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間,五年過去了。
過了「地氣發」的正月,便進入了第六個年頭,田單已經被這不倫不類的戰爭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以來,燕軍只在離城五里之遙圍而不攻。每日太陽出山之時,便有燕軍一個千人隊開到城下散開反覆大喊:「即墨父老兄弟們,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蕪,農人痛心!」「河魚肥美,正是張網之時!」「燕軍絕不追殺田獵庶民——」如此等等喊得兩個時辰,便城下埋鍋造飯,吃完了再喊,直到日暮西山方才撤去。日復一日,即墨的農夫們便先吵吵著要出城一試,城頭防守的兵士也漸漸鬆懈了。田單明知這是樂毅的化堅之計,卻又無可奈何,誰能對一個年年月月每日向你表示寬厚友善的強大敵人始終如一地視若仇讎呢?庶民百姓心旌搖動,田單若反其道而行之,以嚴酷軍法禁止出城,豈非正中樂毅下懷?無奈之下,便在第三年的清明,田單允許了百姓們祭奠祖先墳墓。齊國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國的清明早了近一個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田單分外謹慎,下令一萬精銳軍士夜裡便進入城外壕溝埋伏,城門內更是伏兵器械齊備。從心底裡說,田單倒是希望燕軍乘機截殺庶民,甚或希望燕軍乘機猛攻,果真如此,便再也不用擔心樂毅的化堅之計了。畢竟,打仗最怕的便是人心渙散。然而,當即墨人三三兩兩小心翼翼地出城後,卻發現本應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墳塋,卻整肅乾淨地矗立在各個陵園,四野細雨飛雪,非但沒有燕軍兵士馬隊,連燕軍大營都後退了二十里。齊人最是崇敬祖先神靈,驟然鬆弛之下,即墨百姓竟是成群結隊湧出城來,在祖先陵前放聲大哭。
便在那時,田單突然心中一動,帶著一萬精銳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難即墨之戰的二十餘萬烈士的大陵;陵前樹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大碑,碑上大刻八個大字——與爾同仇,烈士大成!此時的即墨人,實際上已經是逃亡難民居多了,他們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徹心脾?便在大陵公祭之時,竟是萬眾痛哭失聲,「血仇血戰,報我祖先」的復仇誓言大海怒濤一般滾過原野。從此,本來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單,只好與樂毅展開了無休無止的心戰攻防。春耕之時,燕軍遠遠守望,時不時還會有農家出身的士兵跑過來幫即墨農人拉犁撒種,田野裡竟洋溢出一片難得的和氣。每每在這時,即墨城便會湧出一個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嘶啞著聲音長長地呼喚:「三兒,春耕於野,你卻到哪裡去了——」「我兒歸來兮,魂魄依依!」耕田的農人們驟然之間便面如寒霜,冷冷推開幫忙的燕軍士兵,赳赳硬氣地走了。五月收割,燕軍便在田邊「丟棄」了許多牛車。一班農人便高興地喊起來:「燕人真好!幫我牛車也!」便用牛車拉運割下的麥子忙碌得不亦樂乎。當此之時,便恰恰有族中巫師祭拜谷神而來,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齊,千車萬車!回我空車,天道不容!」農人們恍然羞慚,便紛紛大罵著燕人賊子無恥強盜,憤憤將燕軍牛車掀翻在水溝裡。
