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毅沒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齊國引發的暗潮竟是如此之大。
五道安齊法令頒布的初期,大勢確實很是緩和了一段,留在臨淄的中小官員與散落各地的士子們已經有百餘人出山做燕官了,縱然不出山者,也對「樂毅五法」頗為贊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讚頌,相遇議論,皆說「田地當殺!田齊當滅!」依照傳統,興亡巨變的非常之時,總會有神秘的童謠或讖語在民間流布,可這次竟然沒有一則童謠讖語流傳。對於素來有議論之風的齊人而言,這無疑表明了他們對樂毅的安齊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沒有怨言的。
可是,隨著「王蠋死節」消息的秘密流傳,情勢竟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變化。燕官們說,那些沒有出山的舊齊臣子與遺老遺少們最是騷動,紛紛聚相議論:「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義,不北面於燕,況我等在位食祿者乎!」緊接著,對出山燕官的詛咒便在坊間巷閭流布開來。燕官們在書房,在寢室,甚或在軺車上,動輒便有箭書或匕首書飛來,突然釘在書案上榻帳上軺車傘蓋上,大體只一句話:「若不回首,共誅齊奸!」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試著做做再說,許多人連燕國封地都沒有領受,如今陡遭國人側目,便如芒刺在背,竟是紛紛遞來辭官書。樂毅反覆思忖,若強留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齊的方略便會流於無形,於是但有辭官書便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義贈金百鎰以為生計。如此一來,燕國寬仁厚德的美譽倒是流傳開來了,但騷動鼓噪者們卻也更加有了聲勢,齊西一時暗潮洶湧。
不久,便有驚人消息從莒城傳來:貂勃率齊人擁立王子田法章為新齊王了!原來,莒城令貂勃頗有謀略,尋思要長期支撐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號感召齊人。沒有王便沒有國,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便意味著齊國沒有滅亡,國人便會多方來投,他國不願燕國強大不定也會設法後援,局面與孤城困守便大不一般。圍困莒城的燕軍卻是秦開部將,忠實奉行樂毅的化齊方略,長困緩攻,莒城之戰事便遠非即墨那般慘烈。貂勃便利用燕軍許些許商旅出入莒城之機,派出精幹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四處尋覓王子下落。
齊湣王被殺,活下來的田氏王族早已經星散逃亡了,眼見國人洶洶,誰還敢說自己是王族子孫?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難覓,可他只有一個要求:只要是個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時,但立王族子孫足矣,何須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尋訪半年,竟還是一無所獲。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幹員秘密潛入薛邑,請求孟嘗君遴選出一個兒子進入莒城立為齊王。病體支離的孟嘗君卻是搖頭歎息:「天意也!吾雖有子十三,卻盡皆庸碌,若竊為救亡之君而實則誤國,田文有何面目立於天下?」竟是斷然拒絕了。便在貂勃心灰意冷的時節,斥候總領卻報來一個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個不明來路的灌園少年,相貌與齊湣王有幾分相像!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個心腹幹員以抄錄國史天象記載為由,進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細。這個太史嬓,便是被齊湣王用王蠋換了的那個老太史。無端被罷黜,白髮蒼蒼的太史嬓便回歸莒城故里做了個田舍翁。四進庭院之中,只有那間堆滿竹簡典籍的書房與那片兩三畝大的園林是老人最留戀的所在,整日價輪換徜徉,卻是樂此不疲。當莒城陷入難民大海時,貂勃前來問計,太史嬓只有一句話:「民為國本,便是丟了莒城,也不能丟棄國人!」老太史為莒城老名士,人望極高,貂勃素來敬佩,便勸老人遷到孟嘗君的薛邑去避開戰亂。太史嬓卻點著竹杖大是慷慨:「邦國危亡,名士死節!老夫縱不能戰,亦決不能做望風逃竄之鼠輩乎也!」貂勃有感於老太史垂暮志節,便通令軍吏:不得對太史府做任何征發,不許任何人騷擾太史府,違令者立斬!如此太史府便在非常之時竟是一片寧靜。便在齊湣王被殺之後的一個夜裡,老太史的小女兒史緹卻突然跑進書房,說後園狗吠,有個飄來飄去的長髮身影。太史嬓篤信天道,卻從來不信鬼神,便立即拿起竹杖與舉著火把的小女兒進了後園。將到竹林,果見一個長髮身影在山石茅亭間飄忽游動。那只因怕傷了難民而被鐵鏈鎖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斷發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過來說話了。」
