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團廓清,蔡澤頓時精氣神大爽,著手謀劃入手路徑。
立嫡雖則繁難,然根基卻只有一點:在諸王孫中遴選出真正的賢能之才。只要這一根基立定,其餘的利害關涉自有老秦王殺伐決斷。但是,恰恰是遴選賢能這件事最難做,否則,老秦王也不會讓一個統政丞相拋開政務來做此事。就實而論,此事難在三處:其一,以何尺度取賢?也就是說,以何家學問為基準查勘考校?戰國之世,百家爭鳴流派紛呈,除了專攻經濟民生(如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與玄奧之學(如星相家堪輿家陰陽家易家名家等)的諸多流派,其餘「顯學」幾乎家家都是治世經國之學,其中最顯赫者便有法、儒、墨、道與王道之學,時人號為「經緯五學」。雖說秦為法治之國,法家之學居地位顯赫,但以戰國求賢之道,卻從來無分學派軒輊。當年秦孝公的《求賢令》便是範式,只求「能出奇計而強秦者」,而絕不限定學派。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用人之道更趨明朗——只要恪守秦法,無論所持何學!當年的甘茂、魏冉是雜家,而今的蔡澤是計然家,都不是法家,卻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學為王孫考校之依據,但是,又不能沒有一個學問標尺,這便是第一難。
其二,騎射劍術與軍旅之能者算不算賢才?對於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繼承,或某種無可變易之大勢所既定,不學無術而又異常傑出的馬上國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難事。然則,此處要害恰恰是太子無嫡子,要在諸多王孫中遴選,這個難題便立即凸顯出來。秦國激勵耕戰,朝野無不尚武,誰能說騎射軍旅之能不是幹才?偏偏是士倉打破了這個禁忌,直然上書老秦王,斷言范雎初選的嬴傒「不堪國君之才」。老秦王決意重選,實際上便是肯定了士倉主張。但是,老秦王畢竟沒有明詔,更沒有將嬴傒排除在備選者之外,這便成了一個實在的難題。
其三,以何種方式遴選?論學論戰,對策應答,騎射較武,任官試用,組合考校,那一種方式都牽涉到諸多方面。再說,太子嬴柱有二十六個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齒懸殊,最大者三十二歲,最小者八九歲。哪種方式能使王孫及其背後勢力都無可指責?這便是大大一個難題。還有,公主在不在遴選之列?十歲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備選之列?仔細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難題。
思謀得幾日,蔡澤竟是拿不出一個穩妥的方略,便決意先到太子府拜訪一番。
軺車到得太子府門,尚未進得車馬場,門吏便將蔡澤軺車直接從側門車道領進了第二進大庭院。蔡澤與嬴柱年歲相當,非但常常共商國事,更有著范雎與士倉的微妙關聯,來往便是頗為相得。蔡澤下車,便徑直進了國事堂。
「稟報綱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請稍等片時。」主管書吏迎上來便是一躬。
「午眠?打實說,太子病了麼?」
「綱成君,」主管書吏低聲道,「日前,太子從河西巡視回來便病倒了。」
蔡澤再不說話,搖著鴨步便去了後園,到得大池邊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見嬴柱正靠在長大的竹榻上閉目養神,身邊石案上一隻藥爐還裊裊飄著藥香。蔡澤一拱手笑道:「安國君,別來無恙?」嬴柱頗艱難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閒了,我能無恙麼?坐了。」轉身對守著藥爐的侍女一揮手,侍女便抱著藥爐走了。蔡澤坐進石案前關切道:「如何?是暑氣還是當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歎息一聲,「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見勞便發,歇息便好。老樣子,不說它也罷。」蔡澤歉疚笑道:「丞相府千頭萬緒,實在是不當勞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搖搖手道:「綱成君,我終是通了,此事也實在非你莫解。我勞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萬全也。」蔡澤滿面憂色地搖頭道:「難,難乎其難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綱成君說難,便是有譜了。」