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楚威王病逝的消息,張儀仰天大笑:「天助秦國!天助張儀也!」
嬴華主張立即出使楚國,張儀搖頭笑道:「不,恰恰要遲些個。」嬴華疑惑道:「遲些個?丞相大哥不怕失了先機?」張儀道:「楚國情勢,你卻不甚了了。這個羋槐,天下第一個沒見地的主兒,楚威王驟然病逝,世族權臣與變法新人必有一場權力爭鬥。去得太早,兩派尚未開鬥,反倒容易使他們擰成一體共同對外,晚些時日,兩邊要麼難分難解,要麼已成血海深仇。我嘛,也才有周旋於兩派之間的餘地,此乃其中真諦也。」緋雲在旁笑道:「吔!老謀深算,聽得人雞皮疙瘩。」張儀嬴華不禁哈哈大笑。
過了一個長長的冬天,春暖花開的三月,張儀才從容啟程向郢都而來。張儀沒有錯料,楚國的確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內鬥,朝局權力已經是面目全非了。
楚威王做了十一年國王,已經為變法擺置好了一個較為有利的權力框架:以令尹昭雎為首的舊貴族的權力大大縮小,以大司馬屈原與春申君黃歇為首的新派的權力大大增強,六國合縱一建立,楚國的外部威脅便大體解除,楚威王便要立即在楚國推行第二次大變法!參加合縱會盟大典之前,楚威王已經與屈原詳細商定了變法方略,而且專門將屈原與太子羋槐留在郢都鎮國。作為六國合縱的赫赫盟主,楚威王回國之日,便是變法之時。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孱弱的楚威王一回到郢都便病倒了,整整兩個月臥榻不起,難以料理國事。入冬之際,四十九歲的楚威王終於撒手塵寰,死時竟然圓睜雙眼,守侯大臣觸目驚心!
楚威王一去,大司馬屈原與春申君黃歇受命主持國喪,忙得寢食難安。舊貴族們卻在忙另外的事兒。他們敏銳的嗅到了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同當年楚悼王逝世,老世族趁機剷除吳起一樣的好機會!他們立即秘密聚會,商定了奪回權力的協同方略,誰也沒有去爭國喪與扶持新王登基那種出力未必討好的權力。
待得二十六歲的太子羋槐一登上王位,五大世族的元老大臣便遞上血書,要求國王罷免屈原,廢黜春申君!否則,全體元老便去國還鄉!當屈原與黃歇看到屈黃兩族的元老們竟然也出現在血諫之中時,頓時亂了方寸。黃歇激烈主張:調來屈原練好的八千新軍,剿滅一班老朽!屈原反覆思量,覺得那無異於楚國內部大戰,土地財貨與基本兵力都在舊世族的封地裡,八千新軍如何有扭轉乾坤之力?最後只得長歎一聲,找楚懷王羋槐商議大計。
這羋槐卻是個素無主見且耳根極軟的庸碌主兒。屈原黃歇一番慷慨陳辭,羋槐立即激昂拍案,要用王族親軍來「維持父王的變法大志!」屈原黃歇一走,元老們跪成一片守在宮門請命,羋槐便頓時沒有了主意,急得團團亂轉。這時,世族元老們卻祭出了最為隱秘的一個利器——王妃鄭袖!
鄭袖是個神秘女人,功夫獨到,竟然將太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不為外人知曉。如果沒有這個秘密利器,也許老貴族們真還沒有底氣發動這場逼宮大戰。但是,這些宮闈密情對於屈原黃歇來說,不過是不屑一顧的齷齪小技,他們是永遠不堪為之的。
三日之後,事情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屈原的大司馬被罷免,新職是三閭大夫!這個職位聽起來倒是顯赫:掌管楚國貴族陞遷封賞。實際上,在楚國這個各種實力牢牢掌控在貴族手中的國家來說,卻沒有任何實權。黃歇的春申君倒是沒有被罷黜,但是卻只留下了一個權力:職司合縱,不得染指其他!在宣讀詔書的朝會上,屈原憤激大叫:「上蒼昏昏兮,亡我大楚!」連呼數遍,當場吐血昏厥!春申君卻是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了。
張儀入楚,事先便通報了楚國王室。楚懷王與鄭袖正在湖中泛舟,聞報笑道:「來就來了,秦國還當真虎狼不成?」泛舟罷了,便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朝臣竟是沒有一人知曉。於是,張儀進入郢都波瀾不驚,入住驛館,也沒有任何與丞相規格相對等的接風宴會。嬴華忿忿道:「好個楚國,竟敢如此做大?日後有它好看!」張儀意味深長地笑道:「此乃天意也,過得幾日,便知好處了。」嬴華見張儀篤定成算,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入夜,郢都街市空前的熱鬧了起來。國喪三月,國人憋悶了整整一個冬天,時當春暖花開國喪解禁,國人便覺大大舒暢。等閒農夫工匠白日春忙,便趁著夜市來添置一些日用器物。官吏士子們更是灑脫,白日踏青放歌,夜市便來聚飲作樂,五色斑斕的長街中車馬如流行人如梭,竟是瀰漫出罕見的繁華康樂,恍若太平盛世一般。
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在郢都最為寬敞的王宮前街上隨著車流轔轔向前。這種篷車廂體寬大,簾幕講究,可坐二到四人不等,尋常至少要兩馬駕拉。稍微殷實的商賈,除了輕便快捷的軺車,總是要有一輛這樣的大型篷車,以供主人攜貴客同游。眼下這輛篷車便很是考究,除了車輪,車身材質幾乎全部是珵亮的古銅,四圍的絲綢簾幕鑲嵌在青銅方框中,繃得平展妥帖,外邊看不見裡邊,裡邊卻能透過細紗清楚的看到街景人物;尤其是駕車的兩匹純黑色駿馬,鞍轡鮮亮,身姿雄駿,雖是碎步走馬,卻也是整齊一律得一匹馬也似。轅頭馭手卻是一個英俊少年,一身紅色皮短裝,手中馬鞭把手時不時閃爍出燦燦金光,一看便是富商俊僕。車行街中,時有路人駐足品評嘖嘖稱讚,眾口一詞的認為:這車是臨淄大商無疑!
