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龐大的車隊在邯鄲南門外的谷地紮下了營帳。
當呂不韋幾騎快馬進入山谷時,這片營帳已經紮了三日。與押車總管荊雲一聚首,呂不韋便帶著老總事與三名年輕執事立即清點貨物。暮色降臨時,三百六十四輛馬車全部清點完畢,車貨竟是無一摧折損傷。呂不韋大是滿意,當晚便在總事大帳設宴犒勞荊雲騎隊,全部車伕也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飲。呂不韋吩咐老總事發放工錢,每個車伕在約定工錢之外再加十枚最實惠的「臨淄刀」。山谷中頓時歡呼雀躍,車伕們舉著酒碗可著勁兒喊「少東萬歲!」呂不韋卻是不敢酣暢,飲得幾爵,留下荊雲與老總事照應各方,便到自己的帳篷裡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一輛華貴的青銅緇車轔轔駛出山谷,不疾不徐地進了邯鄲南門。
此時的邯鄲,與長平大戰前卻是另一番氣象。戰後趙國雖然元氣大傷,但於山東列國的邦交卻達到了最好狀態。鑒於趙國以幾乎亡國的慘痛代價,扛住了強秦席捲山東的風暴,列國在合縱敗秦之後紛紛對趙國示好,除了緊缺物資的援助,便是鼓勵商旅進入趙國。對於一戰打光了六十萬大軍,又連續三年遭受秦國猛攻而滿目瘡痍的趙國,些許援助實在是杯水車薪。只是在山東商旅大舉入趙之後,趙國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漸漸地復甦過來。而今,邯鄲城內外雖然還是到處可見大戰廢墟,但街市交易卻是一片生機,店舖連綿車馬川流市聲鼎沸,竟是分外熱鬧。
青銅緇車一進南門長街便避開鬧市,拐進了一條僻靜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宮大街而來。趙國王宮也同所有的宮城一樣,坐北面南,城樓之外便是一條林蔭籠罩寬闊幽靜的石板大街,顯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幾乎都在這條街上。奇特的是,這條大街東西兩側的大樹之後卻都是斷斷續續的紅牆,竟沒有一座東西府門臨街而開。原來這條大街只是一條車馬大道,所有的府邸都在大道兩側的十多條街巷中。青銅緇車在林蔭大道行駛一陣,便彎進了東手第三條石板巷。這條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氣勢很是宏大,巍峨的橫開六間門廳幾乎便與小諸侯宮室一般,門廳前立著一柱丈餘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鑲嵌著四個大銅字——平原君府。
青銅緇車轔轔駛入門廳對面的車馬場,在入口一個帶劍吏的導引下停在了進出便利的最合適位置上。車方停穩,不待武士馭手回身,白衣玉冠的呂不韋便推開銅包木檔悠然下車。正在此時,一輛破舊的單馬黑篷車光當光當地進了車馬場,向著青銅緇車的旁邊便要停車。帶劍吏回身便是一聲低喝:「停役車那邊,不能停官車場!」駕車的老人面色漲紅,正要爭辯,卻聽車中人低聲一句,便將老馬圈轉,光當光當地駛到旁邊的工役車場去了。
呂不韋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車場打量了一番,只見雜亂排列的牛馬車中走出了一個清瘦蒼白的年輕人,頭上的竹冠暗淡髒污,一領黑袍綴滿了各色補丁,腳步匆匆,卻又顯得虛浮猶疑,分明要進府邸,目光卻不斷瞟向大門兩側的長矛甲士,瞟向矗在門廳台階中央的光鮮門吏。
突然,呂不韋心中一動,便遠遠跟在黑衣人身後從容走了過去。
門吏傲慢地揮了揮手,分明要黑衣人趕快走開。雖然猶疑畏縮,黑衣人卻還是走到了六級台階之下,一拱手尚未開口,門吏便嫌惡地吆喝起來:「沒看見後面有貴客麼?走開走開,橫在中間也不覺寒磣!」黑衣人默然遲疑片刻,終是走到大門邊空曠處孤零零地站下了。呂不韋轉身對跟來的黃衫老者低聲吩咐了幾句,老者便匆匆向車馬場去了。
呂不韋走到門前剛一報名,門吏的胖臉立即堆滿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來可直入正廳,無須通稟。先生請。」呂不韋悠然進府,方入第二進庭院,遙遙便聞正廳一片慷慨議論之聲。正在此時,一名精幹的書吏迎了上來:「政事廳多有不便,先生請隨我來。」便將呂不韋引領到政事廳東面的一座大屋。呂不韋知道,政事廳是平原君會聚大臣處置國務的殿堂,官員書吏接踵不斷,幾乎便沒有空閒。這片胡楊林中的書房兼客廳,才是平原君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
方到長廊盡頭,一陣蒼老的笑聲便從屋中飛來:「不韋先生,別來無恙乎!」
「平原君別來無恙。」呂不韋笑應一句,繞過迎門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韋沿途跌宕,比約定之期遲到三日,尚請平原君見諒。」
「不韋請入座。上茶。」鬚髮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虛手一禮,待呂不韋在左手長案前坐定,便悠然笑了,「諺云:千里商旅,旬日不約。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若算延誤,先生便是自責過甚也。」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韋感佩之至。」呂不韋謙和恭敬地笑著,「我已將趙國去歲預訂之器物運到邯鄲,敢問在何處交接?」