蔡澤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譜,非得安國君從權,不能成事也。」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誰敢掣肘!綱成君只說,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迴避?」「不不不。」蔡澤連忙搖手,「安國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樣:王孫及其教習,須得悉數聽從老夫號令。安國君與諸夫人,尤其諸夫人,最好不過問,不說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須!」嬴柱板著臉,「此乃父王之命,綱成君何須鬆弛?那位夫人敢壞大計,綱成君便找嬴柱說話!」
「好!」蔡澤大笑,「安國君此時精神否?」
「只說何事?」
「召得幾位教習,老夫想與幾位官師先行議論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轉身便喚來府邸總管正色道:「家老聽好:自今日起,綱成君每來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違抗,我必嚴懲!」回頭對蔡澤一笑,「綱成君自己說了。」見嬴柱如此認真,蔡澤便也不再推辭,當即吩咐對家老請各位教習到學館正廳,又對嬴柱慨然一拱:「安國君養息便是,老夫去也!」
學館在後園大池的西岸,臨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靜去處。蔡澤悠悠然搖到時,五位王孫師已經在館廳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師為國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孫輩的教習卻是官師私請——太子若無聘定的名士教習王孫,便可請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師」教習王孫;派出官師無法定官職爵位,俸祿依舊歸屬太子傅官署。這便是律法許可的官師私請。嬴柱庶子眾多,請來的官師便有五位:兩位武道官師,三位學問官師。
「參見綱成君!」五位官師一齊肅然做禮。
「諸位入座便是。」蔡澤一拱手答禮,目光便巡睃了一圈,但見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髮老者,依次兩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兩位精瘦黝黑散發無冠不辨年齡的壯士,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蔡澤入得東廂獨座,便向對面一字排開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師,南座兩位武師,可是?」
「綱成君明察!」五人齊聲一答。
「敢請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趙嶂,雲陽趙氏之後。」首座老者端嚴中有著幾分矜持。
「在下相裡軫,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頗為穩健。
「在下莊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烏丹,西秦戎人,通騎射。」
「在下孟明桓,郿縣人氏,職劍術教習。」
雖是連珠報來,蔡澤也聽得明白,嬴柱所請這五個人還都有些根基來頭。老者趙嶂自稱雲陽趙氏之後,顯然便是秦孝公時雲陽名儒趙亢趙良兄弟的後裔了。那趙亢被商鞅斬首,趙良說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龍復辟一黨,又被秦惠王根除舊貴族時一併斬首。遭此重創,趙氏竟一直沒有離開秦國,可見一斑。相裡軫商山人氏,顯然便是墨家名士相裡氏後裔。後期墨家在秦國朝野名望頗大,天下呼為「秦墨」,這相裡軫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莊塍北楚人氏,雖則不明源流,然北楚歷來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誰能說這個莊塍與楚國當年的縱橫名士莊辛沒有關聯?兩個武師也是不凡。西秦戎人歸秦已有三百年之久,烏丹能入國為太子傅官署武師,絕非尋常。最後這個孟明桓報出郿縣,顯見便是郿縣「孟西白」子弟。郿縣孟西白三族向為秦國軍旅名將淵藪,在朝在國更是盤根錯節,何能小視?