在一家經營珠寶玉石的富麗堂皇的大店前,篷車停了下來,車中走出兩個頭戴竹笠身著寬大長衫的紅衣人。待篷車湮沒在珠玉店的車馬場,兩個紅衣人也進了燈火通明的店堂。一個黃衫中年人正搖著大芭蕉扇在店堂巡視,瞄了客人一眼便走過來拱手笑問:「敢問客官,可是蒼梧大商?」
年輕紅衣人笑道:「店家好眼力,我等正是蒼梧商賈,欲買上好楚玉,不知可有存貨?」「可是與和氏璧匹敵者?」「正是。」
「二位請到後堂看貨便了。」
中年人帶兩位竹笠紅衣人穿過兩道迴廊,來到庭院中一間孤立的大石屋中。一名少年僕人點亮紗燈捧來茶具,便退了出去。中年人深深一躬:「屬下參見台主。」
年輕紅衣人摘去頭上斗笠:「這位是我王特使張大人。」
「屬下參見張大人。」
高大的紅衣人也摘去了斗笠,擺了擺手便逕自坐在長案前默默飲茶。年輕台主原來便是嬴華,特使卻是張儀。只見嬴華擺擺手示意中年人坐了,她自己卻站在張儀身邊問道:「商社在楚國可有進展?」
「稟報台主:商社已經與令尹昭雎的長公子、昭府家老過從甚密,屬下出入昭府已經沒有任何阻礙;與新王寵臣靳尚,亦可稱兄道弟,甚是相得。」中年人恭敬回話。
「這個靳尚,官居何職?」
「靳尚原是大司馬屈原屬下司馬,新王即位,被任為王宮郎中,職司王妃鄭袖護衛。此人官職不大,卻深得新王與鄭袖信任,目下是郢都炙手可熱的人物。」
「鄭袖其人如何?有甚等嗜好?」
「屬下派員奔波了三個月,遍訪鄭袖故鄉及郢都王宮侍女內侍。此人說來話長,容屬下細細道來……」中年人便侃侃講出了一個奇異女子的故事:
鄭袖家族原本是中原鄭國的大族。春秋末期,鄭國大大衰落,鄭氏首領也在權力場敗落,便率領族人南遷到偏僻的越國會稽郡,成為佔據一方的山地部族。在越王勾踐時,鄭氏部族出了一個著名的美女,叫鄭旦。勾踐獻給吳王夫差的美女中,除了赫赫大名的西施,便是這個美麗善良的鄭旦了。後來,西施與鄭旦都成了夫差寵愛的妃子,日日夜夜的拖著夫差歡宴行樂。悠悠歲月,鄭旦卻真正的深深的愛上了豪爽豁達的夫差,與西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越國攻滅吳國,大軍進入姑蘇城,西施被范蠡救出亂軍,永遠的隱遁了。鄭旦卻在最後關頭自殺殉情,與夫差死在了一起!戰後論功罪,鄭旦被加上了「賣國邀寵」的大罪,鄭氏部族便由獻女功臣而成為有罪部族,被越王罰為王室的奴隸部落。楚國滅越後,這個鄭氏部族便被當作財產,封賞給了令尹昭雎。
鄭氏部族的處境雖然低賤,代出美女的部族遺風卻沒有絲毫改變。或耕田,或狩獵,或放牧,或打魚,鄭氏部族那些少女少婦的綽約風姿,非但沒有因為布衣風塵而衰減,反倒是平添了幾份紅潤豐腴的神韻,比那蒼白瘦削的細巧美人更是誘人。每逢春日踏青,鄭氏部族的布衣少女都引來無數王公貴族的熱烈追逐。白髮皓首的昭雎,正是在踏青之時為這些美麗的布衣少女怦然心動的。他先為自己選了一個鄭氏少女做侍妾,一月之後大是滿意,便遍訪鄭氏村落,選了一個最令人心動的少女獻給了太子,這個少女就是鄭袖。
鄭袖生得嬌小婀娜,田野風塵與粗劣的生活,竟賜給了她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一種明艷紅潤!除了美麗女人能歌善舞的尋常本事,更重要的是,這個鄭袖秉承了鄭氏美女的最動人處:美麗多情而又極其善解人意,粗識文墨,卻能解得老人們最深奧的話題,那雙幽幽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天生便能看到男人的內心深處,時時準備著滿足男人最為隱秘的渴望。
昭雎原本是將鄭袖獻給太子做侍妾的,誰也想不到,一年之後,鄭袖竟變成了太子妃!雖然不是正位夫人,卻是一人專寵。要不是楚威王不悅,焉知太子不會與鄭袖大婚?昭雎見微知著,立即將鄭氏家族脫除隸籍,賜給獨立的十里封地,又薦舉鄭氏族長做了小官,鄭袖哥哥做了令尹府屬吏。漸漸的,鄭袖變成了風韻天成的少婦,酷愛一切新奇珍寶,也酷愛著她的夫君,可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太子在她面前竟馴服得像個大兒子一般!
據宮中一個老侍女說,鄭袖曾指點著太子的額頭笑道:「乖乖聽話,日後在外人面前不許狗兒般馴順,還做國王呢,曉得無?」太子竟挺身高聲道:「是了,記住了!」太子即位做了國王,昭雎又將靳尚薦舉給鄭袖做了侍衛郎中。於是,鄭袖與靳尚便成了昭雎手中的兩根繩索,牢牢的拴住了楚懷王,掌控了郢都朝局。
「看來,倒是個多情紅顏了?」嬴華冷冷一笑。
張儀思忖道:「若要疏通鄭袖,你可能接近?」
「能。」中年人爽快答道:「屬下可請靳尚引見。」
「好。」張儀點頭:「你在明日內辦好兩件事:一則,與靳尚約定,後日引見一貴客給鄭袖;二則,向昭雎家老透露:張儀入楚,將他如何說法迅速報我。」
中年人聽得「張儀」二字,悚然起身拜伏在地:「不知丞相駕到,請恕小吏不敬之罪。」張儀笑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
嬴華正色道:「丞相入楚,多有危機,商社要派出全部幹員,探聽郢都各種動靜,但有可疑,立即報來。」
「屬下明白!」中年人像軍中將領一般赳赳領命,卻又問道:「敢請丞相示下:屬下可否向靳尚與昭雎家老顯示秦人身份?」
張儀看了看嬴華,嬴華卻是有些愣怔,便知商社既往只是以商賈身份疏通,沒有暴露真實身份;如今要做這兩件大事,尋常商人之身,難免會引起靳尚與家老懷疑,確有不便。嬴華沒做過這種半公開的差使,轉著眼珠不說話,顯然是吃不準。張儀思忖一番道:「第一次,對昭雎家老只說是祖居秦國,聽入楚秦人閒話說的;對靳尚,便說是故國商人想攬楚國王室的一筆生意,要請鄭袖疏通。若進行順利,日後可逐步讓他們略有覺察,但卻不須明說。」
「是!屬下明白。」
「那好,我們走了。」嬴華順手給張儀戴上斗笠,中年人便捧起屋角石案上一隻精巧的銅匣,彷彿替主顧送貨一般將兩人送了出來。到得店門,華貴的篷車已經在那裡等候,緋雲笑著搖搖頭:「沒有人打擾吔,過來得順呢。」車行途中,嬴華輕聲笑道:「真沒想到,丞相還是個密事高手,屬下佩服。」張儀哈哈大笑:「大道馭技,何足道哉!可曾讀過《孫子兵法》?」
「讀過啊。」
「你聽好了。」張儀念誦道:「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像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而知敵之情也……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莫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
嬴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讀過《孫子兵法》,也知曉這是《用間篇》裡的話,可已往如何就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更沒有與自己做的密事聯繫起來,此刻一聽,倒大覺有醍醐灌頂之效,不禁感慨讚歎:「大哥當真過目不忘,竟是朗朗上口呢!」
「不上心,甚也記不住。」
「是。最後一句是不是說:須得以高深智慧者統帥用間密事,方可成得大功?」「不錯。記住了?」
嬴華卻沮喪笑道:「我可是不配了,怪道已往只能做些雞零狗碎的勾當呢。」張儀哈哈大笑:「小弟可是上上之『間』呢!幾時卻自慚形穢了?」
「好!有大哥統帥間事,管教楚國暈頭轉向!」
「用間敵國,奧妙無窮,還得用心揣摩呢。」張儀笑著叮囑。
「大哥說得是,小弟記住了!」嬴華的確是真心的佩服張儀了。
次日午後,商社報來第一個消息:靳尚已經欣然應允引見,只是提出要分一成利金。張儀笑道:「伸手索錢,成事之兆。行人小弟,我看這第一趟,要你出馬呢。」「我?」嬴華驚訝道:「對付女人,我可是沒譜得緊呢。」張儀揶揄笑道:「看來啊,女人還只有男人對付了。」嬴華驟然紅了臉笑道:「真沒譜!我說真的呢。」張儀頗為神秘的笑道:「來來來,我教你一條穩心妙計……」便低聲對著嬴華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嬴華點頭笑道:「好吧,試試了,若得靈驗,我便服你懂女人了。」張儀大笑搖頭:「不不不,女人入得邦交,我便懂。否則呀,我也是一抹混沌!」
次日傍晚,一艘烏篷小舟駛出了郢都南門的水道,進入了城外的一片茫茫大湖。這是雲夢澤北部邊緣的淺湖,陽春三月的季節卻是浮萍遮掩紅樹茫茫,小舟如飄行在綠色的原野一般。舟行半個時辰,遙遙便見一座小山在前,山腰閃爍著點點燈光,恍如天上宮闕。不消片刻,小舟靠岸,便聞碼頭石上「啪啪啪」三掌。小舟船頭站著的一個黑衣人,便也是「啪啪啪」三掌回應。
「小哥到了麼?我卻是等候多時了。」碼頭石上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多勞靳兄。我如約來了。」說話時小舟已經悠然靠上碼頭,黑衣人跳上碼頭石回身拱手道:「小哥請下船,郎中在此等候呢。」
艙中走出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捧匣少年。白衣人從容上得碼頭石拱手笑道:「相煩郎中照拂,在下無以為敬,請郎中收下這三個天子方幣了。」說罷一揮手,便聽空中嘩啷一聲,一件物事便從身後少年手中飛向對面的帶劍黃衣人。
黃衣人雙手接住,便是一躬:「如此罕見寶物,靳尚卻如何當得?」聲音竟是顯然的惶恐興奮。原來,這「天子方幣」是西周王室尚坊鑄造的一種四方古金塊,天下統稱「方金」,專門用來賞賜大國諸侯,實際上是鑄造金幣的原料塊。由於有天子徽記,再加民間絕無流通,甚至周室東遷後連洛陽王城府庫也沒有了,所以便成天下絕品!如此「方金」,得一方便價值無算,靳尚驟然得了三方,如何不驚喜激動?
