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王城回來後,蘇秦一直悶在書房裡思忖出行秦國的對策。
自覺胸有成算,他走出了書房,卻發現家人似乎都在為他的出行忙碌:蘇代蘇厲兩個小弟為他籌劃文具,上好的筆墨刀簡裝了一隻大木箱,還夾了一疊珍貴的羊皮紙;在外奔波經商的大哥竟然也回來了,從洛陽城重金請來兩名尚坊工師,將周王特賜的那輛軺車修葺得華貴大方,一望而知身價無比;利落的大嫂與木訥的妻子給蘇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滿蕩蕩裝了一隻大木箱。
「好耶!二叔終歸出來了,看看如何?」大嫂指著衣箱笑吟吟問。
「有勞大嫂了,何須如此大動干戈?」舉家鄭重其事,蘇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著拽了一句文辭兒:「這次啊,你是謀高官兒做,光大門楣,不能教人家瞧著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實厚道,就能掙幾個錢養家。蘇氏改換門庭,全靠二叔呢!」
蘇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蘇秦若謀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來了?」
大嫂連連搖手,一臉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亂說。準定是高車駟馬,衣錦榮歸!」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著吧。」蘇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說,蘇代匆匆走來:「二哥,張儀兄到了,在你書院等著呢。」
「噢?張兄來了?快走。」蘇秦回頭又道:「相煩大嫂,整治些許酒菜。」
「還用你說?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揮手。
到得瓦釜書院外,蘇秦遠遠就看見散發黑衣的張儀站在水池邊,一輛軺車停在門外,一個少年提著水桶,仔細梳洗著已經卸車的馭馬,倒是一派悠閒。蘇秦高聲道:「張兄好灑脫!」張儀回身笑道:「如何有蘇兄灑脫?足未出戶,便已是名滿天下了!」倆人相遇執手,蘇秦笑道:「張兄來得正好,我後日便要西出函谷關了。走,進去細細敘談。這位是?」張儀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緋雲,見過蘇兄。」緋雲放下水桶走過來一禮:「緋雲見過蘇兄。」蘇秦驚訝笑道:「啊,好個英俊伴當!張兄游運不差。走,進去飲酒。」緋雲紅著臉道:「我收拾完就來,兩位兄長先請了。」
過得片刻,又是大嫂送來酒菜,蘇代蘇厲相陪,加上緋雲共是五人。酒過三巡,寒暄已了,張儀慨然道:「蘇兄,我一路西來,多聽國人讚頌,言說周王賜蘇兄天子軺車。不想這奄奄周室,竟還有如此敬賢古風?蘇兄先入洛陽,這步棋卻是高明!」
蘇秦釋然一笑:「你我共議,何曾想到先入洛陽?此乃家父要先盡報國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這個危世天子,並非『昏聵』二字所能概括。一輛軺車價值幾何?卻並非每個國君都能辦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輛天子軺車,愧煞天下戰國!」張儀拍案,竟是大為感慨。
蘇秦心中一動,微笑道:「軺車一輛,何至於此?莫非張兄在大梁吃了閉門羹?」
張儀「咕!」的大飲了一爵蘭陵酒,擲爵拍案道:「奇恥大辱,當真可恨也!」便將大梁之行的經過詳說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問我張儀有何王霸長策,便趕我出宮!一個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禮遇麼?」
蘇秦素來縝密冷靜,已經聽出了個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張兄何恨?大梁一舉,痛貶孟子,使魏王招賢盡顯虛偽,豈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餘,張儀之名將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學雄辯著稱天下,豈是尋常人所能罵倒?遇見張兄利口,卻竟落得灰頭土臉!傳揚開去,何等名聲?究其實,張兄彰的是才名,實在遠勝這天子軺車也!」
張儀一路行來,心思盡被氣憤湮沒,原未細思其中因果,聽得蘇秦一說恍然大悟,便開懷大笑道:「言之有理!看來,你我這兩個釘子都碰得值。來,浮一大白!」說著提起酒罈,親自給蘇秦斟滿高爵,兩人一碰,同時飲乾,放聲大笑。
這一夜,蘇代、蘇厲等早早就寢。蘇秦與張儀卻依然秉燭夜話,談得很多,也談得很深,直到月隱星稀,雄雞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張儀辭別,蘇秦送上洛陽官道。拙樸的郊亭生滿荒草,二人飲了最後一爵蘭陵酒,蘇秦殷殷道:「張兄,試劍已罷,此行便是決戰了,你東我西,務必謹慎。」
「你西我東,竟是背道而馳了。」張儀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為敵國,戰場相逢,卻當如何?」
「與人謀國,忠人之事。自當放馬一搏。」
「一成一敗,又當如何?」
「相互援手,共擔艱危。生無敵手,豈不落寞?」