「敢問趙師,王孫教習取何法式?」蔡澤根本不去理會心下諸般閃念。
「稟報綱成君,」趙嶂中規中矩地一拱手,「王孫眾多,無法單獨課讀,無論男女,只以長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兩班:十歲以上一班,十歲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兩月為一週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餘一旬為學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孫公平受教也。」
「好!人說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澤拍案讚歎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選王孫之賢才三五人,入官歷練。以諸位官師之見,該當如何遴選?」
廳中一時默然,三位文師誰不看誰,卻也都不說話。終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說!拉到校場便見分曉。如何考校,但憑綱成君定奪!」烏丹立即跟道:「便是這般。孟明兄大是!」蔡澤點頭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屆時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師沒個說法?」
「綱成君明察。」老者趙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學育人,以儒家為上。老朽之見,欲查王孫之賢愚,便當考校詩、書、禮、樂、射、御六學,參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來,惟德才兼備者可謂之賢,捨此無他也!」
「趙師差矣!」相裡軫立即接口,「儒家六藝,除射箭駕車兩門尚有實用價值,詩書禮樂四學,與經邦治國幾無用處。考校此等學問,無異使王子王孫食古不化。而所謂德行,若以儒家規矩,人道無異於虛、偽二字。以此選才,賢者何堪也!」
趙嶂冷冷一笑:「此非論戰,只說如何考校。駁斥儒家,何勞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義。」相裡軫口吻極是自信,「天下顯學,惟墨家秉持大義,節儉自律,敬天明鬼,兼愛四海。其耕讀致用、營國建造、百工技藝、兵學攻防諸般學問,無一不堪稱立國之本。若以墨學考校,高下立見!」
「相裡之說,未免偏頗也。」莊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用之學亦高,然根基在野,歷來自外於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只此一點,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
相裡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著那物事便能保國安民了?」
「豈有此理!」莊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學,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裡軫哈哈大笑,「詆毀別家便危言聳聽,輪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說綱成君在場,便是秦王親臨,墨家論政之風依舊如斯!」
「成何體統也!」趙嶂皺著白眉搖著白頭,「君子克己復禮,爾等如此偏狹,卻爭相為學為師,天厭之!天厭之!」一言落點,相裡軫與莊塍哄堂大笑,連兩個武師也跟著嘿嘿笑了。
蔡澤學問博雜,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這「天厭之」一說,乃孔老夫子當年會晤衛侯夫人南子,事後人疑老夫子與南子曖昧不清,老夫子情急無辭,便連呼「天厭之!天厭之!」一時在天下傳為笑談。如今這老趙嶂急呼此辭,便大是不倫不類,蔡澤忍俊不住,便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不想老趙嶂卻是大為羞惱,黑著臉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綱成君放縱輕薄,老朽告辭!」大袖一甩,便逕自點著竹杖去了。
舉座愕然!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好說好說。」蔡澤站起來呵呵笑著,「威武不能屈,儒家講究也,老夫子爭此一氣,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計較了。」
「我等也不計較!」四位官師異口同聲。
「這便好。」蔡澤笑道,「今日初議,雖無定則,卻也是暢所欲言。諸位儘管如常,屆時老夫自有定見。」說罷搖著鴨步出了大廳,也不再見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莊庭院蟬鳴聲聲,更顯一片清幽。日色過午,呂不韋寬袍大袖散發去冠,正在柳林小徑逍遙漫步,西門老總事卻匆匆趕來,說綱成君已經在茅亭下等候了。呂不韋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來了。
