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場老霖雨將秦川沒進了茫茫陰霾之中。
老霖雨者,綿綿長雨也。《左傳》云:「凡雨,三日以往為霖。」自古以來,秦川之地多有風調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得當,這老霖雨便是天賜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罷麥谷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不當,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災異。今歲一進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風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滯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熱浪裹著渭水的蒸騰濕氣漫將過來,不說田間耕夫坊間工匠,便是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老秦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得是上天被噩夢鎮魘得沒了氣息。便在老秦人惴惴不安心驚肉跳的當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雲密佈唰啦啦雨幕籠罩秦川。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雲開日出之際,渭水變成了滔滔巨川,關中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竟是無邊蕭疏!冷冰冰的六月,關中老秦人紛紛將秋冬時節的皮袍棉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菜一般的陳年五穀填充轆轆飢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裡中最大的場院,勒緊板帶期盼著從泥水中趟回來的亭長裡正帶回官府的應災政令,盡快帶領他們離村救荒。秦法治災不賑災。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規矩。但有天災,王室官府從來不會打開官倉發放五穀救濟饑民,也不會開放王室園林准許饑民狩獵採摘。其法理便是:無償發糧即國家賞賜,而災民無功獲賞,為國家立功之士便會被人看輕,民人事功之心便會輕淡。自秦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歷經惠王、武王、昭王兩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這一法令。
雖則如此,卻絕不意味著秦國對異常災害無動於衷。對於災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謂「治」,便是在災害發生之時,官府立即頒發應對政令,而後由災區的亭長裡正們帶領村人族人到未曾受災的山林中狩獵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墾荒自救,使民得經過辛苦勞作而度過饑荒災難,避免民因不勞獲食而成惰性。治災之要義,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須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官率領實施;否則,連坐法令便會使鄰里族人一體同罪!法度雖然嚴厲,老秦人卻是凜然遵守毫無怨言。此中根基在於兩條: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貴,老百姓樂見貴胄官吏與他們一體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對天災人禍之應對歷來都是全力以赴。當世秦川諺云:「治災苦,食果腹。賑災諂,受活散。」說得便是這治災比賑災長人志氣,使人精氣神奮發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藥!依著商鞅變法後百餘年的法度規矩,每遇災異,官署吏員便會立即捧著書令馳進村社星夜部署治災生計,根本無須鄉官們來回奔波。然則,今歲如此澇災,吏員非但不見蹤跡,亭長裡正們泥水奔波郡縣官署,掌事官員們竟是手足無措,只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兩日,官府書令只在遲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終於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詳預感,儘管秦法不許妄議國事,各種傳聞還是在市井巷閭山鄉村社悄悄流傳開來。人們當頭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傳的一隻童謠:「東南風止,鶉首天哭,太白失捨,縮三盈一。」這只童謠的後兩句隱秘晦澀得誰也不解其意,然僅是顯然已經應驗的前兩句,已經足以聽得老秦人心驚肉跳了!這頭兩句分明說得是五月初那陣子天魘無風,最終引來了一個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鶉首」是雍州秦地,「鶉首天哭」自然便是秦國老霖成災。後兩句雖然難解其意,老秦人卻確定不移地知道說得是秦國之事,而且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陽的大星,屬西方,主肅殺之秋。太白星出現之後(即進入某地視野),運行二百四十日隱沒,其間經過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捨)的停留;若該當出某捨而不出,該當入某捨而不入,謂之「失捨」,便是運行失常。太白失捨,所主方向便有極大憂患。有通曉星象的士子說,老霖雨前太白曾經隱沒三日又短暫出現一夜,而後至今不見太白出入,這便是失捨。至於「縮三盈一」,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指秦孝公以來的國運盈縮。有人說這是日後的事情,天機豈能預洩?有人說童謠無欺,只怕恰恰要應在眼前!說者聽者各執一詞,誰也說不透誰也不服誰,卻都不約而同地以為不是好事,秦國要熬煎了!便在人們壓著嗓門為童謠天象爭辯不休的時候,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在立秋這日傳遍了朝野:隴西天崩地裂,山陵倒潰,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潰者,高山洪水與泥石流也。隴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國之前的根基之地,而關中則是老秦人立國後的腹心之地,如今根本與腹心同時突遭毀滅性大災異,老秦人委實震驚了,市井村社頓時一片死寂!大劫難結結實實地發生在眼前,任誰也不用揣摩吉凶預兆了,人們再也無心爭辯甚個童謠天象,只鐵青著臉默默等待著那個誰也無法預料而誰都有著隱隱預感的更大噩夢。
謎底終於揭曉。
六月初三黎明,灑掃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見一輛輛麻衣軺車急如星火般駛出王城,飛出咸陽四門;接著,便見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時太陽掛上東方山巔,一隊隊斧鉞甲兵護衛著一個個宣令吏便開到了咸陽四大城門,張掛起蓋著咸陽內史鮮紅大印的白布書令——
老秦王薨了!
