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時節,一道詔書突然降臨新莊,閤府上下立即忙碌起來。
詔書說得是:秋分之日,公子異人於太廟行加冠大禮,一應先禮著呂府操持。詔書是老長史桓礫親自前來頒讀的。接詔人指定的是公子嬴異人與義商呂不韋。詔書宣讀完畢,老長史寒暄幾句,留下了太廟一班禮儀屬官便去了。當晚呂不韋便與西門老總事並陳渲莫胡一道商議莊園人手房屋的擺佈。四人都是理事能者,說得一陣便鋪排妥當:呂不韋只管照料公子的三日沐浴齋戒大禮,太廟禮儀官員的飲食起居由老西門帶原商社的幾名執事處置,一干本莊僕役與事務盡交陳渲莫胡。
議罷正要散去,莫胡卻老大不高興地嘟噥道:「今日這詔書將先生指稱為『義商』,忒煞怪也!人說君心難測,老秦王當真連那墨獒也不如了。」呂不韋不禁笑道:「莫胡能聽詔書了,好!西門老爹,你以為今日事如何?」老西門思忖道:「老朽以為,今日事名實不符有些蹊蹺,然從實在處揣摩,還是情勢大好。」「情勢大好?說說了。」呂不韋饒有興致。老西門笑道:「依著尋常法度,我莊尚是民居,便是咸陽內史府派一名書吏前來傳令,也算得國人望族的禮遇了。即或涉及王族公子而須得秦王下詔,派一名內侍前來頒詔也都是破例了。今日頒詔之人,卻是極少出面的老長史,聽說此人是老秦王暮年最信任的實權大臣。最要緊處,公子加冠大禮前不回太子府,留在我莊由東公主持前禮,太廟官員只是操持事務。此中用意老朽也看得不透,只從實處說,老秦王在對東公是王族大臣之禮遇。義商兩字,若照法度說也是實情,東公畢竟還,還沒做大臣。老朽冒昧,東公明察了。」素來寡言的老西門說完這前所未有的長篇大論,額頭竟是涔涔汗水。
「說得好!老爹大有見識也!」呂不韋拍案讚歎轉而笑了,「莫胡這一抱怨,倒是要叮囑幾句:要告誡莊中上下人等,日後莫得私下議論國政,更不得抱怨國君,有話只對我說可也。記住,這是秦國,不是山東六國。」莫胡紅著臉肅然一躬道:「先生叮囑,銘刻在心!」西門老總事也連連點頭:「該當該當,明日老朽便給執事僕役們立下這條規矩。」
次日,呂不韋新莊便開始了加冠禮的禮前忙碌。
遠古之時,華夏各部族便有各種形式的「成丁禮」。就實說,便是在男子女子長到一定年齡且已具備了正常身體、學會了基本生存技能時,氏族以特定的禮儀承認這個男子或女子稱為氏族正式成員,是謂「成人」。進入禮制發達的西周,成丁禮便化為天下第一大禮——士冠禮。其時所謂士,便是享有國人資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禮,便是給長大成人的男女加冠,從而認定其成人身份的禮儀。因其涉及天下每以生靈,故被視為天下第一禮。春秋以至戰國,禮儀大大簡化,各國亦多有不同,然士冠禮卻大大體沿襲了古老的傳統,只是因被加冠人身份不同而繁簡程度有差異罷了。嬴異人是王族子孫,更是已經確定的太子嫡子,雖已年過三十,然因少年為質而未行大禮(秦人二十一歲加冠),這補辦的士冠禮便成了秦國王室正式承認其身份的第一道禮儀,自然是分外鄭重。
實質而言,士冠禮不是家禮,而是公禮。公者,鄉社村裡也,氏族邦國也。也就是說,士冠禮是群體承認個體的禮儀,而不是家長承認子女的禮儀。惟其如此,士冠禮不由家長動議,也不由家長主持,家長與加冠者一樣都是士冠禮中的當事人;以加冠者身份不同,士冠禮分別由有德行的鄉老、族長以至國君或特定大臣動議主持。
士冠禮是莊重的成人禮儀,其操持過程也是分外講究的。士冠禮分為兩大禮程,第一程是預禮,第二程是正禮。預禮即正式加冠前以禮儀規定的程式做好準備事務,大要環節為:
筮日:以占卜確定冠禮日期。
筮賓:在參禮賓客中占卜確定一人為正賓。
約期:商定冠禮開始的具體時辰。
戒賓:邀請正賓與所有贊冠賓客。
設洗:加冠者禮前沐浴與當日特定梳洗。
第二程是正禮,即加冠之日的禮儀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項:
陳服器:清晨開始陳設禮器、祭物與相應服飾。