幸虧了有奔波後援的魯仲連襄助謀劃,五年之中,田單總算一步一險地走了過來,維持得即墨人心沒有被樂毅顛散顛亂。然則,田單卻是深感智窮力竭了,本當三十餘歲盛年之期,不知不覺間竟是兩鬢如霜了。每遇魯仲連秘密歸來,田單便是喟然長歎:「千古一奇,即墨之戰也!若再得三年,田單縱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經是黝黑乾瘦的魯仲連卻總是生氣勃勃地笑著:「田兄與當世名將相持五年,交兵則惡戰,鬥法則窮智,以孤城對十餘萬大軍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業,何其英雄氣短也?」田單卻是疲憊地一笑:「仲連兄,我本商旅,奔波後援正當其才。你本名士,治軍理民原是正道。你我還是換換,讓我透透氣如何?」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瀾於既倒,原非一個才字所能囊括,頑也韌也,心也志也,時也勢也,天意也!」田單便只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正在這春寒艱危之時,秘密斥候報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樂毅做齊王!驚愕之餘,田單頓時心灰意冷了。用間之計再奇,遇上如燕昭王這般君主,卻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竟砸了自己的腳。樂毅若果真稱王治齊,即墨莒城如何能撐持得下去?看來,上天當真是要田齊滅亡了。
原來,田單與魯仲連在一年前謀劃了一個反間計:通過莊辛,重金收買了一個燕國中大夫,讓這個中大夫秘密上書燕王,說樂毅按兵不動,是借燕國軍威籠絡齊人,圖謀齊人擁戴樂毅自己為齊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動手,唯顧忌家室仍在薊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罷上書,竟是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卻是一臉緊張:「父王,樂毅既有謀逆之心,便當立即罷黜,事不宜遲也。」「豎子無謀,妄斷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詔,明日朝會。」此日舉朝臣子齊聚王宮正殿,一臉病容滿頭白髮的燕昭王竟拄著一口長劍做了手杖,艱難地走進了王座,卻一臉肅殺的挺身站著,一揮手,御書便捧著一摞羊皮紙走到了王座下,請每個大臣拿了一張。
「奇文共賞。」燕昭王冷冷地開了口,「中大夫將丌上報秘事,諸位且看了。」大臣們飛快瀏覽一遍,竟是舉座驚愕默然,誰也不敢開口。
「將丌,你可有話說?」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一個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從後排座中站起,拱手高聲道:「臣之上書,字字真實,天日可鑒,我王明察!」「天日可鑒?」燕昭王冷笑一聲,「諸位皆是大臣,以為如何?」
「我王明鑒!」所有大臣竟是不約而同地喊出了這句不置可否的萬能說辭。「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陡然提高了聲音,「此為邦國大計,本王也不用你等費力揣測,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亂國以來,齊國乘虛而入,大掠大殺,毀我宗廟,燒我國都,致使數百年燕國空虛凋敝,舉目皆成廢墟!此情此景,至今猶歷歷在目也。」
聽得燕昭王蒼老嘶啞的唏噓之聲,臣子們不禁驚愕了。老國王傷痛若此實在罕見,是恨樂毅不為燕國復仇麼?正在忐忑不安之時,又聽燕昭王肅然開口,「當此之時,正是樂毅十年遼東練兵,十年堅韌變法,冒險犯難成合縱,一舉大破齊國,復我大仇,雪我國恥!樂毅之功,何人能及?縱然本王讓位於樂毅,亦不為過,況乎一個本來就不是燕國疆土的齊國也!昌國君樂毅但為齊王,正是燕國永久屏障,亦是燕國之福,本王之願!如此安邦定國之舉,區區一個將丌,竟敢惡意挑撥,實為不赦之罪也。來人!立斬將丌,懸首國門昭示國人!」殿口甲士轟然一聲進殿,便將面如土色的將丌架了出去。
「臣等請我王重賞上將軍,以安國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約而同的主張。「立即下詔,」燕昭王高聲道,「封樂毅為齊王。以王后王子全副儀仗並一百輛戰車,護送樂毅家室到齊國軍前,樂毅立即在臨淄即位稱王!」