令人詫異的是,咸陽大都竟是異常的平靜。國人非但沒有大放悲聲,反倒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活泛了過來。蝸居噤聲的國人出門了,歇業三月的民市店舖悄悄開張了,鄉野農夫也匆匆進城了,咸陽四門的進出人群晝夜川流不息,一時間粟谷布帛鹽巴的價格悄然大漲,三五日間便出現了亙古罕見的大悶市!噩夢終於揭曉了。被災異饑荒流言折磨得幾近窒息的庶民們的心卻塌實了。老國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轆轆飢腸總要填充,倒塌的房屋總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總要翻開,來年的生計總要著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總要過日子才是。官府要行國喪大禮,顯然是顧不得治災救荒了,老百姓若再悶聲扛去,豈非餓著肚子等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素來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離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大悶市一開,山東六國商賈聚集的尚商坊當即便熱鬧起來。
依著戰國邦交慣例,外國商賈不受所在國國喪大禮的束縛,原本便可以逕自開市。然秦為天下第一強國,動輒便尋釁攻打山東,在秦的六國商人們歷來分外謹慎,生怕給本國招來兵災大禍。惟其如此,在秦國災異頻仍的幾個月裡,尚商坊的六國商賈們都淡漠以對,不收市也不張市,只坐等上門者便是。如今謎底揭曉,六國視同天殺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國百姓不顧國喪大禮而競相湧市,竟出現了天下罕見的大悶市,六國商人如何不大喜過望!各國商社根本無須商議,立即打出「救災義賣」的幌旗,不約而同地壓低物價大賤賣,並破例開了早已消亡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將潮水般湧進咸陽的老秦饑民從秦商民市一舉吸引了過來,捲起了更大聲勢的搶購大悶市。
消息傳入王城,正在服喪的老太子嬴柱大為驚愕!
一番思忖,嬴柱當即召來咸陽內史並大田令、太倉令、大內丞、少內丞、邦司空、廷尉、官市丞等一班相關大臣緊急商議應對之策,同時從太子府召來嬴異人聽議。誰知議得三個時辰,卻是莫衷一是。內史嬴騰主張,立即捕拿亂民交廷尉依法問罪。冷面老廷尉卻直搖白頭,說此次饑民悶市實屬異常,背法不背理,若大舉捕拿只怕後果難料,只宜交各經濟官署合力處置為上。一班經濟大臣卻是議論兩分,大田太倉大內少內四位大臣認定,官倉錢糧物法定不賑災,只能移民進南山墾荒自救;邦司空與官市卻認為此舉遠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靜制動,便聽任秦人瘋購於尚商坊,權且當做六國代秦賑災,以度一時艱危。此論一出,內史騰立即憤然高聲:「甚個味道!聽任秦人瘋購,大秦顏面何在!寧可大開官市,更低價拋出官倉貨物,也不能教六國壞了我民心!」執掌倉儲的太倉令冷冷笑道:「內史說得何其輕鬆?且不說國倉無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貨,更低價拋出其實與違法賑災無異,亂法之罪誰來擔承?」眼看紛爭不休,老長史桓礫走過來在嬴柱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如何忘了這兩位?諸位且回各司其職,異人留宮聽議。」轉身便對老內侍一招手,「立即召綱成君與先生入宮,我在東書房等候。」
片刻之後,正在忙碌操持國喪的蔡澤匆匆趕到了王宮。接呂不韋的輜車卻空著回來了。老內侍回報說,先生三月以來很少到太子府當值,今日倒是來了,點過卯便出門一直未歸,他已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進王宮。
「既然如此,便先請綱成君對策了。」嬴柱回身對蔡澤肅然拱手。
「目下之亂象,老臣深以為憂!」蔡澤鐵青著臉色憤激慷慨,公鴨嗓嘎嘎迴盪,「自古以來,不許賑災之國法未嘗聞也!我計然派雖精研經邦濟世之學,然對大災之救,亦不能做無米之炊!老臣之見,目下國人板蕩,惟以亙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頒行特急詔書,開秦川與南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許民狩獵採摘自救。其二,即刻打開秦川與隴西三座國倉,依郡縣料民之數,定量發放粟谷: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歲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數量之五穀輔以狩獵採摘,當可撐持到來年夏熟。其三,立即開鎬倉發放麥種,令郡縣吏員急入村社部署:庶民一半狩獵採摘以自救,一半開田秋播,絕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當即修法,立國府賑災律頒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條,太子若能決而行之,秦國可安也!」嬴柱長歎一聲,竟是良久默然。蔡澤看看嬴柱躊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無可奈何地長吁一聲:「太子已是事實秦王也!如此舉棋不定,忍看國喪民亂乎!」嬴柱陡然渾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傾聽的嬴異人卻突然開口道:「子楚以為此事委實太大,君父該當持重為是!綱成君之策與方纔之議大同小異。其間難處依舊在三:一是太倉令說國倉糧貨不足以支撐賑災,不知綱成君對國倉存儲量是否心中有數?二是公然賑災違背百年秦法,若無妥善處置,只怕是飲鴆止渴,後患更大!三是倉促修法是否妥當?秦法穩定百餘年,秦人對治災不賑災並無怨言。目下之亂,始於官府因大父彌留之際全力戒備,而未能治災,並非不賑災引起亂象。此間難處如何權衡,尚請綱成君三思才是。」
