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茫茫,一葉輕舟扯著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處飄蕩。
張儀當真是不知道田忌隱居處,只是在大梁酒肆聽過一個遊學士子與人論戰時的一番慷慨,說齊國已是強弩之末,「名將逃隱雲夢,權相故步自封,老王踽踽獨行」等等。當時張儀倒是沒有留意盤詰,待入臨淄得齊威王青睞而謀及遠事,才重新想起了那個士子的話。本想在臨淄秘密探詢一番,無奈行程匆匆,竟是無暇得顧。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種交換,不欠楚國這個「國情」。不想楚威王竟臨機多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與他交換了一番。這一「交換」不打緊,卻將尋覓田忌的事情由從容打探變成了當務之急。尷尬之處在於,張儀既不能說自己不知田忌隱居何處,又不能拒絕楚威王的急切敦促,竟是自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好在張儀生性灑脫不羈,自認對名士隱居的選擇好惡還算摸得透,就決意到雲夢澤尋覓一番,撞撞大運。從越國一路西來時,張儀對沿途水域的島嶼已經大體有數,十來個看去蔥蘢幽靜的小島都在他心裡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島嶼,張儀都以名士眼光做過了一番評判,也大體上心中有數。
小舟飄出了郢都水面,船家問去何處?張儀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了。」這小舟卻是專門載客攬勝的那種快船,船家鬚髮花白精瘦矍鑠,一看就是個久經風浪飽有閱歷的江湖老人。見張儀說得大而無當,老人操著一口柔軟的吳語笑道:「先生是閒遊?是覓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張儀笑道:「老人家好見識,正是覓友。只知他隱居雲夢,卻不知何方山水?」老人便站在船頭四面瞭望,一一遙指:「先生瞧好了,東南西北這幾個小島,儂都送過貴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張儀凝神觀望了一番,指著北面一座隱隱青山道:「就那裡了。」老人點點頭:「先生好眼力,陽水穿過那片山,天陽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說著便操舵轉向,長長的一聲喝號:「天陽谷——!開也——!」隱蔽在艙面下的四名水手「咳——!」的一聲答應,便聞漿擊水聲,小舟便悠悠向北飄去。大約半個時辰,那座青山便近在眼前,穿過一片瀰漫交錯於水面的紅樹林,輕舟便靠在了岸邊一塊碩大的石條碼頭旁。老人將船停靠穩當:「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貴人呢,儂曉得,小貨船常來呢。」張儀便對老人一拱手:「老人家,相煩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無妨,儂曉得呢。」張儀與緋雲便踏石上岸,順著踩開的小道上了山。
還在進入紅樹林之前,張儀就已經看見了那座茅草屋頂。按照他的推斷,茅屋建在山腰,這是北方名士的隱居習慣,圖的是氣候乾爽,登高望遠。若是南國名士,這茅屋便該當在水邊了。看來,這裡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能問出點兒線索來。及至上岸登山,才知這座遠看平淡無奇的小山,竟是大有城府!登上一個小山頭,便見翠綠的山谷豁然展開,一道清澈的山溪從谷中流過,鳥語花香,谷風習習,不覺精神頓時一振。
「吔——,蒸籠邊還有口涼水鍋呢!」緋雲高興的手舞足蹈。
張儀大笑:「粗粗粗!甚個比法?蒸籠涼水鍋,就知道廚下家什。」
「吔——?那該比個甚來?」緋雲臉紅了,竟是一副請教先生的樣子。
看緋雲認真受教的神情,張儀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陣,竟真的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辭兒,對於自己這般爐火純青的舌辯大策士來說,這的確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張儀不禁哈哈大笑:「民以食為天,我看也就是大蒸籠、涼水鍋了!」緋雲恍然,咯咯咯笑得喘不過氣來:「不是說,君子遠庖廚麼?張兄下廚了吔。」「被你個小子拖下去的!」張儀故意板著臉大步走向溪邊。
緋雲咯咯笑著追了上來:「吔吔吔!慢點兒,要脫靴子呢。」說著便推張儀坐在了一塊青石上,還是咯咯笑個不停的跪坐在地,利落的為張儀脫下了兩隻大布靴,又脫了自己的兩隻布靴,順手從腰間解下一條布帶子,將兩雙布靴三兩下綁定,褡褳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吔,走了。」張儀卻笑了:「小子,倒像個老江湖似的。」緋雲邊走邊道:「爬山涉水,打柴放牛,緋雲天下第一吔。」張儀見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褳,手上還有一口吳鉤,卻絲毫沒有累贅趔趄之相,猶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來比我是強一些了。」「那可不敢當吔。」緋雲笑道:「張兄是高山,緋雲只是一道小溪,能比麼?」張儀大笑:「高山小溪?兩回事兒,能比麼?」「能吔。」緋雲一梗脖子紅著臉:「有山就有水,山水相連,不對麼?」張儀看見緋雲長髮披肩臉泛紅潮聲音脆亮,不禁莞爾:「緋雲,我如何看你像個女孩兒?」緋雲大窘:「吔!瞎說,你才是女孩兒呢。」說完便一溜碎步跑了。