張儀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擔艱危。這便是蘇張誓言!」伸出手掌與蘇秦響亮一擊,長身一躬,一聲「告辭」,便大袖一揮,轉身登車轔轔而去。
送走張儀,蘇秦回莊已是日暮時分。連日來諸事齊備,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蘇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兩件事:一是拜見父親,二是辭別妻子。父親與妻子,是蘇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對待的兩個人。父親久經滄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談,沒有正事從來不與兒子閒話。所以每見父親,蘇秦都必得在自己將事情想透徹之後;對妻子的慎重則完全不同,每見必煩,需要蘇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須得在很有準備的心境下見她,才維持得下來。
一路上蘇秦已經想定,仍然是先見父親理清大事,再去那道無可迴避的敦倫關口。
蘇莊雖然很大,父親卻住在小樹林中的一座茅屋裡。母親於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親雖娶得一妾,卻經常與妾分居,獨守在這座茅屋裡。從陰山草原帶回來的那只牧羊犬黃生,倒成了父親唯一的忠實夥伴。黃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個莊園,便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後,任誰逗·弄也不去理會。父親商旅出家,黃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踏進這座茅屋,連父親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氣得大嫂罵黃生「死板走狗」!蘇秦倒是很喜歡這只威猛嚴肅的牧羊犬,竟覺得它的古板認真和父親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著初月,蘇秦來到茅屋前,老遠就打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幾乎同時,黃生低沉的嗚嗚聲就遙遙傳來,表示它早已經知道是誰來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場院,黃生已經肅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對著蘇秦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蘇秦笑道:「好,我就站在這裡了。」話音剛落,黃生便回頭朝著亮燈的窗戶響亮的「汪!汪!」了兩聲,接著便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老二麼?進來吧。」蘇秦答應道:「父親,我來了。」黃生便喉嚨嗚嗚著讓開路口,領著蘇秦走到茅屋木門前,蹲在地上看著蘇秦走了進去,才搖搖尾巴走了。
「父親。」蘇秦躬身一禮:「蘇秦明日西去,特來向父親辭行。」
父親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蘇秦知道父親脾性,也默默站著沒有說話。片刻之後,父親將竹簡闔上:「千金之數,如何?」
「多了。」雖然突兀,蘇秦卻明白父親的意思。
「嗯?」父親的鼻音中帶著蒼老的滯澀。
「父親,遊說諸侯,並非交結買官,何須商賈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來。」父親的話極為簡潔。
「父親,」蘇秦決然道:「百金足矣。否則,為人所笑,名士顏面何存?」
父親默然良久,喟然一歎,點了點頭:「也是一理。」
蘇秦知道,這便是父親贊同了他的主張,便撇開這件事道:「父親高年體弱,莫得再遠行商旅。有大哥代父親操勞商事,足矣。兒雖加冠有年,卻不能為父親分憂,無以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親善納。」
父親還是「嗯」了一聲,雖沒有說話,眼睛卻是晶晶發亮。良久,父親拍拍案頭竹簡:「最後一次。可保蘇氏百年。大宗。須得我來。」說完這少見的一段長話,父親又沉默了。
蘇秦深深一躬,便出門去了。與父親決事從來都是這樣,話短意長,想不透的事不說,想透的事簡說。蘇秦修習的藝業,根基便是雄辯術,遇事總想條分縷明地分解透徹,偏在父親面前得濾干曬透,不留一絲水氣,不做一分矯情,否則便無法與父親對話。曾有好幾次,蘇秦決定的事都被父親寥寥數語便顛倒了過來,包括這次先入洛陽代替了先入秦國;事後細想,父親的主張總是更見根本。蘇秦少年入山,對父親所知甚少,出山歸來,對父親也是做尋常商人看待。包括國人讚頌父親讓他們三兄弟修學讀書的大功德,蘇秦也認為,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罷了,並非什麼深謀遠慮。可幾經決事,蘇秦對父親刮目相看了。這次,父親居然能贊同他「百金入秦」而放棄了「千金」主張,當真是奇事一樁!父親絕非只知節儉省錢的庸常商人,只有確實認同了你說的道理,他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在平常,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今日居然變成了事實。雖然,蘇秦還沒有體驗過說服諸侯的滋味,但在他看來,說服一國之君絕不會比說服父親更難,今晚之功,大是吉兆!
