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連橫奇對 第三節 匕首金窟黑冰台

  天色已晚,張儀用完飯正要再進書房,門吏卻來稟報:有一個叫做應華的商人求見。「吔!我去接!」緋雲一陣風便跑了出去。

  白衣應華翩翩進得庭院時,卻見張儀已經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別來無恙啊?」「士別三日,當真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風了得也!」應華笑吟吟走到張儀面前:「不想我麼?」張儀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啊。」應華一笑道:「你當了忒大官,小弟在那裡礙眼,是以不辭而別,大哥不怪小弟吧。」張儀揶揄道:「礙眼?只怕是又到那座山獵虎去了吧。」應華咯咯笑道:「虎為獸王,獵一隻便行了,那能天天獵得?」緋雲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來了,站在風地裡說甚,快進去暖和著了。」說著便拉著應華胳膊進了客廳。

  張儀對書房文吏吩咐了幾件事情,便來到客廳。緋雲已經將燎爐木炭火燒得通紅,茶也煮好了,廳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應華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個好運呢。」緋雲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運呢。」卻又打住了不說。張儀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這個大哥幫襯?」「真是,」應華板著臉道:「就會談生意,比我還商人似的。」張儀大笑道:「我倒是想說別的,你可應麼?」應華明亮的眼睛盯住張儀,點點頭:「說吧,遲早的事兒。」

  張儀一拱手道:「能否見告,閣下究竟何人?」

  「大哥懷疑我不是宋國商人?卻是為何?」應華依舊笑吟吟的。

  張儀笑著呷了一口熱茶:「宋國有應氏,卻沒有你這個公子。依我看,你是那個『嬴』,而不是這個『應』,如何?」「大哥何時有此想法?」

  「就在你報出『應華』名號時。」

  「為何不說?」

  「為何要說?」

  兩人對視片刻,竟是同聲大笑。緋雲卻是驚訝得不敢做聲了,雖然張儀也對她說過應華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來,「應華」最大可能是個官場公子而已,如今「應華」變成了「嬴華」,竟是個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像從前那樣做「大哥」對待?嬴華卻對門外老僕人道:「你下去吧,沒有傳喚,不要讓人到這裡。」回身爽朗點頭道:「大哥沒錯,我是嬴華。」又看著緋雲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個女子。」說著便摘掉束髮錦帶,一頭瀑布般的長髮便黑亮亮的垂在肩頭,又脫去外邊白袍,一件紅色長裙便襯出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麗女子,粲然一笑,顧盼生輝!

  「吔——!好美!」緋雲驚訝的讚歎著。

  張儀也驚訝了。他雖然想到了嬴華是個王室公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公主!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才幹,當真令人難以想像。嬴華紅著臉笑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也請大哥小妹毋得外洩呢。」說著便是一個原地大轉身,回過頭來,竟又神奇的變成了一個白色長衫的英俊士子!她對著張儀緋雲笑道:「大哥小妹,誰也不許將我做外人對待,小妹可還得叫我大哥哥呢。」緋雲頑皮的伸著舌頭:「吔,好個美人哥哥呢。」張儀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間做何營生?」嬴華道:「一事一做,說不準的。這次我卻是要向丞相討個官兒做做了。」緋雲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討小官兒做的?」嬴華笑道:「秦國不同呢,任你王孫公子,不做事便沒有俸祿,國人也瞧不順眼呢。」張儀:「真的想做事?」

  嬴華:「我還要上書丞相,採納我的謀劃呢,這叫無功不受祿,對麼?」「倒是不錯,頗有名士氣度呢。說來聽聽,有何謀劃啊?」

  嬴華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挺挺胸:「啟稟丞相:以在下之見,要分化六國,便要在六國權臣中尋覓親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黃金收買、利刃脅迫兩法。不受金帛,匕首隨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聞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國須得無所不用其極。在下便斗膽前來,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專事秘密活動!在下自薦做黑冰台總事,丞相以為如何?」嬴華語氣神態雖然不乏調侃,但卻也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語。