「一次運到?」平原君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幾多?」
「大型雲梯三百幅、雲車六十輛、塞門刀車六百輛、機發連弩一千張、六寸精鐵箭簇十萬枚、精鐵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計十萬七千九百六十件。」呂不韋一口報完,毫無拖泥帶水。
「好!」平原君拍案方罷卻呵呵笑了,「總金幾何,如何未報?」
呂不韋利落答道:「去歲訂貨價格略高,今歲物價落平。趙國大宗兵器生意,當按今歲物價斟酌計之,是以未報。」
「豈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訂貨之價便是價,斟酌計之,豈非坑商?老夫只一句話:兵器乃邦國性命,只要貨色上乘,老夫只有加價賞商,斷無減價之說!」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韋何能愧對趙國?敢請君家一道書令,不韋將兵器直接運往巨鹿軍營,經李牧將軍悉數檢驗並試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韋便憑將軍公書前來結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韋分文不取。」
「不韋經商,真義士也!」平原君喟然一歎,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大墊上,「不韋呵,若非在長平大戰全軍覆沒,軍輜耗盡,趙國何能進購商家兵器?雖說魯仲連當初舉薦了你,可老夫還是忐忑不安。九年連綿大戰後,老夫再度開府攝政,第一要務便是重建新軍,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當此緊要之時,商家兵器若能使大軍將士滿意,足下便是中興趙國之功臣也。老夫縱是讓得萬金之利,夫復何言!」
呂不韋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韋終當無愧於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歎:「老夫識人多矣!足下之於天下商旅,實乃鳳毛麟角。圓和其外,堅實其內,泱泱大器局也,縱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對風華才俊,竟似對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風不勝懷戀。
「平原君謬獎,晚輩原是愧不敢當。」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謬獎者愧不敢當也!」
笑聲未落,便見一名文吏匆匆走了進來低語幾句,平原君雪白的濃眉頓時一皺:「也好,帶他進來。」呂不韋見狀便道:「君忙國事,不韋告辭。」平原君頗為神秘地搖搖手:「莫走莫走,你且見個稀奇。」呂不韋便饒有興趣地笑道:「得見奇人,自是大幸,不韋何敢推辭?」便又順勢坐了下來。
大木屏外一陣輕微的悉嗦腳步聲,一個年輕黑衣人便竹竿般搖了進來:「秦國質使嬴異人,見過平原君。」深深一躬,蒼白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聲,連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啟稟平原君,」嬴異人謙恭地一躬身,「異人入趙為質,業已十年。十年之間兩國大戰連綿,邦交中斷。期間秦國輾轉運來的衣食財貨,大半被貴國扣押,發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長此一往,異人將客死他鄉。異人身為人質,無處求助,唯求平原君過問此事,給異人一條生路。」
「人質?」平原君冷冷一笑驟然爆發,「老秦王發動連番大戰,幾曾顧忌你這人質死活?不能止戰,你還算得人質麼?早知你嬴異人在秦國如此輕賤,當初便該索你父親來做人質。戰後三年,秦國何曾送過你衣食財貨?秦人殺我趙國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著意照應,你早被邯鄲國人萬刃零剮!能活到今日?」
說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靂電閃之下,這個細瘦蒼白神態畏縮的年輕人倒是舒展了些許,慘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說得不差,嬴異人業已成了咸陽棄兒,本不當苟活於異國他鄉。然則,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異人便是最後一請,平原君既輕我辱我,異人縱是厚顏求生,亦當抱愧了之。」說話間牙關已經咬破,一縷鮮血從嘴角流出,轉身便一頭撞向了廳中大柱。