「不韋呵,好灑脫也!」蔡澤在亭廊下招手。
「慚愧慚愧。」呂不韋大步進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勞綱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人說丞相開府門庭若市,老夫終是領教了。你但想,吏員二百餘時時穿梭,大臣不計數日日進出,看得你眼暈!能有修莊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來,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無事也!」說話間,蔡澤便解開腰間牛皮大帶,脫了長大官衣,摘了頭頂六寸玉冠,輕衫散發長吁一聲,「峨冠博帶者,不亦累乎!」
呂不韋大笑一陣,指著亭外道:「綱成君且看,快·活物事來也。」
一個童僕推著一輛棉套覆蓋的兩輪手車,轔轔到了亭下,揭開三層棉套,一片瀰漫的白色冷氣中顯出了一隻紫紅的木桶。蔡澤笑道:「冰茶麼?解暑佳品也!秦宮冰茶也是一絕,當年秦惠王所創,這櫟陽客寓也做得了?」呂不韋從童僕手中接過一碗,捧給蔡澤,便是悠然一笑:「品嚐一番再說了。」蔡澤接過,但覺入手冰涼,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紅透亮的汁液,一股冰涼甘甜而又略帶酒香的氣息清晰撲鼻,說一聲好個冰酒,呱地飲了一大口,未及說話便咚咚咚牛飲而下,喘息間大是驚喜:「再來一碗!」如此連飲三大碗,蔡澤額頭汗水倏忽間蹤跡皆無,週身盡覺涼風颼颼舒坦無比,不禁驚訝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呂不韋笑道:「這是邯鄲冰甘醪,產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澤大惑不解,「老夫過邯鄲多次,也曾飲得幾回,只記是熱飲甘醪,如何還有這冰甘醪?」
呂不韋道:「冰甘醪者,並非僅僅冰鎮,而是特料特釀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鎮後原汁原味,最是費事費力,店家尋常不甘賣人也。」
「噫!」蔡澤愈發好奇,「莫非你買下了這家老店不成?」
「不韋有酒,便得有店麼?」呂不韋道,「來,此刻亭下對弈,保你涼爽通泰。」
看著童僕從車上拿下棋具擺置,蔡澤便是一搖手:「且慢,老夫還有兩句話。」呂不韋坐到對面,笑著一點頭。蔡澤便道:「范雎書簡說,是你在邯鄲找到了異人下落,他境況如何?」呂不韋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過後,我派家老打問一番,便給了應侯一封書簡。」蔡澤的燕山大眼不只斷地撲閃:「你與平原君有交?」呂不韋笑道:「幾宗生意往來,兌金須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澤恍然點頭:「不韋便說說,家老打問得異人境況如何?」呂不韋笑道:「諸事紛雜,我已記得不甚清楚,還是讓家老自己說了。」回頭便對亭外童僕吩咐道,「請家老過來。」
片刻間,老總事匆匆到來。呂不韋道:「西門老爹,綱成君詢問那個秦國人質境況,你便說說。」西門老總事便對著蔡澤深深一躬道:「稟報綱成君:老朽曾請先後看護公子的三個趙軍百夫長飲酒,打問得清。秦趙上黨對峙期間,異人公子被軟禁居所,處境艱難;長平大戰後,趙人復仇之勢洶洶,平原君便將異人公子轉移到巨鹿軍營,備受折磨;六國勝秦後,異人公子重回邯鄲,看守有所鬆動,漸漸地有了些許走動。今春離開邯鄲時,老朽聽得坊間傳聞,說信陵君與秦國質公子異人論戰兵法,甚是相得。邯鄲國人議論紛紛,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斷語。」
「是何斷語?」蔡澤目光炯炯。
「老朽記得是,『秦失異人,六國之福也!』」
蔡澤目光一閃,默然片刻,又問:「還有何傳聞?」
「老朽已經記不得了。左右是說這個異人公子有才罷了。」
呂不韋笑道:「西門老爹還要回邯鄲,綱成君若覺有用,再打問便了。」
「便是如此!」蔡澤一拍石案,「西門家老,老夫先行謝過。」
「綱成君折殺老朽了!」西門老總事連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韋呵,」蔡澤思忖道,「以你之見,這異人能否出得趙國?」
「難說也。」呂不韋道,「聽老總事說,此人雖能走動,但始終有趙國一班護衛。綱成君意欲何為?若是要此人回秦,卻有何難?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難個甚?」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卻不知此間奧秘。譬如,你欲得之貨在別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購,後果如何?」
呂不韋大笑:「廟堂大器,綱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過,老夫想想再說。」蔡澤不無矜持地岔開了話題,「不韋只說,依你商旅閱歷,如何才算得經邦治世之學問?」