護送儀仗尚在半途,飛車特使已經抵達臨淄。樂毅接到王命詔書,一時驚詫萬分。反覆思忖,樂毅上書燕昭王,派飛騎專使星夜送往薊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開飛騎羽書,卻只有寥寥兩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卻萬難從命。若有奸徒陷樂毅於不忠不義而王不能明察,樂毅唯一死報國耳!」燕昭王長吁一聲,立即下詔撤消前番詔書,只堅持將樂毅家室送往齊國,同時明令朝野:再有中傷昌國君樂毅者,殺無赦!一場神秘難測震驚燕齊兩國的風浪,便這樣平息了。燕國朝臣與老世族們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再也沒有人議論樂毅了,連太子姬樂資都沉默了。齊國百姓則還沒來得及品咂其中滋味兒,樂毅稱王的風聲便煙消雲散了。說到底,對這個突然變故感觸最深的,還是田單與魯仲連。魯仲連對邦交斡旋素來被人稱為算無遺策,田單在與樂毅的長期「心戰」中也堪稱老謀深算了,這次兩人合謀反間計,卻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感慨百出?魯仲連苦笑不得地只是搖頭:「忒煞怪了!這老姬平將死之人了,竟還這般清醒,倒是教人無話可說也。」田單卻是一聲歎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來,樂毅穩如泰山,即墨卻危如累卵了。」「田兄,即墨還能撐持多久?」
「多則三年,少則年餘了。」
魯仲連咬牙切齒地揮著黝黑枯瘦的大拳頭:「撐!一定要撐持到最後時刻!」「我不想撐持麼?」田單不禁笑了,「一得有辦法,二得有前景,少此兩條,誰卻信你了?」「前景是有!」魯仲連一拳砸在破舊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樂資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辦法呢?」
魯仲連目光閃爍,突然神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在田單耳邊咕噥了一陣,「如何?」田單不禁莞爾:「病絕亂求醫也。只怕我不善此道,漏了馬腳。」
魯仲連一臉肅然,「有尿沒尿,都得撐住尿!」
噗的一聲,田單將一口茶噴在了對面魯仲連身上,便是哈哈大笑,「好個千里駒也!這也叫謀略?有尿沒尿,撐住尿?」次日清晨,即墨竟聚來大片飛鳥,成群盤旋飛舞在城門箭樓,時而又箭一般俯衝到城內巷閭,竟是久久不散。一連三日如此,即墨城中便傳開了一個神秘見聞:日出之時,每見田單將軍站上將台,天上飛鳥便大群飛來!將軍走下將台,飛鳥也就散了!於是,驚奇的人們便紛紛向西門箭樓的士兵打問,將軍每日清晨上將台做甚?一個士兵便悄悄說了自己的親身所見:日出之前,將軍上台求教上天指點即墨,此時,天上便有一個模糊的聲音與將軍說話。說話之時,便有大群飛鳥盤旋飛來,完全掩蓋了說話聲。說話完畢,鳥群便倏忽消失了。便在舉城驚訝的時刻,田單在校場聚集軍民鄭重宣示:「爾等軍民聽了:天音告知田單,再有三年,即墨苦戰便將結束,齊人大勝復國!上天會給即墨降下一個仙師,指點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便要遵天意行事,違拗天意,城毀人亡!」「將軍萬歲!」「遵從天意!」舉城軍民的聲浪直衝雲霄。
便在田單帶著幾名軍吏走回幕府的路上,一個稚嫩的嗓音突然響徹街巷:「田單!吾乃仙師也——!」隨著喊聲,便有一個總角小童赤腳從對面屋頂飄了下來,竟正正地落在了街心。田單念誦了一聲「天意也!」便肅然拜倒在地:「仙師在上,弟子田單叩見。」總角小兒道:「田單聽了,吾只每日一句,毋得攪擾也。」說罷便是木呆呆一副小兒憨頑之象,與方才神采竟判若兩人。田單以隆重大禮將小兒接到了幕府,派了兩名使女侍奉起居,又請來一名老巫師護持神道。每日雞鳴之時,田單便隻身進入仙師後帳請教天意,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仙師。即墨軍民精神大振,原本準備悄悄逃亡的百姓們頓時穩住了。畢竟,即墨已經守了五年,既然天意還有三年,便再守三年何妨?此時出逃,三年後豈不禍及子孫?
清明一過,便是春水化冰農田啟耕的三月。三月初九這天,即墨人正在陸續出城下田,燕軍大營卻突然開進五里進逼城下,殺氣騰騰地將出城農夫趕回城內,封鎖了即墨!按照樂毅慣例,此等重大變故必先有安民告示,至少也當陣前通令。這次卻是突然變臉不宣而圍,年年三月被燕軍大為鼓勵的戰時春耕,便莫名其妙地終止了。田單心知異常,立即派出斥候縋城而出秘密探察,得到的回報是:樂毅被緊急召回薊城,大將騎劫代行將令!不到一日,又接到秘報:燕軍在大將秦開率領下,重新圍困莒城!田單心中一動,便立即下令全城戒備,迎戰燕軍猛攻。便在這天夜裡,魯仲連又一次秘密潛進了即墨,將兩隻後援海船的事匆匆交代給中軍司馬,便將田單拉到隱秘處壓低了聲音:「田兄,老燕王壽終正寢了!」