兩人一路笑談,不覺便到了山腰。腳下坑坑窪窪的草叢小路,已經變成了整潔乾淨的紅土碎石便道,一道竹籬笆遙遙橫在眼前,幾間茅屋錯落隱沒在綠蔭蔭的竹林中,後面的一座孤峰蒼翠欲滴,啁啾鳥鳴,更顯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遙望雲夢澤,卻是水天蒼茫,島嶼綠洲星羅棋布,竟有鳥瞰塵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脫俗。
「何方高人?選得此等好去處!」張儀不禁便高聲讚歎。
「誰在門外說話?」隨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竹籬笆門吱呀拉開了,出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手搭涼棚悠悠的四處張望。「老人家,攪擾了。」張儀拱手高聲道:「敢問將軍在莊否?」
「將軍?」老人搖搖頭:「這裡只有先生,沒有將軍呢。」
「請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莊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一個渾厚冰冷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緋雲大驚,快步轉身,手中吳鉤已經出鞘!張儀沒有回身卻已經哈哈大笑:「先生到了,安邑張儀有禮了。」轉過身正待深深一躬,卻突然釘在了當地——面前一個偉岸的大漢,一頂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鐵漿,活生生一個生猛的雲夢澤水盜!張儀不禁愣怔,按照他的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縱然隱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風灑脫雅致,能與孫臏那樣的名士結成莫逆,能有如此超凡脫俗的隱居莊園,田忌當是一位儒雅將軍才是。可眼前這位鐵塔般的猛漢,與張儀想像中的田忌竟是大相逕庭!瞬息愣怔,張儀已是恢復常態,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莊先生之客人?與張儀一樣,同來訪友?」
蓑衣斗笠大漢卻冷冷道:「張儀何人?此間主人並不識得。先生請回吧。」張儀心中猛然一動,長笑一躬:「上將軍何拒人於千里之外?昭昭見客,何懼之有?」「豈有此理?此間沒有上將軍,先生請勿糾纏!」蓑衣大漢手中的鐵漿一拄,碎石便道上竟「噹!」的一聲大響火星飛濺!「上將軍,」張儀肅然拱手:「故國已成強弩之末,將軍卻安居精舍,與世隔絕,專一的沽名釣譽,不覺汗顏麼?」蓑衣大漢默然良久,粗重的喘息了一聲:「何須危言聳聽?」
「廣廈千間,獨木難支,圖霸大國,一君難為。又何須張儀故做危言?」「當年有人說,地廣人眾,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業。」
「已知亡羊,正圖補牢。他已經後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終於,蓑衣大漢喟然一歎:「田忌得罪了。先生請。」
「承蒙上將軍不棄,張儀不勝榮幸了。」張儀說著便跟田忌進了竹籬笆小門。這是一座山間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與石案石墩,便是武人練功的諸般設置:幾根木樁,一副鐵架,一方石鎖,長矛大戢弓箭等長大兵器都整齊的排列在牆邊一副兵器架上,顯得粗樸整潔。沿著竹林後的石梯拾級而上,便是一間寬敞的茅屋。「先生稍待,我片刻便來。」田忌請張儀就座,自己便進到隔間去了。
這間茅屋木門土牆,廳堂全部是精緻的竹器案幾,煞是清涼乾爽,顯然便是主人的客廳。後面山上升起一縷青煙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張儀正在打量,只聽草簾呱嗒一響,身後響起田忌的粗重的嗓音:「先生請用茶。」張儀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脫去了蓑衣斗笠,換上了一領長大布衣,身材壯碩偉岸,一頭灰白的長髮長鬚,古銅色的大臉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當真是不怒自威。張儀笑道:「人云齊國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遠來,清茶做酒了。來,品品這杯中物如何?」田忌卻只是淡淡的一笑。老僕已經在精巧的竹案上擺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壺杯,造型拙樸,色澤極為光潤潔白。茶壺一傾,便見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綠,一股清淡純正的香氣便瀰漫開來。張儀不禁拍案讚歎:「地道的震澤春綠,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處?」張儀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澀苦香清諸般色味,卻無一味獨出。堪稱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張子如此見識,卻是罕見。不知何以教我?」張儀見田忌改變了稱呼,將恭敬客氣有餘的「先生」變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張子」,心知田忌不是虛應故事了,便拱手一禮,開門見山道:「張儀入楚,欲請將軍與軍師重回故國,共舉齊國大業。」
