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第一次成了秦國朝野焦灼議論的共同話題。
旱,第一次使風調雨順的關中成了秦國的軟肋。
曾幾何時,水患尚是華夏部族的最大威脅。「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的恐怖傳說,還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裡。直到戰國之世,華夏大地的氣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濕熱多雨河流縱橫水量豐沛林木蔥蘢。其時,洪水之害遠遠大於缺水之災。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說。益水者,可用之水也。蓋大川巨澤浩洋不息,水患頻仍,耕耘漁獵者常有滅頂之災。是故,大水周邊人煙稀少,遂成蠻荒山林。顯然,在人口稀少的農耕時代,水太多是沒有益處的。譬如楚國,大澤連天江川縱橫,僅僅一個雲夢澤,便相當於中原幾十個諸侯國。吞併吳越兩國之後,楚國廣袤及於嶺南,國土之大幾乎與整個北中國相差無幾。然則,楚國雖大,富庶根基之地卻只在江淮之間,國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國。究其因由,高山層疊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發,人力遠不足以克之,水鄉澤國遂多成荒僻漁獵之地,能夠穩定聚集財富的農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當時的大河流域卻已經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大河水系便相對平穩下來。百川歸河,河入大海,沒有出路的橫衝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復見矣。由此水患大減,航道開啟,沃野可耕之地大增。於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鋪排,城池多建,村疇連綿,成了華夏文明的生發凝聚之地。
但是,儘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卻依然多發,各國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水家水工,終生揣摩效力者,依舊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謂治水,依舊是以消弭河流氾濫為第一要務,灌溉與開通航運尚在其次。截至戰國中期,無論是楚國的漢水過郢,還是魏國的引漳入鄴、引河通淮(鴻溝),或是秦國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無一不是防備江河氾濫。
也就是說,對缺水災難的防備,尚遠遠沒有引起天下關注。
抗禦乾旱,還遠遠沒有成為戰國之世的水利大題目。
其時也,秦人最是篤信「益水」之說。舉凡老秦人,都念得幾句《易》辭:「天以一生水,故氣微於北方,而為物之先也。」戰國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國運說。秦人自命水德水運,色尚黑。其間,固然有陰陽家的推演論證,但究其根本,無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發。就天下水勢而言,秦國之益水豐盛冠絕一時,實在是得利大焉。戰國中期,秦國領土已有五個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計算國土之單位。以現代方式換算,一個方千里為二十五萬平方公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萬平方公里),大體是當時整個華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勢論,這五個方千里大體由六大塊構成:關中平原、隴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兩郡、漢水南郡、河東河內。在當時,這六大區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漁可獵,沒有一地水患頻仍民不聊生。
秦國腹地的關中平原,更是得天獨厚的益水區域。老秦人諺云:「九水十八池,東西八百里。」說的便是關中益水之豐饒,山川之形勝。所謂九水:渭水、涇水、灃水、洛水、灞水、滻水、滈水、潏水、澇水。這九水,都是帶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連同支流分流在內,秦川的大小河流無論如何在五七十條之多。秦國劃縣,素有「縣各有山有水」之說,可見秦川河流湖泊之均衡豐盛。所謂十八池,是分佈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東數去:牛首池、西陂池、鶴池、盤池、冰池、滈池、蘭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積草池、當路池、洪陂池、東陂池、葦埔、美陂、樵獲池。唯其河流如織湖泊點點,秦川自古便有「陸海」之名。直到西漢,尚有名士司馬相如作《子虛賦》云:「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東西南北,池窈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活畫出河流湖泊在關中村野城池間交織出的一幅山水長卷,況乎秦時?