白衣公子卻是淡淡一笑:「些須之物,不成敬意,倘得事成,日後容當重謝。」
靳尚慨然道:「小哥富貴天相,斷無不成之理,請隨我來。」轉身便向山腰走去。黑衣人卻留在碼頭守侯。朦朧月光下,可見石板小徑直通山腰一座雖然不大但卻很高的房子,房子似乎是楚國特有的那種竹木樓,屋外四面都是婆娑綠樹。白衣人向綠樹叢中瞄了一眼笑道:「郎中,埋伏了多少人馬等我啊?」靳尚回身笑道:「這是王室常規,與小哥無關,若小哥害怕,我令他們撤出便了。」白衣人笑道:「如何能壞了郎中職司?我只是覺得新鮮罷了。」說笑著便到了竹木樓前。
靳尚走上門廳台階向裡拱手道:「啟稟王妃:貴客到了。」
只聽一個模糊柔和的聲音道:「讓他進來吧。」
「小哥請。」靳尚拱手做禮間,一個艷麗侍女已經打起薄如蟬翼卻又垂得極為平整的絲簾。白衣公子藉著明亮的燈光向靳尚打量了一眼,見這個被郢都視為新貴的人物竟生得鼻直臉方英挺頎長,一身紫皮軟甲,當真一個俊秀青年!白衣公子卻是皺皺眉頭,便帶著俊僕從容跨進了門檻。這是一間整潔寬敞的大廳,地是竹板鑲嵌的,牆是竹板拼裝的,屋頂與樓梯也是竹製的,連坐案小几琴台繡墩,都無一不是細韌光潔的竹皮包成,處處散發著竹子特有的清新芳香,竟是令人感到舒適之極。只是大廳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白衣公子也不著急,便悠然的四面打量,欣賞著牆壁上的各種竹拼花紋。
「無曉得何方貴客?定然要在這裡見我啊?」一個柔亮的聲音在廳中盪開,卻未見人在何處。
白衣公子也不端詳探詢,只是拱手低頭:「在下乃秦使張儀之僕從,特意拜會王妃。」
一陣鶯鶯笑聲傳來:「秦使張儀?曉得誰哦?找我一個宮闈女子何事啊?」語氣中竟是透出一種柔妮的純真與好奇。
「稟報王妃:特使大人祖上本是楚國越人,聞得王妃也是故鄉仙女,歆慕異常,特意遣在下拜望,聊表故國鄉情。」
「哦!」柔妮的聲音驚訝了:「曉得這張儀也是個念祖義士了。他在秦國做何等官兒啊?」
「張儀大人,秦國丞相。」
「天!秦國丞相!」柔妮的聲音情不自禁的驚歎了:「毋曉得有此大才,當真是越人榮幸了呢。替我回復丞相:若有故鄉舊事未了,來找鄭袖哦。」
「多謝王妃。」白衣公子深深一躬:「丞相為表鄉情,獻給王妃一件薄禮。」
「哦?」柔妮的聲音甜蜜而恬淡:「有稀罕物事?丞相心意,鄭袖曉得便是了。」
「丞相禮物,雖不金貴,卻是天下唯一,與王妃最是相配。」
「哦?天下唯一?毋曉得何物呢?」
「貂裘寶衣。」
「曉得哦。」柔妮的聲音一陣咯咯甜笑:「貂裘我有兩件,銀灰的哦!」
「啟稟王妃:這件是紅貂皮裘。」
「紅貂?」柔妮的聲音驚訝了:「曉得毋?紅貂可是絕世極品,真有此物哦?」
白衣公子朗聲道:「王妃果然慧眼。貂皮乃皮具至寶,紅貂更是百世一見,相傳六百年前周穆王有過一件,此後便只聞其名不見其實。這件紅貂,乃隴西大馱族單于在寒凍大雪中獵得,可化雪於三尺之外,確是稀世奇珍。」
「曉得了,我來看看!」柔妮的聲音頓時脆亮起來,接著便聽見一陣輕盈急促的腳步聲似乎從竹牆中傳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驟然從竹牆中飄了出來!一領碧綠的長裙,一方曳地的披肩白紗,雪白的肌膚晶瑩光潔,一頭秀美的長髮隨意的飄灑在雙肩,一雙晶亮的眸子便像那幽幽的深潭,分明是驚喜而來,臉上卻寫滿了少女一般的純真從容,絕然看不出財貨珍寶浸泡的虛偽與邪惡。隨著她的出現,廳中頓時明亮了許多,俊秀明朗的白衣公子驚訝的睜大了雙眼:「王妃不事雕飾,卻是美麗如斯,當真是天地造化!」
鄭袖粲然一笑:「哦!毋曉得你竟生得如此可人?比靳尚還多了幾分靈秀呢。」
「在下資質愚魯,何敢與郎中大人相比?王妃請來看紅貂寶裘。」
鄭袖卻依舊幽幽的盯著白衣公子:「你毋曉得,男子卻是要女子品味哦?你穿上女裝,便比女子還美呢!說給丞相,將你賞給我哦?」
白衣公子的笑臉上驟然湧出一片紅潮!此時,旁邊的少年俊僕雙手一抖,廳中頓時一片金紅的亮光:「請王妃鑒賞紅貂——!」光芒乍現,鄭袖竟不自覺的用手捂了一下眼睛,及至轉身,驚喜笑道:「天哦——!毋曉得紅貂如此美呢!」此時白衣公子已是笑意從容:「王妃請看:這紅貂裘用金線縫製而成,金線光芒閃爍於大紅之中,便熠熠生輝!王妃晶瑩如玉,絕世佳麗,紅貂裹身,如火擁梨花,豈非天下麗質奇觀?」
「天哦——!」鄭袖又一次驚歎:「毋曉得天下有如此寶物呢,好了,我來穿上哦!」
少年俊僕將大紅貂裘展開,婀娜鄭袖依身著衣,輕盈的一個轉身,竟是滿室生輝!