「如此說來,張子要做齊國丞相了?」田忌目光一閃,卻也並沒有特別驚訝。「承蒙齊王倚重,張儀有望一展所學。」
田忌喟然一歎:「只可惜,軍師無蹤可尋了。沒有孫臏,田忌庸才也。」「難道,軍師與將軍也不通音訊?」張儀頗為驚訝。
「張子誠心,何須相瞞?」田忌又是一聲沉重的歎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無斷了,傷心了。田忌生平無憾,唯對孫臏抱愧終生。孫臏以摯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將功業,自己卻始終只任軍師而不居高官。桂陵、馬陵兩場大戰之後,軍師提醒我有背後之危,勸戒我經營封地,預留退路。我卻渾然不覺,反笑軍師杯弓蛇影。就在我逃國三天之前,先生已經遁跡。至今六年,依然是蹤跡難覓。我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舊跡,物是人非。這次,我也是剛從吳地震澤歸來,不期而遇張子的。此生終了,田忌只怕也見不到軍師了……」一絲淚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閃爍。
一陣沉默,張儀豁達笑道:「智慧如孫先生者,他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難索得呢。將軍無心之失,又何須抱愧終生?若欲軍師相見,張儀倒有一法。」
「噢?張子請講。」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業,廓清廟堂。先生聞之,必有音信,縱不共事,亦可情意盤桓。」田忌恍然拍案:「好主意!以軍師之期盼,報軍師之情誼,正得其所也。」「只是啊,此間還有個小小的難處。」張儀神秘的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頓時肅然:「但請明言,絕不使張子為難。」
「錯也錯也。」張儀搖頭大笑:「非是我為難,是你為難。楚王要你先為他打一仗。」田忌聽得一怔,繼而恍然道:「噢,越國兵禍?」
「正是。這是楚王的交換呢。」
田忌搖頭苦笑:「寄人籬下,也不是滋味兒。要緊時刻,只是一枚棋子喲。」「上將軍差矣。」張儀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連楚國越國在內,都是我們的棋子。世事交錯,利害糾纏,人人互動,物物相剋,此乃天下棋局也。將軍何自慚形穢,徒長他人威風?」
「說得好!聽張子說事,如聽孫臏談兵,每每給人新天地也。」田忌竟大是感慨。「多承獎掖。」張儀拱手笑道:「如此便請將軍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驚訝,連連擺手:「不行不行。與越國大戰,須得我認真謀劃一番,胸無成算,如何倉促便行?」張儀大笑:「將軍天下名將,越國烏合之眾,列陣一戰就是了,何須忒般認真?」田忌驀然收斂了笑容,盯著張儀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沒有那般本領。」張儀頓時尷尬,但他機變過人,思忖間便肅然一拱:「原是張儀唐突,將軍鑒諒了。請將軍自斷,謀劃須得幾日?」「五日吧。」田忌也拱手還了一禮,算是了過了方纔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為定。」張儀說著便站了起來:「將軍跋涉方歸,須得養息精神呢,告辭了。」田忌似乎還想說什麼,終於只是笑了笑點點頭:「但隨張子吧。」
雲夢澤邊,田忌久久望著那遠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許久,總覺得這個張儀有點兒說不出來的不對勁兒,才華四溢豪氣縱橫,見事極快剖析透徹,可自己卻總覺得有點兒不塌實。若沒有與孫臏共處共事的那幾年,田忌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別看孫臏斷了一條腿,看去像個文弱書生,實際也是一副傲視天下的硬骨頭。他剖陳利害謀劃行動,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則一經說明,就讓人覺得紮實可行,心裡特別塌實。小事如賽馬謀劃,大事如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都是天下獨步的神來之筆。孫臏在齊國所有的謀劃,都是田忌在實際操持實現。每次最關鍵最危險的環節,都是田忌親自擔當,兩次大戰,帶兵誘敵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領齊軍衝鋒陷陣的還是田忌,心裡塌實,做起來就揮灑自如。今天的這個張儀,與孫臏同出一門,都是那鬼谷子老頭兒的高足,如何自己總覺得有點兒彆扭?湖畔思忖半日,竟是莫衷一是。田忌苦笑著搖搖頭,踽踽回到了天陽谷,一頭扎進那間本想邀張儀進去共商的「兵室」,竟悶了整整四天四夜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