迎贊者入廟:加冠者家長迎賓客進入家廟。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為冠者具備衣食之能;二加皮冠,皮冠亦稱武冠,意為冠者具備基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稱文冠,意為冠者基本具備知書達禮之能;三冠連加的禮意在於激勵冠者由卑而尊不斷進取,是謂「三加彌尊,諭其志也!」
賓醴冠者:正賓為加冠者賜酒祝賀。
冠者見母:加冠者正式拜見禮儀確定的母親,未必是生母。
賓賜表字:正賓為加冠者賜以本名之外供尋常稱呼的稱謂,這個稱謂叫做「表字」,以與父母所取名字區別。加冠之後「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國君可呼其本名,禮意在於崇敬父母為冠者所取之名。是謂「冠而字之,敬其名也!」這一程式到春秋時已經少見,戰國以至秦、西漢,世事風雷激盪,這種一人兩稱的繁瑣程式已經大體消失或以變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名現世。諸如蘇秦因是洛陽人而承襲周禮,加冠時取表字「季子」者,已經很是罕見。東漢伊始,士紳貴胄復的尊儒禮之風漸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禮重新恢復,一時蔚為風習。這是後話。
見家人: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禮見所有長幼家人。
見尊長: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拜見鄉老族長大夫或國君。
醴賓:主家宴請參禮賓客。
送賓歸俎:送走賓客後,從陳設祭物的禮器(俎)中取出三牲乾肉,按賓客人數分割成若幹份,這便是「俎肉」,而後派家人將俎肉送到所有賓客家中,其禮意在於使所有的賓客都與加冠者同享上天賜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禮完成。
兩大禮程之外,尚有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要在預禮階段熟悉,那便是各個環節的法定禮辭與動作程式。所有參與冠禮者,都必須事先熟悉這些禮辭,熟悉所有與己相關的動作程式,以在輪到自己參禮時言行準確如儀。譬如最要緊的「三加」之禮:第一次加緇布冠,授冠者須得右手持冠後,左手執冠前,雙手捧冠高誦:「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第二次加皮冠,要等受冠者卸去緇布冠並重新梳發後,授冠者以同前動作執冠高誦:「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第三次加象徵文事的爵冠,授冠者須得高誦:「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正賓向受冠者賜酒祝賀時須得高誦:「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德行主持者為受冠者賜表字時須得高誦:「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如此等等繁瑣細緻,一有差池非但越矩違禮,且累及加冠者終生受人譏諷,是以司禮者都須得是精熟禮儀的德行之士。春秋時期的孔子聲名大做,很大程度便得益於他對各種繁瑣古禮的精通。戰國之世儘管禮儀大大簡化,然特殊人物的特殊禮儀也是不能草率的。
嬴異人的士冠禮正是如此。
秦昭王的加冠詔書呂不韋事前並不知曉,旬日之間要預備好諸般禮前事務,便在熟悉古禮的太廟令也非易事,何況呂不韋一個商人!但是,呂不韋卻沒有絲毫難色而坦然奉詔。照實說,呂不韋原本便是處置繁難事務的罕見大才,二十餘年大商生涯從來沒有出過調度鋪排之失。以西門老總事為首的幾個商社老執事個個更是理事能手,陳渲莫胡也都是多經滄桑的女中奇能之士,士冠禮儘管繁雜細緻且為商旅之士所陌生,卻也難不住這班能事之才。一經商定大略,各方揣摩規矩之後便井井有條的鋪排開來,旬日之內竟是諸般妥當毫無差錯,連專門前來襄助的太廟令一班屬員也大為驚歎!