靳尚卻從門廊下大步進來,一疊連聲驚歎:「王妃與紅貂堪稱雙絕合一!當真巫山神女也!秦使大人好眼力!」
「天哦!好熱!」頃刻之間,鄭袖額頭已經是涔涔細汗,臉泛紅潮。靳尚連忙上前將紅貂展下,甜膩笑道:「冬日飛雪,只需一件紗裙貼身,便溫暖如春,好愜意呢。」鄭袖竟是柔柔笑了:「曉得你孝順了,饒舌哦。」又轉身笑道:「張儀大大可人,毋曉得何以回報哦?」
白衣公子恭敬做禮道:「丞相為秦楚修好而來,倒是無甚大事。王妃盛情,在下定然稟報丞相。」
「曉得哦。」鄭袖微微一笑:「丞相為罷兵息戰而來,此等好事,定然順當了。」
「多謝王妃。」白衣公子向少年俊僕瞟了一眼,少年便捧著一方竹匣走到鄭袖面前恭敬的低聲道:「王妃,此物為西域神藥,強身延壽,匣內附有服用之法,是丞相敬獻楚王的,請王妃轉呈。」鄭袖嫣然一笑:「毋曉得西域還有神藥?好,我便代大王收了哦。」
三更時分,烏篷小舟離開山下碼頭,憑著王室護軍的夜行令箭,順利的駛進了郢都南門。尚未入睡的張儀聽完嬴華、緋雲二人的細緻學說,不禁拍案笑道:「這鄭袖果然聰穎靈慧!用間第一步,大功告成也。」嬴華笑道:「我倒看這鄭袖一身異味兒,卻是說不清白。」緋雲急急道:「吔!她要她給她做管事呢。」張儀不禁哈哈大笑:「她她她,究竟誰呀?」緋雲咯咯笑道:「吔,就是她要她嘛。」嬴華紅著臉笑道:「我差點兒沒忍住,幸虧緋雲擋了一陣呢。咳,上天也真是奇妙。」竟是不勝惋惜的樣子。張儀道:「麗人未必麗心。夏之喜妹、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吳之西施,哪個不是天姿國色良善聰慧?她們的異味兒都不是娘胎裡生的,卻是宮闈裡浸泡的。國有異味兒,麗人如何能潔身自好?皎皎者易污,誠所謂也!」
次日商社來報:昭雎聞張儀入楚,大是惶惶不安,請命張儀如何應對?張儀悠然道:「暗示昭雎家老:張儀健忘好酒,宴請一次,厚禮贈送,或許便無事了。」商社頭領答應一聲欣然去了。
「張兄,昭雎害得你好慘吔!」緋雲黑著臉咬牙切齒。
嬴華低聲道:「要不殺了昭雎?我看鄭袖、靳尚成事足矣。」
「當真胡說了。」張儀罕見的沉著臉道:「國家興亡,何能盡一己之快意恩仇?鄭袖靳尚,差強可對付楚王,可對付不了屈原黃歇一干重臣。昭雎之能,正在左右朝局,壓制楚國之合縱勢力,無人可以取代。此人於秦國有益,於連橫有利,縱是張儀仇人,又有何妨?」
嬴華與緋雲沉默了,看著張儀,兩個人的眼眶中湧出了一線淚水。張儀笑了,拍著兩人肩膀道:「昭雎並非善類,要讓他服軟,到時……」一番低聲叮囑,兩人竟都破涕為笑。
次日,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駛到了驛館門口,一個黃衫高冠的貴公子被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僕扶下了軺車。驛丞得報,匆匆迎出門來:「不知公子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貴公子傲慢的笑著:「張儀可在?」驛丞躬身道:「在在,公子稍等,小吏去叫他出來便是。」貴公子冷笑道:「叫他出來?你好大面子!帶著家老通稟吧。」驛丞拭著額頭汗水,連聲答應著帶老僕人走了進去。片刻之後,家老碎步跑出:「公子,張儀說請你進去。」貴公子臉上一喜,卻又低聲問:「氣色如何?」家老道:「小老兒卻是看不出。」「笨!」貴公子嘟噥了一句,便大步進了驛館。
「楚國裨將軍昭統,求見丞相大人。」貴公子在門廳前遠遠施禮報號。
「啊,令尹公子,請進了。」卻是嬴華走了出來。
大廳之中,張儀安然坐在長案前翻閱竹簡,連頭也沒有抬。貴公子略顯尷尬的咳嗽了一聲,又一次躬身高聲報了號。張儀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漫聲道:「一個裨將軍,見本丞相何事啊?」貴公子惶恐做禮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向丞相致意。」「家父?卻是誰呀?」張儀冰冷矜持,依舊沒有抬頭。
「家父,乃是,令尹昭雎。」貴公子期期艾艾的很是緊張。
「昭雎?」張儀猛然抬頭,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有頃冷笑道:「昭雎向本丞相致意麼?」
「正是。」貴公子額頭上竟冒出了涔涔細汗:「家父,聞得丞相為秦楚修好而來,頗為欣慰,意欲為丞相接風洗塵……」
「客到三日,還有接風洗塵之說麼?」
「家父本意,是想與丞相共商修好大計。」
「如此說來,令尹昭雎也是贊同兩國修好了?」
貴公子連忙點頭:「家父素來敬重丞相,欲請丞相晚來過府共飲,澄清昔日誤會糾葛,共襄兩國邦交盛事。」
張儀思忖一番,淡淡笑道:「好吧,本丞相入夜便來,聽聽令尹如何說法?」
「這是家父親筆請柬。」貴公子興奮的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碩大的黃色封套,雙手捧到張儀書案前。張儀傲慢的笑笑,卻沒有接,昭統只好恭敬的將封套放到書案上:「在下告辭。」便邁著一溜碎步走了。
暮色時分,令尹府派來三輛軺車迎接,張儀卻不帶護衛,只帶了嬴華緋雲兩人,各乘軺車轔轔隆隆的向令尹府而來。到得府門,卻見昭雎已經在門廳鄭重迎候,張儀軺車到時,昭雎竟親自上來扶張儀下車,謙恭熱情之態,彷彿在侍奉國王一般。張儀竟毫不推辭,一臉高傲的微笑,任他攙扶領引,只是坦然受之。
到得府中,盛宴已經排好,卻是在一片水面竹林間的茸茸春草之上。暖風和煦,月光明亮,一頂雪白的大帳,彷彿草原旅人相聚,倒真是飲酒敘談的好所在。張儀揶揄笑道:「楚國好山好水,都被令尹佔了啊。」昭雎呵呵笑道:「丞相說好山好水,老朽就很是欣然了。其實啊,郢都最好的園林,當是屈黃兩府。老朽遲暮之年,老舊粗簡而已,如何比得新銳後進?」張儀悠然一笑,對昭雎的試探竟似渾然無覺:「令尹這老舊粗簡,也強過張儀丞相府多矣。惜乎秦國,只有鐵馬金戈也。」昭雎笑著湊上來低聲道:「老朽保丞相回轉之日,便可在咸陽起一座豪華府邸了。」張儀大笑:「果真如此,張儀可是命大了。」
說話間便進得大帳,卻是紅氈鋪地,踩上去勁軟合度,腳下分外舒適,沒有紗燈,一片銀白的月光透過雪白的細布帳篷灑了進來,既清晰又朦朧,青銅長案粲然生光,黃紗侍女綽約生輝,當真詩情畫意般幽雅。張儀心中暗自驚訝,想不到一個陰騭大奸,卻竟能有如此雅致情趣?若非對面是昭雎,以張儀灑脫不羈的性格,早已經高聲讚歎不絕了。雖然如此,張儀也還是微笑著點頭讚歎:「令尹眼光不差,深得聚酒之神韻也!」鬚髮雪白的昭雎在月光下也直是仙風道骨氣象,聞言拊掌笑道:「原是丞相慧眼,老朽竟沒有白費心機呢。」
這時,兩個全副甲冑的青年將軍大步進帳,躬身向張儀行禮。昭雎笑道:「此乃犬子昭統,做了個小小的裨將軍。這位是老朽族侄,名喚子蘭,職任柱國將軍,頗有些出息。今日老朽家宴為丞相洗塵,他們兩個便來奉陪了。」張儀笑道:「令尹子弟皆在軍中,可是改了門庭呢。」昭雎呵呵笑道:「何敢談改換門庭?後生們喜歡馬上生計,老朽也是無可奈何了。來,請丞相入座。」
六張青銅長案擺成了一個扇形,張儀與昭雎居中兩案,左手嬴華與緋雲兩案,右手子蘭與昭統兩案。案上食鼎酒爵連同長案,一色的幽幽古銅!張儀一看,便知是楚國老貴族的特有排場,非遇上等貴客絕不會搬出。再看排在各個長案後的酒桶,卻是馳名天下的六種名酒:趙國邯鄲酒(趙酒)、魏國大梁酒(魏酒)、齊國臨淄酒(齊酒)、楚國蘭陵酒(楚酒)、越國會稽酒(越酒)、魯國泰山酒(魯酒)。酒香瀰漫,煞是誘人!