太史嬓平靜蒼老的聲音彷彿有著一種磁鐵吸力,那個飄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過來。火把之下,卻是一個蓬頭垢面長髮披肩的少年,雖然是一身襤褸布衣,雙眼閃爍著驚慌恐懼,卻依然透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稟報老伯,」少年開口了,「我隨家人逃戰,父母都死了。」
「上天!齊人何其多難也!」太史嬓長長地歎息一聲,「你便留下吧,仗打完了,老夫再設法送你還鄉頂門立戶便了。」「哇!」的一聲,少年便是號啕大哭,撲倒在地連連叩頭。
老太史跺了跺竹杖:「後生莫哭,復巢之下,豈有完卵啊。緹兒,帶他去換身衣裳,吃頓飽飯了。」從此,這個少年便在太史府做了灌園僕人,經管後園這片園林。既得溫飽安定,萎縮的布衣流浪兒便神奇地變成了一個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無意中聽得傳聞,便以軍中借用太史府猛犬為名,專門到園中察看了這個少年。三日之後,貂勃的心腹幹員從太史府歸來,稟報了探察結果——少年的相貌步態確實與死去的齊王一般無二。貂勃驚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見太史嬓,備細敘說了事情的前後經過,請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聽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連連點杖感歎:「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齊國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喚來少僕詢問,誰知少年卻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後,不知王室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便將小女兒找來說了齊國大勢與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兒設法盤問清楚少年的底細。小女兒卻是聰慧美麗,沒過多久便將少年帶到了老父親面前。少年終於承認了自己是齊湣王田地的兒子,叫田法章,末了卻只一句話:「王族多難。法章願永遠為太史園僕,不願為王。」一旦證實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著急,只每日給少年法章講述田氏齊國的歷史,反覆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謹治國,民眾自然擁戴,便不會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場。太史嬓又將貂勃秘密請進府中,對少年法章講述目下齊國民意與抗燕大勢。田法章少年聰穎,終於默默點頭了,卻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法章但,得為君,須,須立史緹姐姐,為後。否則,法章不王!」
太史嬓頓時驚訝了,一雙老眼對小女兒射出凌厲的光芒。
「稟報父親,女兒已經與法章做了夫妻。」十六歲的女兒竟是一臉坦然。「罷了罷了!」太史嬓點著竹杖滿臉脹紅,「女不娶媒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顏!你便去吧,老夫終身不再見你也。」少女史緹卻沒有說話,只對老父深深一躬,便拉著田法章去了。貂勃卻是哈哈大笑:「老太史何其迂闊也!王得一賢後,國得一賢丈,豈非大幸也?豈有汗顏之理?立王之日,末將再來專程恭賀!」便車馬轔轔地擁著一對少年去了。一月之後,貂勃率莒城軍民簡樸而隆重地擁立田法章為齊王,這便是齊襄王。消息傳開,齊人精神大振,臨淄的舊臣子與一般遺老遺少便悄悄地以各種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齊王去了。