「公子之論大謬也!」蔡澤慨然拍案,「民亂始因固為未治災,然目下事實已耽延變化,陷於不賑災便不能治災之兩難境地!公子做名家辭義之辯,實在非其時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著搖搖手,「綱成君,秦國各倉究竟有幾多糧貨?」
蔡澤不禁憤然紅臉:「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權,卻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點,嬴柱頓時尷尬。蔡澤的相權早在幾年前太子府立嫡時便被父王下詔交由他這個太子統攝,蔡澤居高爵而無實事,本來就憤懣不已牢騷不斷,父王新喪威懾不在,蔡澤倚老賣老自然要找機會「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將上去,問出一個本該由自己回答的難題,實在是自討無趣!然當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計較,便歉然苦笑道:「無心之言,綱成君莫得上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倉令問對!」
正在此時,老內侍走過來道:「稟報主君:先生書房外候見。」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書房。
呂不韋匆匆走進,風塵僕僕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國喪麻袍也是皺巴巴粘滿了泥水髒污。蔡澤不禁大皺眉頭:「先生素來整肅,縱是無爵吏員,何當如此有失檢點?」口吻之揶揄竟帶有幾分刻薄。呂不韋渾不在意,只接過子楚遞過來的溫茶大飲幾口,便坐進了蔡澤左下丈餘的末位案前。嬴柱一指與蔡澤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禮,這廂入座。子楚另案便是。」呂不韋正要辭謝,卻被子楚不由分說扶了過去。待呂不韋坐定,嬴柱關切問道:「先生莫非來路翻車?要否太醫診治?」呂不韋拱手做禮道:「謝過主君。三個月來,不韋走了秦川二十六縣,又連日去尚商坊擠搶,些許髒汗而已,身子並無關礙。」嬴柱不禁悚然動容,拍案慨然一歎:「舉國惶惶,先生獨能入鄉查勘,難亦哉!若有應對良策,先生但說無妨,毋得任何禁忌!」
「國難當頭,不韋自當言無不盡。」呂不韋回頭對著蔡澤一拱手,「綱成君經濟大家,願先請教君之長策,不韋斟酌襄助補充可也。」雖然因國喪而沒了臉上那一團春風的微笑,呂不韋的口吻卻是柔和謙恭的,顯然是要蔡澤明確的知道:呂不韋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對綱成君這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長策,一番老論罷了。你若願聽,老夫再說一遍何妨!」蔡澤原本便對呂不韋接受太子府丞這樣的吏職大有不屑,此刻見呂不韋對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時還進了幾分,心下頗覺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來,大咧咧一擺手,將自己的王道賑災對策又說一遍,末了敲著長案加重語氣道,「三代無定法,國難當變通。若墨守成法而不開賑災之例,秦國危矣!」
「難處便在這修法賑災,先生以為如何?」
「綱成君,恕不韋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這修法賑災。」呂不韋從嬴柱的殷切目光中看出了這位被災異國喪折騰得疲憊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卻沒有回應這位新主,而是直截了當地面對蔡澤開了口。
「豈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澤頓時紅了臉。
「不韋初入秦國,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風習。適逢太子府事務井然有序而無須過問,不韋便從四月遊歷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呂不韋平靜得講述故事一般,「據實而論,秦國災情大體三等:關中西部之雍城、虢縣、陳倉多山塬,澇災稍輕,民失囤糧當在三四成上下;自郿縣以東至櫟陽以西,關中腹地平野受災最重,民失囤糧當在七八成上下;關中東部之平舒、下邽、頻陽並洛水諸縣,受災稍重,民失囤糧當在半數上下。隴西上邽地裂,死人兩萬餘,然草場牲畜卻無傷損,存活人口之生計已經由郡縣大體安置妥當,並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在關中。關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動,三兩成在生計之憂。」