「既蒙綱成君垂詢,不韋便無虛言。」呂不韋笑容依舊,語氣卻很是認真,「自來士子修學,都是先學後行,往往書卷有成之時,對天下世事卻是一無所知,此謂書生也!書生之學,縱腹藏五車之書,亦非真學問也。專精一業或可有成,經邦治世,卻是誤國誤民之徒也。此間要害,便在於此等書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時之稼穡,不知人口財貨之周流。譬如趙括,讀盡天下兵書,卻不知上黨長平之地勢利害,空有大軍六十萬,反被白起五十萬圍之滅之,豈非紙上談兵耳!如此看去,治國學問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奧之學也。」
「說得好!」蔡澤拍案讚歎一句,驟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後,老夫請你做一回督學主考!」見呂不韋驚愕莫名,蔡澤得意地笑笑,一口氣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兩人竟是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這一日清晨,太子府學館大不尋常。
寬敞幽靜的大庭院熱鬧起來了。石案石墩點點佈於大樹之下,王孫們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幾個年長公子峨冠博帶,與各自中意的老師在大樹下莊重地低聲交談。二十歲上下的幾個公子公主,卻各自拿著一卷竹簡,三三兩兩地轉悠著議論著。十歲上下的幾個少年公子公主,則是人各一案,在板著臉的書吏督導下高聲吟誦著未熟的《詩》《書》。
時有頑劣者喊渴喊餓,便有遠處樹下的乳母作勢禁止,或噓聲或搖手或低聲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後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孫們學間用餐處,此刻卻坐滿了身著各式各色華貴服飾的夫人與妾,她們都是王孫生母,關切之心惶惶,無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門庭下,引頸遙望著學館正廳的大門。
卯時首刻,太子府家老一聲長呼:「綱成君到——」
學館庭院頓時寂然無聲,王孫們一齊肅立齊聲:「見過綱成君!」
衣冠整齊的蔡澤帶著兩名書吏進門,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間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問道:「太子府家老,諸位王孫可曾到齊?」家老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綱成君:除公子異人質趙未歸,二十六位公子實到二十五位,悉數到齊!」蔡澤一點頭肅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諸王孫學問才能。老夫無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為此,請得一經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請先生入館。」
「先生入館——」家老肅立門廳一聲長呼。
餘音猶在迴盪,呂不韋已經信步走進了門廳,一身布衣一頂竹冠滿面微笑,便如一團春風拂煦過庭院,滿院王孫們竟都莫名其妙地綻開了笑意。蔡澤遙遙地虛手一請:「先生這廂入座。老夫旁觀也。」呂不韋拱手一禮:「謝過綱成君。」便進了蔡澤讓出的主案前,環視庭院一周,朗聲說道:「諸位王孫皆廟堂之器,身負經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學便在務實求治,不在玄談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綱成君之托,擬以實學考校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國之法統,諸位以為如何?」
「我等贊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聲,「求學不實,有甚用處?」
「對!我等贊同!」幾個酷好劍術騎射的公子齊聲呼應。
其餘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卻也無人反對。圈外的首席官師趙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何考校聽任綱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來,開始便了。」
呂不韋微微一笑便道:「諸位公子,今日文考共十題。三題起首,不能答三題者作罷;連答三題者,問滿十題。能答八題者,再行考核武學。聽得明白麼?」
「明白。」公子們或回答或點頭,神色各異。
呂不韋從袖中抽出了一個軟皮袋打開,在石案上擺開了一排羊皮紙條,轉身對家老低聲吩咐了幾句,家老便高聲道:「諸位公子聽我宣點,點到者上前答問。點名之法:以二十歲為中界,一大一小輪流。第一位,八公子杜!」
二十歲的嬴杜白嫩俊秀,面色通紅地走到了呂不韋案前。呂不韋指著案上的一排羊皮紙條道:「公子任選三張。」嬴杜很是新奇,反覆摸索一陣抽定了三張遞上。呂不韋接過,展開一張高聲念道:「問曰:秦國人口幾何?土地幾何?郡縣幾多?」
驟然之間,庭院一陣寂靜又一陣哄然,見嬴杜抓耳撓腮的難堪模樣,庭院終是人人默然禁聲。在出奇的靜中,嬴杜紅著臉期期艾艾道:「這,這,是否,有土一成,有眾一旅?」話方落點,庭院便是一陣哄然大笑,便聽一位公主笑叫:「喲!秦國幾時成夏少康也!」哄笑聲中,嬴杜卻是惱羞成怒:「笑甚!《尚書》所載,何錯之有!」轉頭便道,「不知道,下問了。」