然則,樂毅卻並沒有驚慌失措。戰國之世,王權號召力已經遠遠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聖,說到底,已經能在各國自由遷徙的庶民百姓還是注重實實在在的生計。哪一國穩定康寧,便往哪一國遷徙。秦國變法之後,將三晉窮苦百姓吸過去了三百餘萬,便是明證。秦國大軍奪取魏國河內郡,奪取楚國南郡,魏人楚人都沒有反抗,因由何在?還不是秦國新法的威力?還不是與民土地徹底廢除隸農制的威力?燕國法令雖不如秦國那般徹底,可比齊湣王的苛虐暴政卻是寬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齊入燕?莒城雖王,然貂勃卻並非力挽狂瀾之大才,並沒有一套收復齊國人心的法令頒布,而只是忙著備戰守城。以此觀之,莒城不足慮也,新齊王不足慮也。莒城貂勃一班人預料,立王之後燕軍必然猛攻!樂毅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對立王視而不見,對莒城依舊圍而不攻。他堅信,齊國這班糜爛老貴族一到莒城,莒城便會陷入爭權奪利的齷齪之中,原本職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穩定局面,若混亂加劇,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軍攻城,反倒是給了貂勃一個收拾局面的機會,何如寬緩圍困,且待他自亂陣腳。即墨,只有這個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脅。這是樂毅的直覺,也是血戰的警覺。一支倉促拼湊的民軍,能與遼東精銳血戰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單之才可見一斑。更重要的是,一個個接踵而來的戰時危局竟都被田單一一化解。從初期的潮湧難民,到難民成軍,到兵器甲冑,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積如山的屍骨與可能引發的瘟疫等等等等。樂毅善兵,深知這其中任何一個難題,都不是尋常將領所能妥善解決的,解決這些難題,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幹與非凡的冷靜、膽識與謀略。所有這些,看來在這個田單身上都神奇地匯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於有如此一個突兀湧現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這對戰時大軍又是一個嚴酷考驗。即墨孤城,僅僅是寒衣不足已經夠難了,再加上糧草不濟,田單還能有何神奇呢?那封勸降書簡能否打動這個非同尋常的無名人物呢?但為名士能才,總是要審時度勢而為之,以田單之能,莫非當真做那種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會。
「稟報上將軍,即墨特使到。」中軍司馬大步跨進幕府。
樂毅恍然轉身:「快!請進來。」
一個身材偉岸的軍吏隨著中軍司馬大步走了進來,從懷中皮袋內抽出一支粗大的銅管雙手捧起:「末將連仲,奉田單將軍之命送來回書。」樂毅接過銅管,啟去泥封,打開管蓋,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便見一篇勁健字跡赫然入目:
田單頓首:上將軍之書洞察時勢,令人感佩!齊王昏聵暴虐,上將軍合縱攻齊,以復當年齊軍入燕之大恨,田單亦無可非議也。然則,燕軍已下齊國七十餘城,滅大軍六十餘萬,擄掠財貨如山海之巨,致使齊國府庫皆空,齊人死傷無算。當此之時,上將軍已是功業彪炳,卻不思進退,意欲徹底化齊入燕,單竊以為失之錯謀也。田齊乃百餘年大國,歷經桓公威王宣王三次變法,國本業已穩固,雖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終究只十七年,國人念齊之心尚存。王蠋死節、莒城立王、燕官辭爵,上將軍寧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雖孤城困守,終是國人救亡圖存之心,縱然艱危備至,田單何敢棄國人之志,而圖一己之私榮?誠如上將軍言,田單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將,卻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難之中,若上將軍能應時退兵歸燕,全齊國而成大義,田單自當解甲歸商,永不言兵。然則,若上將軍堅執滅齊化齊,田單縱無兵家之能,亦當與上將軍一力周旋,而義無返顧也!耿耿此心,尚望將軍體察。
樂毅良久默然,盯著軍吏突兀笑道:「足下不是魯仲連麼?」
