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犯難了,子之也大皺眉頭。
急如星火的北上,為的就是要盡快請蘇秦南下,這是屈原與春申君的共同想法。只有蘇秦能夠扭轉楚懷王這種朝三暮四的反覆,也只有蘇秦,能夠化解張儀那智計百出的斡旋手段。沒有蘇秦,楚國的抗秦勢力便很難穩定的佔據上風。可來到薊城兩日了,竟然連蘇秦的面也見不上。子之也大是著急,他很是希望蘇秦出山南下楚國,促使楚國與秦國強硬對抗,只要秦楚對抗一形成,他在燕國才有大展身手的機會。可自從張儀入燕,蘇秦就離開了薊城,原本說好的旬日便回,可到如今已經是兩旬過了,蘇秦竟然還沒有回來!子之大是困惑,以蘇秦的誠信穩健,斷不會無端食言,定然是有甚隱情。百思無計,子之只好陪著春申君來找剛剛成為自己新婚妹夫的蘇代,兩人對蘇代說了半個時辰,蘇代終於答應帶春申君去找蘇秦了。
燕山無名谷正是鳥語花香的時節,蘇秦與燕姬也實實在在的過得逍遙愜意:日間放馬,追捕一兩頭野羊;傍晚時便點起篝火,烤羊飲酒恣意暢談;月上中天,或在草地小帳篷露營,或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東山,兩人依然高臥不起。
「惟願兩人,永遠做這般神仙。」燕姬快·活極了。
「心下不清淨,隱士也不好做呢。」蘇秦卻總是顯得神情恍惚。
「季子啊,當日拿得起,今日也要放得下呢。」燕姬知道蘇秦心事,殷殷笑道:「你首倡合縱,為六國自救找到了一條大道,可六國不自強,上天也救不了。敗根不除,縱有十個蘇秦,又能如何?」
蘇秦一聲歎息:「我還是想試試,這敗根究竟能否得除?」
「季子又要出新了?說說。」
「扶持強臣當政,刷新吏治,造就新邦。」
「季子,有這種強臣麼?」
「北有子之,南有屈原。」
燕姬撥弄著篝火久久沉默,眼中慢慢溢出晶瑩的淚花:「季子啊,我熟悉燕國,子之是個凶險人物,靠不住的。」
「子之過分張揚,但畢竟是個有實力的幹才,他能掃除燕國的陳腐,讓燕國新生。」
「季子,」燕姬聲音發顫:「莫非你想與子之聯手宮變?」
「田氏代齊,魏趙韓代晉,都催生了新興戰國。」
「季子莫得糊塗。」燕姬很是著急:「此一時彼一時,齊國田氏取代姜氏,積累了一百多年。魏趙韓分晉,積累了兩百多年。子之沒有根基,只是燕國一個小部族,只有幾萬軍馬,縱然當國執政,也只能將燕國攪亂,使燕國更弱更窮,如何能使燕國新生?你要三思後行啊。」
「依你之見,蘇秦只能無所作為?」
「季子啊,為名士者當知進退。合縱之敗,不在你無才,而在六國衰朽。連橫之勝,不在張儀有才,而在秦國新生啊。」燕姬輕輕歎息一聲:「合縱大成之日,你身佩六國相印,已經是功成名就了。聯軍攻秦,你更走到了名士功業的頂峰。天不滅秦,秦不當滅,你蘇秦又能如何?難道沒有縱橫天下的顯赫,蘇秦就不會做人了麼?」
「燕姬,我也想隱居遨遊,可總是心有不甘。若大勝一次,我會毫無牽掛的回到你身邊。沒有一次這樣的勝利,立而無功,此生何堪?」
「季子啊,明智者適可而止。燕姬不如你這般雄才,可燕姬懂得,功業罷了還有人生。你如此執拗求成,可是如何罷手?」
「燕姬,讓我好好想想……」
谷風習習,山月幽幽,倆人對著篝火,竟默默的相對無言。
朦朦朧朧中太陽已經在山頭了,燕姬跳起來嚷道:「呀,好太陽!走,到山外轉轉去!」蘇秦霍然站起,看明媚日光撒滿山谷,也頓時振奮起來:「好!出山看看!」兩人到山溪邊梳洗一番,收拾好帳篷,便從山洞馬廄裡牽出馬來。
突然,谷口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上山!」燕姬迅速將馬拉進山洞,兩人便立即登上了山腰一片小樹林。這片樹林外,有一座像鼻般伸出去的岩石,站在上面,谷口情形便一覽無餘。上得岩石一望,燕姬便愣怔著只顧端詳。蘇秦目力弱,只看見谷口影影綽綽幾個人馬影子,又見燕姬愣神,連忙問:「來人可疑麼?」燕姬道:「頭前年輕人,身形與你相近,另外那個人,黃衫高冠,很眼生。看來不是燕王找我了。」蘇秦道:「定是蘇代有急事了,走!下去。」谷口兩騎已經走馬入谷,左右張望,黃衫高冠者喊道:「噢呀武信君,你在哪裡了——」