懷著輕鬆平和的心情,蘇秦來見妻子。
這座小院落,才是他與妻子的正式居所。父親秉承了殷商後裔的精細,持家很是獨特。每個兒子加冠成婚後,便在莊園裡另起一座小院居住,且不配僕役,日常生計便是各對夫婦獨自料理。從大賬上說,蘇氏是一個整體大家。從小賬上說,蘇氏卻是一個個小家,恰似春秋諸侯一般。如此之家,省去了諸多是非糾紛,竟是非常的和諧。蘇秦從來不理家事,只覺得父親是為了省卻麻煩,也不去深思其中道理。
將近小院,蘇秦看見了燈光,也聽見了機杼聲聲,頓時放慢了腳步。
母親病危將逝時,父親做主給他娶過了妻子。那時侯,蘇秦還在山中修習,父親沒有找他回來奔喪守孝,他自然也無從知曉自己已經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陽王城裡一位具有「國人」身份的工師的女兒,端莊篤厚,勤於操持,很是討老父親與掌家大嫂的歡心。及至蘇秦歸來,面對這個比自己還大兩歲的生疏女子,其尷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蘇秦揮灑獨行的個性,很難接受這個對自己相敬如賓的陌生妻子。但是,這是母親臨終時給自己留下的立身「遺產」,是父親成全母親心願而做出的選擇,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擔當不孝的惡名?對於蘇秦這種以縱橫天下諸侯為己任的名士,名節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負「不孝」之名,就等於葬送了自己!當年,吳起身負「殺妻求將」的惡名,天下竟是無人敢用。「不孝」之名,幾乎就等於「不忠」!一個策士如何當得?反覆思忖,蘇秦終於默默接受了這個妻子。但蘇秦卻常常守在自己的瓦釜書院,極少「回家」與妻子盡敦倫之禮。彷彿心照不宣一般,父親、大哥、大嫂與所有的家人,都從來不責怪或提醒蘇秦;甚至妻子自己,也從來不到書院侍奉夫君;在蘇秦的生活中,似乎根本沒有一個妻子的存在。
如今要去遊說諸侯,不知何年歸來,全家上下視為大事。惟獨妻子依然故我,只是默默地幫著大嫂為蘇秦整理行裝,見了蘇秦也依然是微笑做禮,從來不主動問一句話。蘇秦突然覺得心有不忍,也從家人欲言又止的語氣與複雜的眼神中,悟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期待。夫妻乃人倫之首,遠行不別妻,也真有點兒說不過去……
機杼聲突然停了,妻子的身影站了起來,走了出來,卻掌著燈愣怔在門口:「你?你……有事麼?」
「明日遠行,特來辭別。」蘇秦竭力笑著。
妻子的眼睛亮晶晶地閃爍著,手中的燈卻移到了腋下,她的臉驟然隱在了暗影中:「多謝……夫君……」
「我,可否進去一敘?」蘇秦的心頭突然一顫。
「啊?」妻子的胸脯起伏著喘息著:「你,不是就走?夫君,請……」
藉著朦朧的月光和妻子手中的燈光,蘇秦隱約看見了院子裡整潔非常:一片茂密的竹林前立著青石砌起的井架,井架前搭著一片橫桿,上面晾滿了漿洗過的新布;井架往前丈餘,便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桑樹,樹下整齊擺放的幾個竹籮裡傳來輕微的沙沙聲;東手兩間當是廚屋,雖然黑著燈,也能感到它的冷清;西手四間瓦屋顯然是機房和作坊,牆上整齊地掛著耒鋤鏟等日常農具,從敞開的門中隱約可見一大一小兩架織機上都張著還沒有完工的布帛;上得北面的幾級台階,便是四開間三進的正房。第一進自然是廳堂,第二進是書房,第三進便是寢室。輕步走進,蘇秦只覺得整潔得有些冷清,似乎沒有住過人的新房一般。
