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王宮今日特別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獵。陪獵大臣及內侍、禁軍從五更就開始忙起來。這是遷都大梁以來魏惠王首次出獵,王宮上下特別興奮。車輛、儀仗、馬匹、弓箭、帳篷、酒器、賞賜物品、野炊器具等等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來。天一亮,丞相公子卬進宮檢視。他是魏王族弟,又是圍獵總帥,逐一落實細務後又調撥各路軍馬、指定各大臣的陪獵位置、確定行獵路線、委派各路行獵將軍、宣佈獵物賞賜等級等等等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當,剛好是太陽升起到城樓當空的辰時,只等魏王出宮,行獵大軍便要浩浩蕩蕩地開出。
「大王出宮——!」大殿口老內侍一聲長呼,魏惠王全副戎裝甲冑,大紅斗篷,後邊跟著婀娜多姿的狐姬便走出了長廊。殿外車馬場的王子大臣軍兵內侍齊聲高呼:「魏王萬歲——!王后萬歲——!」魏惠王步履輕捷,矜持微笑著向三軍與大臣招手,似乎從來都是這般欣然。
三年前丟失河西之地,而後遷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鬱悶。龐涓戰死,龍賈戰死,公子卬竟是被商鞅俘虜了一回!魏國非但丟失了佔據六十多年的黃河西岸土地,而且連河東的離石要塞與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也一併讓秦國搶佔了過去。安邑屏障頓失,簡直就在秦軍的鐵蹄之下。無奈之中,提前遷都大梁,舉國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陣。好在遷都大梁準備了好多年,本來就在籌劃之中,也算是朝野盡知,沒有引起很大的混亂。再說,魏國的本土也還算完整,丟失的都是祖宗奪取的秦國土地,所以還沒有動搖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國,遭逢這「失地千里,喪師遷都」的重大打擊,引起內亂逼宮都是經常有的!開始,魏惠王倒也是心驚膽顫了好一陣子,後來見國人權臣尚算安定,便漸漸地緩了過來。回頭一想,竟暗自好笑,自己平定內亂於危難之中,振興國威三十年之久,縱有小敗,何至國人不容?如此一想,負罪歉疚之心頓消,精神頭兒便又振作了起來,準備好好地搜羅幾個象吳起商鞅那樣的名士大才,將失去的霸業再奪回來!
魏惠王決意要重振雄風,便蝸居書房,宣來丞相公子卬很是謀劃了一陣子。公子卬盛讚魏王「宵衣旰食,為國操勞」;魏惠王也大是欣慰,立即覺得身為一國之君須得張弛有度;於是,公子卬的行獵主張當即被欣然採納,就有了這場「將大漲國人志氣」的狩獵舉動。
「稟報我王——!」掌宮老內侍氣喘吁吁跑來報道:「孟子大師率門生百人,進入大梁,求見大王!」
魏惠王大為皺眉,覺得這老夫子來得實在掃興。但這孟子乃儒家大師,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獵不見,傳揚開去可是大損聲望,魏國正當用人之際,如何拒絕得這樣一個招牌人物?思忖有頃,魏惠王對公子卬無可奈何地笑笑:「撤消行獵,儀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間,早已準備好的行獵鼓樂手列隊奏樂,王宮中門大開,魏惠王率領陪獵大臣迎出宮來,一切就便,倒是快捷非常。
但這聲勢,卻使孟子大吃了一驚!
