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縱橫初局 第一節 燕山幽谷 維風及雨

  蘇秦回燕,燕國當真是驚動了!

  薊城竟是萬人空巷,紅色人群從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宮門前,鼎沸歡騰之壯觀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色。老人們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給燕國帶來了大運!

  燕國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銅軺車排成了轔轔長龍,燕易王恭敬的將蘇秦扶上王車,又親自為蘇秦駕車,引得萬千國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躍歡呼,萬歲之聲淹沒了山原城池。誰都覺得,這個給燕國帶來巨大榮耀的功臣,無論給予多麼高的禮遇都是該當的。百餘年來,燕國是戰國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諸侯,也是唯一沒有擴展而始終在龜縮收斂的戰國,沒有在值得記憶的大事中風光過那怕一次,燕國人也從來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如今,燕國成了六國合縱的發軔之國,赫赫六國丞相竟回到燕國就職!一夜之間,燕國竟成了天下矚目的首義大國,朝野臣民誰不感慨萬端唏噓歡慶?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誰也沒有仔細去品味這件事對燕國的真實意義,更沒有人去想,是否值得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歡?只是聽任那壓抑太久的萎縮之心盡情伸展,盡情發洩。

  王車上的蘇秦,卻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對綿延不絕的歡呼與形形色色的頂禮膜拜,蘇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個人,在潦倒坎坷的時候沒有誰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卻有如此難以想像的榮耀富貴與崇拜頌揚如大海波濤般要來淹沒他!洛陽歸鄉,國人也對他歡呼讚頌,但蘇秦卻沒有茫然眩暈,反倒是一種真誠的陶醉與喜悅,畢竟,衣錦榮歸是人生難得的一種驕傲,縱然這種驕傲不無淺薄處,但它卻是一種真實的愉悅享受。

  今日不然,燕國朝野的狂熱,使他猶如芒刺在背般渾身不自在。他實實在在地覺得:六國合縱是自己的血汗功勞,縱然身佩六國相印也當之無愧。但是,他也實實在在的以為:六國合縱不能從根本上挽救任何國家,更不會給庶民百姓帶來富裕康寧,將六國合縱看成救世神方,將蘇秦看成上天救星,實在是一種虛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國合縱出現危機,光環與泡沫驟然消失,人們又當如何呢?如果說,國人百姓的歡呼頌揚,蘇秦還能釋然一笑,那麼國君大臣給他的曠世禮遇,則的確使他隱隱不安。他本能的覺得,六國君臣之中,極少有人把握六國合縱的真實用心與本來圖謀,他甚至有了一絲隱隱的恐懼:六國合縱一旦立於天地之間,這個龐然大物的命運,就已經不是他能操縱的了。

  燕易王為蘇秦舉行了盛大的接風宴會,國中大臣與王室貴胄三百多人濟濟一堂,鐘鳴樂動,高歌曼舞,觥籌交錯,人人歡欣!席間燕易王拍案下詔:拜任蘇秦為燕國開府丞相,賜封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薊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開府丞相,這便是老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對臣子的封賞極致,同樣也是布衣入仕所能達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話音落點,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萬歲——!」「丞相萬歲——!」蘇秦依照禮儀一躬到底謝了王恩,卻沒有燕國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動。但燕國君臣這一絲失望也只是一閃而逝,便迅速被宴會的大喜大慶淹沒了。

  三更時分,大宴方才結束,看著峨冠博帶的大臣們與燦爛錦繡的貴胄們川流不息的走出大殿,蘇秦心中竟是空蕩蕩的。從始到終,他都沒有看見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國後,只要在薊城,燕王斷無不請她赴宴之理。難道她不在薊城了?她能隱到哪裡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從中央王座走了過來:「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幾名大臣再與武信君小宴敘談,聽武信君說說六國大勢如何?」燕易王三十餘歲,一副絡腮長鬚,粗壯敦實,酒後正是滿面紅光興致勃勃的樣子。

  「臣亦正有此意。」蘇秦拱手道:「然則,人少為好,臣欲向我王陳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吟,終於笑道:「好,那就留宮他、子之兩個吧。」