益水豐厚,沃野可耕,被山帶河,兵戈難侵。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獨厚,故自三皇五帝以來,關中便是天下公認的形勝之地。這裡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傳統為根基的創造禮制文明的周人,也轟轟然成長了半農半牧最終以農戰法制文明震懾天下的秦人。在中國文明的前三千年歷史上,一地接連滋生出中華兩大主流文明,實在是絕無僅有,天地異數。拜天地厚賜,秦川本該早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區。然則,及至戰國後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還遠遠不是天下首富之地。東,不及齊國臨淄的濱海地區。南,不及楚國的淮水兩岸。中,不及魏國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國多有戰勝,從山東六國源源不斷地奪取財富人口,僅靠自身產出,實不足以稱雄稱富於天下。
其間因由,在於秦川還有兩害:白毛鹼灘,近水旱田。
河流交錯,池陂浸漬,秦川的低窪積水地帶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鹽鹼地。終年漬水,久濕成鹵,地皮浸出白生生鹼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塵蔽日,種五穀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蘆葦卻生得莽莽連天。此等五穀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為「鹽鹼灘」。這鹽鹼灘,有害田之能,毗鄰良田但有排水不暢,三五年便被吞噬,轉眼便成了見風起白霧的荒莽鹼灘。良田一旦變白,農夫們縱然費盡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數八年也休想改得回來。老秦人自來有農諺云:「水鹽花鹼,有灘無田,白土殺谷,千丈狼煙。」說得便是這年年有增無減吞噬良田的害人鹼灘。秦川西部地勢稍高,排水便利,此等鹼灘很少生出。然一進入逐漸開闊的秦川中部,從大咸陽開始直到東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鹼灘便頻頻生出,小則百畝千畝,大則十數二十里,綠野之中片片禿斑,醜陋得令人憎惡,荒蕪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無數的塬坡地帶。渭水南岸,平原遠接南山,其間多有如藍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發的若干小河流北來關中,水勢流暢,尚可利用。況且,其時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墾耕地相對狹小,故長期被秦國作為王室苑囿,多有宮室台閣與駐軍營地,農耕漁獵人口相對稀少。一言以蔽之,關中渭南(渭水之南)縱然有旱,對秦國也不會構成多大威脅。
關中之旱,要害在於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帶。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餘里後迭次增高,直達河西高原,形成了廣袤的土山塬坡地帶。此等塬坡,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土峁交錯,溝壑縱橫,瀕臨河池。農人望水而居,說起來是可墾可耕,然卻偏偏是臨水而旱,瘠薄難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則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顆粒無收。老秦人諺云:「勤耕無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無雨熬煎。」說的便是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艱辛。蓋平地臨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開出幾條毛渠,於少雨之時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內便有河流池陂,卻只能望水興歎。要將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卻是談何容易!不說一村數村,便是合一縣數縣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內成渠用水。更有一樣,其時戰事多發,精壯男子多入軍旅,留耕男女則隨時可能被征發為輜重民伕。郡縣官署得應對戰事征發,根本不可能籌划水利,即便有籌劃,也擠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時日。
有此兩害,當時的關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飯。
秦強六世,蹉跎跌宕,兩害如斯。
從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國的歷任丞相都曾殫精竭慮,力圖解決秦國腹地兩大害,卻終因種種突發事變而連番擱淺。商鞅方立謀劃,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變中慘遭車裂,大興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張儀一代,迭遇六國遏制秦國崛起而屢屢合縱攻秦,大戰連綿內外吃緊,關中水利無暇以顧。秦昭王前中期,秦國與山東合縱與趙國生死大決,幾乎是舉國為兵,完全無暇他顧。秦昭王后期,計然家蔡澤為丞相,對關中渭北地帶做了翔實踏勘,上書提出應對之策:「渭北臨水旱田計四萬餘頃,白毛鹼灘兩萬餘頃。該當引涇出山,居高臨下南灌關中,解旱情,排鹽鹼,良田大增,則秦川之富無可限量也!」正在蔡澤一力籌劃的關中水利將要上馬之際,卻逢秦國低谷,內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國」方略,小心翼翼地處置王儲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閣。孝文王莊襄王兩代四年,呂不韋領國,欲展經濟之長以大富秦國,卻又連逢交接危機,穩定朝局成為第一要務,始終不能全力解決關中經濟之病根。期間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亂國,內外政事法度大亂。呂不韋艱難斡旋捉襟見肘,雖一力使涇水工程艱難上馬,卻無法大舉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吊著,八九年中時動時停時斷時續,始終不見功效。
猝遇亙古大旱,秦國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裡第一次沒底了。自詡天下形勝膏腴的秦川,原來這般不經折騰,一場大旱未了,立見蕭疏饑荒。如此看去,秦國根基也實在太脆弱了。說到底,再是風調雨順之地,老天也難免有打盹時刻,雨水但有不濟,立馬便是年饉,庶民談何殷實?此等大旱不說三五年來一次,十年數十年來一次,秦國也是經受不起,遑論富強於天下?