孟子在列國奔波多年,來魏國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為政主張已經是天下皆知,無論大國小國,雖然無人敢用儒家執政,卻也沒有那個國家敢無故開罪於這個極擅口誅筆伐的難纏學派。時間長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奧妙,便也打消了出仕念頭,將遊歷天下看做了講學傳道的生涯。各國君主也看出了奧妙,對孟子師生也不再心懷芥蒂,而樂得為自己博個禮賢下士的名望。如此一來,儒家竟與各國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來,舉凡所過國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禮遇,比起當年孔夫子的惶惶若喪家之犬,可要氣派堂皇多了。國君不問政事,孟子也只談學問,竟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問答篇章。
這次,孟子回歸魯國故里,路經大梁,本沒有想拜見魏惠王。畢竟,孟子對這些徒有聲勢而不涉實際的應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卻聽到一個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獵三日。孟子突發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獵,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應酬之苦,又還了魏惠王平素對孟子禮敬有加的情誼,豈不妙哉?這一手也是孔子首創。當年,孔子不想與陽貨交往,又脫不得禮儀,便故意在陽貨不在家時前去「回拜」,結果自然是兩全其美。今日之拜見魏惠王,正與孔老夫子見陽貨有異曲同工之妙,孟子還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國禮儀,知道魏國行獵的王制是「卯時出城,無擾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萬章讓車隊緩行,趕辰時到達大梁即可;此時魏王出城已經一個時辰,正好「全禮」而歸,不誤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遷都大梁後首次出獵,宣佈改了王獵規制,變作「辰時出城,以利庶民觀瞻」,意在讓國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氣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來拜會,便就勢行事,大張旗鼓地開中門率群臣迎接孟子。這一番意外,如何不讓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為驚訝?
「孟老夫子,別來無恙啊?」魏惠王遙遙拱手,滿臉笑意,身後的大臣們也是一齊躬身做禮:「見過孟夫子!」
孟子遠遠地聽見鼓樂奏起,就已經下車了,及至看見魏惠王君臣戎裝整齊地迎來,就知道自己算計不巧觸了霉頭,心中竟大是彆扭。但孟子畢竟久經滄海,立即換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長躬到底:「孟軻何能?竟勞動魏王大駕出迎,孟軻卻無地自容也。」
魏惠王嫻熟地扶住了孟子:「當今天下第一名士光臨大梁,為大魏國帶來文昌隆運,本王敢不盡地主之誼?」說完順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環顧左右大臣:「諸位臣僚,到大殿為孟夫子接風洗塵!孟老夫子,請。」便與孟子執手走向富麗堂皇的王宮正殿。孟子的學生們也壓根兒沒想到會有這場突如其來的隆重禮遇,一個個被禮賓官員們「侍奉」得方寸大亂。最後總算是紛紛聚合到偏殿,開始了接風酒宴。
禮賓應酬,魏惠王向來喜歡鋪排大國氣度,場面宏大,極盡奢華。這次又是借行獵之勢接待天下大宗師,自然更不會省略。鐘鼓齊鳴,雅樂高奏,燦爛的舞女讓孟子眼花繚亂。酬酢反覆,禮讓再三,孟子卻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竟沒有往日高談闊論的興致。魏惠王卻是應酬高手,很善於找話題,見孟子落落寡歡,便關切地問起孟子在齊國的境況。孟子見問,竟不勝感慨,說已經辭了稷下學宮的館爵,準備回魯國興辦儒家學宮了。
魏惠王大為興奮,立即力勸孟子來魏國興辦學宮,職任學宮令,爵同上卿!
孟子卻淡然一笑:「孟軻兩鬢如霜,老驥不能千里了,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連連勸慰孟子不要歉疚,並慨然許諾,將資助孟子在魯國興辦學宮。這是一件實事,孟子倒是著實感謝了一番,氣氛便漸漸融洽熱烈起來。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動,便離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領袖天下士林,敢請為魏國舉薦棟樑大才,魏罌不勝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這是魏惠王麼?他竟也想起了求賢?