自稱「連仲」的信使目光一閃,隨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魯仲連也。」「千里駒志節高潔,深為敬佩!」樂毅拱手還禮,謙和的笑容卻迅速斂去,「足下通曉天下大勢,果真以為齊國民心還有根基麼?」「民心若流水,動勢也。」魯仲連一臉肅然,「上將軍之目光所及,自是齊人怨聲載道歆慕燕國寬厚新法。然則如田單魯仲連者目光所及,卻是民心根基尚在,齊國固不當滅。其間根本,便是人群之差異也。上將軍注目者,不堪賦稅勞役之山鄉庶民百姓也。田單魯仲連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國人也。以時勢論,士商百工乃當今邦國之本,若此等人群奮起救亡,擁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寬減庶民重負,安知庶民之心不會回流入齊?」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時日,孤城自會通連。」
「你是說,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戰勝燕國大軍?」
「強弱互變,強可弱,弱可強。」魯仲連一句撂過了對於精通兵法的樂毅而言根本無須多說的這個道理,轉而懇切道,「上將軍內心自明,燕國朝野對仁政化齊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議。縱是燕軍大將之中,對寬圍緩攻之法亦多有憤懣。上將軍縱然遠見卓識,身陷平庸昏聵之泥沼,徒歎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國朝局逆轉,上將軍何以處之?仲連為上將軍計:不若迫使新齊王割濟西十三城而退軍,既全齊國,又成君之大業,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也?」
「千里駒果然不凡,居然反客為主也。」樂毅哈哈大笑,「由此看來,田單回書當是魯仲連手筆了。請先生轉告田單:公既不降,勝負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謹遵台命!」魯仲連一拱手,「告辭。」方得轉身卻又突然轉身,「田單復國之日,上將軍毋悔也。」說罷便大步去了。望著魯仲連上馬馳去,樂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魯仲連的一番說辭,使樂毅內心深為震驚。魯仲連對燕國太熟悉了,僅是熟悉還則罷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陳利害。有此等人物,齊人抗燕便有了遠見,加上田單貂勃之善於處置兵事政務,以這兩座孤城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會成為真正的勁敵。然則,真正令樂毅擔心的,倒還真不是對手的實力陡增,毋寧說,有了真正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倒有幾分欣慰。長驅齊國三千里如入無人之境,對於一個酷好兵家戰陣的統帥來說,也真是索然無味。真正令樂毅擔心的,恰恰是魯仲連點破的燕國朝野走勢。魯仲連身在齊國,都看破了燕國朝局潛藏的憂患,各大戰國豈能懵懂無知?
攻齊以來,燕國已經成為天下注目的焦點,各國特使雲集之地。各大國無不關注薊城與齊國戰場的一舉一動,對燕國的未來圖謀,更是備細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個,燕國若能安然吞下齊國,便會陡然成為天下最大最強的戰國,一舉與秦國分庭抗禮,一舉改變戰國格局!如此大勢,那個大國能無動於衷?對列國威脅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齊湣王田地已經死了,齊國的府庫財貨也被瓜分了,齊國縱然復國,也再不會是那個殷實富強的「東帝」了。當此之時,樂毅自己為五國謀,便必然是千方百計地扶助齊國,避免齊國真正被燕國成功吞滅。「上將軍,下雪了!」幕府外傳來中軍司馬興奮的喊聲。
樂毅恍然抬頭,幕府大帳的氣窗正紛紛飄過碩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令房,走過聚將廳,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轅門,樂毅看見中軍司馬正與幾個軍吏興奮地指著漫天飛揚的大雪談笑議論著。
「沒見過大雪?如此高興?」樂毅木然地板著臉低聲嘟噥了一句。
「上將軍,」中軍司馬笑道,「冬雪來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撐持不住了!又冷又餓,如何打仗?他們一降,這大戰便要完勝了!」「想遼東家園了?」
中軍司馬嘿嘿笑了:「打仗麼,都盼個早日凱旋了。」
正在這時,突聞雪幕中馬蹄急驟,便見一騎如火焰般飛來。顯然,這是唯一能在軍營馳馬的斥候飛騎到了。瞬息之間飛騎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馬急促拱手:「稟報上將軍:即墨民軍全部換裝皮棉甲冑,城中肉香瀰漫,糧草充足。來路尚不清楚!」樂毅似乎並沒有驚訝,思忖片刻雙眼便是一亮:「派出一隊飛騎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後援立即來報。」「嗨!」斥候一躍上馬便箭一般去了。