朝野惶惶,關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長期擱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謀劃,都在一夜之間突然泛起。經濟大臣們火急火燎,各署聚議,紛紛上書,請立即大開關中水利。此時,呂不韋已經罷黜,沒有了開府丞相全盤籌劃,一應上書都潮水般湧到了王城。月餘之間,長史署的文卷房滿當當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貴胄與功勳大臣們更是忙亂,既要撫慰風塵僕僕趕來告急的封地亭長裡正族長等,還要敦促封地所在縣設法趕修毛渠引水,還要奔波朝議呼籲統籌水利。
官署忙作一團,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農耕大族便紛紛邀集本亭農人到縣城官署請命,要官府准許各裡自行開修毛渠。縣令不敢擅自答覆,只有飛報咸陽,庶民們便洶洶然擁擠在官署死等,沒有回話硬是不走。更有新入關中的山東移民村落,對秦國法制尚無刻骨銘心的體察,依著山東六國天災自救的老傳統,索性不報官府,便在就近湖泊開渠引水。臨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滿其搶佔水源,紛紛自發聚眾阻撓,多年絕跡的庶民私鬥,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紛紛攘攘地死灰復燃了。
關中因旱生亂,年青的秦王政最是著急。
還在五月末旱情初發之時,嬴政便緊急召來大田令(掌農事)、太倉令(掌糧倉)、大內令(掌府庫物資)、少內令(掌錢財)、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關市(掌市易商稅)等經濟七署會商,最後議決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領邦司空與俑官三署吏員全數趕赴關中各縣,籌劃緊急開挖臨水毛渠灌田搶種,並著力督導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搶水械鬥事復發,可當即會同縣令迅即處置。其二,大內令少內令兩署,全力籌劃車水、開渠所需緊急物資,征發咸陽官車運往各縣,不得耽誤任何一處毛渠開挖。其三,太倉令會同關市署,對大咸陽及關中各縣的糧市緊急管轄,限定每日糧價及交易量;山東糧商許進不許出,嚴禁將秦國大市的糧谷運出函谷關。
「諸位,可有遺漏處?」時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為,引涇工程蹉跎數年,徒聚民力二十餘萬之眾,致使渭北二十餘縣無力搶修毛渠緩解旱情。老臣敢請我王緊急下書:立即停止引涇工程,遣民回鄉,各克其旱。」
「臣等附議。」經濟大臣們異口同聲。
「臣有異議。」旁案書錄的長史王綰突然擱筆抬頭,「引涇工程上馬多年,雖未見功效,然茲事體大,臣以為不當遣散。」
「長史之言,不諳經濟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對這個列席經濟朝會的年青大臣不以為然,「經邦之策如烹小鮮,好大喜功,必致國難。引涇出山,秦國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國無法承受。唯其太大,須得長遠緩圖。目下大旱逼人饑饉將起,聚集民力緊急開挖毛渠克旱,方為第一急務。徒然貪大,長聚數十萬民力於山野,口糧一旦告急,必生饑民之亂,其時天災人禍內外交困,秦國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經濟大臣們又是異口同聲。
見王綰還欲辯駁,嬴政搖了搖手:「此事莫要再爭,稍後兩日再定。諸位大臣先行回署,立即依方才議決行事。」待大臣們匆匆去了,嬴政一氣飲下趙高捧來的一大碗涼茶,這才靜下心來向整理案頭文卷的長史招招手,「王綰呵,你方才究竟想說甚?如何個茲事體大?小高子,再拿涼茶來。」王綰本來想將呂不韋對引涇工程的總謀劃以及最後帶給鄭國的口信稟報秦王,片刻思忖間卻改變了主意,只說得一句:「臣以為,此事關乎秦國長遠大計,當召回河渠令李斯商議。」
「也是,該召李斯。」一句說罷,嬴政已經精神抖擻地起身,「你擬書派使,召李斯回咸陽等候。再立即派員知會國尉蒙武、咸陽令蒙恬,連夜趕赴藍田大營。小高子,備車。」廳外廊下一聲應諾,一身單層皮甲手提馬鞭的趙高大步進來,說六馬快車已經備好。嬴政斗篷上身,從劍架取下隨身長劍,一揮手便出了東偏殿。
「君上……」