妻子將他領到廳堂,侷促得滿臉通紅:「夫君,請,入座吧。我來煮茶,可好?」
蘇秦還沒有從難以言傳的思緒中擺脫出來,迷惘地點點頭,便在廳中轉悠。妻子先點起了那盞最大的銅燈,廳堂頓時亮堂起來;又匆匆出去找來一包木炭,跪坐在長大的案幾前安置好鼎爐、陶壺、陶杯,便開始煮茶。蘇秦已經稍許平靜下來,便坐在妻子對面默默地看著她煮茶。明亮的燈光照著窘迫的妻子,蘇秦竟有些驚訝了!這個他從來沒有正眼細看過的妻子,竟然很美!五官端正,額頭寬闊,體態婀娜豐·滿,雖然不是櫻桃小口,稍厚的嘴唇與稍大的嘴巴配在滿月般的臉龐上,卻也溫厚可人;一身布衣,一頭黑髮,不加絲毫雕飾,卻自然流漏出一副富麗端莊的神態;若在春日踏青的田野裡,如此一個布衣女子唱著純情的《國風》,灑脫無羈的蘇秦說不定便要追逐過去,忘情地唱和盤桓……
「啊!」妻子低低的驚呼了一聲。窘迫忙亂的她,竟被鼎爐燙了手指!
蘇秦恍然醒過神來,不禁關切道:「如何?我看看。」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詳,妻子卻緊張地抽了回去,歉意笑道:「茶功生疏了,夫君鑒諒。」
這一下,蘇秦也略有尷尬,笑道:「擦少許濃鹽水,會好一些的。」
「夫君,你卻如何知曉此等細務?」
「山中修學,常常遊歷,小疾小患豈能無術?」
「啊——」妻子抬頭望著蘇秦:「那……夫君須得珍重才是。」
蘇秦笑笑:「這個自然。」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看著妻子緊張得額頭上滲出了晶晶細汗,臉頰上也有慌亂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蘇秦心中一動,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給她沾去汗水,拭去木炭灰!手已觸到汗巾,看著妻子正襟危坐一絲不苟的神色,卻又無論如何拿不出手來,沉吟再三道:「不要煮茶了,說說閒話吧。」
「夫君初歸,當有禮數,豈能簡慢?」妻子低頭注視著鼎爐,聲音很輕。
「一日,能織幾多布?」蘇秦想找個話題。
「一日丈三,三日一匹。」
「家道尚可,何須如此辛勞?」
「家道縱好,亦當自立。夫君求學累家,為妻豈能再做累贅?」
「一朝功成名就,自當報答家人。」蘇秦既感歉疚,又生感慨。
妻子卻只默默低頭,輕輕歎息了一聲。
「你信不過蘇秦?」
妻子搖搖頭:「居家康寧,原本無此奢求。」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使蘇秦頓時生出索然無味之感。從總角小兒開始,蘇秦就是個胸懷奇志的孩童,與木訥的哥哥迥然有異。在他五歲時,父親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為兩個兒子做「錢卜」——這是殷商部族試驗小兒經商才能的一種方法——根據總角小兒朦朧冒出的「天音」,決定給他請何等商人為師?聰敏靈動者大體學行商(長途販運),木訥本份者大體學坐賈(坐地開店)。父親拿出五十金,放置在廳中長案上,將兩個兒子喚到面前,指著燦燦發光的一盤金餅問:「給你兄弟每人五十金,如何用它?」