  張儀卻皺起了眉頭:「黑冰台?事實上已經有了?」

  「這名號,是在下來路上才想出的。事實嘛,只有寥寥百餘人,還大都散在山東六國。也是當初君上剛剛即位時,覺得六國內情刺探不力,便將秦國原在六國的秘密斥候從國尉府剝離,歸總交我掌管。大哥,不對!丞相的事兒,便是借了這個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你這黑冰台,可曾在咸陽動過手腳?」

  「那可不敢呢。」嬴華笑道:「秦國唯法是從,縱有權臣不軌,都是依法懲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亂政麼?」張儀臉色緩和了一些:「一個國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難萬難的一件事兒,些微縫隙,都有可能毀壞根基。所謂千里之堤,潰於一蟻,便是這個道理。以文亂禁,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國最反對的兩宗大害。商君焚書禁俠,正是為了杜絕這兩大禍端。小弟若到六國官場走上一遭,便會看到上層傾軋的黑幕:不講法制,唯講勢力,結黨營私,豢養死士,為自己清除政敵。專諸刺僚、聶政刺韓、要離刺慶,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後都成了攪亂國政的利器。這次吧,因蘇秦合縱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卻也都是各自養士成百數千,所為何來?還不是顯示強力?六國朝局無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陰謀、刺客與暴力。秦國之所以清明,正在於法制擔綱,官場多公心而少私禍。黑冰台一出,只恐它會變成一頭難以駕御的怪獸,到頭來傷了秦國根基啊。」嬴華聽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說得大是,原是我思慮淺薄。只不過,黑冰台只對外不對內,不用太可惜了呢。」張儀被嬴華一個「丞相大哥」叫得不禁莞爾一笑,氣氛卻是緩和了許多。「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

  張儀終於禁不住大笑:「丞相大哥?在下小弟?虧你想得出!說吧,甚個方法?」「且先不說,保管丞相大哥滿意便是。」

  「好,事關重大,且容我與右相、上將軍、太傅商議,再稟報秦王允准。」嬴華驚訝了:「喲!這可是丞相的份內權力,如此無擔待,黑冰台還是秘密麼?」張儀銳利的目光驟然盯住嬴華,卻又釋然笑道:「你公子哥兒懂個甚?此等團體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報國中大臣並經我王允准,就會成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國家,後患無窮。張儀縱有擔待,豈能拿國命玩笑?」嬴華終於明白了其中干係,卻又故做生氣道:「芝麻大個事兒,叫丞相大哥一說也成了番瓜!好吧聽你的,誰教我要討官兒做呢。」嬴華走後,張儀思忖一番,立即將黑冰台一事起草了一份專門密件,連夜上書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日便召丞相張儀、太傅嬴虔、上將軍司馬錯、右丞相樗裡疾進宮商議。君臣議決:秦國成立黑冰台,隸屬丞相府行人寺管轄,直接聽命於丞相張儀;其所需經費與屬員俸祿單列,由右丞相樗裡疾掌管發放;其屬員遴選由太傅嬴虔與上將軍司馬錯確認,並發放「鐵鷹牌」方為有效;其屬員之爵位封賞,則須經秦王下詔;黑冰台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曉。

  如此一來,黑冰台便成了只能對外,而不會對朝局國政造成無端威脅的秘密利器!張儀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華,她就恰倒好處的翩翩來了,進門就問:「丞相大哥,如何啊?」張儀笑道:「你有耳報神麼?如何總是來在節骨眼上?」嬴華道:「我呀,心思一動,就知道那裡有事兒了。」張儀揶揄道:「噢,巫婆一個了。」嬴華咯咯笑著:「就做巫婆,老纏著你!」張儀卻沒聽見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經我王決斷,立即著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屬官,職任行人,專司外事。」「是!屬下參見丞相。」嬴華立即精神抖擻的深深一躬。

  張儀又將御前朝會商定的有關黑冰台的諸般職掌說了一遍,末了道:「黑冰台的所有事宜:總帳地點、劍士數額、所需金錢等,要盡快開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內完成,便能在來春出使六國時派上用場了。」

