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的心事越來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猶如一場寒霜驟降,秦國朝野立時一片蕭疏。關中老秦人幾乎是不可思議了,茫茫大雪之中竟是絡繹不絕地湧向杜郵,湧向郿縣,憑弔白起,為白起送葬。郿縣本是老秦人大本營,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屍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傳開,整個郿縣都驚動了!人們捲著蘆席扛著木椽拿著麻繩,從四野三鄉冒著鵝毛大雪潮水般湧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竟搭起了二十餘里的蘆席長棚,從白起靈堂直到五丈塬墓地。郿縣令飛報秦王的書簡說,郿縣八鄉十萬庶民,悉數聚攏白裡之外,外加關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勢洶洶,不可理喻!秦昭王與范雎商議一番,便派出國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趕赴郿縣「以王侯禮儀」為白起送葬;並當即下令各郡縣:凡有為白起送葬者,不許阻攔!如此一番大折騰,白起葬禮風潮才伴著茫茫大雪漸漸終止。開春之後的清明前後,整個關中竟都在憑弔白起,幾乎縣縣都立了白祠,從杜郵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廟或白起祠堂,香火繚繞,貢品如山,竟是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禮都要聲勢浩大且連綿持久。
僅僅如此還則罷了,偏是老秦人罵聲不絕,且不罵別個,一罵鄭安平狗賊降趙,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罵長平班師是受賄攛掇,冤我上將,毀我長城!罵聲瀰漫朝野,直將范雎聽得心驚肉跳。秦昭王畢竟明白,恐傷及范雎聲譽,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雖然罵聲漸漸平息,事端卻接踵而來。
剛到秋收,掌管農事的大田令便急報秦王:南郡賦稅少得八縣,大是蹊蹺,請派特使嚴查。這南郡是白起當年水陸並進血戰一年,才奪來的楚國豐饒之地,計有二十三縣,目下已經成為與蜀中、關中兩地同等的豐厚稅源,八縣驟然不知去向且不為國府所知,豈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徹查嚴辦!三個月查下來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黨對峙之初,受命為特使與楚國修好,接受了楚國的重金美女賄賂,竟擅自將八縣之地割給了楚國。雖然王稽竭力申辯,說當年不割八縣秦國便不能從南郡回,也便無法對峙趙軍,自己也是為邦國計,收受重金美女不過是弱楚之策而已,非為一己之利也。誰知不說猶可,王稽申辯之下,秦昭王竟是怒不可遏:「裡通外國,尚有說辭,無恥之尤!」立下詔令:王稽絞首,三族連坐。
王稽事敗伏法,范雎頓時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則:官員大罪,舉薦者連坐。這王稽與鄭安平,恰恰便是自己竭力舉薦的兩個恩人,如今先後出事,自己如何脫得罪責?事後細想起來,范雎也覺大是汗顏。分明是自己對這兩個人所知甚少,卻憑著恩仇之心一力舉薦,這算得良臣風範麼?若非對自己有恩,自己能看得這兩人入眼麼?王稽在秦王身邊做謁者二十餘年,可謂心腹了。可秦王卻硬是沒有大用王稽,能說不是秦王看準了王稽之致命缺失?你范雎與王稽相交不過年餘,如何便一身力薦?你將王稽看作知己至交,王稽使楚歸來如何卻對你不透一絲風聲?非但當時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瞞得你嚴嚴實實。
人心若此,誠可畏也。
再說這鄭安平也是匪夷所思!當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卻敢於冒險救自己於虎口之下,誰能說他沒有膽色?流浪入秦尋覓自己,又捨身與刺客搏殺再救自己,誰能說他不是俠義勇士?縱是在做了秦國五大夫爵的將軍之後,也還在與趙國對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勞,單是那攪得趙國君臣七葷八素的漫天謠言,便是尋常人做不來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業的關口上,他竟拋下兩萬多鐵騎投降了趙國!趙國給他高官麼?沒有!趙國一個都尉將軍如何比得秦國五大夫高爵?那蒙驁王陵都是百戰大將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從趙國得到的一切,加起來也沒有在秦國的三成,他圖謀什麼呢?怕死麼?降了趙國也是一死,而且投降不過三個月,趙國便將他斬首軍前示眾了。怕打麼?他本來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膽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樣,竟承受不得些許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測也。
書房燈燭徹夜通明。天亮時分,丞相府長史將一捲上書飛馬呈送到了章台宮。