  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東側的書房外廳設了小宴。說是小宴,實則是每人一鼎燕國的酸辣羊肚湯醒酒,之後就是飲茶。燕易王安排這個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於讓大臣們聽蘇秦講述六國合縱的經過與各國詳情,以及如何使燕國聲威大振的宏圖長策,以振奮朝野。可蘇秦卻提出「人少為好,陳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掃興,但蘇秦目下是六國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聽從了,只留下了兩個武臣相陪:一個是邊丞宮他,一個是遼東將軍子之。宮他原是周室大夫,護送燕姬嫁於燕文公後,便留在了燕國,此人正在盛年又頗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國邊境要塞的邊丞,雖然並不顯耀,但卻是實權臣子。子之卻是燕國東北方的抗胡邊將,正好來薊城辦理兵器,燕易王便讓他聽聽天下大勢。其所以留下這兩個人,是燕易王估料蘇秦的秘策必是組成六國聯軍攻秦,而這兩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將領。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湯飲罷,燕易王拭去額頭汗珠,笑吟吟看著蘇秦。

  蘇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訴臣,孟夫子給他說了一個故事,我王可否願聽?」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來燕國啊。」

  「孟夫子說:有個宋國農夫種下一片麥子,天天到地頭看,兩個月了,麥子卻老是只有兩三寸高。他心中著急,便將麥苗一根根拔高了幾寸,滿眼望去,一片麥苗齊刷刷高了許多,竟是蓬勃碧綠!農夫匆匆回家,高興的對老妻與兒子說:『今日辛勞,揠苗助長!明日再揠,過幾天就能收穫了!』老妻兒子大是驚訝,連忙趕到地頭,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麥苗竟全部枯萎了。」蘇秦打住,依舊微笑的看著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個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間有如此蠢人麼?」

  「真正揠苗助長者,可能沒有。然做事相類而急於求成者,卻是數不勝數。」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說,六國合縱不能急於求成?」

  「非純然如此。」蘇秦道:「孟夫子這個故事的真意,告誡人做事須得求本,而不是虛漲外勢。根本堅實,聲勢自來。根本虛弱,縱有外勢而依舊枯萎。我王以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還有弦外之音?」如此一個故事,燕易王確實有些茫然。

  蘇秦肅然道:「臣之本意:六國君臣大多未能體察六國合縱之本意。」

  「合縱本意?難道不是六國抗秦麼?」

  「抵禦強秦,只是六國合縱之直接目標,當務之急罷了。」蘇秦雖然目力不佳,此時眼中卻是爍爍生光:「六國合縱之根本,在於爭取數年甚或十餘年穩定,使各國能夠搶出一段時間變法圖強,與秦國做根本國力的競爭!但識得這一要旨,便將合縱視為手段方略,而將變法圖強視為真正目的。惜乎六國之中,只有楚國體察了這一要害,否則楚威王也不會如此果決的力行合縱。魏趙韓齊四國,都對利用合縱機遇而變法圖強,沒有絲毫體察。臣今歸燕,似覺燕國朝野亦無變法圖強之籌謀,舉國上下,皆視合縱為擋風之牆、禦敵之盾。而後盾之下,究竟該當如何作為?卻是沒有思謀。如此情景,臣不能不憂心忡忡。」

  在發動合縱的遊說中,蘇秦的說辭從來只涉及各國所面臨的威脅、各國間的恩怨糾葛以及與六國共同大敵——秦國的仇恨,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君主說出六國合縱的深遠本意。不是不可說,而是沒有必要說。六國君臣中淺薄平庸顢頇者多,深遠意圖往往會被看做不著邊際的書生空言,寧如不說?除了楚國殿堂那場特殊的論戰,蘇秦只用對面君王能夠聽得懂的語言說話,甚至對於四大公子,他也沒有剖陳過自己的本意。今日有感於燕國最初的知遇之恩,卻是真誠坦率的說了出來,一席話竟顯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卻被蘇秦說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覺得好笑,不就變法強國麼?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來不知多少人說過了,但凡名士都將這個詞兒掛在嘴邊,至於如此鄭重其事?誰不想強大,可那容易麼?燕國連場像樣的勝仗都沒打過,秦國欺負,趙國欺負,齊國欺負,連中山國也欺負,威脅日日不斷,能守到今日已經是罕見了,大勢不穩,誰敢變法?雖做如此想,他卻不能對蘇秦如此說,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說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淺。燕國一旦康寧,便立即著手變法如何?當務之急嘛,還是派軍入盟,打敗秦國。兩位將軍以為呢?」