戰國以來,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於魏齊魯三國。魯國以儒家、墨家發祥地著稱。齊國以門類眾多號稱「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著稱。魏國則以治國名士輩出著稱,李悝、吳起、商鞅、孫臏、龐涓等皆出魏國,若再加上後來的犀首、張儀、范雎、樂毅、尉僚,魏國簡直可以稱為名將名相的故鄉與搖籃。雖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國的光芒卻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國湧現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兩代用了一個李悝、半個吳起而使魏國崛起於戰國初期以外,從魏惠王開始,魏國就再也留不住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舉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國修學若干年為榮耀。事實上,魏國才是真正的名士淵藪。魏國若要著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數網羅天下名士於大梁。然則,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國竟成了名士的客棧,往來不斷,卻無一駐足!孟子本人也是終身奔波求仕的滄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裡?要他薦舉賢才原也不難,非但自己門下盡有傑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薦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學宮的荀子、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後起之秀莊辛、魯仲連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誠意地委以重任麼?禮遇歸禮遇,那與實際任用還差著老遠呢。有魏罌這樣的國王,公子卬這樣的丞相,誰要給魏國薦賢,那必是自討沒趣。但無論如何,公然的求賢之心,孟子卻是不好掃興的。
思忖有頃,孟子肅然拱手:「魏王求賢,孟軻欽佩之至。然則,孟軻多年來埋首書卷,與天下名士交遊甚少,急切間尚無治國大才舉薦,慚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後但有賢才,薦於本王便是。」魏惠王極有氣度地笑著。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啟奏我王,臣有一大賢舉薦。」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倉令先轢!他素來不喜歡小臣子搶班奏事,先轢雖是名將之後,畢竟只是個司土府低爵臣工,哪來大賢可薦?但方纔公然向孟子求賢,此刻也不好充耳不聞,於是矜持地拉長了聲調:「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敖倉令職司細務,也有大賢之交?卻是何人啊?」
「啟奏我王,」先轢走出一步拱手高聲道:「臣雖職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與名士賢才尚有交往。臣所舉薦之人,乃齊國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遊學大梁,機不可失。」
「惠施?何許人也?噢——,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安邑做過幾天上大夫麼?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轉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曉也。」
孟子見魏國官場竟有人薦舉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國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對這種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但孟子在公開場合卻也不能計較這些,惠施畢竟還不算徒有虛名之輩,便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國人,久在稷下學宮致力於名家之學,持『合同異』之論,確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說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無疑,便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國正是用人之際。先轢,明日即帶惠施隨同行獵,本王自有道理。」
「謹遵王命!」先轢興奮了,應答得格外響亮。
正在此時,總管老內侍匆匆進殿,「稟報我王,名士張儀求見。」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皺起了眉頭巡視大殿:「張儀何許人也?誰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幾位重臣齊聲回道:「臣等不知。」末座中的先轢與左右對視會意,也齊聲答道:「臣等不知。」
「舉朝不知,談何名士?賞他五十金罷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見。」
「魏王且慢。」孟子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這個張儀,雖則未嘗揚名於天下,然則孟軻卻略有所聞。他與蘇秦同出一隱士門下,自詡縱橫策士。魏王不妨一見,或能增長些許見識。」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說,見見無妨。」魏惠王大度地揮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一領黑色大袖夾袍,長髮鬆散地披在肩上,頭上雖然沒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步履瀟灑,神態從容,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士子從容地躬身做禮:「安邑士子張儀,參見魏王。」