秋分這日,清晨分外晴朗,深邃碧藍的天空掛著一輪嫣紅和煦的太陽,當真是秋高氣爽。卯時首刻,一隊騎士吏員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出了新呂莊北門,整肅地上了橫跨渭水的白石長橋,不疾不徐地進了咸陽南門從中央王街北上,終於進了王城最深處的太廟。
王城在整個大咸陽的中央正北。王城北城牆的背後是一片數百畝的王室園林,園林北面才是真正的咸陽北城牆。出得北門三里之遙,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蒼茫的高地,這便是聞名天下的咸陽北阪。太廟坐落在王城北端園林的最高處,四面松柏森森終年長青,秦式宮殿的短飛簷從茫茫綠色中大斜伸出,遠處看去直是靠著北阪高地巍巍佇立的天上城闕。這太廟雖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宮那般層層疊疊,然整體佈局卻是宏大簡約深邃肅穆,任誰到此也會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一過王城宮殿區進入蒼蒼的園林百步,迎面便是兩柱黑色巨石立成的禁門。門內便是太廟禁苑,任何人不奉詔書不得入內。進得禁門百步,蒼蒼松柏與高達三丈的龜龍麟鳳四靈石刻夾峙著一條十丈寬的黃土大道,盡頭一座六丈高的藍田玉石坊,正中鑲嵌著「太廟」兩個斗大的銅字。進了石坊,經過梯次三進庭院,便是巍巍然高踞於三十六級階梯之上的太廟正殿。
當車馬進入已經灑水淨塵的黃土大道,遙遙便見一片冠帶佇立在石坊之下。青銅軺車上的嬴異人低聲問:「前方一片何人?一個不識得。」車旁走馬的呂不韋低聲道:「最前是公子父親安國君,身後四人自東至西,分別是綱成君、駟車庶長、太廟令、太史令,其餘人等皆太子府屬員。你只記住父親便是。」嬴異人目力頗好,遠遠看見為首冠帶者胖大臃腫鬚髮花白,與他少時離秦時的父親判若兩人,心頭不期然便是一陣酸楚!
正午時分,「三加」禮成。待主持冠禮的駟車庶長賜嬴異人表字為「子楚」,太廟中便是一陣歡呼。呂不韋心下明白,這個表字之是變通之法而已。依照禮儀,表字是本名字意的彰顯,不能與本名毫無關聯。而「子楚」與「異人」恰恰便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是他經過安國君嬴柱與老駟車庶長事先商議好的,為的是使異人在邯鄲改的這個名字有名正言順的依據,以使華陽夫人不至於說嬴異人在搪塞她。
表字確定,嬴異人飲了作為正賓的太廟令的賀酒,又鄭重祭拜了祖先神位,冠禮車馬便轔轔出了太廟向太子府而來行見母禮儀。「見母」於平民冠禮原是簡單,因其禮儀場所便在家廟或族廟,受冠者只須將祭品中的乾肉裝入籩豆(形如豆狀的竹器),提著下堂出東牆進入母親的房屋拜見,獻上乾肉,母親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母親回房,母親以成人禮回拜兒子,至此見母禮成。然對於嬴異人這般王子,冠禮在太廟進行而女子不入太廟,便自然變通為回府見母。