眼見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綰本想勸阻,一開口卻不禁心頭發酸熱淚盈眶,終於沒有再說。只有他這個近王長史與中車內侍趙高知道,年青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沒有節制了。自旱情生出夏種無著,年青的秦王猶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車,晝夜都在嘩啦啦急轉。緊急視察關中缺水各縣,縣縣緊急議事,當下立決;回到咸陽,不是召大臣議事便是大臣緊急求見;深夜稍安,又釘在書房埋頭批閱文書發佈書令,案頭文書不完,年青的秦王絕不會抬頭;尋常該當有的進餐、沐浴、臥榻,都如同飲茶閒步投壺遊獵飲酒一般,統統被當做瑣碎細務或嬉鬧玩物,生生被拋在了一邊。
這次回到咸陽王城,年青的秦王已經是整整三夜沒有上榻,四個白日僅僅進了五餐。王綰文吏出身,又在呂不韋的丞相府做過迎送邦交使節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沒有晝夜區分的一個職事,人人皆知他最長於熬夜,陪著秦王晝夜當值該當無事。事實卻不然,非但他在晝夜連軸轉中幾次迷糊得撞了書案,便是那個猴精的夜貓子趙高,有一次也橫在書房外廳的地氈上打起了呼嚕。只有年青的秦王,鐵打一般愈見精神,召見大臣,批閱公文,口授王書,一個犯迷糊式的磕絆都沒有打過。王綰曾經有過一閃念,秦王虛位九年,強毅秉性少年意氣,蓄之既久,其發必速,一朝親政,燃得幾把烈火也就過勁了。誰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亂,再經呂不韋事變,至今已是兩年有餘,年青的秦王依然猶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把,時日愈長,愈見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經遠遠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說他是一時心性?是長期虛位之後的發洩而已?不,決然不是。除了用「天賦異稟」這四個字,王綰實在想不出更為滿意的理由來解釋。精靈般的趙高曾悄悄對王綰說過,秦王得有個人管管,能否設法弄得太后脫罪,也好教他過過人的日子?王綰又氣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叨,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對國一功,其餘說甚都是白搭。趙高連連點頭,從此再也沒有這種叨叨了。然則,王綰卻上心了。身為長史,原本是最貼近君王的中樞大臣,年青的秦王無節制瘋轉,理當建言勸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麼?說了管用麼?可聽任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後果豈非更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綰心頭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將盡,六馬王車和著一天曙色飛進了藍田大營。
晨操長號尚在悠揚飄蕩,中軍幕府的司馬們尚在忙碌進出,統軍老將桓齕尚未坐帳,嬴政已經大步進了幕府。中軍司馬連忙過來參見,君上稍待,假上將軍正在冷水澆身,末將即刻稟報。嬴政搖搖手笑道,莫催老將軍,王翦將軍何在?中軍回答,王翦將軍司晨操,卯時即來應帳。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將軍來幕府議事。
中軍司馬剛剛出得幕府,隔牆後帳一聲響亮的咳嗽,老桓齕悠然進了大帳。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頭濕漉漉的雪白長髮散披肩頭,一身寬大的粗織麻布短衣,腳下一雙藍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隱士一般。
「老將軍,好閒適也。」嬴政不無揶揄地笑了。
「君上?!」
驟然看見秦王在帳,老桓齕滿面通紅大是尷尬,草草一躬連忙轉身進了後帳,玉板履在青磚地面打出一連串清脆的噹噹聲。片刻出來,老桓齕已經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領繡金黑絲斗篷,頭上九寸矛頭帥盔,腳下長腰銅釘戰靴,矍鑠健旺與方才判若兩人。