冰涼的雪花打著面頰,極目望去,竟是雪霧茫茫。看來,這場入冬大雪絕非三兩日停得下來了。齊國的冬天很討厭,又濕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曠野,便會被海風吹成涼冰冰濕漉漉的水棒子。遼東的雪天是可人的,飄飄飛雪苫蓋山川,雖然寒冷卻自有一種乾爽。這齊國的雪卻是怪異,鼓著海風肆意張揚沉甸甸濕漉漉海鹽一般撲粘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紛飛,落在身上卻是一片片水漬。大雪已經下了一個時辰,漫天雪花飛揚著交織著重疊著延續著飄落大地,轅門外的馬道卻只是濕漉漉的竟沒有積雪。這個齊國啊,天氣也像人一般難以琢磨也。都說齊人「貪粗好勇,寬緩闊達」,可當你越過那寬緩的平原而真實抵近齊人時,卻會發現一座座突兀奇絕的山峰橫亙眼前。不是麼?突然之間,即墨糧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這只有一個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後援!哪一國?不好說。然則無論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著各國作壁上觀的局面已經開始了微妙地變化,開始有動靜了。因由呢?莫非他們都看到了燕國朝局之微妙,齊國抗燕之根基,而揣測樂毅未必能安然化齊入燕?更有甚者,亦或他們根本就以為燕國消受不下齊國這個大邦?果然如此,為何秦國卻不動聲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國是最應該有動靜的,而秦國但動,便絕非僅僅是秘密後援。
戰國以來之傳統:但凡實力大國,在列國衝突中總要多方斡旋折衝,使戰事結局最終能為既定各大國所接受。沒有各方實力大國的協商密謀分割利市,一國要吞滅另一國幾乎是不可能的。私滅小國尚且不能,何況吞滅齊國這樣的龐然大物?齊湣王背棄五國而私吞宋國,結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國共討。燕國卻正是秘密合縱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縱攻齊。滅齊大戰,惟獨最強大的秦國沒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齊國就要沒有了,秦國竟依然不動聲色,確實令人費解。
儘管薊城有傳聞,說當初燕國對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對樂毅「有情」,才使秦國不爭利市而援助燕國攻齊。樂毅卻嗤之以鼻。作為謀國之重臣,他從來蔑視這種以秘聞軼事解說邦國利害的荒唐說法。以秦國法令之嚴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當初出兵之決斷有一抹情誼的痕跡,目下這不動聲色,也絕不意味著秦國依然「癡守情誼」而放手讓燕國滅齊。倘若果真如此,秦國還是秦國麼?這裡只有一個可能,秦國很清楚燕國朝局,很清楚齊地的抗燕大勢,更清楚他樂毅的方略與軍中大將的磨擦,從而斷定燕軍不能最終征服齊國。
若秦國斷定齊人抗燕不成氣候,便必然有兩個方略:其一,派遣戰無不勝的白起親率精銳大軍「襄助」攻滅齊人最後根基,那時即便秦國不言,燕國能夠不分地與秦麼?其二,聯結五國,強迫燕國撤軍,保存弱齊,那時燕軍不撤行麼?如今不動聲色作壁上觀,便是吃準了兩點:燕國朝局動盪,樂毅未必能撐持到底;齊國抗燕有望,燕軍未必能力克兩城。惟其如此,才會有這種不動聲色的方略——既維護與燕國的盟友之情,又給將來與已經喪失了爭霸實力的弱齊修好留下了餘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樂毅的心卻如那灰色的天空佈滿了厚厚的烏雲。
他將如何應對呢?撇開朝局不說,單就對齊方略說話,似乎也只能沿著「長圍久困,仁政化齊」的方略堅持下去。如果放棄這一方略轉而猛攻,以遼東大軍目下的戰力及他的精當運籌,他自信能夠完全攻克兩座孤城。可後果呢?五國眼看齊國將滅,必然聯軍干預,要麼平分齊國,要麼保存弱齊,二者必居其一!對於已經為山九仞的燕國而言,無論哪種結果都意味著屈辱與失敗。唯一能走的一條路,便是長圍久困,先化其餘齊地入燕,兩座孤城則只有徐徐圖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終模糊不清,各大戰國對一場結局不清的戰事,便沒有了迅速達成盟約干預的因由。縱有一兩個戰國圖謀幹預,燕國也能慷慨回絕:「我軍仁政安齊,解民倒懸,橫加干預便是與大燕為敵!」遼闊的軍營已經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卻依然鼓著海風無休止地從天際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