未曾開酒,昭雎先拱手做禮道:「久聞丞相酒中聖哲,卻不知情鍾何方?今日天下名酒皆備,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還有,老朽專為丞相備了六桶秦國鳳酒,聽任丞相點飲,老朽相陪,一醉方休了。」說完,拊掌三聲,六名黃紗侍女各捧深紅色的酒桶飄然而入。
「請丞相定奪,何酒開爵?」昭雎興致盎然。
張儀知道楚國貴胄們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聚酒習俗:根據酒性預測事之吉凶,幾乎就是一種「酒卜」。今日昭雎齊備天下名酒而要張儀定奪開爵酒,實際上便是一種微妙的試探,看張儀是心懷酷烈還是溫醇?張儀拍拍熱氣蒸騰的大鼎:「酒為宴席旌旗,菜為宴席軍陣。旌旗之色,當視軍陣而定。看菜飲酒,誠所謂也。今日鼎中乃震澤青魚,自當以越酒開爵為上。」
「丞相酒聖,果非虛傳,上越酒!」昭雎綻開了一臉笑意。
一爵飲下,昭雎喟然一歎:「丞相今日能與老朽同席聚飲,老朽不勝心感哪。老朽閱人多矣,卻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來,仍是慚愧不能自己啊……」說話之間,眼中竟然湧出了淚水,唏噓之態,竟是一片真誠。
張儀哈哈大笑:「各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張儀雖然斷了一條腿,畢竟性命還在,恩恩怨怨,睚眥必報,何來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張儀絕非小肚雞腸。」
「好!」子蘭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氣度!我等晚輩敬丞相一爵!」說著便與昭統一齊舉爵,遙遙拱手,一飲而盡。張儀也笑著飲了一爵。
「丞相心地寬廣,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歎:「丞相前來修好秦楚,老朽願同心攜手,成秦楚邦交盟約。就實而論,合縱抗秦的實大謬。春秋戰國三百年,強國出過多少,何以偏對秦國耿耿於懷?」
「令尹老成謀國,說得大是。」張儀笑道:「楚國強大過,魏國強大過,齊國也強大過,就不許秦國強大幾日?說到底,還是中原諸侯老眼光,視秦國為蠻夷,見不得米湯起皮罷了。本來這楚國也是南蠻,不想卻鬼使神差的做了合縱盟主,當真可笑也!」
「先王病體支離,神志不清,被一幫宵小之徒蠱惑了。」
「宵小之徒?令尹大人,他們的勢力可是大得很哪。」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雲夢澤,浪花只會做響罷了。」
「好!」張儀拊掌笑道:「不說浪花之事,免得浪費這大好月光!令尹,兩位將軍,請了!」舉爵遙遙致敬,便汩汩飲盡。
「好!」昭統飲下一爵,拍案讚歎:「丞相酒品,在下敬佩之極!在下素聞丞相酷好名酒劍道,我子蘭兄乃楚國第一劍,請為丞相劍舞助興,丞相意下如何?」
「楚國第一劍?好啊!見識見識了!」張儀大笑拊掌。
昭統「啪啪啪」三掌,帳外飄進一隊舞女。與此同時,帳外草地上一大片紅氈撒開,一個編鐘樂隊竟整整齊齊的排列開來。子蘭起身肅然一躬:「在下幼年於越地拜師習劍十年,資質愚魯,劍術實不當老師萬一,獻醜於丞相,敬請指教了。」說罷一個滑步,身子便如一葉扁舟般漂到了大帳中央,驟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動,飄飄斗篷也唰的一聲緊緊貼在了身上,彷彿體內有個吸力極強的風洞一般!僅此一斑,張儀便知此人絕然是越劍高手。只見他雙手抱拳一拱,一柄彎如新月的吳鉤便懸在了胸前。此時編鐘轟然大起,悠揚的奏起了楚國的《山鬼》,八名黃衫舞女也輕盈靈動的飄了起來,大帳中頓時充滿了一種詭秘的氣息。
「山鬼」本是楚國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靈。楚國多險峻連綿的高山,多湍急洶湧的大川,山川糾葛,便生出了萬千奇幻。山地部族無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詭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楚人雖敬之若神明,卻呼之為山鬼。這種山鬼,在楚國腹地便,是山民所說的「山魈」;在楚國西部大江兩岸,山鬼便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舊吳越之地,山鬼便化成了「女屍」(天帝女兒的名字)。這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是靈動詭秘,與越劍劍術的神韻很是相和。子蘭便以《山鬼》歌舞相伴而舞劍,倍添其神秘靈動。此時,歌女們卻是便舞邊唱:
風颯颯兮木蕭蕭表獨立兮山之上
猿啾啾兮長夜鳴雷填填兮雨冥冥
青光寒兮碧血凝劍入手兮一羽輕
借凌厲兮決恩仇鍛玄鐵兮成吳鉤
安劍履兮身名裂起長歌兮古今愁
霹靂劍兮君和我西風來兮醉千籌
今采菊兮奉吳鉤霜月白兮夢遠遊
楚地歌聲,卻是尖銳高亢大起大落,時而如高山絕頂,時而如江海深淵,淒厲嗚咽如泣如訴。隨著這種在中原人聽來起伏全無規則的長歌,子蘭的吳鉤宛如一道流動的月光,在大帳中穿梭閃爍,嗡嗡勁急的劍器震音不時破空而出,給淒婉訴求的歌聲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厲的陽剛之氣!
