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之間,李斯直覺一場噩夢。
原本人聲鼎沸的三十里峽谷,沉寂荒涼得教人心跳。李斯背著一個青布包袱,立馬於東岸山頭,一腔酸楚淚眼朦朧。行將打通的涇水瓠口變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參差嵯峨地矗滿峽谷,奇形怪狀直如鬼魅猙獰。兩岸山林的干黃樹梢上,處處可見隨風飄曳的破舊帳篷與襤褸衣衫。一處處拔營之後的空地纍纍狼藉,猶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禿斑,觸目可見胡亂丟棄的各式殘破農具與臭烘烘的馬糞牛屎。天空盤旋著尋覓腐肉的鷹鷲,山谷飄蕩著酸腥濃烈的熱風。未經戰事,三十里莽莽峽谷卻活似倉皇退兵的大戰場。
極目四望,李斯悵然一歎:「亙古荒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長史王綰的快馬密書,召他急回咸陽。王綰叮囑,經濟七署一口聲主張涇水工程下馬,秦王要他陳說涇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後定奪,望他上心準備,不能大意。李斯立刻掂來了其中份量,知道此行很可能決定著這個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運,一定要與鄭國妥善謀劃周密準備。不意,密書到達之日,正逢開鑿瓠口的緊要之時。鄭國連日奔波中暑,昏迷不能下榻。李斯晝夜督導施工,須臾不能離開。五日之後,鄭國勉力下榻照應工地,李斯才一騎快馬直奔咸陽。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涇塬官道,便有大隊甲士迎面開來,塵土飛揚中,旗面一個「騰」字清晰可見。戰國傳統,王族將軍的旗幟書名不書姓。一個「騰」字,來將顯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陽都尉嬴騰。李斯立馬道邊遙遙拱手,正要詢問軍兵來意,卻不防迎面一馬衝來,一將高聲斷喝,兩名甲士飛步過來將他扯下馬押到了將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騰都尉無理!」
「拿的便是你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體宣書!」
不由分說,李斯被塞進了一輛牛拉囚車。剎那之間,李斯看見還有一輛囚車空著,心下不禁一沉,搖晃著囚籠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鄭國,我要面見秦王!」嬴騰勃然大怒,啪的一馬鞭抽打在李斯抓著囚籠的兩隻手上,咬牙切齒罵道:「六國沒得個好貨色!盡害老秦!再喊,老夫活剮了你!」那一刻,嬴騰扭曲變形的猙獰面孔牢牢釘在了李斯心頭。李斯百般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騰,如何驟然之間變成了一頭怒火中燒不可理喻的野獸,竟然捲起山東六國一齊惡狠狠咒罵?
到了涇水瓠口,牛角號一陣嗚嗚迴盪,大峽谷數萬民伕聚攏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東塬。李斯清楚地記得,鄭國是被四個青壯民伕用軍榻抬回來的。剛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塊平地,鄭國便跳下桿榻,揮舞著探水鐵杖大喊起來:「瓠口正在當緊,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給老夫說個明白!」正在嚷嚷之間,鄭國猛然看見了幕府前的囚車,也看見了囚車中的李斯,頓時愣怔得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嬴騰大步過來冷冷一笑:「嘿嘿,你這個韓國老奸,裝蒜倒是真!」李斯同樣記得清楚,這句話如冬雷擊頂,囚車中的他一個激靈,渾身頓時冷冰冰僵硬。鄭國卻是特異,雖面色灰白,卻毫不慌亂,不待甲士過來,便點著鐵杖走到了那輛空囚車前,正要自家鑽進去,卻又大步過來,對著旁邊囚車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陰差陽錯,老夫帶累你也。」說罷淡淡一笑,氣昂昂鑽進了囚車。
嬴騰惡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戲,刑場萬刀剮你!」轉身提著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土令台,對著整面山坡黑壓壓的人群高聲大喊,「老秦人聽真了!國府查實:水工鄭國,是韓國間人,得呂不韋庇護,行疲秦奸計,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國!秦王下書,盡逐六國之客出秦,停止勞民工程!引涇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鄉里趕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層層疊疊的人群毫無聲息,既沒有怒罵間人的吼聲,也沒有秦王萬歲的歡呼,整個峽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時,嬴騰又揮著馬鞭高喊起來:「本都尉坐鎮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內必須散盡!各縣立即拔營,逾期滯留,依法論罪!」
李斯記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紅的暮色中散盡,三十里瓠口峽谷都沒有聲息。人群流過幕府,萬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著囚車,沒有一聲唾罵,沒有任何一種老秦人慣有的激烈表示,只有一臉茫然,只有時不時隨著山風飄來的一片粗重歎息。在人流散盡峽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著囚車僵直愣怔的鄭國突然號啕大哭,連呼上天不止。李斯心頭大熱,不禁也是淚眼朦朧。
次日過午,兩輛囚車吃著漫天黃塵到了咸陽。