「且慢!」呂不韋早已看出端倪,一個飛身箭步便撲上去抱住了嬴異人。饒是如此,死心之力竟帶著呂不韋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聲,嬴異人的額頭便撞起了一個大青包。呂不韋憤憤然道:「大膽秦人!你要陷平原君於不仁不義麼?」
電光石火之間,平原君臉色大變。無論如何嬴異人也還是趙國人質,若果真死在自己廳堂,且不說列國如何紛紜閒話,單是給秦國一個大大的口實,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閃動,正要大喝來人,卻見呂不韋已經抱住了那個沒有幾份力氣的黑瘦子,便長吁一聲離座,走到癱在地氈上呼呼大喘的嬴異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國君嬴柱已做了秦國太子,他是你父親,為何不求趙國放你回去?」
嬴異人大喘著粗氣道:「秦國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問?」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纔老夫言語不當,公子見諒便了。自下月始,老夫知會邯鄲令,每月支你些許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陽帶信,老秦王若記得你這個王孫,或者你那太子父親還記得你這個王子,便是你的富貴之期。好自為之,去吧。」轉身又是一聲吩咐,「來人,給公子隨帶三日傷藥,送他出府。」
沮喪的嬴異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來,涕淚唏噓地走了。
「今日開眼也。」呂不韋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還親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樁。」
「不韋有所不知也,入座聽老夫說來。」驟然降臨的麻煩消除,平原君對呂不韋大是好感,靠上坐榻便是一聲歎息,「不韋呵,莫看這個人質王子乞丐一般,卻是秦趙之間一個暗結。老秦王歹毒,丟下個人質不管不顧,分明便是丟給趙國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盤算:趙人仇秦,必治秦國人質於死地,只要這個人質死於趙國,無論你是殺了他還是餓死他,秦國便要大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殺不放不死不活,教爾老嬴稷翻臉無轍要王孫無門,便是這般乾耗著,他卻能奈我何!」
「平原君縱橫捭闔,不韋佩服。」
「老夫難矣!」平原君大搖其頭,「秦趙山海血仇,讓這小子活下來談何容易!大兵護持麼,將士憤懣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屆時你能如何?放任不管麼,必是碎屍街頭。豐衣足食麼,小子優遊自在,國人便是罵聲載道。交邯鄲官署管轄麼,也與將士一般麻煩,不定哪天又餓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難,便只有老夫親自把持這個分寸了。如此一來,卻又得秘密操持,既不能讓此兒知道,又不能讓朝野知道。此兒若知老夫親自料理他,便會有恃無恐日日登門。朝野若知,便會罵老夫小題大做親秦無度……你說,老夫難也不難?」
看著平原君雪白的鬚髮抖抖索索,紅臉倏忽變黑,黑臉倏忽變紅,呂不韋倒是無言以對了。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歎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謀國,終有善報也!」
「求此善報,老夫慚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難,老夫訴說一番,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平原君胸襟韜略,不韋謹受教。」呂不韋離座肅然一躬,分外恭謹。
「多禮多禮。」平原君伸手一個虛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為商,老夫為政,嘮叨些許,又不怕洩露機密,不亦樂乎!」
「不韋牟利之人,縱有此心,亦無此膽。」
「笑談笑談。」平原君轉身一揮手,「家老,用我軺車送先生出府。」
這輛六尺傘蓋的四馬青銅軺車轔轔出府,先便引得車馬場官員一片艷羨驚歎。自信陵君蝸居、孟嘗君過世、魯仲連歸隱,老平原君便隱隱然成為天下縱橫家領袖,更兼暮年重掌趙國大權,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閒不出門送客。便是這輛邯鄲國人盡皆熟知的四馬軺車,也是極少出府。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瞭然。平原君軺車送客,便恰恰是要給客人這種萬眾觀瞻的榮耀。這輛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無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倫。一旦轔轔過市,這位客人頃刻便會成為名滿邯鄲的尊貴人物!如此榮耀,進出官員如何不驚愕駐足?