  宮他挺身拱手:「臣以為大是,外敵不去,何論內事?」

  「要抗秦,也要變法。」遼東將軍子之卻只是硬邦邦一句話。

  蘇秦沉默片刻,突然帶有幾分酒意的大笑起來:「我王已經想到此事,原是臣畫蛇添足也。」稍傾似乎醒過了神,笑道:「合縱成軍,燕國何人為將?派軍幾何?」

  「宮他為將,出兵五萬。」燕易王倒是爽快脆捷。

  子之卻突然高聲道:「子之請命為將,血戰秦國,為大燕雪恥!」

  燕易王似有猶豫,笑道:「此事回頭商議便了。」

  「好!將軍請戰,燕國有望!」蘇秦哈哈大笑一陣:「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爛泥般軟倒在地氈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當真淺了!來人,王車送武信君回府!」

  一輛華貴的駟馬青銅篷車轔轔駛出了王宮。三月的燕山風浩蕩吹來,車簾啪啪直響,躺在車中的蘇秦霍然坐起,打開車簾,撲面便是一陣料峭寒意!蘇秦頓覺清爽,猛然長身站上車轅,竟似站在軺車傘蓋下一般,斗篷與大袖齊舞,長髮與高冠糾結,空曠寂靜的長街響徹著他的曼曼吟誦:「鐘鼓鏘鏘——河水湯湯——憂心且傷——懷允不忘——!」

  離開燕國南下的時候,蘇秦已經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沒府邸。雖然在窮困的燕國已經是很顯赫了,但就實而言,也就是一座四進六開間的大宅院而已。這座府邸蘇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連庭院中的房屋都沒有時間看完。燕易王接到蘇秦北上歸燕的消息,便加緊對這座府邸進行了一番修繕,又從王宮與官署挑選出了二十多名侍女與官僕,在一名王宮老內侍的督導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變得亮堂堂一片生氣。王車到達府門,便有家老總管領著四名侍女前來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軟榻將蘇秦抬了進去。

  王車一走,蘇秦立即恢復了常態,飲了幾盞淡茶,便在庭院轉悠了兩遭,驚訝的發現這座不大的庭院已經變得與他離開時有了霄壤之別,除了不夠宏闊,便完全是一個貴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為何還要另外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難道這裡不能開府理事麼?對於窮弱的燕國,一座華貴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難道沒有想過麼?儘管燕易王今日對他的主張表示了淡漠與嘲笑,蘇秦也不願意在初回燕國便與燕王發生摩擦,但蘇秦還是不忍看到燕國在如此衰弱之際做如此的大肆鋪排,思忖良久,他回到書房,提筆向燕易王上書:

  諫君相府邸書

  王欲為蘇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為不安。墨子云:國有七患,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進六開,僕從數十,修葺一新,開府可也,理事足也,無當新起宏闊府邸。先祖立國之初,燕山荒莽,林草連海。先燕人奮發惕厲刀耕火種而成家園,遂立於北國諸侯之首。當此內憂外患之際,邊卒饑寒,戰車銹蝕,工匠窮困,農人饑謹,我王當輒思先祖國人之大德,固本用財,聚集國力,激勵民心,以為變法圖強之奠基。《周書》云: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虛耗國家財貨,鋪排君臣行止,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國家憂患多矣!

  「噹!」的一聲,蘇秦擲筆,青銅筆桿撞得玉石硯台脆響。

  帷幕後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蘇秦霍然起身,沉聲喝問:「誰在帳後?」

  紗帳一陣婆娑,暗影中走出一個斗笠垂紗裙裾曳地的人來,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無疑。蘇秦心中一動:「你?可是……」只見那人緩緩摘下吊著黑紗的斗笠,顯出了那永遠烙在蘇秦心頭的綠色長裙與披肩白紗!