八歲的哥哥紅著臉道:「置地,建房,娶妻。」小蘇秦卻繞著金餅轉了一圈,童聲昂昂道:「華車駿馬,周遊天下!」父親不禁大為驚訝,覺得小兒志不可量,才產生了後來與尋常商家迥然相異的種種苦心。十多年修學遊歷,在曠世名師的激勵指點下,蘇秦更是心懷天下志在四海,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與張儀一樣,他最喜歡讀莊子的《逍遙游》,常掩卷慨然:「生當鯤鵬九萬里,縱南海折翅,夫復何憾?」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種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常嘲笑他們是「蓬間雀」。尋常與人接觸,他本能的喜歡那種縱然平庸但卻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並對名士有所寄托的俗人。譬如大嫂,對蘇秦奉若神明般地崇拜,口口聲聲說二叔要帶蘇家跳龍門。蘇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幾分喜歡,連大嫂的聒噪也覺得不再那麼討人嫌了。蘇秦最厭煩的,就是那種自己平庸但還對名士情懷不以為然,對名士也淡然無所依賴的俗子。
想不到,妻子恰恰便是這樣一個人!
她克盡妻道,恪守禮數,安於小康,竟是不追慕更大的榮華富貴,對夫君可能給她帶來的魚龍變化,也顯然有一種淡漠。片刻之間,蘇秦對妻子那種因生疏而產生的一種神秘一絲敬慕一縷衝動,也煙消雲散了。驀然之間,他覺得妻子很熟悉,熟悉得已經有些厭倦了。
「還有諸多準備,我就告辭了。」蘇秦站了起來。
妻子正在斟茶,窘迫地站了起來:「夫君……禮數未盡,請,飲杯茶,再走。」
「好吧。」蘇秦接過陶杯,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放下杯子:「善自珍重,我走了。」
妻子默默送到門口,臉龐依然隱沒在燈影裡,「夫君……可有歸期?」
「成事在天,難說呢。」大袖一揮,蘇秦的身影漸漸隱在朦朧的莊園小道裡。
那一點燈光,卻在門庭下閃爍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亮,蘇秦的軺車就駛出了洛陽西門。
兩個時辰後,蘇秦渡過洛水,沿大河南岸的官道向函谷關進發了。蘇秦是兩匹駿馬駕拉的青銅軺車,堪稱高車駿馬。三弟蘇代認為,天子賞賜的軺車不能沒有良馬相配,便說動大哥,在將軺車修葺得煥然一新後,又買了兩匹雄駿的胡馬駕車。按照蘇代的做法,大哥還要給蘇秦配一名高明的馭手以壯行色。可這些都被蘇秦堅執拒絕了。按照蘇秦本意,這輛天子軺車雖然銅銹班駁,輪廂鬆動,然卻是六尺車蓋的大臣規格,氣魄自在,只須將車輪車廂修葺堅固即可;目下既然已經整修得燦爛如新,也不可能復舊了,便也作罷;再有駿馬御手,搞成天子特使一般的氣象,便太過招搖了,若使風習質樸的秦人側目而視,豈不弄巧成拙?所以,蘇秦堅持自己親自駕車,不要馭手,也不要童僕。
如今一上官道,這高車駿馬便大大顯出了非凡氣度——車聲轔轔純正,馬行和諧平穩,高高的青銅車蓋下,蘇秦的大紅斗篷隨風飄搖,掠過商旅的隊隊牛車,引來路人驚歎的目光與時不時的喝彩,當真是灑脫名士!