一進北門,鄭國的囚車單獨走了。李斯的囚車,卻單獨進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沒有任何勘問,僅僅是廷尉府丞出來知會李斯:秦王頒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國士子,當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勞,國府賜一馬十金,限兩日內離秦。
李斯說:「我有公務未了,要面見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國公務,不勞外邦人士,足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無奈,又問一句:「離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辭行?」府丞搖頭皺眉說:「本府便是許你,足下寧忍牽累無辜?」李斯長歎一聲,不再做任何辯駁,在廷尉府領了馬匹路金,只好逕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進庭院,此刻一片蕭疏冷落。李斯原本是無爵試用官員,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僕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個咸陽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說是要依法清點官宅,待李斯處置完自己的私財,他便要清戶封門。看著空蕩蕩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慶幸自己的妻室家人尚未入秦,否則豈非大大難堪?進得書房,收拾好幾卷要緊書簡背在身上,李斯出來對小吏淡淡笑道:「在下身無長物,些許私物也沒一樣打緊貨色,足下任意處置便了。」舉步要走之間,小吏卻低低說了聲且慢,順手塞過來一方折疊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紙。李斯就著風燈打開,羊皮紙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機行事。」李斯心頭一熱,說聲告辭,逕自出門去了。
為免撞見熟識者兩相難堪,飢腸轆轆的李斯沒有在長陽街的老秦夜市吃飯,而是專揀燈火稀疏的小巷趕到了尚商坊。這尚商坊,是名動天下的咸陽六國大市,李斯卻從來沒有光顧過,只聽說這裡夜市比晝市更熱鬧,又尋思著在這裡撞不見秦國熟識官吏,便趕來要一醉方休,洩洩鬱悶之氣。不想轉出兩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卻是燈火零落,寬闊的長街冷清清黃塵飛揚,牛馬糞尿遍地橫流,髒污腥臭得無法下腳。僅有幾家店舖亮著風燈,門前還是牛馬混雜,人影紛亂進出,直如逃戰景象。要在別國城池,李斯自然不以為意,可這是連棄灰於道都要施以刑罰的秦國,如此髒污混亂,豈能不令人震驚?
凝望片刻,李斯驀然醒悟。顯然,這逐客令也包括了驅逐六國商賈。否則,支撐秦國商市百年的富麗豪闊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間狼狽若此?一聲長歎,李斯頓時沒有了飲酒吃飯的心思,只想盡快離開秦國。牽馬進市,再穿過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陽東門奔函谷關去了。
「客官歇店麼?」一個脆亮的聲音陡然飄來。
李斯抬頭一看,一個紅衣童僕笑盈盈矗在面前,與街中情形萬分地不和諧,不禁噗地一笑:「你小子會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丟在這裡?」紅衣童僕卻樂呵呵笑道:「我東家是齊國田氏商社。主東說了,走主不走僕,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幾日。這不,才派小子幾個守店。先生要是賞光,小子不收分文,還保先生酒足飯飽睡涼快,小子只圖個守業有客,領一份賞金。」噹啷啷一串說來,流暢悅耳,分明一個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貧寒,少時曾經在楚國上蔡縣的官庫做過倉工,後來又做了官庫小吏,深知少年生計的辛苦處。聽少年一說,不禁喟然一歎:「難為你小子有膽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紅衣童僕高興得雙腳一跳,接過了李斯手中馬韁,說聲客官跟我來,便一溜碎步進了前方四盞風燈的大銅門。李斯跟著走進,只見大店中空蕩蕩黑沉沉一片,藉著朦朧月光與只有迴廊拐彎處才有的一盞風燈,隱約可見一座座小庭院與幾排大屋都封了門上了鎖,幽靜蕭疏得山谷一般。少年指點說:「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齊國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預先約定,有錢也沒有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過往商旅與遊學士子最喜歡的,平日天天客滿。最後那一片高大房屋,是倉儲庫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償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庫房。守店期間,能待客的寓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厭煩。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滿臉漲紅。
「好好好,看看再說。」李斯不屑爭辯。
少年再不說話,領著李斯穿過一片胡楊林,到了一片大水池邊。池邊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開,每座庭院門前都是兩盞斗大的風燈與一個肅立的老僕,與沿途黑沉沉空蕩蕩的沉悶與蕭疏,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點說:「客官,這是商社的貴客坊。平日裡,只有齊國的使節大臣入秦才能住的。這裡距離庖廚、馬棚、車場,都最近最方便,所以才留做守店客寓的。」