車馬駛入府前廣場停穩,預先已經肅立等候在門廳外的太廟司儀便是一聲高誦:「冠者子楚回府見母——!」青銅軺車中的嬴異人便被一名太廟令屬員以贊冠者身份扶下車來,在贊冠者導引下肅然進府。太子嬴柱便以主人身份禮請駟車庶長、太廟令與呂不韋等進入正廳飲茶歇息等候。
華陽夫人早已經做了精心準備,事先從甘棠園搬到了方便禮儀的第三進東廂大屋。聽得府門外車馬宣呼之聲,華陽夫人便早早站在了東屋大窗下。片刻之間,便見一人挽著籩豆進了庭院,一身土黃色楚服,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材適中面色黧黑步履沉穩端正,除了秦人特有的細長眼睛與略顯瘦削,堪稱得英挺厚重。「此子強於乃父,天意也!」華陽夫人一聲長吁,竟軟倒在了厚厚的地氈上。
「冠者子楚,拜謁母親——!」太廟贊冠吏一聲高誦。
華陽夫人端正了一番自己的頭飾玉珮,在侍女攙扶下款款跨過門檻到了廊下,對著階下庭院中跪地低頭雙手捧舉籩豆俎肉的嬴異人極是優雅地躬身一拜,口中柔和念誦道:「鹹加爾服,我子成人。子今敬母,母以子福。」念罷雙手從嬴異人頭頂拿過籩豆,輕輕一拍嬴異人肩頭楚語柔聲笑道,「子楚,苦了你也。晚間娘與你說話,兄弟姊妹也晚來見禮,曉得無?」嬴異人叩頭一拜肅然起身誦道:「承天之慶,子楚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身!恭送母親!」接著便低頭低聲一句,「子楚曉得了,謝過母親。」華陽夫人微微一笑,端正矜持地躬身回拜了兩拜,親切低語一句:「當心風寒,秋風涼了。」便被侍女攙扶著轉身進廳中去了。
「夫人俠拜,見母禮成——!」
俠拜者,夫妻間女子兩拜之也。周禮:凡女子於丈夫行禮,女子拜兩次,丈夫回拜一次,此謂俠拜。士冠禮中母親以俠拜禮對加冠兒子,禮意表示母親對加冠成人的兒子如對夫君一般禮儀。見母之後,冠禮車馬便轔轔進入王宮,進行這次士冠禮的最要緊一項——見尊長。
遠觀王宮,今日如常,然車馬魚貫進入巍峨的宮城石門,立即便發現了車馬廣場與正殿區域的異常:兩隊斧鉞儀仗整肅排列,一副六丈寬六寸厚的紅地氈使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級藍田玉台階在秋日的夕陽下一片燦爛;更令人驚詫的是,殿口平台上的兩隻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煙柱,在車馬場遙遙看去,竟似紫煙裊裊如天上宮闕!一時間,非但嬴異人驚愕,連經常出入王宮的太子嬴柱與駟車庶長也大感意外。依著法度禮儀,非朝會與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舉香。今日除了太子嫡子嬴異人加冠,國中並無禮儀大典,這大鼎舉香儀仗紅氈便分外有了一種莊重肅穆。
「冠者嬴異人覲見!贊冠大賓隨同上殿——」