  嬴華道:「屬下請丞相即刻視察黑冰台舊帳,也許丞相另有決斷。」

  「另有決斷?」張儀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是早有準備了?」

  「請丞相大哥只帶緋雲一人,莫帶護衛才是。」

  張儀點點頭,緋雲便飛步入內取了那口越王劍出來,跟在兩人身後出了門。門外已經有三匹駿馬在空鞍等候,張儀便知嬴華是著意請自己來的,也不說話,翻身上馬便跟著嬴華出了咸陽北門。片刻之間,三騎快馬便飛上了北阪,穿過松林進入了一道峽谷。北阪雖然是林木蔥蘢,大勢卻並不險峻,也沒有石山,偏這道峽谷卻大是奇特,兩邊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腰山頭竟被蒼松翠柏封得嚴嚴實實,連尋常峽谷的一線天也沒有。進入谷中,就像進入了一個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濤之聲,一切都被淹沒了!到了一個避風處,嬴華回身道:「大哥,馬拴在這兒了。」說著便跳下馬來,也沒看見有什麼動作,他手中便驟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見一個小小的山洞,又乾燥又避風,靠牆處還有一個長長的青石馬槽。「吔!山洞馬廄呢。」緋雲低聲驚歎著下馬,又將張儀的馬牽了過來一併拴好,笑問:「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華走過來道:「看看,記住了。」說著便右手抓住馬槽頂端的一個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便聽「喀噠!」一聲,正對馬槽的山洞頂部竟裂開了一道大約兩指寬的縫隙,碎乾草混合著碎豆瓣兒便嘩嘩的流淌下來!看看馬槽將滿,嬴華一旋石疙瘩,洞頂縫隙便又喀噠關閉。「這邊有水甕。」嬴華說著又向洞底石牆上一拍,便有一道石板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碩大的陶甕赫然便在眼前!緋雲眼尖,一眼看見甕上漂著一隻小木桶,便搶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勻的潑在馬槽,又回身將木桶丟進大水缸,再一拍石牆那個掌印,石門便「光!」的合攏。「吔,這樣啊,記住了!」緋雲好奇而又興奮的笑叫著。嬴華又遞給緋雲一支火把:「我領路,你斷後,大哥中間,走吧。」說著便出了山洞。出得山洞馬廄,嬴華領著張儀緋雲淌進了一道嘩嘩溪流。說也奇怪,雖是冬天,這山溪水流卻竟是暖暖的絲毫不見冰涼。順著山溪向前,溪流中那光滑嵯峨的巨石倒真是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緣而上,竟是越走越高,水聲也如沉雷般轟鳴起來。緋雲的火把早已經被飛濺的水珠打滅,嬴華的火把卻始終在高處閃動。藉著光亮,張儀看見山溪已經變成了一道瀑布,他們竟攀緣在水簾之中,又攀了兩級「山梯」,居然進到了水簾之內,呼嘯的山風頓時消失,面前竟是一片溫暖乾燥的亂石山體。

  嬴華叮囑道:「跟我來,小心,腳不要插進石縫裡。」說著便舉著火把從兩塊巨大山石的縫隙中側身走了進去。張儀雖然瘦削,身材卻是高大,長長吸了一口氣,才扁著身子擠了過去,裡邊竟然是個天然石洞,卻是空蕩蕩的。嬴華火把向右一擺:「這裡了。」腳下猛然一跺,便聽得右手山石軋軋開裂,一道石門赫然出現在眼前!

  「進來吧。」嬴華舉著火把先走了進去。張儀跟進,眼前卻是一間兩三丈見方的山洞,也是空蕩蕩的。嬴華用火把點亮了兩邊牆洞裡的四盞紗燈,洞中頓時大亮。張儀注意到了右手牆上的一道小小鐵門:「機密在這裡吧?」嬴華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鐵門把手左右各擰了三轉,便聽一陣隆隆聲,鐵門便緩緩洞開。「丞相大哥,跟我來。」嬴華率先進洞,又點亮了兩盞大紗燈。燈光之下,一個擺設如書房一般的山洞竟赫然呈現在眼前——幾個書架、幾個銅櫃、一張石案、一個插著各式長短劍的兵器架。「噢——,這是中軍大帳了。」張儀頗帶揶揄的笑了。