  「燕姬……」蘇秦揉揉朦朧的眼睛:「果真是你麼?」

  「季子,沒有錯,是我。」燕姬燦爛的笑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蘇秦端起書案上的風燈,喘息著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著那張不知多少次闖入夢鄉的面容:烏髮依舊那麼秀美,肌膚依舊那麼皎潔,眼睛依舊那麼明亮,微笑依舊那麼神秘,哪?哪是……蘇秦顫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著燕姬眼角細密的魚尾紋,驟然之間淚如泉湧,頹然跌倒,手中的風燈也「咚!」的砸在地氈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驚呼一聲,將蘇秦抱起,放在了日間小憩的小竹榻上。

  蘇秦卻睜開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說說!你是如何過來的?你藏在哪裡?」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輕聲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說好了。」

  「好。」蘇秦也笑了:「一見你,我竟弱不經風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勞了。」燕姬幽幽一歎:「迢迢馳驅,時時應酬,日日應對,夜夜上書,有如此做事的麼?」

  「無妨,打熬久了,我撐持得住,先說你吧。」

  燕姬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蘇秦講述了宮闈巨變中她的經歷。

  燕文公驟然死去,燕姬大為起疑。文公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且有老疾纏身,但據太醫的診斷與燕姬自己的體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就在燕姬陪著太子去舉行春耕開犁大典回來時,老國君竟然已經死在了書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睜雙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國君的內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頭緒。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時分,太子竟然帶著三百名精銳甲士與幾名大臣趕到了後宮,絲毫沒有詢問老國君的死因,也絲毫沒有與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詔宣佈了國公薨崩的消息,宣佈了國喪,宣佈了太子即位!令燕姬驚訝莫名的是,平日裡對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過危機的太子,竟然在頃刻之間變得冷酷凌厲,對她竟視若無物一般。燕姬沉住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離開了寢宮,立即著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隨時離開宮廷的準備。整個國喪的一個月裡,她都沒有離開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參與葬禮,更不過問國事朝局。突然之間,她這個國後變成了被遺忘的古董,似乎她從來沒有存在過。大喪之後,新君宣佈稱王,在新御書清點燕文公書房時,卻發現少了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玉印、一副燕國秘藏圖!新王氣勢洶洶來找她時,連那座小庭院也包圍了。燕姬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詔命,要重回洛陽王室。新王陰沉著臉說,只要她交出玉印與秘圖,就放她回洛陽。燕姬卻是一陣大笑:「我不回洛陽,就死在燕國又有何妨?」新王無奈,只好屏退甲士,一個人溫言軟語的勸她求她。燕姬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蹺,查明死因,究辦謀逆奸凶,再說此事不遲。」新王萬般無奈,只好連夜與心腹密謀,第二天便將宮中內侍總管與三家大臣滿門斬首,薊城國人竟是一片歡呼。

  新王來見燕姬,燕姬便將玉印交給了這個已經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圖,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遺詔,遺詔上赫然寫著:「秘藏圖交由國後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執掌。若有違背,宗廟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長歎一聲:「國後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隱於秘藏之地,遠離宮廷糾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處,如何找到國後?」燕姬道:「先君有三隻信鷂,但放一隻,兩個時辰內我便可收到,屆時我自會指明地點。」新王思謀良久,只好答應燕姬離開薊城。

  燕國雖國用拮据,但歷代國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謹細傳統,將一定的剩餘財貨囤積隱藏,六百多年下來,這些秘密藏匿的財寶實在是不可小視!燕國敢於以窮國弱國擺老貴胄架勢,一大半原因是因了這些驚人的秘藏。離開這些秘藏,燕國便不能應對任何一場像樣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無論如何不敢開罪這位奉詔掌管秘藏圖的國後,倒是每隔一兩月便派出信鷂噓寒問暖一番。如此一來,燕姬倒是過起了真正的隱居生活。

  「他們要跟著信鷂蹤跡找你,豈非大大麻煩?」蘇秦頓時便有些著急。「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鴿,是信鷂。鷂子如蒼鷹,一展翅便直上雲中,難覓蹤跡,他卻如何跟蹤?這也是歷代燕君的老法子,從來沒有閃失的。」

  「如此便好。」蘇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荊燕上次回燕,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沒見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權謀,將宮中封鎖得很是嚴密,對外卻無事一般。季子以為新燕王如何?」

  「權謀機變有餘,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氣象。」蘇秦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你還願意將燕國作為根基麼?」

  「燕國為合縱發端,天下皆知,還當是立本之國。」

  燕姬笑道:「夜深了,這些事擇日再細說吧。」

  蘇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裡?如何找你?」

  「三日之內,按圖來尋了。」燕姬微笑著從袖中抽出一方白絹摁到蘇秦手掌中:「保你有說話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別動。這裡的內侍官僕都是我的舊人,出入忒便當呢。」說完戴上斗笠,一閃身便轉入帷幕後消失了。

  蘇秦頓時覺得空蕩蕩的,茫然悵然恍惚煩亂,片刻間一齊湧上心頭。睡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閒走。薊城刁斗已經打響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橫亙北方天際的那道山峰剪影好像就壓在頭頂一般。山風還沒有鼓起,天地間萬籟無聲,蘇秦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悶極了。

  合縱發端便危機叢生:聯軍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齊威王、魏惠王,幾個對秦國懷有深刻警惕的老國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國,隨時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燕易王的態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國合縱的真實意圖,可能是永遠都難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難以實現了,他所面對的,將是層出不窮地奔波補漏,六國合縱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只是一張需要不時修補的盾牌!