「彩——!」劍氣收斂,歌舞亦罷,昭統興奮的拍案喝彩。
昭雎卻是淡淡笑道:「丞相劍道大師,看子蘭越劍尚差強人意否?」
「令尹卻是謬獎了!」張儀哈哈大笑:「我三腳貓一隻,豈敢當劍道大師?又豈敢指點子蘭將軍?座中我這兩位屬吏,倒都在軍中滾爬過幾日,讓他們說說了。」
「噢?」昭雎捋著長鬚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兩位是劍道高手?敢問劍士名號啊?」此一問,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國的劍士等級。
「在下黑虎劍士。」嬴華拱手回答。
「小可蒼狐劍士。」緋雲拱手回答。
「啊哈哈哈哈!」昭統大笑起來:「丞相真道詼諧,我還以為是秦國的鐵鷹劍士呢。黑虎蒼狐,一個二流,一個三流,卻如何評點楚國第一劍士?」
「只怕未必呢。」嬴華冷冷笑道:「子蘭將軍之劍舞,固是妙曼無雙,然若實戰,在下以為:卻是蠟矛頭一支。」對這陰柔而張揚的《山鬼》舞,嬴華本來就不以為然,在她的耳目之中,這首《山鬼》背後的話語是:我昭雎與你張儀修好,只是想了卻恩怨罷了,卻也並非怕你,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吳鉤劍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張儀說昭雎不是善類,看來果然如此。作為一個特異的劍士,她必須讓昭雎明白:只要張儀願意復仇,秦國劍士便隨時可以取走昭雎的人頭!沒有如此威懾,昭雎未必會服服帖帖的聽命於張儀。雖說嬴華很讚賞子蘭的越劍技藝與劍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劍術的致命弱點,此刻便毫不客氣的點了出來。
子蘭頓時面色脹紅:「行人之言,子蘭倒是要討教一二,何謂蠟矛一支?」
「是否蠟矛,卻要實戰,言辭如何說得明白?」嬴華面帶微笑,話語卻再強硬不過。
「行人當真痛快!」子蘭轉身對張儀一拱:「請丞相允准子蘭與這位兄弟切磋劍術,以助酒興!」
「也好啊,月下把酒看劍,原是美事一樁!」張儀帶了三分醉態,哈哈大笑道:「行人兄弟,贏不了不打緊,二流劍士嘛,誰讓你口出狂言呢,啊!」
昭雎卻微微一笑:「子蘭小心,不要傷了這位後生英雄。」
嬴華離席站起,向子蘭抱拳一禮:「在下點到為止,將軍儘管施展便了。」此話一出,子蘭卻是微微變色,咬咬牙關壓住了火氣笑道:「好吧,小兄弟先出劍便了。」嬴華道:「我從來不先出劍,將軍請了。」子蘭又氣又笑,若非顧忌今日本意在結好張儀,真想一劍洞穿這個傲慢小子!想想也不計較,吳鉤一劃,空中閃爍出一道青色弧光,便向嬴華當胸刺來!
嬴華使楚,特意帶來了那把祖傳的蚩尤天月劍。赴宴之前,她將天月劍的枯枝木鞘已經換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卻似一支黑沉沉的異形精鐵。子蘭劍光一閃,嬴華的帶鞘天月劍便驟然迎上,黑色閃電般搭住了迎面疾進的吳鉤。驟然之間,一泓秋水般的吳鉤光芒盡斂,竟是粘在天月劍身不能擺脫!嬴華大臂一沉手腕翻轉,天月劍便絞住吳鉤在空中打起了圈子。兩劍糾纏,若脫不出劍身,自然是任何招術都使不出。唯一能夠比拚的便是實戰力量:一是甩開對方劍器絞纏之力而另行進擊;二是比對方的絞力更大更猛,迫使對方劍器脫手。
這是戰場上經常遇到的實戰情形,任何虛招都是毫無用處的。可惜子蘭劍術雖然妙曼,卻沒有在戰場上生死搏殺的經歷,也沒有與真正高超的劍士刺客做殊死拚殺的經歷,此刻被天月劍絞住,竟是無論如何脫不出手。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劍越絞越快,子蘭竟只有靠著柔韌的身段跟著連續翻轉,否則便只有撒手離劍!那樣一來,以任何較量規矩都是必須認輸的。就在子蘭咬牙堅持連環翻身尋覓機會的時候,突然間天月劍猛轉方向,便聽「噹啷!」一聲金鐵大響,手中一輕,彎如新月的吳鉤竟攔腰折斷,天月劍閃電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一股森森冰冷立即便瀰漫了他的全身!
「吔——!才一合呀?」緋雲高興的拍著手笑了起來。
嬴華收劍,氣定神閒的拱手笑道:「承讓了,將軍若打幾年仗,可能有成呢。」
子蘭翻身躍起,胸脯大起大落臉色青紅不定,卻終究生生忍住向張儀拱手道:「秦國劍士劍術高強,在下佩服!」張儀似乎醉了,紅著臉哈哈笑道:「高強麼?連個鐵鷹劍士都不是,只有跟我做文吏,啊!」昭雎一直含笑靜觀,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實在震驚,待那黑沉沉的異形劍電光石火間壓在了子蘭咽喉,笑容在這張蒼老的臉上頓時僵住了。聽見張儀舒暢的大笑,他竟毫無說辭的跟著只是呵呵地笑。
「啪!」的一聲,昭統拍案站起:「丞相,聞得秦國蒼狐劍士長於短兵,可否讓在下與這位少庶子切磋一番?」
「那就切磋吧。令尹啊,我等就把酒再觀賞了,干!」張儀大笑著飲乾一爵,昭雎連忙笑著陪飲了一爵,一雙老眼卻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
「少庶子,丞相允准了,我倆就來助助酒興吧。」昭統手往甲帶上一趁,一把銅背短弓便赫然在掌:「昭統身為王宮侍衛,練的就是短兵。少庶子若能與我對射兩陣,定是一場好博戲!」緋雲已經離席起身,手中卻空無一物,纖細的身材愈發顯出一個大袖飄灑的美少年。她粲然笑道:「吔,小可只是一個小侍從,自然任憑將軍立規了,只不知兩陣如何對法?」昭統道:「第一陣,互射三箭;第二陣,相互齊射;若還未分勝負,你我再比第三陣短劍。」緋雲笑道:「吔,那將軍就開弓吧。」昭統道:「你弓箭上手,我自然開弓。」緋雲笑道:「短兵短兵,越短小越好吔。就在身上,將軍開弓吧。」
「好!第一箭!」昭統單手一揚,只見月色下金光一閃,一陣細銳的嘯聲便破空而來,月色下卻是不見蹤影!昭統存心必勝,一瞬之間便是三箭連發而出,一箭當頭,一箭當胸,一箭卻在足下。緋雲天生的眼力奇佳,否則便練不得短兵。嘯聲一起,她便看準了三箭方位,心中暗罵:「吔,小子好狠毒!」卻不閃不避,右手大袖只是一擺一兜,那細銳的嘯聲便泥牛入海一般沒了聲息,她卻依舊垂著大袖,站在月下滿臉笑容。昭統大是驚訝:「我的箭?你,你是巫師麼?」緋雲咯咯笑道:「吔,你才是巫師呢,還你了。」左手一揚,三支箭竟發著同樣的嘯聲神奇的鑽進了昭統甲帶上的小箭壺裡!