「春申君——,我來了——!」
春申君聞聲下馬,跑過來抱住了蘇秦:「噢呀呀武信君,你做神仙,可想煞黃歇了!」
蘇秦大笑道:「一樣一樣!哎,你黃歇飛到燕山,總不是逃難吧?」
「噢呀呀哪裡話?好事,大大的好事了!」
「好事?」蘇秦一副揶揄的笑容:「楚國能有好事?」
「噢呀呀,我可是又饑又渴,你這神仙洞府難找了。」
「來來來,坐到溪邊去!三弟,到那個山洞去拿。」蘇秦興奮的將春申君拉到山溪邊大石上坐下:「先說事兒,少不了你酒肉!」
「噢呀呀,還是武信君了!屈原還怕你沒得熱氣了。」春申君將光光的大石頭拍得啪啪直響:「給你說了:楚王決意抗秦復仇!昭雎父子一干老對頭,都做縮頭龜了!」
「呵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蘇秦反倒淡漠下來:「楚王是要找張儀復仇吧。」
「噢呀,洞若觀火了!」春申君急迫道:「老實說了,楚王覺得合縱兵敗是奇恥大辱,發誓復仇;秦國願歸還房陵三百里,請求修好;楚王拍案大怒,說不要房陵,只要張儀!並立即恢復了屈原的大司馬兵權,又立即派我聯絡齊國共同起兵!你說,向張儀復仇,向秦國復仇,這有何區別?」
「千里北上,是屈原的主張?」
「也是楚王之命了。」春申君紅著臉辯解道:「屈原上書楚王,主張請武信君出面斡旋齊楚,楚王贊同,黃歇便星夜北上了。」
「明白了。」蘇秦笑道:「你老兄先酒肉吧,容我揣摩揣摩。」
「噢呀,你就揣摩了。蘇代,來,先吃飽喝足再說!」春申君向蘇代一招手,兩人便狼吞虎嚥起來。
蘇秦逕自過了山溪,順著山林小道走進了那座隱秘的山洞。他知道燕姬的心思,但也想讓她聽聽春申君帶來的新消息,說說自己該如何應對?可山洞裡卻靜悄悄的,外洞裡洞都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猛然,蘇秦看見銅鏡中有一方物事,一回身,長大的石案上果然有一張羊皮紙,拿起一看,墨跡竟還沒有干:
君經坎坷,心志不泯,燕姬無意奮爭,君可自去,毋得牽掛。
頹然跌坐在石案上,蘇秦竟是心亂如麻。愣怔半日,長歎一聲,蘇秦將那方羊皮紙折疊好仔細裝進貼身皮袋裡,環視洞中物事,竟是一陣酸楚難耐,咬牙舉步間卻又猛然醒悟,回頭提筆,在洞壁上大書兩行,「噹!」的丟下大筆,便出了山洞。
蘇代迎上來低聲道:「這是二哥的衣物,還有這支劍。」
「你看見她了?」
「沒有,東西放在酒窖邊上的。」
春申君臉上露出罕見的莊重,向著山洞方向深深三躬,高聲喊道:「燕姬夫人,深情大義,楚國恩人了——!」悠長的聲音在山谷久久迴盪著。
蘇秦長歎一聲,接過包袱短劍:「不說了,走吧。」
三騎飛出谷口,卻聞身後一陣長長的駿馬嘶鳴!三人回頭,只見一騎紅馬正立在谷口山頭,馬上一人舉著一方紅巾遙遙晃動著。蘇秦立馬,雙眼頓時一片朦朧,嘶聲高喊:「燕姬——!等我——!」便頭也不回的飛馬去了。
日暮時分,三人到了薊城郊野。蘇秦將蘇代叫道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蘇代便回薊城去了。春申君笑道:「噢呀武信君,你還是回薊城見見子之,我在軍營等你一晚了。」蘇秦斷然道:「不用了,我們得連夜南下,還得走齊國這一路。」春申君驚訝道:「噢呀,你還想在這時候策動齊國?」蘇秦笑道:「策動齊國,那要回頭再說,這是借道齊國。」春申君更是不明所以了:「噢呀呀,這不是捨近求遠麼?多三日路程了!」蘇秦低聲笑道:「似慢實快。你不覺得,有人會截殺阻道麼?」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黃歇懵了,對!就走齊國了!」
月亮初升,春申君帶來的兩百護衛騎士立即拔營。蘇秦與春申君也棄車乘馬,這一支沒有任何旗號的馬隊便直插東南,沿著大海邊人煙稀少的地帶向齊國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