  一想到這裡,一種濃濃的沮喪便滲透到蘇秦心頭,在洛陽郊野冰天雪地中構思的遠大宏圖,在今日六國君臣們的狗苟蠅營中,就彷彿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變法不好麼?強國不好麼?為何這些君主權臣們就是不願意做呢?真是一個天大的謎團!驟然,蘇秦覺得自己疲憊極了,蒼老極了,對世事無奈極了,真想躲進一個世外桃源,仔細地透徹地揣摩一番人世間的奧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裡?洛陽蘇莊麼?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蘇莊只是一片充滿了世俗渴求的故園舊土而已。兩個弟弟期望著二哥將他們帶入入仕的大道,讓他們一展才華;大嫂期盼著他的權力萬世永恆,使蘇氏家族永遠輝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織,可她能給蘇秦的,依然是一種窒息,一種深深陷入田園泥土而不許自拔的窒息!說到底,當你褪盡身上的權力光環時,那片故園舊土給你的便只是蔑視與嘲笑,而絕不會給你一種出世的超脫。夢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國的宮廷陰謀之中,該當自由的時候,她卻依舊戴著國後的桂冠,並沒有遠走隱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這個陰謀圈子中周旋下去,永遠的留在燕國土地上,果真如此,蘇秦的夢幻也將永遠的化為烏有……

  三十歲尚是處·子之身的蘇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無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這裡?」一個侍女驚慌的喊著。

  蘇秦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躺臥在水池畔的一張石案上,衣衫潮濕冰涼,露水珠兒尚在晨霧中晶瑩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蘇秦:「大人,家老正在四處找你呢。」蘇秦慵懶地打了個長長的響亮的哈欠,揉揉眼睛問:「有事麼?」

  「說是荊燕將軍緊急求見。」侍女低聲回答。

  「荊燕?」蘇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書房而來。

  隨著蘇秦歸燕,荊燕在燕國也聲名大振。大宴之時,燕易王下詔封荊燕為中大夫。對於一個平民出身的武士來說,原先的千夫長已經是荊燕的最大出息了,封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無異於極身榮耀徹底改換門庭。可荊燕卻紅著臉對燕王說:「荊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廟堂之上,願終生為武信君屬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顯示用賢氣度,倒也著實勸說了幾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荊燕卻只是紅著臉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燕易王掃興而無奈,只好褒獎幾句作罷。蘇秦也頗為困惑,趁席間入廁,於無人處詢問原故,荊燕只是木訥道:「心智淺薄,當不得大命。」見荊燕不願多說而又絕無更改的樣子,蘇秦也沒有再多問。大宴未完,荊燕便南下大梁聯絡去了,如何忒快便回來了?

  荊燕正在書房外焦急的徘徊,見蘇秦衣衫不整長髮散亂滿臉青灰地匆匆走來,不禁迎上前去驚訝問道:「大哥如何這般模樣?」蘇秦擺擺手:「無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兒了?」荊燕低聲急迫道:「斥候急報:張儀出使楚國!我怕你有新謀劃,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張我便立即出發。」蘇秦卻沉默著沒有說話,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廳稍待片時,此事容我仔細想想。家老,給將軍上茶。」說完便大步進了書房。

  一個時辰後,蘇秦走出書房,手中拿著四個銅管道:「荊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騎士,將這四份書簡分送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後你隨我南下,你來準備細務,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儘管辦事,我這便去了。」荊燕將銅管插入腰間皮袋,便大步出門去了。

  蘇秦覺得有些睏倦,便來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頓時清爽。這是他在郊野苦讀時形成的習慣,夏日在冰涼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滾兒,那冰涼的氣息直滲心脾,消解困頓最為有效。冷水浴完畢,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麵餅,便乘坐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直出薊城北門,到得郊野無人處,換上一匹青灰色陰山駿馬,便直向大山深處飛馳而去。