呂不韋便又展開一張:「二問曰:目下天下邦國幾多?七戰國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在滿庭院一片竊竊聲中,嬴杜又是面色脹紅:「官師只講《詩》《書》,幾時教得這些瑣碎了!」呂不韋卻是不動聲色,又打開一張羊皮紙條:「三問曰:秦國律法幾多?總綱何在?」嬴杜面色煞白,額頭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聲:「律法問廷尉!關我甚事!」
家老上前兩步躬身道:「請公子退下。」嬴杜氣咻咻地大袖一甩:「鳥!這也叫考校?」便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執法,面色頓時尷尬。呂不韋卻笑著擺擺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頭便道:「在座諸位王孫公子,誰能答上此三問?」連問三遍,竟是無人應聲。
「我有話說!」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問?」呂不韋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問。」嬴傒憤激高聲,「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測!我等王孫公子,非官非吏,六藝修業,兼習騎射,何須通曉此等微末之學!大秦以耕戰立國,或考校六藝學業,或考校騎射劍術,皆為正道也。不想今日考校,卻搬出尋常官吏之彫蟲小技,不言大道,不習矛戈,我等不服!」
「對!我等不服!」十多個成人王孫立即跟上,大喊一聲。
「公子好說辭也。」呂不韋揮手制止了面色不堪的家老,平靜地微笑中帶著顯然的揶揄嘲諷,「敢問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卻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見,諸位公子王孫絕非甘居一介庶民,實是以廟堂之器自詡也。志存高遠,心在廟堂,自當知廟堂為何物。夫廟堂者,邦國公器也,統官吏而治萬民,製法令而安邦國也。統官吏,製法令,卻不知官吏之真實操持,不知法令之綱目功效,不知邦國之民生運籌,遇事何斷?遇危何克?縱然入得廟堂,執得公器,豈非也是楚懷王一般?諸位公子不服,盡可登高疾呼遍問秦人,誰能信得一個連秦國幾多郡縣幾多民眾幾多法令都一無所知之人,竟能執得廟堂公器?」
「……」嬴傒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好呵。」蔡澤從樹蔭下搖過來笑道,「無一人答得三問,不打緊,再學便是。散場!」大袖一揮,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家老連忙過來,恭敬一躬,便要護送呂不韋出館。呂不韋卻淡淡笑道:「我自隨綱成君去,家老還是善後為好。」說罷也逕自大步去了。滿庭院王孫公子們眼看著蔡澤呂不韋背影遠去,竟是愣怔著回不過神來。直到竹林後夫人妃妾們一湧出來驚詫打問,庭院才轟然大亂起來。
呂不韋出得學館,來到大池岸邊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車,卻聽林中一聲「先生且慢」,一位綠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體態豐·滿,肌膚白皙,一看便是貴胄夫人無疑。呂不韋稍一愣怔,便見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見疑,我惟一問:先生何方隱士?可否見告高名上姓?」呂不韋一拱手道:「在下濮陽商賈,呂不韋,並非隱士。」女子驚訝地笑了:「喲!可遇著奇人了,一撥姐妹誰不以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呂不韋笑道:「商賈無反話,夫人有話便請直說。」女子撲閃著眼睛神秘地一笑:「錯也!我與她們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誰麼?」呂不韋淡淡一笑:「夫人毋憂,在下不會無端打問。告辭。」登上輜車便去了。
卻說這日嬴柱回府,剛喚來家老要詢問日間考校事,一班嬪妾便湧進了書房,忿忿然淒淒然地訴說起來。聽得片刻,嬴柱蒼白的臉色便是一片鐵青,勃然拍案怒喝:「一群活寶現世!家醜!國丑!竟有臉聒噪!傳於朝野好聽麼?」嬪妾們從來沒見過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時噤若寒蟬,書房大廳竟是一片寂然。喘息一陣,嬴柱冷冰冰道:「都給我聽好:不管坊間如何傳聞,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爾等誰敢絮叨抱怨,冷宮苦役,其子同罪。下去!」
嬪妾們悄無聲息地走了。嬴柱長吁一聲,這才吩咐家老將日間考校備細說了一遍,竟聽得額頭冷汗涔涔直流。良久默然,嬴柱斷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辭還五名官師。其二,自明日起,只請一名幹練老吏,專一對王孫們備細教習諸般「實學」。其三,王孫若有不服者,立即家法囚禁。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臥榻上靜臥片刻,只覺腹下隱隱脹痛,便吩咐兩名隨侍健僕將自己用竹榻抬到後園。方進甘棠林,便聞琴聲隱隱,嬴柱心下一鬆,琴聲卻戛然而止!