然則,呂不韋卻皺起了眉頭。軺車方出府邸,他便輕跺右腳叫了停車。下得車來,呂不韋滿面春風地對著家老便是一拱:「不韋要去城外商營,不敢暴殄天物,敢請家老回車,不韋改日向府君謝罪便了。」說罷一揮手,對面車馬場的黃衫老者便快步過來,在軺車外檔的小銅箱裡咯登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臉不悅的家老頓時釋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遠送了。」說罷一圈絲韁,四匹火紅的駿馬一聲嘶鳴,便整齊劃一地轉身向車門去了。
上得自家緇車,呂不韋長吁一聲,頓時靠在了勁軟的大墊上,輕跺一腳,這輛四面銅格垂簾的特製馬車便輕盈駛出了街巷,直向南門外飛去。暮色時分,這輛緇車又飛出山谷營地,進了邯鄲南門,便向燈火燦爛馬鳴蕭蕭的胡坊而來。
邯鄲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區域。趙國胡風源遠流長,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趙國相繼征服北方諸胡,林胡羌胡東胡等諸多崩潰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紛紛移居趙國北部草原,胡人商旅便也紛紛進入了趙國腹地城池。其時人口便是強盛根基,任何邦國都不會拒絕外族進入定居,一時間邯鄲胡風極盛,胡人聚居區幾乎佔據了整個邯鄲的西北城區。胡人商旅以從大草原輸入馬匹牛羊皮革兵刃,從趙國輸出鹽鐵布帛五穀烈酒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這邯鄲胡坊便成了中原列國對草原胡人商路的一個根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粗礪,最認打過交道又守信用的老客,加之酒風極盛,於是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舉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將客商邀入酒肆先痛飲一番,成交之後,便再以熱辣辣的胡女將客商留宿一夜。次日雙方皆大歡喜,生意便磐石一般穩固。邯鄲市諺云:「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熱風蕩蕩。」說得便是這胡坊區的特異風景。
緇車駛進了最寬闊的一條石板街,又拐進了一條風燈搖曳的小巷。
進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見「岱海胡寓」四個大字隨著風燈搖曳閃爍。緇車到得門前,便見門廳風燈下肅立著四名紅色胡服的金髮女郎。當先兩人笑吟吟走了上來,一人打起車簾,另一人便伸手攙扶車中貴客。
「免了。」呂不韋撥開了那只雪白豐腴的手臂,跨步下車,「雲廬。」
一名胡服虯髯的男子慇勤迎來:「雲廬在後,主人請隨我來。」
胡寓散漫寬敞,與中原寓所大異其趣。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便是一條寬約三丈長約一箭之地的竹籬甬道,胡人呼為箭道。常有客商酒後技癢,便在盡頭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過甬道,便是一片數十畝地大的綠油油草地,挺拔的胡楊疏密有致地圍出了大大小小諸多「院落」,一盞盞風燈在林間院落閃爍飛動,風燈之後的帳篷便是胡寓獨特的客房。
穿過一條幽靜的林間小徑,便見兩盞風燈吊在兩根拙樸的青石燈柱上,「雲廬」二字隨風搖曳,恍惚間便是陰山牧場一般。進了燈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頂帳篷。虯髯男子在中間一頂白色大帳前停下腳步,昂昂拱手道:「稟報主人:雲廬六畝草地,右帳三名侍女,左帳兩名炊師,後帳是主人家老僕役。若有不時需求,搖動帳前風燈,奴僕即刻便到。稟報主人,稟報完畢!」
「胡人也學得周章。」呂不韋笑著一揮手,「三侍女退去,右帳留下。」