  「難道不是麼?」嬴華笑著打開了一隻銅櫃,捧出一隻小小銅箱,一摁機關,箱蓋「噹!」的彈開。嬴華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青銅物件道:「這是君上特賜的兵符,不是大將虎符,而是秦國公室調動禁軍的『鳳符』。持此兵符,可到宮廷護衛中任意挑選鐵鷹劍士。」又拿起一支大約四五寸長的金製令箭:「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庫直接支取錢財,多少不限量的。」張儀笑道:「權是大了。」

  嬴華卻沒有絲毫笑意:「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時日的特殊安排。今日回歸正道,交於丞相,黑冰台日後便納入外事調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張儀道:「秦王已經御前會議決策,黑冰台便是國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職,兼掌黑冰台,鳳符與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須得本丞相準行方可。」

  「是!屬下明白!」嬴華就像軍中將領那樣赳赳挺身,拱手領命。

  張儀笑道:「如此大費周折,就為了藏這兩樣物事麼?」

  「那豈非暴殄天物?」嬴華笑了:「丞相大哥跟我來。」便出了「中軍大帳」,打開了另一道石門,洞中卻是碼滿了兩排大鐵箱!嬴華笑道:「猜猜,這裡面都是何物?」張儀道:「黃金珠寶罷了。」嬴華道:「秦國王室的祖傳寶物,十有八九都在這裡了。君上說,有用於國,方為寶物,留在宮中做擺設糟蹋了呢,就都讓我給搬出來了。」

  張儀不禁慨然一歎,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寶為樂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國貴族對財貨珠寶的貪婪,想起楚國權臣爭奪金玉財寶竟用盡機謀,那個昭雎竟然誣陷自己偷了他一對玉璧而置自己於死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財貨珠寶為天下利市之精華,視之如糞土者能有幾人?秦王若此,秦國安得不強?

  「這是兵器庫。」嬴華的聲音驚醒了張儀,抬頭一看,這個山洞裡卻環繞著一架又一架長劍短劍!「這些兵器都塗著一層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便收斂了呢。」嬴華笑道:「這些短劍都是一等一鋒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長劍只給單獨行動者配備。」嬴華說著便從架上拿下一把短劍,用石桌上的細棉布擦去牛油,短劍頓時青光閃爍森森逼人!嬴華將短劍插入配套的牛皮劍鞘,雙手捧起:「緋雲小妹,如今你是丞相護衛了,本行人便將這把短劍配給於你。這是楚國風鬍子匕首,削鐵如泥呢。」緋雲笑道:「吔,謝過行人大哥了。」張儀大笑:「甚個叫法?全無法度了。」嬴華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好!就是這樣兒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還有……家老小妹!」這「家老」本是中原人對大管家的稱謂,用到緋雲身上倒也頗有趣味,一語落點,三人竟一齊大笑。嬴華又點起火把,領著二人穿出洞中,洞外卻是莽莽蒼蒼的森林,隱隱可見草木叢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張儀笑道:「你去安邑,也是從這裡出發的了?」嬴華笑道:「那是自然,黑冰台的秘密使者,都是在這裡訓練準備,而後從這裡出發的。」緋雲驚訝道:「行人大哥好心思!竟選了這麼個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吔!」嬴華咯咯笑道:「君上原是要在咸陽給我一幢隱秘府邸,我沒有要。這裡多好,略微修葺一番,勝過金城湯池呢。」張儀道:「你自己找的麼?」嬴華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我小時侯採藥發現的。」張儀驚訝了:「你採藥?宮中太醫呢?」嬴華歎息了一聲,沉默的咬著嘴唇,眼睛卻暗淡了。

  張儀笑道:「時間也長了,回去吧。」

  下得山來進入北阪,灰濛濛的夜空竟開始飄下飛揚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就這樣悄悄來臨了。回到府中,張儀接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蘇秦北上燕國,正與四公子分頭組建六國盟軍,準備來春奪回函谷關外的六國失地!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