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 第二節 心不當時連鑄錯

  秦昭王大費躊躇,竟是無法權衡范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滅趙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猶豫便贊同了,事先也徵詢了范雎謀劃,范雎也是贊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間,范雎卻突然上書,歷數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滅趙,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覆思慮,秦昭王最後還是下詔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咸陽之後進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將,對戰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做響:「天下惶惶,趙國震恐,征發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卻是何等煌煌功業!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後悔之時,范雎進宮了。

  這次范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閒為將,緊急征發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復出,楚國春申君復出,齊國魯仲連復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正在連結合縱;山東戰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應侯之意,便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致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於養精蓄銳再待時機。」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還頗有才具嘛,三五年總領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鄭安平唯知軍旅。」

  「好!便做藍田將軍,與蒙驁王陵等爵!」

  「謝過我王!」

  之後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他終於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後的晚上趕回了咸陽,卻沒有進王宮,而是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經病了,榻邊圍著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的忙碌著,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一邊將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便常常一個人在後園「小天下」轉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後便斷斷續續發熱,這次已經發熱三日不退了,醫家也斷不出甚病,便開了一些養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冰鎮暑。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醒來,見秦昭王在廳,竟是散衣亂髮的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住!」便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記我恨吧。」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機。如今老臣已經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秦昭王突然壓低聲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發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卻是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隨意說來的。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驟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關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機,老臣便是讓人抬著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戰機已逝,再度發兵,已經是對我不利了。」

  「滅國之戰,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機?」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著,「時光雖只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只有三十餘萬大軍,卻是泰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洩,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復。全軍士卒五十餘萬,在上黨征戰四年未歸,將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戰心?再則,長平大戰,我軍士卒傷亡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後出,便得以尋常戰力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國便必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谷,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是呵呵笑著:「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吧。」說著一揮手,廳外一名老內侍便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也。」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場兵事,只信心頭之眼。」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說了?」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對無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回到王宮,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謀劃,要范雎參商定奪。范雎聽得雲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竟是一時默然了。然則,范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之事最當與武安君共謀,多方權衡而後定。」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著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贊同,其時武安君何在呵?」

  驟然之間,范雎心下便一個激靈,臉上卻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諳軍爭,平日斷事便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魏人,對我軍戰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戰,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

  進入九月,秦昭王親自巡視藍田大營,下詔命五大夫將軍王陵為大將,統兵二十萬攻趙。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縣發出緊急召回士卒的軍令後,夜入咸陽拜會武安君。誰知白起的熱病又驟然轉做畏寒,捂著三層絲綿大被猶是嘴唇發青,根本無法說話。王陵本意是來探詢武安君不為將統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訐殺降之事,王陵便要找個由頭辭了這統兵大將。如今見白起病勢沉重,便以為秦王在軍中選將事屬自然,身為大將,自不能畏難退讓。回到藍田大營將武安君病勢一說,眾將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進咸陽探視,不想卻又逢白起正在發熱,守侯得一個時辰便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辭了。

  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谷關重新北進上黨。秦軍班師後,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面佈防,但卻也迅速將石長城、壺關、滏口陘這三處通往邯鄲的要塞佔領了,在修復營壘城防之後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陘,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於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想新成之趙軍卻是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趙國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竟是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於大急,入夏後連續猛攻,竟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乃千人隊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便等於喪失了將近五萬人馬!

  緊急戰報傳回咸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兵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稜稜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於心不忍,終於還是說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卻依舊是一番沉重歎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板著臉只不做聲,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糧草輜重難以為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矣!老臣願王權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便老大不悅,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列國便不恨秦國了?」說罷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著:「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藥了。」走著走著白起不禁便是長歎一聲:「有太后在,秦國何至於此也!」荊梅眼圈便紅了:「一戰之敗,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詔書任命左庶長王齕代王陵為將,立率十萬步騎北上,再攻邯鄲!

  這年秋天,王齕二十六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國終於出動了。魏國信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餘萬大軍,合力從河內入趙,猛攻秦軍後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秦軍大敗潰退。後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餘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咸陽,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議應對之策。范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便提出派鄭安平帶領藍田大營最後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齕,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內野王設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立刻緊急下詔: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這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便在大梁市井浸泡遊蕩,精細機警,領著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范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為秦國立了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幹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帥戰陣的閱歷,更不說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那條路馳援。鐵騎將領建言:王齕部秦軍最有可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將領不說還則罷了,將領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上黨入趙為弓背,安陽入趙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內安陽直插邯鄲!」不想一過安陽,便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面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國。

  倏忽兩年,大勢竟是急轉直下!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的秦國,頃刻之間竟是大見艱難。秦昭王與范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谷關坐鎮,派出函谷關守軍接應王齕十餘萬大軍班師,方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剛剛喘息方定,便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率六國聯軍攻秦!河內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