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霧尚未散盡,一輛緇車轔轔駛出倉谷溪,過了邯鄲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後的夕陽時分,緇車又回到了倉谷溪。風塵僕僕的薛公對迎在谷口的呂不韋低聲道:「卓公只有一句話:但憑昭兒之心!」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西門老總事置酒為薛公洗塵,自己便匆匆來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間,毛公始終盯在客寓,與嬴異人形影不離。依著薛公主張,嬴異人情癡意亂,便當讓他「醉臥」幾日,待諸事妥當再讓他醒來最好。呂不韋卻是另一番主張,以為嬴異人此次異常與胡楊林初聞秦箏時大不相同,情癡而心未亂,重施「醉臥」之法,其心必生疑竇,預後便是隱患;加之卓昭與趙姬均在當場,嬴異人「醉臥」不起,對如此兩個女子也不好圓說,尤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無心地嚷嚷起來反倒生亂。毛公聽罷連連點頭:「嘿嘿,呂公思謀深遠,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論事而已!呂公之心,理會得,這小子只交給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思妙想,一場兒女斡旋竟做得有聲有色不著痕跡——清晨在林間活動筋骨,不意「撞見」踽踽獨行的異人,主動談及昨日酒宴秦歌,嬴異人精神陡長!毛公便嚷嚷拜師,要嬴異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頂便有了遙遙秦箏隨和。嬴異人心神悸動,一時竟突然禁聲!毛公哈哈大笑,顛顛兒爬上山頂,邀來了兀自操箏的卓昭,要請卓昭彈箏,他與嬴異人輪流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毛公一開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氣,要嬴異人來操箏。如此兩人輪流操箏,時而相互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攪和,竟是其樂融融。次日清晨霜霧尚在瀰漫,嬴異人便來敦請毛公林間學歌,樂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將秦歌唱得怪腔怪調,一曲未了,山頭便傳來了清亮曼妙的長笑。
如此三日,毛公將這一對癡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沒有來找呂不韋粘纏。然則,呂不韋卻是憂心忡忡,眼看這長圖遠謀便要卡在如此一個關節上,竟實在有些難以決斷。論得雄傑謀劃,一個女子之事委實不當亂心亂志。若是尋常一個女子,呂不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嬴異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猶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說自己確實鍾愛卓昭,便是當著大義高風名動天下的卓原公當面允諾親事這一節,也不當擅自決斷。更兼卓昭任性嬌憨,呂不韋還當真拿不準,這個小妹對這個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畢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種對等閒王孫公子根本不屑一顧的女子。惟其慮及這一難處,呂不韋在第一次聽了嬴異人傾訴之後便有了盤算:重金秘密買得一個才貌俱佳的名門女子,隆重為嬴異人舉辦婚事,以安這顆驟然喚醒情慾的騷動之心。誰知買得了趙姬,備得了縝密的宴席,卻不曾料到陡然橫生的波瀾!宴席之上,呂不韋雖然勉力保持著主人應有的雍容微笑,內心卻已經是一聲悲涼的歎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當如斯,徒歎奈何?及至薛公勸說「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他才悚然警悟,決意妥善處置這件難堪棘手的兒女之事,決意不讓它毀了半道大謀!慮及自己面對卓原老人難以啟齒,才請薛公擔當了這個微妙的說客。薛公往返天卓莊的三日,呂不韋直是如坐針氈。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若是卓原堅執不贊同此事,便只有與嬴異人攤開了說,一力勸他接受趙姬;若嬴異人堅執不接受趙姬,甚或癡情發瘋,他便就此出世隱居,絕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惟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蕩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毛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
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毛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
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念了起來,「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歎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摀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歎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如此一個癡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弦,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巨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歎,「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背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呂不韋面色蒼白,幾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邊的劍架閉目凝神,總算沒有眩暈過去,良久睜開眼睛,卻見毛公正搖晃著雪白的頭顱打量著他嘿嘿笑個不停。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道:「老哥哥,你笑得出來?」毛公扶著呂不韋進入座案,又斟了一盞涼茶放在案頭,這才大盤腿坐在對面笑道:「兄弟正心撥亂,老哥哥高興也!」呂不韋木然搖頭歎息:「撥亂正心?難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厲聲一喝:「呂不韋!你要翻悔!」呂不韋突然吃驚,使勁搖搖頭方覺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麼?」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呂不韋:「嘿嘿,老夫只一句話:下筆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點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呂不韋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說,目下要緊處何在?」