田單雙目陡然生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竟軟軟地靠在了土牆上。
魯仲連將田單扶到木案前,便也順勢坐在了那片破爛的草蓆上:「田兄,時機也!」「你說,我且先聽聽。」田單疲憊的喘息著。
「我意,還是反間計!」
「千里駒也?黔之驢也?」田單不禁揶揄地一笑,「故伎重演,還想碰壁麼?」「兵不厭詐!」魯仲連卻是認真非常,「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姬樂資可不比老姬平。從做太子時,這安樂王子便對樂毅多有不滿,每次潑髒水,背後都少不了這小子!」
「照此說,我等也要給樂毅潑一次髒水了?」
「嘿嘿,不是一次,兩次。」魯仲連也笑了。
「天意也!」田單一聲歎息,「皎皎者易污,樂毅兄,田單對不住你了。」三日之後,十名精幹文吏便隨魯仲連秘密出海了。便在新王即位朝局微妙的時節,薊城巷閭酒肆之間傳開了一股風聲:「臨淄燕官說了,即墨田單最怕的是猛將騎劫,根本不懼樂毅。」「齊人還說了,樂毅賣燕,做齊王之心沒死呢!」「那還有假!齊軍當年殺了多少燕人?樂毅呢,不報仇反倒籠絡齊人,分明不對味兒嘛!」隨著種種口舌流言,更有一首童謠迅速傳唱開來:
四口不滅白木棄繩
六載逢馬黑土自平
不消說得,一班想在新朝大展鴻圖者,立即便將童謠與紛紜傳聞秘密報進了王宮。二十六歲的姬樂資在老父王病勢沉重的兩年裡,早已經與一班新銳密謀好了新君功業對策:一旦即位,半年之內,力下全齊;三年之內,吞滅趙國稱北帝;十年之內,南下滅秦統一華夏;最多十五年,姬樂資便是天下混一的華夏大帝!長策謀定,年輕太子的心每日都在熊熊燃燒,孜孜以求地等待著昏聵無斷的老父王早日歸天。在姬樂資看來,當年擁有六十三萬大軍的齊國是天下第一強,而燕國二十萬之旅能在一月之間颶風般掃掠齊國七十餘城,燕軍自然便是天下第一雄師。若不是樂毅莫名其妙地停止進攻,最後兩城豈能數年不下?自三皇五帝春秋戰國以來,何曾有圍城五六年而不進攻的打法?分明是樂毅在糊弄父王,寬厚的老父王卻竟信以為真,當真不可思議。一日,上大夫劇辛正在元英殿給幾個前往齊國勞軍的臣子講述戰場之艱難,恰恰被氣宇軒昂的姬樂資撞上了,便揶揄笑道:「敢問上大夫,齊國戰場,難在何處也?」
「難在民心歸燕。」劇辛竟是一口回了過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地若歸燕,民心安得不歸?」
「堅實化齊,便須水到渠成,此乃上將軍苦心也。」劇辛神色肅然。
姬樂資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湯文周武之先滅國而後收民心,卻是大錯了?當今天下,竟是有了超邁聖王之道乎?」劇辛面色脹紅,急切間竟是無言以對。姬樂資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便揚長而去了。便在姬樂資與一班昔日太子黨密議如何邁出功業第一步時,童謠巷議的秘報恰恰也送了進來。姬樂資抖著那方羊皮紙便是微微一笑:「天意也!諸位請看了。」
「四口不滅,白木棄繩。這不是說田不能滅,乃是『白木』無縛賊之法麼?」有燕山名士之稱的亞卿粟腹第一個點了出來。「白木為何物?」有人尚在懵懂之中。
「白木兩繩,不是一個『樂』字麼?有誰?」立即有聰明者拆解。
「那便好說!六載逢馬,便是六年之後當馬人為將!」
「黑土便是『墨』,何須說得,齊國平了!」
粟腹霍然站起:「臣請我王順應天意,用騎劫為將,力下全齊!」
「臣等贊同!」新銳大臣們異口同聲。
「上下同欲者勝。」新王姬樂資信口吟誦了一句《孫子兵法》,「君臣朝野同心,何事不成?立即下詔:罷黜樂毅上將軍之職,留昌國君虛爵。改任騎劫為滅齊上將軍,限期一月,平定齊國!」
「我王萬歲!」舉殿一聲歡呼。
粟腹卻走近王座低聲道:「此番特使,上大夫劇辛最是相宜。」
姬樂資矜持地笑了:「也好,一石二鳥,免了諸多聒噪。」
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都輕而易舉的發生了。當秉持國事的老劇辛接到這不可思議的詔書與不可思議的特使差遣時,驚愕得當場便昏厥了過去。悠悠醒轉,反覆思忖,竟沒有進宮力陳,卻是喚來家老秘密計議半個時辰,次日清晨便輕車直下東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