「笑談!」蔡澤冷冰冰插斷,「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糧隨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幾成幾成之算,何見得不是故弄玄虛?」
呂不韋依舊平靜如常:「綱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卻有非常處。秦自孝公商君變法百餘年,關中庶民尚耕尚戰勤奮辛勞,縱是小戶,存糧亦過三年。秦人之非常處,便是經年備戰之下生出的囤糧之法。秦人囤糧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蓆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塬之民囤糧於石洞,平野之民囤糧於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糧也。此等藏糧風習,若非雨澇大災時不韋跟隨民人入山排水護糧,只怕也不知實情。」
「對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這茬也忘了?洞窟藏糧,那是老秦人久戰隴西,未進中原立國時的老規矩!沒錯!」
「既有此等牢靠囤糧,民心何以浮動?國人搶市豈非刁民尋釁?」
「不。人心惶惶亂像在即,是為不爭之事實。」呂不韋叩著書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餘口糧幾多,而在官府治災滯後,庶民眼見秋播無望而大起惶惶!惟將根由分清,處置之法方能妥當。」
「足下是說,民非饑荒,惟地饑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國更要救。然救法須得對症,否則事與願違。」
「好也好也。」嬴柱皺著眉頭搖搖手,「綱成君對策已明,該當先生倡明謀劃了。」
「但憑主君,老臣洗耳恭聽。」蔡澤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見:今歲民亂乃多方糾葛而成,非純然救災可了,須一體治之方能見效。」呂不韋始終以吏身自稱,平靜的口吻中卻蘊涵著坦然自信,「不韋謀劃只有三句話:新主即位稱王,官府治災救地,商戰救民安國。但做好三事,秦國可安也。」
「且一句句說來。」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稱王?」
「即位稱王之要義,在於振奮朝野示強六國,不能以迂禮自縛。」
「稱王老夫卻是贊同!」蔡澤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驚得心頭一顫,皺著眉頭挖了蔡澤一眼,片刻默然,歎息一聲道:「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綱成君籌劃了。」
「父親明斷!」嬴異人大為振奮,霍然起身走到呂不韋座前,「先生說不能修法賑災,卻要商戰救民,定有甚個奧妙,盼能賜教!」
「公子謬獎也,說不得奧妙。」呂不韋一拱手道,「秦人之亂起於搶市,搶市之因在於山東商賈賤價拋物。賤價成市,並非六國商賈發兼愛之心代秦賑災,而在圖謀大搾秦人之市力。更要緊者,六國商賈隨時可能陡然抬價。一旦賤市變貴市,憤憤秦人便可能立時民變,殺戮外商搗毀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東六國憤然合縱,趁我國喪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動容,「索性關閉尚商坊!」
「商戰商決。目下秦人需要六國商賈,強行關閉尚商坊,無賑饑民若逃國避荒,則更傷秦國長遠大計。」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不韋請於半年之內暫領官市丞一職,與六國商賈一決商戰之道。」
「好!先生出馬,商戰無憂!」嬴異人搶先一句,一瞄父親卻突然噤聲了。嬴柱肅然起身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國,請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肅立的桓礫,「長史下詔:一年之內,舉凡秦國經濟官署悉聽先生密行號令,錢財物之調遣不受限數,違者視同上抗王命之罪!」呂不韋卻是肅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韋,不韋不勝感念。然太過彰顯未必成事,不韋一不調遣國庫錢財,二不掌諸多官署,只一個官市丞便可!」旁邊蔡澤卻嘎著公鴨嗓長長一歎:「天公昏聵也!陰差陽錯也!」嬴柱臉色不禁一沉:「綱成君也以為不妥麼?」蔡澤兀自搖頭晃腦地嗟歎:「老夫終生欲操經濟實權,卻總是脫不得徒有虛名之風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卻總是脫不開個錢糧支付!謀事者不得事,謀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問我君,上天公道麼?」嘎嘎公鴨嗓尚在迴盪,偌大廳堂便轟然暴出一聲大笑,卻又一齊捂著臉噤聲。
走出門廳,呂不韋壓著笑意低聲道:「若非國喪,便得灌君幾壇!」蔡澤哼哼一聲冷笑:「你心舒坦,老夫卻是憋悶,恕不奉陪!」轉身便搖到自家車邊去了。呂不韋顧不得理會,逕自匆匆走出宮門便上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