「異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長夢多,愈快愈好。」
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間關涉甚多,尚須周詳謀劃。」
「嘿嘿,老夫曉得。」毛公一頓竹杖,「你之所謂關涉,首在卓昭與趙姬之間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說,如何顧全卓氏體面?對也不對?」
「不是體面,是舉族安危也!」呂不韋壓低了聲音,「老哥哥便想,秦趙血海深仇,趙國若知卓氏有女駕於秦國公子王孫,豈能善罷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穩也。」
「來!入座細說。」
「嘿嘿,書房漏風處多,還是到山頭上去。」毛公篤的一跺竹杖,便拉著呂不韋出了書房上了後山。風清月冷,山林寂然,兩人喁喁細語直說到四更起霧方散。
次日清晨,一騎快馬飛出倉谷溪直奔邯鄲。當晚,便有信陵君總管帶門客名士三十,平原君總管毛遂帶門客名士三十,兩路車馬到倉谷溪祝賀喬遷。是夜倉谷溪長夜大宴,席間呂不韋請出義妹才女趙姬獻歌舞樂以助興,一時驚動四座名士,盛讚趙姬為「歌舞樂三絕,才情天下無雙」!秦國公子嬴異人當場虔誠求婚,當眾慷慨立誓:「但妻趙女,世做趙人!若得負約,短壽夭亡!」感奮之下,呂不韋慨然應允,許諾一月之內當即為兩人成婚。舉座名士門客交口讚歎,眾口一詞地恭賀嬴異人與趙姬白頭偕老。三日之後,嬴異人在薛公陪同下與兩路名士門客高車駿馬浩浩蕩蕩地回了邯鄲。呂不韋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纔還莊。
旬日之間,秦國質公子立志娶趙女的消息便傳揚開來,才女趙姬的名聲大做,一時竟成為邯鄲佳話。客居趙國的名士也都紛紛到嬴異人府拜訪祝賀,信陵君與平原君也送來了豐厚的賀禮。嬴異人神采煥發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樂乎。諸般消息傳到倉谷溪,毛公樂得手舞足蹈連呼天意,便直催呂不韋早日了事。呂不韋原想立春時節再辦理此事,毛公卻是連連搖頭:「立春開新篇。此事是個結筆,不能過冬也!」
終於,呂不韋將送親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來,明亮冰冷的陽光灑滿了山谷,胡楊林漫山遍野的金紅,重重庭院一片蒼涼。呂不韋從山腰書房出來,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數十年一團春風的臉龐驟然蒼老了,深深的皺紋粗重地刻在兩鬢與腮邊,平添了幾分滄桑冷峻。
西門老總事匆匆來了:「先生,迎親車馬已經到了谷口。」
「知會毛公,請車馬稍待,我去請趙姬姑娘。」呂不韋低聲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來。
客寓坐落在書房西南一個極為避風的小山坳裡,面對山泉溪流,四面胡楊環繞,空谷幽幽,溫暖如春,原是極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書房一談,卓昭便逕自住進了客寓,一次也沒有出來,更沒有見過呂不韋。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進客寓去說。而毛公每次回報,都說卓昭姑娘深明大義通達曉事,盡可放心。呂不韋卻是心下忐忑,幾次想與卓昭再敘一次,都被毛公勸了回去。依著毛公主張,呂不韋今日也無須出面,只聽他安排便是。然則,西門老總事一聲稟報,呂不韋卻再也忍不住了——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輕輕的叩門聲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鐵釘木門輕輕滑開,兩名侍女抬著一張香案出來,又兩名侍女抬著那具秦箏出來,在門廳擺置停當,便肅然無聲地釘在門廊不動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呂不韋心頭不禁便是猛地一顫——卓昭走來了,一身白色長裙,一件大紅斗篷,秀髮高挽,緩步悠悠,仙子般美麗,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經擺好的香案前,從侍女手中接過已經點燃的兩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撲地跪倒:「爺爺,父親,孩兒今日告別了。」呂不韋一陣心悸腿軟,幾乎便要隨之拜倒,可他緊緊咬住牙關,終於挺住了身子。
「心別之日,為君一歌。」卓昭起身,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箏案前,神色平淡端莊地入座。倏忽之間,秦箏叮咚而起,山塬共鳴,空曠悠遠:
野有蔓草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與子偕樂
子惠思我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豈無他君
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欲將子還兮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生而不能知……
隨著冰冷的歌聲,呂不韋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飛掠著卓昭與他相識之後的種種景象,終是一聲悶哼,沉重地倒在了門廳冰冷的青石條上。卓昭卻沒有絲毫的驚訝,緩緩起身逕自搖搖去了。待毛公聞訊趕來,呂不韋正被一個紅裙女子摟在懷中喂熱湯,不禁大是驚訝:「趙姬,你如何能出來?回去!」
「我是卓昭,卻與趙姬何干?」紅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愛他!甘願做牛做馬。」紅裙女子抱起呂不韋大步走了。
「天意也!」毛公一頓竹杖,不禁便是一陣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