整整一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見將入九月,還是沒有回咸陽。白起死後,秦昭王便莫名其妙地對咸陽宮膩煩起來,遠遠看見那巍峨高峻的宮殿樓台,便隱隱有些頭疼。章台卻是清淨,大臣們也不可能說來便來,整日除了批閱長史與丞相府分頭送來的二十來斤公文,便是在山水間盡情徜徉,靜下心來細細咀嚼那種青澀滋味兒。
這日清晨陽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園囿獵兔,卻見丞相府傳車轔轔駛進了宮門。按宮中法度,除非緊急密件,長史傳車與丞相都是午後才能進入章台的。此時傳車前來,顯然便是范雎有急務了。秦昭王心下一緊,便拿著弓箭站在廊下不動了。
「稟報秦王:丞相上書。」一名年輕文吏手中捧著一卷密封的竹簡。
隨行內侍剛剛開封,秦昭王接過竹簡便大步去了書房。這幾年大事紛紜,他真怕在這裡失態。掩上書房,打開竹簡,剛瞥得一眼,《辭官書》三個大字便飛入了眼簾,及至看完,秦昭王竟是茫然了。
范雎的辭色很是懇切,痛責王稽與鄭安平志節大墮,所犯罪行為人不齒,自己舉薦失察,便當領罪辭官以謝國人。若當真依照秦法處置,舉薦此等兩個奸惡之徒,舉薦人連坐之罪何至辭官隱退?然則范雎畢竟是范雎,入秦唯王是忠,剪除四貴權臣,力挺秦王親政,而後又出遠交近攻之長策,一舉確立抗衡趙國之方略,進軍上黨決戰長平,若沒有范雎的縝密謀劃與邦交斡旋,白起大軍之勝負也當真難料也。說到底,對於秦昭王而言,范雎的重要遠遠大於白起。秦昭王可以沒有白起,但是不能沒有范雎。白起認事不認人,不管是宣太后還是魏冉,抑或秦王,白起都認,又都不認。根本之點,便在於白起唯謀國是從,只論事理,不論人謀。閼與之戰前,白起不從太后魏冉。滅趙大計,白起屢次抗命秦昭王。縱然最後都是對了,可總教人不敢倚重。白起是國家干城,卻不是君王可以隨心所欲的利器。范雎則不然,既有長策大謀,又有認人之長,絕不會白起那般老牛死頂。一開始,秦昭王便認準了范雎的這個長處,將范雎看成了對抗白起等一班秦國元老的自己人,一舉將范雎封侯,爵位高於白起,又不遺餘力地以秦國威勢滿足范雎的恩仇之心,要將這個才具名士變成自己真正的腹心肱骨。惟其如此,秦昭王不怕范雎有過失,只要這種過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嚴令王稽鄭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彈劾范雎的長平班師有「受人遊說」之罪時,也斷然擋了回去。說到底,秦昭王從來沒有想到過罷黜范雎,可范雎為何卻要辭官呢?
「來人,立即宣召應侯。」
暮色時分,范雎軺車進了章台。秦昭王在書房設了小宴與范雎聚飲,燈燭之下,不僅便是感慨萬千:「范叔啊,你說這一國之本,卻在何處了?」
「在君。」范雎的回答毫不猶豫。
「君之將老,根本何在?」
「在儲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范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壓低聲音便是一臉正色,「今日請范叔來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計,立何人為儲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范雎卻是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至今已經十年,何有再立儲君之說?」
「范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長歎一聲,「當年第一個太子嬴棟,乃本王長子,算得文武兼通,不意卻在出使魏國時發寒熱病死了,委實教人傷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柱。可這嬴柱,當真一言難盡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樣教人放心不下,便是夫人當家。范叔啊,嬴柱果真為君,無才多病,再加一個王后干政,你說還有秦國麼?本王已經六旬有七,朝夕將去,如此儲君,卻是如何安心也?」說話之間,秦昭王竟是情不自禁地唏噓了。
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將如此重大密事和盤托出,卻隻字不提他上書請辭之事,足見秦王根本沒有罪他之心。即便是一個尋常老人,身後難以為繼也是令人傷痛的,況乎一國之君?然則此等事又實在是太過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險,秦王只是訴說而無定策,如何能輕易出謀?思忖間便道:「我王深謀遠慮,對儲君之事必有所慮,老臣自當以我王之決斷謀划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長眉驟然揚起,一雙老眼竟是目光炯炯,「要說本王之斷,便是由你來查勘十一位王子,選一立儲,而後你便兼領太傅教導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歲,尚可輔佐新君定國!」
「秦王!」范雎聽得唏噓不已,撲拜在地便是一聲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卻是愧不敢當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聲便笑了,「本王留下遺詔:新君定國之後,許你辭官如何?」