這一下可當真是匪夷所思,在場的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張儀只聽母親說緋雲略通匕首袖箭,也從來沒有見她施展,今日得見竟是如此神奇,心中大是讚歎,饒是當著昭雎父子,也不禁拊掌大笑。昭雎與子蘭卻竟是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昭統卻是惱羞成怒:「此等臂腕小技,有何炫耀?真射一箭我看!」
「吔,我又沒說這是大技。」緋雲笑道:「只此一箭,射不中我便輸,如何?」「好!可是你自己說的!」昭統臉色發黑,凝神聚力要接住這支短箭,教訓這個狂妄的少年,他相信自己的目力與敏捷,接一支箭當是萬無一失。
「我要射掉你的頭盔吔,看好了。」緋雲咯咯笑著卻是絲毫未動,也沒有任何聲息。昭統高聲道:「來吧……」話音未落,頭盔便「咚噗!」一聲砸在了地氈上!「噫——?!」昭雎與子蘭、昭統竟一齊長長的叫了一聲,驚訝疑惑恐懼讚歎無所不包。昭統木呆呆的站在帳中,盯著地上的頭盔只是出神。「吔,微末小技,得罪將軍了。」緋雲笑著向昭雎一拱:「令尹與我家丞相聚酒,小可便獻個滅燭小技,博令尹一笑如何?」昭雎恍然醒悟,連忙點頭笑著:「好好好!少庶子再顯神技,老朽可是等著見識了。」
緋雲便命方纔的八個舞女進來,人手一支點亮的蠟燭舉在頭頂,在大帳中央站成了一個弧形。緋雲退到帳口大約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尋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離的,縱是戰場強弓,百步之外也就沒有了準頭,如今一個少年,卻要在三十步之外射滅豆大的蠟燭火苗,簡直令人無法想像!戰國刀兵連綿,誰對武道都有些須常識,況乎在血雨腥風中滾出來的昭雎家族?一時間,大帳竟是靜得喘息之聲可聞,幾個舉燭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膽。此時只見緋雲身形站定,驟然間長身躍起,空中大袖一展,便聽「噗噗噗」一陣連梭輕響,八支蠟燭幾乎是一齊熄滅!緋雲拱手笑道:「吔,獻醜了。」便坐到了案前沒事兒般自顧吃了起來。「令尹啊,以為如何?」張儀醉眼朦朧的看著昭雎。
昭雎早已經是出了一身冷汗——張儀身邊有如此鬼魅般人物,要取人首級當真如探囊取物!縱然張儀不在郢都,他那個秦國商社安知沒有此等人物?自己身邊雖然也是多有劍士,可誰又能敵得如此長劍短兵?心念及此,昭雎不禁惶恐笑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老朽大開眼界了,丞相有此等英傑,老朽敬服也。」
「飲酒作樂爾爾,何足道哉!」張儀一通大笑,拱手道:「叨擾令尹,告辭了。」「丞相稍待。」昭雎啪啪兩掌,便有一個老僕捧來一隻一尺見方的銅匣。昭雎湊近張儀低聲說了一陣,張儀只是矜持的微笑點頭,便吩咐緋雲接過了那隻銅匣。一切完畢,大帳外駛來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昭雎將張儀殷殷扶上車,子蘭親自駕車將張儀送回了驛館。此時已是四更將近,緋雲吩咐廚下做來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魚羊湯,喝得三人滿頭冒汗,卻都是異常的興奮。緋雲笑道:「老賊好神秘吔,大張旗鼓的請客,卻偷偷摸摸的用篷車後門送人。」張儀笑道:「神秘兮兮嘛,就是這老賊服軟了。今夜兩位小弟大有功勞,來,乾一碗慶功!」便逕自將大碗與兩人面前的空碗「噹」地一碰,又咕咚咚喝了一碗。緋雲笑道:「吔,酒徒一個,任甚都做酒了!」嬴華第一次看見張儀酒後模樣,覺得這時的張儀爽直憨厚詼諧,與平日的張儀判若兩人,竟是特別的可親,不禁咯咯笑道:「喝了七種酒還能說話,人家可是酒聖呢。」說著便拿下張儀手中的空碗:「別舉著了,沒酒了呢。說說,今晚誰功勞最大?」張儀呵呵笑著:「大小弟,一劍立威!小小弟嘛,令老賊毛骨悚然!功勞都大大也!」嬴華笑著拍案:「酒糊塗!小小弟功勞大,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張儀也拍著長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樣子:「大小弟大是,小小弟當真一個小巫婆!我都不曉得她有這兩手呢。」緋雲笑得捂著肚皮道:「吔!才不是小巫婆呢!」緩過勁兒來道:「其實不神吔,我的袖箭不是甩手,也不是尋常小弓單箭,我是公輸般的『急雨神弩』,一機再袖,可同時發射八支箭,也可單支連發。張兄、華哥你們看。」說著右手向上一伸,大袖滑落,手臂上赫然現出一個用皮條固定的物事!緋雲解開皮條,將物事擺在了案上:「看看,這便是『急雨神弩』了。」這急雨神弩外觀極是尋常,不足一尺長的一片厚銅板而已。然則仔細端詳,卻是一套巧奪天工的連鎖機關!八個箭孔大約竹籤一般粗細,在銅板上排成了錯落無序的奇怪形狀;銅板橫頭伸出了一個帶孔的榫頭,孔中穿了一根精緻的皮條;以不同方式扯動皮條,小箭就會以不同方式發射!嬴華是兵器行家,一番端詳後不禁驚歎:「用之簡單,威力驚人,當真匪夷所思!」張儀笑道:「那層出不窮的機關,都包在肚子裡了。」嬴華笑道:「小弟定有奇遇,此等神兵可是絕世珍品呢。」
緋雲道:「吔,這可是張家的祖傳之物呢。」
嬴華大是驚訝。張儀卻哈哈大笑:「海外奇談也!張家祖傳?我如何不知?」緋雲幽幽一歎:「那是主母不讓告你吔。主母說:張家祖上有一代做過洛陽工匠,後來便跟著神工公輸般做了徒弟。這『急雨神弩』是公輸般匠心畫圖,卻是張祖一手製作的。只做了六件,公輸般破例讓張祖留了一件,說張家有遠運,有朝一日會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將這急雨神弩的故事說給了我,還說此物用於張兄不妥,便教我精心練習,跟隨張兄。」「哪?你跟誰學的射技?母親?」一說到母親,張儀便情不自禁。
緋雲搖搖頭:「張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說,要不是張老爹,張家早被流盜洗劫了。」說著說著緋雲便有些哽咽了。張儀歎息一聲,良久沉默。嬴華道:「大哥不須憂傷,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呢。」緋雲也抹去眼淚笑道:「吔,都是姐姐擺功擺出來的呢。」嬴華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變成姐姐了?是大哥!」緋雲笑道:「吔,大哥只有一個,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說著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張儀忍俊不住,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後,一輛青銅軺車在一隊甲士護衛下開到驛館,張儀被隆重的迎接進了郢都王宮。楚懷王大是煩惱。先是鄭袖花樣百出的宮闈「規勸」,後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軟硬兼施的利害陳說,楚懷王本來已經打算聽從他們的主意了;偏在這時,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新銳卻又聞訊而動,非但闖進王宮慷慨陳辭質詢他「將先王遺志置於何地」,還當場斷指寫下了鮮血淋漓的長卷血絹,發誓要與虎狼秦國周旋到底!
這一下楚懷王當真為難了,他不怕別的,就怕這頂「背叛先王遺志」的鐵頭帽子。老昭雎如此死硬,當初也沒敢斷然主張背棄楚威王的既定國策,而只是脅迫他罷黜屈原縮權黃歇,合縱與變法卻隻字未提,還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惡名?羋槐別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國朝野與天下諸侯中的巨大威望,卻是最清楚不過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卻是他的立身之本,一旦被朝野指為「背叛先王」,那還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顧的惡君,說不定隨時都有倒戈之危!