「主人!」虯髯男子頓時紅臉,「三女白得像陰山雪,嫩得像岱海草,溫順得像綿羊,酸熱的馬奶子像汩汩泉水!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
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突然壓低聲音道:「生意成交之後再要。不少你金。」
「嗨!」虯髯男子昂昂一聲,便大步去了右帳。此時安置好車馬的黃衫老者正好趕來,便在右帳外與虯髯男子嘀咕得幾句。片刻之後,三名胡女便歡天喜地地跟著虯髯男子去了。
進得大帳一踏上六寸厚的羊毛地氈,呂不韋週身便是一陣酸軟,不由分說便躺倒在地長長地伸展了一番。黃衫老者輕步進帳,歎息一聲便道:「先生實在該有個女僕也。老朽之意,這便物色一個胡女進來。」呂不韋驟然翻身坐起,笑道:「展個懶,卻於女僕何干?」黃衫老者歉疚道:「先生萬金之身,出行唯帶老朽一人,身邊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見,一劍士、一女僕必不可少。」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女僕作罷。劍士倒是有一個也好,只是一時尚無適當之人。」
「老朽之見,荊雲義士便最好。」
「荊雲?大材小用也。」呂不韋搖搖頭卻又恍然,「對也,請他舉薦一個。」
「好,此事老朽辦理。」黃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憊若此,晚餐用些甚個?」
「疲憊個甚?」呂不韋心不在焉地一揮手,「胡餅羊骨湯,薛甘醪。」老者轉身正要走,呂不韋卻又突兀一句,「今日之事辦得好!居所清楚了麼?」黃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許小事,先生竟如此記掛?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日稟報。」呂不韋搖搖手:「不,晚餐用完便說。」老者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便出帳去了。
片刻之後,一大盆濃稠雪白的羊骨湯、一盤黑厚勁軟的燕麥餅、一桶異香瀰漫的甘醪便捧進了帳篷。呂不韋狼吞虎嚥一陣,頓時便是週身汗水,起身在後帳用熱水一番沐浴,換上一領寬鬆的絲綢大袍,便喚來老總事會商。半個時辰後,黃衫老者匆匆出了雲廬。呂不韋也漫步出了白色大帳,悠悠然進了樹葉嘩嘩的胡楊林。
雖是初秋,邯鄲的清晨卻已經有了幾分蕭瑟的涼意。
一輛極是尋常的兩馬緇車出了岱海胡寓,幾經曲折便轔轔駛進了一條隱秘幽靜的長街,長街將盡,又驟然折進了一條石板小巷。小巷盡頭又是一折,緇車便戛然剎住了。馭手回首低聲道:「稟報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車。」車中一聲咳嗽,一個白衣散發人走下車來,對馭手低聲吩咐了幾句,緇車便丟下白衣人轔轔折了回去。
白衣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禁便皺起了眉頭。這條深藏長街之後的小巷煞是奇特:兩側是一色清森森的石板牆,高得足以遮擋四周屋頂的視線,原本便只有一車之路的小巷,在高牆夾峙下便成了一條深邃的峽谷;小巷口守著兩棵冠蓋碩大的老榆樹,枝杈伸展相擁,將深邃的巷道峽谷變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過,站在老樹之外絕然看不進巷口一丈;老榆樹的葉子已經開始飄落,零星黃葉在巷中隨風飛旋,沙沙之聲更是倍顯出落寞空曠。
思忖片刻,白衣人終是踏進了幽暗的巷道。
走進小巷丈許,一股腐葉氣息便撲面而來。分明是石板巷道,腳下卻沒有絲毫聲息,靜得使人心跳。低頭打量,年復一年的落葉已經堆起了兩三尺深,惟有中間的腐敗落葉有隱隱足跡,算是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幾乎用不著揣摩,便知這條小巷極少有人進出。白衣人無聲無息地走得一陣,驀然便見右手石牆中一個門洞,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鑲嵌在兩邊石牆之中。仔細一看,黝黑物事竟是兩扇堅實的木門,門廳入深三五尺,外邊還有三級台階。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門:「開門,我是債主——」