范雎實在是不能再執意提辭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領命去了。
從此,范雎便開始了與王子們的頻繁來往。待到來年秋天,范雎已經對秦昭王的十一個王子有了大體的評判。這日午後,范雎便進了咸陽宮禁苑,在湖邊見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鋪一張草蓆曬暖和的秦昭王,疲憊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個山間老叟。見范雎來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內侍準備小船下池。片刻之間,一隻四槳小舟輕盈地靠上了池邊碼頭,范雎便隨著秦昭王上船了。說是小船,船艙卻甚是寬闊敞亮,除了船頭船尾的兩名武士,艙中便只有那個忠實的老內侍。進得船艙坐定,小舟便悠然漂進了湖中。
「范叔,這小舟最是萬無一失,你便說了。」
「啟稟我王。」范雎斟酌著字眼緩緩道,「一年多來,老臣對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體有定。老臣以為:目下不宜動儲君之位,仍當觀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頭頓時一跳:「范叔啊,這便是『大體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肅然拱手,「安國君嬴柱為太子,雖非我王大才神明,卻也絕非低劣無能。其妻華陽夫人原本楚女,卻是沒有生育,人言當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許小病原是尋常,卻也不是常臥病榻之輩。此三者,不當大礙也。其餘十位王子,論體魄倒是多有強健者,論才具品格,卻似皆在安國君之下。更有根本處,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卻無一出類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國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卻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輩皆平,便當看後,安國君後代有風雲之象,似不宜輕廢。臣言觀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為安國君妥當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穩妥也。此老臣之心,當與不當,我王定奪也。」
「噫——」秦昭王恍然訝然,老眼便是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後。本王如何便沒有想到此處?范叔好謀劃,一席話定我十年之憂也!」
范雎連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獎,老臣何敢當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時學得如此老儒氣象了?當年之范叔何等灑脫快意,視王侯若糞土,看禮儀做撇履,何有今日老暮之氣也!」
范雎心中驟然便是一沉,惶恐笑道:「老臣當年狂躁桀驁,對我王不敬,老臣想來便是汗顏不已,何敢當灑脫快意四字?」
「哪裡話來?」秦昭王哈哈大笑,「擰了擰了,不消說得了。」大袖一擺,「上酒,今日與范叔痛飲一番!」
一時酒菜搬來,卻是老秦鳳酒肥羊燉。秦昭王顯然是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事,輕鬆之情溢於言表,頻頻與范雎對爵大飲,及至明月初升,君臣兩人竟都是一臉紅潮。范雎酒量原是極大,臉潮之後更是善飲,卻只是得在放浪無拘行跡之時。今日面對老來性情無常的秦昭王,范雎卻是心存戒懼節制為上,秦昭王說飲便飲,秦昭王不飲,自己絕不自飲。
飲著飲著,月亮便在藍得透亮的夜空飄悠到了中天。秦昭王舉爵望月,竟是一陣大笑又一陣唏噓,兀自走到船頭對著天中明月便是一聲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宮,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賞賜也!」喊罷又將酒爵一翻,一爵酒便汩汩銀線般落入湖面,口中卻是兀自喃喃:「來,今日你我君臣再飲一爵,再飲一爵……」在船頭秋風中佇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過來,便是一聲長歎:「內無良將,外多敵國,本王何其多憂也!」
蒼老的聲音在湖面隨鳳飄蕩,范雎竟是無言以對了。
回到丞相府已經是四更天了,家老卻還守在書房外等候。范雎一進書房,跟進來的家老便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銅管:「此件是一個叫做唐舉的先生送來的。」
「唐舉?」范雎大是驚訝,「他來咸陽了麼?在何處下榻?」
「唐舉先生在燕國遊歷,此信乃商旅義士帶回。」
再不說話,范雎立即打開銅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便見寥寥兩行,卻是意味深長:
范叔如晤:聞兄境遇有不可言說之妙,特告於兄:燕山蔡澤將下咸陽,兄當妥為權衡,毋失時機也。慎之慎之。
驟然之間,范雎哈哈大笑:「知我者,唐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