魏惠王卻大皺眉頭,冷冷問:「張儀,你是魏人,卻為何身著秦人衣色?」
這突兀奇特的一問,殿中無不驚訝!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為大國之王,婦人一般計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時卻見張儀不卑不亢道:「張儀生地乃魏國蒲陽,與秦國河西之地風習相盡,民多黑衣。此無損國體,亦不傷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覺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著張儀高聲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當大魏朝野振作,圖謀復仇之際,魏國子民便當惡敵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敵國服色而棄我根本,大義何在?」
張儀滿懷激情而來,迎頭就碰上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問,心中頓時膩歪,及至聽得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辭的滑稽斥責,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論,當真令人噴飯。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乾肉,公則只能喝菜湯;秦人好兵戰,公則只能鬥雞走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則只能做鰥夫絕後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話音未落,大殿中已轟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厲害,一口酒「噗!」的噴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臉上。公子卬面色脹紅,本想發作,卻見魏惠王樂不可支,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臉酒水的跟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於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聲更響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機變之士,常伴身邊,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帶著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當得一個弄臣也。」
張儀本傲岸凌厲之士,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驟然上衝,欲待發作,腦海中卻油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縱橫捭闔,冷心為上」,瞬息間便冷靜下來,正色拱手道:「魏王為國求賢,大臣卻如此怠慢,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卻道:「張儀啊,孟夫子說你乃縱橫策士,但不知何為縱橫之學?」
「魏王,」張儀見涉及正題,精神振作,肅然道:「縱橫之學,乃爭霸天下之術。縱橫者,經緯也。經天緯地,匡盛霸業,謂之縱橫。張儀修縱橫之學,自當首要為母國效力。」
「經天緯地?匡盛霸業?縱橫之學如此了得?」魏惠王驚訝了。
孟子卻冷笑著插了進來:「自詡經天緯地,此等厚顏,豈能立於廟堂之上?」
「孟夫子此話怎講?倒要請教。」魏惠王很高興孟子出來辯駁,自己有了迴旋餘地。
孟子極為莊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謂縱橫一派,發端於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張孟談遊說韓魏而滅智伯,後如犀首遊說燕秦。如今又有張儀、蘇秦之輩,後來者正不知幾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無義理,行無準則;說此國此一主張,說彼國彼一主張,素無定見,唯以攫取高官盛名為能事。譬如妾婦嬌妝,以取悅主人,主人喜紅則紅,主人喜白則白;主人喜肥,則為饕餮之徒;主人喜細腰,則不惜作踐自殘;其說辭之奇,足以悅人耳目,其機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執掌國柄,豈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辯之士,一席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國君臣雖覺痛快,卻也覺得孟子過份刻薄,連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晉」的功臣名士張孟談也一概罵倒,未免不給魏國人臉面。然則,此刻卻因孟子對的是面前這個狂士,便都不做聲,只是盯著張儀,看他如何應對?
事已至此,張儀不能無動於衷了。他對儒家本來素無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學問,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見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長,要狠狠給這個故步自封的老夫子一點顏色!只見張儀悠然轉身對著孟子,坦然微笑:「久聞孟夫子博學雄辯,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也。」
「國士守大道,何須無節者妄加評說?」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過了頭去。
突然,張儀一陣哈哈大笑,又驟然斂去笑容揶揄道:「一個惶惶若喪家之犬的乞國老士子,談何大道?分明是縱橫家鵲起,乞國老士心頭泛酸,原也不足為奇。」