正在眾人驚愕之際,三聲長呼鼓蕩迴響,疊次從殿中傳到高階平台再傳到殿階,整個車馬廣場都被內侍們這種久經訓練的尖亮聲浪覆蓋了。隨著聲浪,一名年輕內侍將嬴異人等領上了紅地氈,及至高階盡頭,白髮蒼蒼的內侍大老恰恰搖到了平台口,便將參禮者們默默領進了大殿。這時,呂不韋才驀然一陣猛然心跳!老秦王有可能在加冠之日召見異人,這是呂不韋能夠預料到的;然則,老秦王會在正殿以坐殿大禮召見,卻是大大出乎呂不韋意料之外的;老秦王以耄耋之年風癱之身,已經多年不在大殿舉行任何禮儀,今日竟能在王孫加冠之日親自坐殿,其間意蘊實在大有揣摩處;更令呂不韋百味俱生處在於,他設想過種種晉見老秦王的情境,甚至想到過老秦王死前不會召見他,他將終生與這位使山東六國蒙受摧毀性劫難的雷電之君不能相見,惟獨沒有設想過會在咸陽正殿以大賓之身晉見老秦王……
「異人麼?近前來,大父看看!」方入大殿,各人尚未以在冠禮中的各自身份行禮參見,殿中便響起了蒼老沙啞的笑聲,一切禮儀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隨意湮沒了。太廟令與駟車庶長眼神一交,便分別向嬴柱呂不韋就座等待。
「大父!」嬴異人一聲哽咽,便大步上了王台。
「尚可尚可。」秦昭王瞇縫起白眉下的一雙老眼打量著肅然挺立的王孫,不禁便是一聲歎息,「磨難成人也!子為人質二十餘年,難亦哉!」
「大父當年質燕,於戰亂中九死一生!異人小苦,不敢當磨難二字!」
「未逢戰亂,未必小苦也!」秦昭王慨然一歎,「大父當年為質,尚有娘親照拂。孫兒少年孤身,於強敵異邦居如囚犯,國無音書,家無親情,衣食無著,逃生無門,便是庶民,亦為磨難,況乎王孫公子矣!」
「大父……」嬴異人撲地拜倒,不禁便是放聲痛哭。
大殿中一片默然一片哽咽,眼見秦昭王兩道雪白的長眉聳起,心下不禁一跳!只怕嬴異人這臨機動情要壞大事。正在忐忑之間,卻見秦昭王長吁一聲竟親切慈和地笑了:「異人呵,抬起頭來,這廂入座,拭去眼淚,聽大父幾句老話。」嬴異人哭聲立止肅然跪坐進王座右下長案,秦昭王蒼老平和的聲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磨難成人,磨難毀人,成於強毅心志,毀於乖戾猥瑣。子今脫難歸宗,當以儒家孟子大師之言銘刻在心,將昔日磨難做天磨斯人待之。莫得將所受折磨刻刻咀嚼,不期然生出憤世之心。果真如此,嬴氏不幸也,家國不幸也!」
「大父教誨,孫兒永生不忘!」
「好!回頭將你的質趙札記靜心整理一番,大父可是要教人念來聽也!」
「孫兒謹記在心!邊讀書邊整理,刻寫成捲上呈大父批點!」
秦昭王點了點頭,目光瞄向殿中:「不韋先生來了麼?」
呂不韋從最後排的大案站起肅然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參見秦王!」
「先生大賓,恕老夫身殘不能還禮,敢請近前就座說話。」
立即有一名內侍將呂不韋導引到王台左下的長案前,恰在秦昭王左下六尺處與嬴異人遙遙相對。呂不韋就座抬頭拱手行禮,恰與老秦王凝視的目光相對,頓時感覺到一股平和而又肅殺的深邃目光籠罩住了心神,素來沉穩的他心頭竟是一震!