「停下,我來。」林中飄出的黃衫女子輕聲吩咐一句,便輕柔地偎上竹榻,將體魄碩大的嬴柱毫不費力地背了起來,說聲你等去吧,便悠悠然進了甘棠林後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黃衫女子將嬴柱輕輕放到草蓆上靠著廊柱,剛要轉身,卻聽嬴柱笑道:「華陽不用拿藥,今日無事,只想來聽聽琴聲。」黃衫女子拍拍嬴柱額頭,藉著月光打量笑道:「儂毋曉得,氣傷肝,常人無大礙,你卻是要調理了。」說罷輕盈飄去,片刻間便捧得一隻玉碗出來,「舒肝化氣湯,來也。」說著喝得一口便湊了過來,嬴柱閉著眼輕車熟路般張開大嘴吞住了肉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聲便吸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最後竟嘬住了肉乎乎的小嘴不放,兩臂一張便將女子裹到了懷裡。黃衫女子嬌笑著拍拍嬴柱的臉頰:「急色,一個時辰等不得也!」便扒開嬴柱的大手,只跪坐著面紅氣喘地看著嬴柱。
「華陽呵,你要生得一子,何來這般齷齪事也!」嬴柱歎息了一聲。
「儂又忘了?我命無貴,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著,「一大群兒女,缺得我生一個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憂心了。」
「胡說!」嬴柱低聲呵斥一句,拉起身邊那只柔膩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妻,跟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為嬴氏頂住門庭。記住了?說說,只要你看中了那個庶子,我便立他為嫡,你便是正儀母親!」
「莫急莫急。」華陽夫人輕輕拍著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歲的老太子了,立嫡便是立秦國儲君,能由得我一句話麼?再說,兒女一大群,竟沒有一個實學幹練之才,我卻選誰去?」
「你,你曉得日間考校事了?」
「學館府中沸沸揚揚,我能不知?」
「天機莫測也!」嬴柱一聲歎息,「原想,嬴傒雖不入士倉之眼,總歸還是實學實幹,不想今日一見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個也!」
「少年看老也。」華陽夫人笑道,「我卻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鬥狠,浮躁乖戾,縱是你我選中,也過不得老父王一關。」
良久默然,嬴柱叩著草蓆便是一聲長歎:「嬴氏何罪,其無後乎!」
「哪裡話來?毋得亂說!」華陽夫人笑著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與後不後何干?萬一不濟,筷子裡挑旗桿,一代弱君也壞不了國運。」
「婦人之見。」嬴柱嘟噥一句,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華陽夫人搖著嬴柱,「藥行腹要時辰,醒著,我有話也。」
「好好好,說,甚事?」一旦鬱悶,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兩件事,聽好了。」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笑道,「那個在趙國做人質的異人,有消息了,你卻如何打算?還有,今日考校王孫的這個呂不韋,我看大有蹊蹺。」
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說一遍!」
華陽夫人便將家老從蔡澤口中得到的消息說了,又將今日考校的情形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這個呂不韋大異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卻又大合情理。其二,見識說辭不虛不妄,大白話說得很是實在,平中見奇,官師王孫們根本無從辯駁。其三,面對貴胄不卑不亢,氣度全然不像尋常商賈。有此三者,又從趙國入秦,我便覺有些蹊蹺。」
「說得是。」嬴柱頻頻點頭,思謀一陣道,「蔡澤近來也頗有些異常,這呂不韋是他延攬而來,異人消息也是從他而來,他不報我,卻說給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報你,此事便非國府邦交所能解。」華陽夫人笑道,「你想,稟報太子便是國事,邦交若不能解,豈非朝堂難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來周旋此事,我只做個壁上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