老桓齕大步過來一個帶甲軍禮,紅著臉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冑上身便渾身瘙癢,如甲虱遍體遊走,非得冷水熱水輪番潑澆三五遍,再著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許。近日無戰,老臣多有放縱,慚愧之至。」
「想起來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將案,殷殷看著窘迫的老將軍,「曾聽父王說過,老將軍昔年在南郡之戰中伏擊楚軍,久臥濕熱山林,戰後全身紅斑厚如半兩鐵錢,經年不褪,逢熱必發……說起來,原是嬴政疏忽了。」轉身便對帳口趙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記住:回到咸陽立即知會太醫令,趕製滅虱止癢藥,送來藍田大營分發將士,老將軍這裡要常備。」又回身揮手一笑,「自今日始,許老將軍散發佈衣坐帳。」
「君上……」老桓齕不禁一聲哽咽。
正在此時,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來,未曾落座,又聞戰馬連番嘶鳴,蒙武蒙恬父子接踵趕到。中軍司馬已經得趙高知會,吩咐軍吏整治來四案晨操軍食:每案一大塊紅亮的醬牛肉、三大塊半尺厚的硬面鍋盔、一盤青蔥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熱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湯。嬴政食慾大振,來,咥罷再說!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開大塊牛肉塞進皮焦黃而內鬆軟的厚鍋盔,大口張開咬下,再抓起一把蔥段蒜瓣丟入口中,一陣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嚥,再呼嚕嚕喝下綠菜羹,噴噴香辣之氣頓時瀰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長的蒙武一案稍有剩餘,嬴政蒙恬趙高三案盤干碗淨不留分毫,人人額頭涔涔滲汗。桓齕王翦及帳中一班司馬,看得心頭酸熱,一時滿帳肅然無聲。
「目下事急,天災大作,人禍未必不生。」大將們一落座,嬴政開門見山,「本王今日前來,要與諸位議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國兵禍危及關中?」
國尉蒙武第一個開口:「老臣以為,秦國腹地與中原三晉一齊大旱,實在罕見。當此之時,荒年大饑饉必將蔓延開來。目下第一要務,立即改變秦國傳統國策,不能再獎勵流民入秦。要關閉所有進入秦國的關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饑民流入關中爭食。否則,關中庶民存糧有限,又沒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極可能生出意外亂象。」國尉轄制關隘要塞,盤查流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連帶職責,顯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職司所在,又是大局之慮。大將們紛紛附議。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沒有拍案。
「敢問君上何慮?」蒙武有些惶惑。
「國尉所言,不無道理。」嬴政輕輕叩著那張碩大的將案,沉重緩慢地說,「然則,當世人口稀缺,吸納流民入秦,畢竟大秦百年國策。驟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猶豫之相,大臣將軍們在這位年青的秦王身上還從來沒有見過。
「君上所慮,末將以為大是。」前將軍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許流民入秦,或可保關中秦人度災自救。然則,豐年招募流民,災年拒絕流民,秦國便將失去對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謀。」
「國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氣了,啪啪拍著木案,「將軍只說,關中人口三百餘萬,若許流民入秦,僅韓魏兩國,半年之內便可能湧入關中數十萬饑民!若趙國饑民再從河東平陽流入,北楚流民再從崤山武關流入,難保不過百萬!秦國法度,素來不開倉賑災,只對流民劃田定居分發農具耕畜,激發其自救。其時,秦國縱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種,饑民又無糧果腹,必得進入山林採摘野菜野果。到頭來,只怕是剝光了關中樹皮,也無法使三五百萬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視,私鬥重起,更是大亂不可收拾。將軍既謀大道,便當謀劃出個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來!」