「先生於嬴氏有大功,老夫不敢言謝。」
「不韋不期而遇公子,稍有襄助亦是圖謀與秦通商之私心,不敢居功。」
「先生坦誠不偽,君子之風也!」秦昭王拍案喟然一歎,「然先生因異人之故,於商旅業已耽延多年,索性便在秦國做官如何?」
「不韋愧不敢當。」
「先生過謙了。便從小官做起如何?」
「但能做事,我心足矣!」
「宣詔。」秦昭王淡淡一笑,目光一閃便瞌睡般瞇縫了過去。
坐在王案左後側的老長史桓礫站了起來,打開一卷念道:「秦王詔命:義商呂不韋有大功於秦國王室,今任呂不韋上卿之職,襄助丞相總領國政,爵位待定。」
「異人謝過大父!」嬴異人興奮難抑,做禮拜謝之後卻見大殿中一片默然,對面呂不韋也是安坐不動,不禁便愣怔了。正在此時,秦昭王睜開老眼笑了:「先生不接詔書,可是有說?」「秦王明鑒!」呂不韋離案站起肅然一個拱手禮,「在下一介布衣商旅,圖謀入秦經商,原本是看重秦國法度嚴明,商事誠信過於山東。惟其如此,商事耽延之後在下亦願在秦國效力。然則,秦為法治大國,以事功為官爵依據。依秦國法度:不韋襄助公子,只對安國君府有些許功勞,而非對邦國有功,不當以高官顯爵賜封。在下不畏高位,然卻不想位非其功,是以不敢奉詔,秦王明察!」秦昭王枯瘦的手指叩著書案悠然一笑:「先生之說也是一理也。然先生亦自認對太子府有功,便做右太子傅如何?」呂不韋還是肅然一拱:「太子傅為國家大臣,並非太子府屬官,在下不敢奉詔。」
「先生何其狂狷也!」嬴異人心頭大跳,額頭便滲出了涔涔細汗。他雖久離秦國,卻也知道大父老王的冷峻肅殺,呂不韋兩次辭官且振振有辭地駁回大父,非但自毀,且必然累及父親與自己,當真是瘋了!不行,我要說話!要以「期盼先生教誨」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蕩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風也!」正在此時,秦昭王卻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先生便說,老夫該如何封賞於你?」
「在下願從做事開始,修習秦法,以圖日後事功而居高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詔令:呂不韋為太子府丞,俸祿由王室府庫支付。散……」一語未罷頹然臥案,一雙長長的白眉頓時拉成了細長的縫隙,粗重的鼾聲跟著便在大殿盪開。
一班人出得王宮,天色已經全黑。依著士冠禮程式,接下來便是最後一項醴賓。但當太子嬴柱以禮相邀時,綱成君蔡澤卻亮著公鴨嗓嘎嘎笑了:「安國君,老夫肚腸早癟了也!冠禮可變通,還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飯實在。醴賓免了,俎肉回頭送來便是!」幾位大臣異口同聲相和,嬴柱父子竟是為難起來。呂不韋見狀過來拱手笑道:「不韋方纔已經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事便聽我如何?」嬴柱如釋重負恍然點頭:「對呀!我竟糊塗了,聽先生處置便是!」呂不韋回身笑道:「諸位大人勞碌一日,冠禮醴賓只有乾肉,還要如禮如儀地諸般講究,如何咥得實在?大人們回府歇息用飯,俎肉由不韋親自恭送上門。」蔡澤揶揄笑道:「好好好,呂不韋這太子府丞倒是做得像模像樣也。告辭!」回身便登車去了。老駟車庶長卻沉著臉瞪了蔡澤一眼,回頭一拱手道:「今日大殿拜官之事,實出老夫意料之外。望先生實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太子傅?」
「老庶長以為呂不韋大殿之言是虛?」
「虛不虛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覺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長恕我直言。」呂不韋肅然拱手,「在下決意入秦,便要在秦國站穩根基。不韋願效白起事功得爵之風範,而不想以人得官。除此無他意!」
「好!當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駟車庶長高聲讚歎一句,回身一拍嬴異人肩頭,「子楚啊,小子有命,好自為之!」回身便去了。