細細一想,羋槐覺得大是怪異:張儀一來,一切大變!行事向來講究「分寸」的老昭雎與從來不過問國事的鄭袖,竟全都急吼吼的要與秦國修好。屈原黃歇一班新銳,在遭到貶黜時也沒有如此激烈的言辭舉動,如今竟是指天發誓的對他這個新王施壓。本心而論,對於是否一定要和秦國修好?還是一定要和秦國為敵?羋槐當真不在乎,也認為大可不必如此認真。邦交大道嘛,從來都是利害計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兩派卻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他卻是彷徨無計了。兩邊都有脅迫他的利器,兩邊都不能開罪,兩邊也都不能聽從,羋槐第一次感到了當國王的苦惱。煩亂之下,他坐著王船獨自在雲夢澤漂了一天一夜,竟是生生憋出了一個主意,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國王的快樂。張儀來了,被領過了曲曲折折的迴廊小徑,最後進了一座極為隱秘的小殿。這是羋槐親自指定的密談地點,他要依靠自己的見識,在大國邦交中顯示國王的聖明。
「丞相入楚,羋槐多有簡慢,望勿介懷。」
「先王方逝,主少國疑,張儀豈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體,羋槐願聞先生高見。」
「秦楚修好,別無他圖。」張儀卻是要言不煩。
「改弦更張,楚國有何好處?」羋槐也是直觸要害。
「秦楚接壤千里有餘,一朝為敵,秦國傷害而已,楚國卻是岌岌可危也。」「丞相是說,楚不敵秦?」
「楚若敵秦,何須六國合縱?」
楚懷王一怔,卻又立即笑了:「合縱深意,在於滅秦,而不是抗秦。」
張儀驟然大笑:「掩耳盜鈴者,不想卻是楚王也!秦國現有十萬鐵騎,一年之內將增至二十萬。楚國卻只有支離破碎的二十萬老軍,楚國抗秦,無異於以卵擊石。至於六國滅秦,更是癡人說夢!難道楚王忘記了三十年前的六國滅秦大會盟麼?那時侯,秦國尚是窮困羸弱,六國尚不能滅,況乎今日?」
楚懷王頓時語澀。雖然他覺得張儀有些盛氣凌人,但對張儀所說的事實卻無法辯駁,誰教秦國確實比楚國強大了許多呢?羋槐也想強硬對話,但他也知道,實力較量,弱勢一方是沒有資格強硬的。沉默有頃,楚懷王換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丞相曾助楚國滅越,對楚國朝局當不陌生。秦楚修好,贊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本王何以自處?尚請先生教我。」張儀揶揄笑道:「楚王若能將王權讓於張儀,張儀自有辦法。」
「丞相取笑了。」羋槐見張儀軟硬不吃,竟是沒了應對之法,只好直截了當:「秦國若能返還房陵,本王便有立足之地。」「倘若返還,楚國如何?」張儀緊盯一句。
「退出合縱,秦楚結盟。」
「好!」張儀欣然拍案:「請楚王宣來史官,當場立下盟約便是。」
楚懷王沒想到如此順當的討回了房陵之地,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又是幾百年糧倉,對楚國的重要性怎麼說也不過分,但能不動刀兵而收復房陵,縱退出合縱,屈原黃歇一班新銳也奈何他不得。羋槐笑道:「兩國立約,須得雙方君主押約上印了。」言下之意,竟是要釘實張儀的權力。
「張儀乃秦國開府丞相、秦王特使,楚王若有疑慮,自當作罷。」
羋槐略微思忖便高聲下令:「宣太卜進宮。」
楚國的官制相對簡約,太卜兼有記載國史、執掌宗廟、占卜祭祀等多種職責,實際便是文事總執掌。楚國具有濃郁的山地神秘傳統,便將占卜職能列於首位,稱為太卜。中原各國則將記載國史列為首位,一般稱為太史令,府下分設宗廟、占卜、祭祀等屬官。這時楚國的太卜是鄭詹尹,此人與鄭袖一樣,乃楚國鄭氏家族的支脈,為人深沉寡言,與朝中各方都甚為相得,與屈原還是忘年詩友。聞得楚王宣召,鄭詹尹立即登車匆匆進宮。及至聽到楚懷王立即擬就盟約的命令,他竟是怔怔的愣在那裡說不上話來。在他六十多年的記憶裡,如此沒有任何儀典的邦交立約是從來沒有過的,尤其是一國之王與一國丞相立約,更是匪夷所思!他想說出自己的想法,卻又囁嚅著開不得口——太卜在實際國務中是無足輕重的,說了又能如何?愣怔片刻,只得拱手領命,坐到內侍已經準備好的長案前,雙手提筆,在兩張大羊皮紙上同時寫下了兩份盟約。
「太卜高年清華,竟有雙筆才能,張儀佩服了!」張儀竟是絲毫沒有在意盟約,只對鄭詹尹一手雙筆絕技讚不絕口。
「如何?我大楚國也有上上之才了!」楚懷王羋槐也是不說盟約,只注意張儀說話。
老內侍將盟約遞到王案前,楚懷王瞄了一眼便寫上了「楚王羋槐」四個大字,隨即命令:「用印。」一方鮮紅的大印便清晰結實地蓋在了羊皮紙上!老內侍又將兩份盟約捧到張儀案前,張儀笑道:「丞相印卻在咸陽,張儀只能押上名號了。」楚懷王笑道:「無妨。本王派特使隨丞相去咸陽,用印之後隨即交割房陵,如何?」張儀笑道:「土地乃無可移動之死物,邦交卻是無常活物。何者先行兌現?楚王自可權衡。」楚懷王恍然拍案:「好!三日之內,楚國派出特使,知會蘇秦,退出合縱!」
張儀大笑:「三日後,張儀便與兩位特使離開郢都!」
楚懷王送走張儀,立即回到後宮對鄭袖說了今日盟約。鄭袖拍著羋槐的臉頰連連誇讚他「長大了!有謀劃!」還破例的讓羋槐當了一回威風凜凜的大男人,羋槐樂得直叫,竟是又一次體味到了王者的快樂與力量。
不想屈原黃歇當晚便匆匆入宮,憤憤勸諫楚懷王勿受秦國誘騙,當立即撤除盟約,立即派出合縱聯軍!羋槐氣得臉色發青,忿忿然辯駁:「合縱聯軍就一定能收回房陵?你屈原擔保?還是黃歇擔保?兵不血刃而收復房陵,本王錯在何處?六國合縱好,可曾給了楚國一寸土地?本王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
「噢呀我王,」春申君黃歇換了個話題:「張儀狡詐無常,若騙了我王,楚國豈不貽笑天下?那時楚國何以在天下立足?」
「大謬!」楚懷王聲色俱厲:「秦國失信?張儀行騙?果真如此,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深深一躬:「言盡於此,夫復何言?臣等願我王記住今日才是。」說完竟大袖一擺揚長而去,春申君也跟著匆匆去了。羋槐兀自喘著粗氣自說自話的罵了一通,剛剛罵得累了,老令尹昭雎又到了。昭雎盛讚楚懷王:「明君獨斷,力排眾議,挽狂瀾於既倒,救楚國於危亡,英雄氣度,勝過先王多矣!」羋槐頓時心花怒放,覺得老令尹當真忠心耿耿老成謀國,立時便賞了昭雎黃金百鎰!
當晚,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徹夜商議。天色泛白時分,一騎快馬便飛出郢都北門,直上官道奔赴燕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