣移風易俗呢,譬如商鞅在秦國之移風易俗。」
張儀思忖點頭:「你我在魏國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時蘇兄就說過厭煩魏國,張儀如何便能忘記了?只是我已佔了三個強國,蘇兄卻向何處立足?」
蘇秦微笑:「張兄不妨為我一謀,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張儀心知蘇秦雖機變稍差,但慮事深徹,總能在常人匪夷所思處振聾發聵。這一問顯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蘇兄志在北方,燕趙兩國,可是?」
「何以見得?」
「燕國,奇特之邦也。」張儀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諸侯國中,惟有燕國沉舟未泯,成為七大戰國之一。若說根基,天下無出其右。且燕國北接胡地,東連大海,縱深廣袤,國風剽悍。假以整飭,焉知不會對天下成泰山壓頂之勢?再說趙國,現已是三晉中最有戰力的邦國,騎兵之強,天下第一;數十年來連敗匈奴,擴地接近敕勒川,又吞滅半個中山國,勢力大增;更兼山川險峻,西有上黨要塞,東有大河屏障,易守難攻。君主趙語,持重勤奮,朝野氣象頗為興旺。如此之國,前途不可限量也!」張儀說得興奮,見蘇秦卻只是微笑搖頭,便驟然打住:「難道,燕趙當不得蘇兄大才?」
蘇秦悠然一笑:「燕趙之長,張兄寥寥數語便悉數囊括,可謂精當。然則燕趙之短,張兄卻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長也。」
「未曾慮及,願聞兄論。」忽然之間,張儀覺得自己對大勢尚欠揣摩。
蘇秦:「燕趙兩國的最大短處,在於舊制立國,未曾變法。七大戰國,魏國、楚國、齊國、韓國、秦國,已經先後變法,惟獨燕趙兩國未曾大動。各別而論,趙國由三家分晉而立國,之後陷於軍爭,竟無暇變法,算得半新半舊。燕國則舊罈老酒,幾乎絲毫未動,若不是地處偏遠,中間有趙國相隔,難保不被魏國齊國吞滅。未經變法,國無活力,自保圖存尚可,斷無吞國圖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國,無異於自縛手腳,豈能大有伸展?」
張儀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歎服,口中卻又追問:「難道你我不能做變法之士,像李悝、吳起、申不害、商鞅那樣,成一代強國名臣?」
蘇秦聽得大笑:「張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沒有修習法家之學,當真可惜也。」張儀自嘲地歎息一聲:「蘇兄莫非看好秦國?」
「張兄以為如何?」蘇秦竟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顯然沒有想到這是蘇秦的認真選擇,張儀困惑地搖搖頭:「不瞞蘇兄,我對秦國素來憎惡,所知甚少。這個西陲諸侯,半農半牧,國小民窮卻又蠻勇好戰,忝列戰國已是一奇,何有遠大前程?縱有商鞅變法,也是一時振作而已,充其量與韓國不相上下。況秦國新君寡恩薄義,車裂商鞅,故步自封,豈能寄予厚望?」
蘇秦絲毫沒有驚訝,悠然笑道:「張兄啊,你還是沒有脫開魏秦夙仇之偏見,對秦國可說是不甚了了。實言相告,我對秦國原本也無好感。但有一個疑問始終在我心頭:象商鞅這樣的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國?秦國若是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變法二十餘年?若商鞅變法果如中原所言,殘暴苛虐,何以秦國竟能有如此軍力,一舉奪回千里河西?有此疑惑,去冬我便隨家父去了一趟秦國,所見所聞,當真令人大開眼界。一進函谷關,便見田疇精細,村莊整齊,雖是北風寒天,田頭卻熙熙攘攘地修繕溝洫,渭水貨船竟是來往穿梭。可以說,當今天下任何邦國,都沒有這番勃勃生機!家父乃走遍天下的老商,他指著渭水中穿梭般往來的貨船,對我說:商家入國看貨流,貨流旺,百業興,秦國了不得呢。進入咸陽,街巷整潔,國人淳樸,人人視國法如神聖;民無私鬥,官無賄賂,商無欺詐,工無作偽,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外國商人大覺安全,倒是十有八九都將家眷遷到了咸陽。十多天中,我聽到見到的犯罪者,竟全部都是東方商賈!張兄,我等也算遊歷頗多,你說當今那個國家有此等氣象?」見張儀默默搖頭,蘇秦打住話頭:「張兄以為不然麼?」
雖然魏國與秦國接壤,但張儀卻從來沒有去過秦國。雖則如此,他堅信自己對秦國的根底還是有把握的。這番話要是別人說出來,張儀一定會不屑一顧地大加嘲笑,但師兄蘇秦沉穩多思,素來不謬獎人物,他既然親歷,說出來斷然無虛。但是,張儀還是感到驚訝不已,按照蘇秦之說,秦國豈非大治之國?這如何可能?見蘇秦看著自己,張儀若有所思地一笑:「表面大治,魯國也曾經有過,結果呢?」
「張兄之意,我明白。」蘇秦將三弟蘇代斟的一爵清酒一飲而盡,慨然道:「魯國雖曾以禮法大治,國中一度康寧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且內爭劇烈,終至萎縮衰微。周公封邑,原本天下第一諸侯,竟至連殷商後裔的宋國也不如了,令人扼腕歎息也!然則秦國與魯國迥然有異,斷不可同日而語。秦國新法根基空前穩固,舊世族勢力二十多年沒有抬頭。新君嬴駟雖車裂了商鞅,但也將徹底鎮壓圖謀復辟的世族力量,一次剷除舊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會動搖,而且將更進一步,即將向隴西戎狄區域推行。跟隨商君變法的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等肱股大臣也必然隱退,新君嬴駟,將起用忠於新法的商於郡守樗裡疾,與函谷關守將司馬錯。商君時期的郡守縣令一個也不會罷黜,變法派大權在握。你說如此秦國,能是暫時大治麼?更有一個奇人,去冬到了秦國。張兄可知?」
張儀感到驚訝:「奇人?可是那個犀首?」
「然也!」蘇秦興奮拍案:「你們魏國的一個縱橫高士,他做了秦國上卿呢!」
「犀首已經捷足先登,蘇兄為何還要去秦國?良馬不單槽了?」張儀頗不以為然。
蘇秦卻是頗為神秘地一笑:「張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
張儀恍然大笑:「蘇兄是說,有你入秦,犀首就無所作為?」
「正是。」蘇秦胸有成竹:「犀首第一策就是勸秦國稱王,可謂不識時務。今春沒有動靜,足證新君嬴駟沒有採納,所以只讓他做了上卿。秦國之上卿,從來都是虛職了。」
「如此說來,蘇兄入秦之心已定?」
蘇秦點點頭:「張兄以為呢?」
張儀慨然一歎:「我對秦國原不甚了了,蘇兄如此推重,看來定然不差。然則有犀首在秦,蘇兄還當謹慎為好。」
「自當如此。」蘇秦笑道:「十年鑄劍,一朝出鞘,天下誰堪敵手?」
張儀被蘇秦激勵得豪情大發,開懷大笑:「好!蘇兄入秦,張儀入齊,馳騁天下!來,幹此一爵!」兩人同時舉爵,「噹」的一碰,便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