呂不韋正要拱手告辭,嬴柱卻摁住呂不韋雙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棄我父子獨去麼?」呂不韋笑道:「在下無他意,只是想依法度從三日後開始理事。」「不!」嬴柱壓著呂不韋雙手不容辯駁,「法不禁善。先生當自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車回府!」不由分說拉起呂不韋便上了青銅軺車。
太子府燈火通明中門大開,見嬴異人車馬歸來,門廳內外便是一聲整齊地高誦:「恭賀公子冠禮大成!」呂不韋被嬴柱父子前後夾著進了正廳,便見燈燭之下宴席齊備,華陽夫人冠帶玉珮禮服錦繡正在廳中肅然等候,見呂不韋入廳,過來便是兩拜之禮:「先生功德,善莫大焉,嬴羋氏沒齒不忘了!」呂不韋連忙躬身一拜:「在下些許寸功,何敢當夫人拜謝?不韋已經是太子府丞,日後聽候夫人差遣!」「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曉得勿搞錯了!」華陽夫人一連聲嚷嚷,見夫君嬴柱連連眼神示意,回頭便高聲大氣一揮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給我聽好了:勿管先生何職何官,日後只許稱先生做先生,不許叫府丞!誰但越矩,重重責罰!曉得無!」內外僕役侍女「嗨!」的一聲應命,華陽夫人這才回身恭敬笑道,「先生請!今日慶賀我子加冠,先生便是大賓,當為首座了。」呂不韋正要辭謝,見嬴柱連連搖手,便無可奈何地笑笑,被華陽夫人親自領到了東首與今日冠者嬴異人並排正座,嬴柱與華陽夫人卻在西面兩座主位陪了。
飲得三爵,嬴異人肅然起身正式拜見了父母。華陽夫人拭著淚水吩咐侍女捧來了一隻銅匣,親自打開取出一方晶瑩的黑玉笑道:「子楚啊,這是奉詔之日你父與母親刻就的立嫡信符。左半歸你,右半明日交王宮長史典藏了。」
「母親!」嬴異人跪地再拜,雙手顫巍巍接過玉符,端詳著這只鷹形玉符上自己的生辰刻字、父母名諱與太子府徽記,不禁便是熱淚盈眶。但為王子王孫,每人都有一方如此這般的身份玉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玉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擋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府報知登記即可;各家族嫡子的右符則須交駟車庶長府專檔典藏;惟獨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須交由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詔書不得查看。這嫡子信符是他永遠的血統身份,是將他與生母的血肉關聯割開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隸臉龐的火印一般永遠不能磨滅。
「子楚啊,莫愣怔了。這廂才是母親為你備下的冠日大禮,快來看了!」
嬴異人恍然抬頭,這才看見華陽夫人正站在案後兩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連忙起身走過去又是一躬:「子楚謝過母親!」華陽夫人笑道:「忒多禮性毋曉得累了?過來,打開,拿開苫布!」燈光之下錦緞燦爛珠玉奪目,嬴異頓時手足無措。華陽夫人指點道:「這是四季楚服八套,連帶八副荊山玉珮,都是正宗楚錦楚工了。來,穿上秋服,教你父親與先生品評一番了!」說話間一個眼神,兩名侍女便從箱中捧出了秋服。華陽夫人同時利落地為嬴異人除去了上下通黑的冠日禮服,兩侍女立即過來給嬴異人換上了一件土黃色的楚袍,掛上了一套晶瑩溫潤的玉珮,大廳中頓時鮮亮起來。
「好!」呂不韋拊掌讚歎,「楚服楚玉,公子神氣大增也!」
「果然鮮亮精神!不枉……」嬴柱卻突然打住了。
華陽夫人驟然紅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靈,今日當安息也!」回頭一抹淚水又笑了,「子楚曉得無?我拎得清,楚服雖好,卻做不得常服,咸陽終歸是秦國,我兒終究是秦人了。只要子楚心裡當真有我這個母親,我也便知足了。」一番話說得珠圓玉潤,眼中淚水卻斷線似的撲簌簌掉了出來。嬴異人看得心酸,躬身一拜慨然道:「子楚認祖歸宗,自當尊天地禮法而克盡人道!若對母親稍有不敬,天誅地滅!」華陽夫人帶著淚水咯咯笑道:「好了好了,儂有心便好,何須當真一般了!來,我兒敬先生一爵!」拉住嬴異人便到了呂不韋面前。