連喊數聲,黝黑的鐵包木門才光當打開一方小窗,一個紅衣小吏模樣的中年人探出頭來將來人端詳一陣,便拉長了聲調:「公子欠你賬了?幾多呵?」
白衣人憤憤嚷了起來:「這個公子欠債不還,還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勢跟蹤,誰個能找到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還我來,你等護著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鄲官署的經商官文……」
「聒噪個甚!」紅衣吏沉著臉,「說!欠你幾多?」
「百金之數!長平大戰時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誰借他?」
「聒噪!」紅衣吏又是一聲呵斥,「說!關金幾多?」作勢便要關窗。
「且慢。」白衣人頓時一臉笑容,「依著討債行情,討百出五,門關便是五金。可我怕一次討不回,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讓秦人佔了便宜。我要常來,便付關金五十。」
「好!拿將過來。」紅衣吏作勢又要關了那窗。
「來了來了。」白衣人連忙遞上一隻鏘鏘響又沉甸甸的精緻皮袋,臉上卻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樣。紅衣吏不禁呵呵笑了起來:「先生當真可人。實話說,你不會有虧。若是沒有我等酒錢,不說欠你百金,便是欠你萬金,你也休想跨進這門洞半步!明白?」
「何消說得!」白衣人一拍胸脯,「只要買賣順暢,你等酒錢在下包了!」
大門嘎吱吱大響著拉開,紅衣吏在門洞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此人雖窮,脾氣卻古怪,若有不測,你只大喊一聲,我等弟兄便來。左右小心。」
白衣人答應著便走進了庭院。這座庭院雖很狹小,卻是四面高房,中間一方天井,險峻幽暗得與門外石板巷絕無二致。天井中零亂安著幾方石案石凳,顯然是看守吏員兵士們吃飯的場所。繞過庭院影壁,便是半個雜草叢生的小院。院中停著一輛破舊的黑篷車,正北三開間大屋,廊柱油漆斑駁脫落得破廟一般。廊下晃悠著一個老人,衣衫襤褸內侍模樣,正在一隻大燎爐前生火,潮濕的木柴煙氣繚繞,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白衣人一拱手高聲道:「行商債主請見公子,煩請通稟。」
衣衫襤褸的老人中轉過身來,呆滯的目光盯住來人,便彷彿打量一個天外怪客。良久,蒼老的聲音終是從煙霧中飄了過來:「足下何人?要見公子?」
「十年前胡寓痛飲,公子心知肚明!」白衣人昂昂高聲,其勢竟似不勝其煩。
老內侍擦了擦被煙氣薰嗆出的淚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後,便聽大屋中高聲嚷嚷:「豈有此理!甚個胡寓?教他進來!窮得叮噹,我卻怕甚!」白衣人聽得嚷叫,回身看一眼靠著影壁瞧熱鬧的紅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來,便赳赳大步走了進去。
幽暗的正廳空曠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蒼白的年輕公子兀自在煩躁地嚷嚷著,突見白衣人背光走進,竟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麼?我甚時欠你金了?」見白衣人只是瞄著他上下端詳,便又是一陣嚷嚷:「你要討人情?我卻不認!我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領你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輛破車還有那匹瘦馬,都給你!」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聲調卻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虛妄,皆為請見公子而出,尚請見諒。實不相瞞,我乃濮陽行商呂不韋。見過公子。」說罷便是深深一躬。黑瘦蒼白的年輕人愣怔了,看著這個氣度沉穩衣飾華貴的人物,兩隻細長的秦人眼眨動得飛快,終是板著臉冷冷道:「足下請回,嬴異人無生意可做。」