「在下只是隱憂,實無對策。」王翦寬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無遮掩地挑明了秦國允許流民繼續入境的危局,實在是無可反駁的事實。偌大幕府一時肅然默然,都沒了話說。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國尉與王翦將軍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關涉甚多,當與關中水利河渠事一體決之。目下,先定大軍行止,不能使六國搶佔先機。」
「鳥!這才吞到點子上!」老桓齕精神大振。
「老將軍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與老夫共謀。」老桓齕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軍司馬從軍令室抬來一張立板中原地勢圖,長劍「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謀劃:大軍秘密出河東,一舉攻克平陽,恢復河東郡並震懾三晉。秦國縱然大災,六國也休想猖狂!」
「選定平陽(平陽,黃河以東汾水流域要塞,戰國秦置縣,在今山西臨汾市西南),理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齕大手一揮:「要掰開揉碎,老夫口拙,王翦來說。」
王翦一拱手,過來指點著立板大圖道:「稟報君上,選定平陽作戰,依據有三:其一,大勢所需。長平大戰後秦軍三敗,撤出河東河內,河東郡復為趙國所奪,河內郡則被魏國奪回。後又逢蒙驁上將軍遭逢六國合縱伏擊,東進功敗垂成。若非文信侯滅周而奪得洛陽,設置三川郡,秦軍在大河南北將一無根基。而洛陽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難守,實非遏制山東之形勝要地。形勝要地者,依舊是河東,是上黨。今上黨、河東皆在趙國,直接壓制我函谷關守軍,又時時威脅洛陽三川郡。若非趙國疲軟,只怕大戰早生。唯其如此,我軍急需重新奪回河東,為函谷關立起一道屏障,在山東重建進軍根基。其二,時機已到。目下,三晉與我同遭大旱,民有菜色,軍無戰心,舉國惶惶忙於度荒。此時一舉出關東,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軍情有利。平陽乃河東咽喉要塞,趙國駐守十五萬步騎大軍,可謂重兵。然統兵大將卻用非其人,是曾經做過秦國人質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陽,既無民治根基,更沒打過大仗,能駐守河東要地,純粹是趙王任用親信。我若興兵,當有七八成勝算。」
「趙國大將軍,可是名將李牧?」嬴政目光一閃。
「君上無須多慮。」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雖為天下良將,然始終與趙王親信不和,故長期駐守雲中雁門,而不能坐鎮邯鄲以大將軍權力統轄舉國大軍。邯鄲將軍扈輒,還有這河東春平君,各擁重兵十餘萬,李牧從來都無法統一號令。再說,縱然李牧南下救援,其邊軍騎兵兼程南下,進入平陽也在兩旬之後;其時,我軍以逸待勞,河谷山地又有利於我重甲步兵,趙軍絕非對手。」
「好!能想到這一層,此戰打得。」嬴政很是興奮。
老桓齕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戰許老臣親自統兵!」
「大熱流火,老將軍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礙事!老夫不打仗渾身癢癢,一打仗鳥事沒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聲。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戰預謀方略為:兩翼隔斷援軍,中央放手開打。王陵老將軍率步軍三萬出武關,隔斷楚國北上兵道;末將率三萬鐵騎出洛陽,隔斷齊國救援兵道。此為兩翼。老將軍率主力大軍二十萬猛攻平陽,力克河東趙軍。」
「老國尉以為如何?」
「周密穩妥。老臣以為可行。」蒙武欣然點頭。