這場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嬴柱要請呂不韋到書房夜談,呂不韋卻堅執告辭,說三日後再來當值。嬴柱笑道:「理個甚事?先生莫將府丞當真,有事便來,沒事便多多歇息,日後有得大事做!」呂不韋笑笑也不回說,便辭別登車去了。嬴柱送出大門回來卻全然沒有睡意,對華陽夫人叮囑幾句便將嬴異人喚進了書房。
「異人呵,今日大禮你做何想?為父很想知道。」嬴柱靠著坐榻大枕啜著滾燙的釅茶,打量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兒子,開始了二十餘年來父子之間的第一次對話。嬴異人顯然有些拘謹,思忖斟酌道:「冠禮之隆,異人實在沒有想到。父親苦心,兒沒齒不忘。」嬴柱搖頭笑道:「冠禮事是你大父親定,並非為父安排。你質趙之時已經提前加冠,原本無須後補加冠大禮。你大父這般鋪排,實在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嬴異人一陣思忖終是搖頭。「秦國之難,此其時也!」嬴柱長歎一聲坐了起來,「大父之心,便在於借你加冠大禮向天下、向朝野昭示:秦國社稷後繼有人也!依著尋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孫無須早早確定,更無須大肆鋪排其冠禮。你大父所以如此,全在為父這個太子……」嬴柱哽咽一聲,見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便搖搖手示意他無須緊張,喘息一陣又平靜開口,「為父身患先天暗疾,難說那一日便會撒手歸去。你,才是秦國真正的儲君!明白麼?」
「父親!」嬴異人難耐酸楚,不禁撲地拜倒哭出聲來。
「起來起來。」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歷經惠王、武王、大父四任三代雄強君主,方得大出天下。你大父之後,王子雖多卻不見雄才。你伯父與為父先後兩任太子,都是羸弱多病之身,以致你伯父病死於出使途中。為父雖挺到了今日,心下卻是清楚,我時日無多矣!死生有命,壽數在天,為父不恨己身短壽,生平惟有一憾!」
「父親何憾?兒一力當之!」
「為父終生之憾:身後諸子無雄強之才也。」
「父親明察,」嬴異人頓時羞愧低頭,「兒確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統。」
「你中才倒是事實。然你秉性尚算平和,亦無乖戾之氣,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陣喘息,「為父要叮囑你者,自今而後要預謀兩事:一是尋覓強臣輔佐;二是務須留下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否則,弱過三代,秦國便要衰微了。」
「強臣之選,父親以為呂不韋如何?」嬴異人精神陡然一振。
「試玉之期,尚待後察。」嬴柱啜著釅茶恢復了平靜,「你大父曾密詔黑冰台,備細查勘了呂不韋,以為此人棄商助你,顯然是要圖謀入政。秦國渴求大才,然大才須是正才,如商君如張儀如范雎,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高官而不務實幹,亦或雖有小才而無正性,譬如甘茂身兼將相權極一時,卻促成武王輕躁滅周而橫死洛陽,此等人為害也烈。呂不韋究竟何等人才,你大父顯然並未吃準。今日大殿三封兩改,你不覺其中奧妙麼?」
「父親是說,大父在試探先生?」
「為君難矣!」嬴柱喟然一歎,「求才須防偽劣,廟堂須防奸邪,雷電殺伐,春雨秋風,法度權斷,機謀節操,缺一便是破國喪廟也。難乎難乎,不亦難哉!」
「父親明徹如此,如何要滅自家?」
「明徹?你說為父明徹麼?」嬴柱哈哈大笑,「異人啊,記住了:當國莫懷旁觀之心。為父時而能說得幾句明徹之言,根由便是沒有當事之志,而寧懷旁觀之心也!隔岸觀火,縱然說得幾句中的之言,又有何用!」
嬴異人低頭思忖。嬴柱喘息不語。良久默然中,父子兩人誰也沒有看誰,眼眶卻都是濕漉漉的。綿綿秋雨已經在黎明最黑暗的時刻唰唰落下,城頭刁斗點著雄雞長鳴迴旋在茫茫雨霧之中。嬴異人終於站了起來,將父親背回了甘棠苑,對著始終在燈下等候父親的母親深深一躬,便轉身大踏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