日暮時分,到得函谷關外。但見兩山夾峙,關城當道,車輛行人皆匆匆如梭,要忙著在閉關之前進關出關。蘇秦第一次經函谷關入秦,不禁住車道邊,凝神觀望。這時的函谷關已經回到秦國將近十年,關城整修得雄峻異常,關門只有一洞,城牆箭樓卻有百步之寬。關城上黑色的「秦」字大旗隨風招展,女牆垛口的長矛甲士釘子般一動不動;關下門洞前百步之遙,排列著兩排甲士,一名帶劍軍吏一絲不苟,認真地盤查著出入車輛行人的貨物與照身帖,一邊不斷正色拒絕著華貴商人塞過來的錢袋,並高聲宣示:「秦法不容賄賂,商賈勿得犯法!」道邊有幾家客棧店舖,門前已挑起了風燈。其中一家風燈上大書「渭風古寓」,顯然便是最講究的一家,時有準備安歇在城外的行人車馬,便紛紛駛進了客棧。
觀望一番,蘇秦覺得井然整肅,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蘇子別來無恙?」
蘇秦回頭,卻見自己車後站著一個面戴黑紗通體黑衣的人,不禁大為驚訝:「足下可是與我說話?」
「函谷關下,還有第二個蘇秦麼?」
好熟悉的聲音!蘇秦猛然醒悟,一躍下車:「你是?燕……」
「噓——」黑衣人搖手制止:「請蘇子移步,到客棧說話。」
「好,我將車停過去。」
「函谷關下,道不拾遺。不曉得麼?」
蘇秦興奮歉然的一笑,將馬韁丟開,便跟著黑衣人來到道邊那家最大的渭風古寓。雖是道邊客店,卻也整潔寬敞,毫無齷齪之感。穿過兩進客房便來到後院,只見院門有兩名帶劍軍士守護,見了黑衣人竟肅然躬身,蘇秦不禁驚訝莫名。進得大門,只見庭院中赫然搭著一座軍帳,帳外院中游動著幾名甲士。蘇秦大惑不解,卻也不問,跟著黑衣人一直走進了正房。
「蘇子請入座。」黑衣人招呼了一句,便進了隔間,片刻出來,卻變成了髮髻高挽紅裙曳地的一個美麗女子!站在廳中,默默微笑地看著蘇秦,臉上卻是一片紅暈。
「燕姬?」蘇秦驚歎著站起來:「你如何到得這裡?欲去何方?」
「莫急。」燕姬嫣然一笑,對門外高聲道:「給先生上茶。」
一個侍女應聲飄入,輕盈利落地托進銅盤將茶水斟妥,又輕盈地飄了出去。恍惚之間,蘇秦彷彿覺得又回到了洛陽王城那陳舊奢靡的宮殿。
侍女退去,燕姬在蘇秦對面跪坐下來,便是一聲歎息:「蘇子,我已奉王命,嫁於燕公了。」
蘇秦恍然大悟,怔怔道:「噢——,賜親北上?省親南下?」
「天子特使賜親。北上。」燕姬淡淡笑道:「周禮廢弛,他們又都與我相熟,蘇子莫得拘泥。燕姬等在這裡,就是要見你一面的。」
蘇秦總有一種恍惚若夢的感覺。自從洛陽王城與這位天子女官不期而遇,就直覺這個女子非同尋常,鑲嵌在自己的記憶裡揮之不去。一夜,蘇秦竟夢見自己高車駿馬身佩相印回到了洛陽王城,飄飄若仙的燕姬飛到了他的車上,隨他雲裡霧裡地隆隆去了……倏忽醒來,兀自怦怦心跳,覺得自己夢見這遙遠飄忽的女官實在荒唐!想不到今日竟能在函谷關外與她相逢,更想不到,此時的她已經成了燕國國君的新娘!
一個美麗的夢中仙子,倏忽之間竟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世俗貴夫人。那飄渺的夢幻,在蘇秦心底生成了一種空蕩蕩的失落,化成了一聲難以覺察的輕聲歎息:「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驟然之間,燕姬的雙眼朦朧了。蘇秦輕聲吟誦的《國風》,她自然是聽見了。那本是洛陽王城的布衣子弟唱出的失意情歌,歌者追慕春日踏青的美麗少女,卻因身份有別而只能遙遙相望!那第一句便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南方的樹木啊,雖然高大秀美,卻不要想在她的樹蔭下休憩……當年,這首真誠雋永的情歌一傳進王城,便打動了無數嬪妃侍女的幽幽春心,燕姬自然也非常熟悉,而今,蘇秦喃喃自語般地吟誦,在燕姬聽來卻是振聾發聵!