「在下欲大公子門庭。」呂不韋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說一遍?」嬴異人嘻嘻笑著,只上下打量呂不韋,心中便飛快地思忖著如何應對這惡毒的捉弄。
「在下可大公子門庭。」呂不韋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
嬴異人蒼白的面容突然漲紅,竭力壓抑著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門庭?請先自大君之門庭,而後再來大我門庭可也。」
「公子差矣!」呂不韋認真地搖搖頭,「我門待公子之門而大,故得先大子門。」
嬴異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願聞先生高見。請。」
此時,門外老人搬進了終於生好火的大燎爐,陰冷潮濕的大屋終是有了些許熱氣。只有一張破舊的長案,兩人便對頭跪坐在同樣破舊的草蓆上。嬴異人吩咐一聲「上茶。」便有一名鉛華褪盡滿臉褶皺的乾瘦侍女走來,用一個漆色斑駁的木盤捧來了幾色煮茶器具,卻只跪坐在銅爐前低頭不語。
「煮茶。愣怔個甚?」嬴異人不耐地叩著破案。
「稟報公子:沒,沒茶葉。」乾瘦侍女聲音細小得蚊鳴一般。
呂不韋爽朗笑道:「此地陰冷,大碗熱白開最好不過也。」滿面愧色的嬴異人這才回過神來道:「快,燒開水去也。」乾瘦侍女連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見笑也!」嬴異人長長地了歎息一聲。
「龍飛天海,尚有潛伏之期,公子一時之困,何頹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語未了,嬴異人便是涕淚唏噓,「我十六歲尚未加冠,便入趙為質,至今十二年過去,已經二十八歲也!自長平大戰開始,我便形同監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死不活地在這座活墳墓中消磨。我雖盛年,卻已是兩鬢白髮,心如死灰……巷口那兩棵老樹都快要枯萎了,年年敗葉,歲歲死心,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語未了,嬴異人竟是伏案大哭。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一歎:「魚龍變化,不可測也!不韋只問:公子一應王器是否在身?其中有無老秦王親贈之物?」
嬴異人點點頭:「趙人當初搜刮了所有錢財,惟獨此等器物一件未動。我派老內侍幾次拿去市賣換錢,竟無一人願買。卻是奇也!」
「奇也不奇,日後自明。」呂不韋笑得一句,便肅然叮囑,「此等器物,公子當妥為收藏,萬物輕忽市易,更勿隨手送人。」
「好,記住了。」
呂不韋低聲道:「此地不宜久談,三日後我請公子做客再敘。」
「難也。」嬴異人連連搖頭,「我要出巷,便須平原君老匹夫說話,來回折騰半個月,也討不來放行牌一張。」
「此事公子無須上心,只養息好自己為是。」說話間呂不韋已經站了起來一拱手,「我便告辭。無須送。」嬴異人尚在愣怔,呂不韋已經出門,在門廊下對老內侍低聲幾句,便領著老人去了。大約一個時辰,老內侍便趕著那輛破車光當光當地回來,竟卸下了幾大麻袋物事。乾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腳不沾地,片刻間庭院中便瀰漫出久違了的肉香菜香與酒香。嬴異人飢腸轆轆,沒飲得一碗便醉了,軟軟倒在榻上猶兀自喃喃:「怪也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