此言一出,孟子臉色驟然鐵青!遊歷諸侯以來,從來都是他這個衛道士斥責別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為「乞國老士子」?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喪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嚴!孟子正要發作,卻見張儀侃侃道:「縱橫策士圖謀王霸大業,自然忠實與國,視其國情謀劃對策,而不以一己之義理忖度天下。若其國需紅則謀白,需白則謀紅,需肥則謀瘦,需瘦則謀肥,何異於亡國之奸佞?所謂投其所好言無義理,正是縱橫家應時而發不拘一格之謀國忠信也!縱為妾婦,亦忠人之事,有何可恥?卻不若孟夫子遊歷諸侯,說遍天下,無分其國景況,只堅執兜售一己私貨,無人與購,便罵遍天下,猶如娼婦處·子撒潑,豈不可笑之至?」
「娼婦處·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個忍不住擊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興奮,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來。
魏惠王大感意外:這個張儀一張利口,與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對手!便好奇心大起,笑問張儀:「有其說必有其論,『娼婦處·子』,卻是何解啊?」
張儀卻是一本正經道:「魯國有娼婦,別無長物,唯一身人肉耳。今賣此人,此人不要。明賣彼人,彼人亦不要。賣來賣去,人老珠黃,卻依舊處·子之身,未嚐箇中滋味。於是倚門曠怨,每見美貌少婦過街,便惡言穢語相加,以洩心頭積怨。此謂娼婦處·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輕輕地一齊驚歎,臣子們一則驚詫這個年輕士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二則又覺得他過分苛損,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頭,孟老夫子竟是簌簌發抖欲語不能,便覺得有點兒不好收拾。孟夫子畢竟天下聞人,在自己的接風宴會上被一個無名士子羞辱若此,傳揚開去,大損魏國!想到此處,魏惠王厲聲道:「豎子大膽,有辱斯文!給我轟了出去!」
「且慢。」張儀從容拱手:「士可殺,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縱橫家全體,張儀不得不還以顏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記,張儀為獻霸業長策而來,非為與孟夫子較量而來。」
魏惠王愈發惱怒:「陰損刻薄,安得有謀國長策?魏國不要此等狂妄之輩,轟出去!」
「既然如此,張儀告辭。」大袖一揮,張儀飄然而去。
緋雲在客棧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張儀昨夜換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裝,清理了客棧房錢,直到晌午過後還沒來得及吃飯。一想著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緋雲就興奮不已。在張家多年,緋雲深知老夫人對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錦榮歸,那張家就真的恢復了祖先榮耀!老夫人便可搬來大梁,緋雲自己也能在這繁華都市多見世面,豈非大大一件美事?漸漸的日頭西斜,衣服曬乾了,張儀還沒回來。緋雲想,遲歸便是吉兆,任官事大,豈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將行裝歸置到軺車上,趕車到客棧門前等候張儀,免得到時忙亂。
正在等候,便見張儀大步匆匆而來。緋雲高興地叫了一聲「張兄!」卻見張儀一臉肅殺之氣,不禁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張儀看看緋雲,倒是笑了,「走吧,進客棧吃飯,吃罷了上路。」
「你還沒用飯?那快走吧。」緋雲真是驚訝了,便將軺車停在車馬場,隨張儀匆匆進了客棧大堂。
剛剛落座,一個小吏模樣的紅衣人走了進來,一拱手便問:「敢問先生,可是張儀?」張儀淡淡點頭:「足下何人?」紅衣人雙手捧上一支尺餘長的竹筒:「此乃敖倉令大人給先生的書簡。」張儀接過,打開竹筒抽出一卷皮紙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張兄鹵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願再做謀劃。」張儀淡漠地笑笑:「煩請足下轉復敖倉令:良馬無回頭之錯,張儀此心已去,容當後會。」紅衣人驚訝地將張儀上下反覆打量,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逕自轉身走了。張儀也不去理會,自顧默默飲酒。緋雲靈動心性,看樣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一句話不問,只是照應張儀飲酒用飯,竟連自己也沒吃飯都忘記了。
從客棧出來,已是日暮時分。緋雲按照張儀吩咐,駕車出得大梁西門,卻再也不知該去哪裡?便在岔道口慢了下來。
「緋雲,洛陽。」張儀猛然醒悟,高聲笑道:「讓你去看個好地方,走!」
緋雲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順著官道向正西轔轔而去。見張儀似乎並沒有沮喪氣惱,去的又是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陽,緋雲也高興起來,高聲道:「張兄,天氣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趕夜路如何?」
「好!」張儀霍然從車廂站起:「月明風清,正消得悶氣!」於是扶著傘蓋銅柱,望著一輪初升的明月,揮著大袖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也——!」
「張兄,這是《詩》麼?好大勢派!」
張儀大笑:「《詩》?這是莊子的《逍遙游》!『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大哉莊子!何知我心也?」
緋雲一句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萬里」「水擊」「垂天」一類的很勢派的辭兒感染得笑了起來,飛車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覺得痛快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