燕姬緩緩起身,走到廳中琴台前深深一躬,打開琴罩,肅然跪坐,琴弦輕撥,歌聲便隨著叮咚琴音而起: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蘇秦的恍惚迷離,在美妙的琴音歌聲中竟是倏忽散去了。他從琴音歌聲中品出了燕姬的同一番心曲——君之於我,亦是「南有喬木」!心念及此,蘇秦大感慰籍,空蕩蕩的心田忽然便被一層溫暖瀰漫開來。燕姬款款走來,似乎方纔的一切都已經隨著琴聲歌聲消失了。她跪坐案前,平靜地微笑著:「蘇子,我在此相候,為的是問君一言,請君三思而答。」
蘇秦認真地點點頭。
「你可願去燕國?」
蘇秦驚訝地看著燕姬,卻是良久沉默。倒不是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而是想不到燕姬如何能想到這樣的去向?莫非是她向燕國國君推薦了自己?不可能。未曾入燕,何得進言?那莫非是周天子借「賜親」之機向燕國舉薦了自己?依周王個性與處境,也不大可能。但無論如何,蘇秦對功業大事還是有決斷的,他思忖著便搖搖頭:「燕國太弱,了無生氣,不能成就王霸大業。」
「蘇子評判,自然無差。」燕姬毫無勸說之意:「日後,蘇子若有北上之心,我當助君一臂之力,諒無大礙。」燕姬說完自己的意思,便默默看著蘇秦。
蘇秦慨然一歎:「燕姬有如此胸懷,蘇秦刮目相看了。然則,蘇秦只能去秦國。只有秦國,堪當大業。」
「若秦國不用蘇子呢?」
蘇秦爽朗大笑:「我有長策,焉得不用?燕姬但放寬心也。」
「既然如此,雲遊到燕,蘇子須來會我。」
「從今而後,蘇秦可能再沒有雲遊閒暇了。」突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不能心有旁騖,留戀這樣一個諸侯夫人,便平靜笑道:「便當出使燕國,也無由會晤國君夫人也。」
燕姬默然有頃,卻淡淡笑道:「蘇子車馬太過奢華,留一匹馬於我,可否?」
「大是。」蘇秦連連點頭:「我一路頗覺不安呢。乾脆,你換我一輛軺車如何?」
「這有何難?」燕姬很高興,她本來想委婉地幫蘇秦糾正有損名士高潔的氣象,不想蘇秦竟如此痛快自責,便可想見高車駿馬定是家人所為,心念及此,燕姬多了一份欣慰,起身拍掌,對門外走進的一個內侍總管吩咐道:「將店外道邊那輛華車趕進來,換一輛王車,再留下一馬,車上行囊妥為移過。仔細了。」
「謹遵夫人命。」內侍總管快步去了。
燕姬輕鬆笑道:「函谷關日落閉關,雞鳴開關,蘇子可與我做一夜之飲,如何?」
「恭敬何如從命?」蘇秦愉快的答應了。
燕姬命人打開了天子賞賜的一壇邯鄲趙酒,請渭風古寓烹製了一鼎肥羊燉與幾樣秦菜,特以純正的秦風筵席做了二人的告別小宴。更重要的,當然是為了給蘇秦壯行。倆人默默飲得幾爵,醇冽的趙酒便使他們如醉如癡,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將開來,綿綿不斷而又感慨良多,話題寬泛,卻又似乎緊緊圍繞著某個圓圈,說得很多很多,竟是不覺雄雞三唱,函谷關的開關號角已經悠揚迴盪了。
蘇秦酣暢大笑,向燕姬慷慨一拱,便跳上青銅軺車,轔轔進入了函谷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