老桓齕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個鳥,有話便說!」
「仲大父,又粗話罵人。」
因了老蒙驁在世時與桓齕交誼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齕的義孫,呼桓齕為仲大父。老秦民諺,爺爺孫子老弟兄。爺孫間最是沒有禮數顧忌,老桓齕粗話成習,蒙恬縱然文雅也是無奈,每每便紅著臉瞪起眼嘟噥一句,說到正事更是毫不謙讓。此刻,蒙恬見桓齕逼問,倏然起身指點著大板圖道:「蒙恬唯有一議:目下楚韓兩國不足為慮,能援趙軍者,唯有魏齊兩國。王翦將軍所部卡在洛陽,雖能照應兩路,終究吃力。王陵老將軍所部,似應改出野王,隔斷魏軍更為妥當。」
「如何?」王翦對老桓齕一笑。
桓齕大手一揮:「鳥事!這原本也是王翦主張。偏王陵老兄弟強牛,說楚國必防。君上,這小子既與王翦共識,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艱危之時,戰則必勝。此戰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頭,「既是一場大仗,寧可縝密再縝密,確保勝算。依目下之勢,除了燕國遙遠,中間隔著趙國,可以不防外,其餘四國援軍都得防。我意:王陵斷楚軍,王翦斷齊韓,再出一軍斷魏。」
「君上明斷!」桓齕蒙武當即贊同。
「君上所慮極是,然目下卻有難處。」分明已經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穩道,「天下遭逢大旱,各國饑民洶洶流動,秦國關隘守軍不宜調出作戰。此戰兵力,僅以藍田大營二十八萬大軍做戰場籌劃,只留兩萬軍馬駐守根基督運輜重。若要另出一軍斷魏,須得另行調遣。在下不知何軍可動?」
「再調不出三五萬人馬?」嬴政一時茫然。
「三五萬,還真難。」老蒙武也一時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請命,「臣請率咸陽守軍斷魏!」
「小子扯淡!」老桓齕黑了臉,「關中最當緊,咸陽守軍豈能離開!」
「冒險過甚,下策。」蒙武也繃著臉搖頭。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陽四萬守軍,留五千足矣!關中縱然吃緊,也是流民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亂,何慮之有?」
「只是,誰做咸陽大將?」桓齕顯出少見的猶豫。
「本王有人,老將軍只管全力開戰。」嬴政分外果斷。
大計妥當,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藍田大營續商戰事細節。嬴政沒有停留,六馬王車在午後時分飛出了藍田大營。一車飛馳,黃塵蔽日。大旱之下,從來都是涼爽潔淨的林蔭大道,此時卻是黃塵埋輪綠樹成土,燥熱的原野髒污不堪。到得咸陽王城車馬場,靠枕酣睡的嬴政驟然醒來,一臉一身泥汗,一領金絲黑斗篷黃土刷刷落下,車廂內塵土竟然埋住了雙腳,一個哈欠未曾打出,竟嗆得一陣猛烈咳嗽。倏忽車門拉開,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張口一嘴森森白牙,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靈,分明想笑,喉頭一哽卻又是咳嗽連連,淚水汗水一齊湧出,一張土臉頓時泥路縱橫,抬頭之間,趙高卻哇的一聲哭了。
「稟報君上……」疾步衝出殿廊的王綰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說事。」
「君上……元老們齊聚大殿,已經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沖洗了泥土再說。」嬴政淡淡一笑。
王綰搖搖頭:「此事急切,王須先知……」
「端直說!」嬴政突然煩躁了。
「廷尉府查獲:水工鄭國是韓國間人,為疲秦,而入秦……」
「豈有此理!」
驟然,嬴政臉色鐵青地吼叫一聲,帶鞘長劍猛然砸向殿廊石獸,火星飛濺,劍鞘脫格飛出,轟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銅王車上,驚得六匹泥馬一陣嘶鳴騷動。趙高連忙喝住駿馬撿起劍鞘,跑了過來哭兮兮喊道:「長史!君上沒吃沒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緩啊!」
「哭個鳥!滾開!」
嬴政勃然大怒,一腳踹得趙高骨碌碌滾下石階,提著長劍大步匆匆衝向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