  三月的燕山,蒼黃夾著青綠,莽莽蒼蒼的橫亙在面前,數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來到一條清波滾滾的河邊,蘇秦一番打量,腳下一磕,駿馬便沿著河道直向那道最為低緩平庸的山谷馳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轉為東西向,蘇秦左手馬韁輕抖,便進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約走得三五里,山谷竟漸行漸窄,身上卻覺得越來越熱,燕山特有的那種飽滿浩蕩而略帶寒意的春風,不知不覺間竟變成了和煦溫暖的習習谷風。面前奇峰高聳如雲,地上柔柔綠草如茵,滿山林木蒼翠蔥鬱,竟與山外直是兩重天地。

  蘇秦駐馬張望一番,覺得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斷難想到,當真是平中隱奇!突然,他聽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隆隆之聲,便走馬循著隆隆聲深入山谷,大約里許,便見迎面一道大瀑布從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飛珠濺玉,水霧中竟斷斷續續的閃爍出不斷變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盡頭,兩邊奇峰對峙,中間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這片碧綠的深潭;潭邊谷地生滿了野花野草,層層疊疊交相糾結,卻是叫不上名兒。鳥鳴雖然湮沒在了隆隆瀑布聲中,但那些靈動出沒於花間草叢樹梢的五彩身影,卻實實在在的是生機盎然。

  「天泉谷?好個所在!」蘇秦大伸腰身做了一個長長的吐納,竟覺得身上酥軟了一般。靜了靜神,他從長衫襯袋裡拿出一隻黑黝黝的陶塤吹了起來。這是洛陽人烙在心頭的踏青民謠,在《詩》中便是《王風》中的《黍離》,是周人在東遷洛陽時西望鎬京廢墟,對部族衰落的迷茫與歎息。這首歌兒,在中原戰國也許已經被人遺忘了,但洛陽王城的子民卻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隨著悠揚沉鬱的塤音,谷中突然飄出了悠長的歌聲: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歌聲蒼涼肅穆,卻正是《黍離》的老詞,那種滯澀的唱法,那種獨特的招魂般的呼喚,不是周人絕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裡——?」

  「右手看——」

  蘇秦轉身,朦朧看見了山花爛漫的山腰中隨風飄展的一點雪白。雖然目力不佳,他卻斷定那便是燕姬無疑,打馬一鞭,駿馬長嘶間竟箭一般向東邊山峰衝來!

  「季子!我來了——」但聞山腰一陣清亮的笑聲,一個綠衣白紗的身影輕盈的從山上飄了下來,堪堪的落在了馬背之上。一陣豐·滿柔軟的馨香與溫暖頓時從背後包圍了蘇秦,淹沒了蘇秦!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閃電般襲擊了他,使他差點兒跌下馬來。猛然,他一把將那豐·滿柔軟的綠裙白紗攬了過來,緊緊的箍在懷中,一陣急促的喘息,兩個灼熱的軀體便在馬背上重疊了,融化了……

  「真是一頭餓狼呢。」花草叢中,燕姬摩挲著蘇秦的臉頰。

  「中山狼!」一陣大笑,蘇秦又將燕姬拉進了懷中。她滿臉紅潮的喘息著,卻是緊緊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閃亮的結實身軀,任那令人如醉如癡的潮水裹挾著騰騰熱汗,恣意的向她衝擊,在她晶瑩豐·滿的身體裡盡情翻湧,她變成了一葉輕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沒,又彷彿一片羽毛在風中飄蕩,悠上顛峰,飄下深谷,湮沒在無邊的深深的愉悅裡,她盡情的叫喊著呼喚著尋覓著,卻又更深更深的湮沒了自己……

  陽光徜徉到山頂的時候,燕姬醒了。她沒有驚動蘇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身旁,靜靜的端詳著守候著,一任那一抹晚霞從山頂褪去。終於,蘇秦睜開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親暱的笑著在他臉頰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蘇秦霍然坐起搖搖頭笑道:「從來沒有如此酣睡過呢,冷水沖沖,三日三夜也沒事兒。」燕姬咯咯笑道:「真是頭中山狼呢。看那邊,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點兒涼呢。」

  「越涼越好。」蘇秦走了過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涼的山溪嘩嘩流過自己。

  「夜來何處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邊大石上笑吟吟的喊著。

  「都是仙境!」蘇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樂的高聲喊著。

  燕姬笑著站了起來,打開她的隨身皮囊,支開了一頂白色小帳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時,一輪明月爬上山頂,峽谷的一線天空碧藍如洗,花草的淡香和著瀑布激揚的水霧,混成清新純馥的氣息瀰漫在谷中,隱隱水聲傳來,倍顯出一種無邊的靜謐。蘇秦出了山溪,只覺得有一種從未體味過的輕鬆舒暢,竟情不自禁的對著天中明月高聲吟哦:「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誰謂天高?跂予望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這首《河廣》還真是深遠了許多。」

  《河廣》原是宋國流浪者的思鄉歌謠。蘇秦心思潮湧,將「誰謂宋遠」一句,改成了「誰謂天高」,意境便大為深遠起來——誰說大河寬廣?一葦扁舟便可渡過。誰說上天高遠,踮起腳來便可相望!誰說大河不寬廣?刀砍再多的蘆葦也無法逾越。誰說上天不高遠?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蘇秦喟然一歎:「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來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豈怕暮暮朝朝?」

  「說得好!」蘇秦大笑一陣,猛然聞見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氣飄來,驅前幾步,卻見篝火鐵架上烤著一隻紅得流油的山雞,旁邊擺著一壇已經啟封的蘭陵酒與兩隻陶碗,不禁大喜過望:「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齊備呢,回頭細說吧。來,先共飲一碗。」「且慢。」蘇秦端起陶碗笑道:「總該有個說辭吧。」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隨君繞,來生亦相將!」

  兩碗相撞,兩人竟都一飲而盡。燕姬的笑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顧不上擦拭,便拿下鐵架上紅亮的山雞用短劍剖開,遞給蘇秦一隻碩大的雞腿。蘇秦一手接過,另一手卻輕輕抹去了她臉頰的淚痕。「季子……」燕姬一陣顫抖,連忙背過了臉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湧的淚水,回過頭來卻又是燦爛的笑容。蘇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塊一塊的將山雞遞到他手上,自己卻始終只是默默的凝望著。

  「完了?呀!你如何一點兒沒吃?」蘇秦驚訝的攤著兩隻油手叫了起來。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來,洗洗手擦擦臉。」說著便從身後扯過一個皮囊解開,倒水讓蘇秦洗手擦臉。收拾完畢,兩人默默相望,一時竟是無話。良久,燕姬低聲道:「幾多時日?」

  「還有十二個時辰……」

  「還來得及。看看我的住處了。」

  「燕姬,你要在燕國永遠住下去?」

  燕姬輕輕的歎息了一聲:「天地雖大,何處可容我身?我的夢想,一半已經破滅了。剩下的這一半,將永遠留在我的心裡……燕姬不能嫁給你,不能名正言順的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順的做我的夫。可上蒼偏偏讓我們相遇,讓我們相知,讓我們相愛。你說,我們又能如何?縱然無視禮法王權,可你還有剛剛開始的功業,那是你終生的宏圖,我們沒有毀滅它的權力……」

  心中一陣大痛,可蘇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幾乎要噴發出來的吶喊,不能!他不能給燕姬留下太過猛烈的傷痛。沉默良久,蘇秦鐵青的臉色漸漸和緩過來,撥弄著篝火低聲道:「我只是擔心你的處境?」

  「季子,我是萬無一失的,對付宮廷權謀,自保還是有餘的。」燕姬目不轉睛的看著蘇秦:「倒是你,太執著,看重建功立業,忽視權謀斡旋,我當真擔心你呢。」

  蘇秦:「我有預感:六國合縱的真正目標,已經不可能達到了。目下我只有一個願望:促成六國聯軍,與秦國大打一仗,使秦數年內不敢東出函谷關!以鐵一般的事實說話:合縱抗秦,能夠為中原六國爭取時間,白白揮霍浴血的時間,那是六國自取滅亡!真的,我不想將遺恨留給自己……」一陣粗重的喘息過後,蘇秦慨然笑道:「這個願望一成,我便與你隱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國自顧不暇,那時誰來管一個逃匿了的蘇秦?誰來管一個早已消失的國後?」

  「季子!」燕姬猛然撲到蘇秦懷裡,緊緊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還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漸漸的熄滅了。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