「逆境有常心,難得。」
「先生不說我店勢利,小可便高興。」
「小哥,方才得罪,見諒。」
少年咯咯一笑:「哪裡話來,先生是逐客令後的第一個客人,小可高興都來不及呢。走!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說罷,少年領著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門前。這座庭院與相鄰三座不同,門口矗立著一座茅亭,池邊泊著一隻精巧的小船,顯然是最尊貴的寓所了。門口老僕見客人近前,過來深深一躬,接過了少年手中的馬韁便去了。少年領著李斯進院,轉悠介紹一番,便將李斯領進了正房大廳。大廳西面套間立即飄出一名輕紗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廳中頓時溫馨起來。李斯沒有絲毫消遣心情,對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給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飯,一醉方休。」少年說聲曉得了,站起身便輕步出廳去了。
片刻之間,少年領著兩個侍女進來,利落地擺置好了食案,卻是一案大菜一壇趙酒,四隻大鼎熱氣蒸騰香氣瀰漫,分明樣樣精華。生計之心李斯素來精細,一打量皺起眉頭道:「你小子別過頭,我只有十金,還得一路開銷。」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說笑了,原本說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適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飲。」少年連忙搖手:「小可陪先生說話可以,吃喝不敢奉陪,這是商社規矩。」李斯不再說話,立即開吃,吧嗒呼嚕咀嚼聲大作,只消片刻,四隻大鼎的魚羊雞鹿與一盤白麵餅一掃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當半年河渠工,一樣。」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連連搖頭,一邊擦拭去額頭汗水,一邊開始大飲趙酒。少年不再問話,只一爵一爵地給李斯斟酒。連飲九大爵,李斯黝黑乾瘦的臉膛一片通紅。少年笑說:「先生不能多飲了。」李斯拍案:「你個小子曉得甚,這是飯後酒,不怕!」少年笑說:「只怕先生明日暈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錢,我何不多住他幾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說不收錢,我商社還倒貼你錢!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這是為何?」少年又笑:「我東主說了,秦國逐客,其實是逐賢逐錢,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來齊國商社者,一律奉為上賓!」
少年一言,李斯心頭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問店中可有秦國《逐客令》?少年連說有有有,轉身出去便拿來一張羊皮紙,先生請看,這是咸陽令官署發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過攤在案頭,卻見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兩百字:
逐客令
秦人興國,唯秦人之力也。六國之客,竊秦而肥山東,壞秦而利六國。若嫪毐、蔡澤、呂不韋者,食秦之祿,亂秦之政,使秦蒙羞,誠可惡也!更有水工鄭國,行韓國疲秦奸計,入秦與呂不韋合流,大興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無力進兵,無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釀成大災。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國之客心有不軌,行做間人,國法難容。是故,秦國決意驅逐山東之客。自逐客令發之日,外邦士商並在秦任官之山東人士,限旬日內離開秦國。否則,一律以間人論罪。
「睡覺!」李斯突然煩躁,甩開羊皮紙躺倒在了地氈上。
少年卻笑了:「客官大哥,悶酒悶睡准傷身。教小可說,不如趁著月色在池中飄蕩一時半時,回來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著,扶著搖搖晃晃的李斯出門。門口肅立的老僕一見客人出來,立即大步走到池邊吩咐:「輕舟預備,客官酒意游池。」但聞池中一聲答應,船頭兩盞風燈當即亮起。老僕回身,少年扶著李斯已經到了岸邊。李斯雖有酒意,藉著月光卻是看得清楚,這池堤用石條砌成,一道三尺寬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頭,比尋常的船橋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下感歎,若不是可惡的逐客令,這齊國商社還真是個古風猶存值得常來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開少年獨自下梯上船。少年卻是一笑:「酒人不經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說話間,少年駕著胳膊托住腰身,將李斯穩穩扶到了船頭。兩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盪開,平穩得教人沒有絲毫覺察。
李斯隨著少年手勢在船頭坐定,矇矓醉眼打量,只見這小船船頭分外寬敞,幾乎佔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珵亮,中間鋪一方厚氈擺三張大案,三面圍起一尺多高的板牆,分明一間舒適不過的露天小宴間,比秦王那烏篷快船還妙曼了幾分。正在打量,一個侍女已經捧來了一隻紅木桶與三隻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陣:「小哥好主意,老酒對明月,度咸陽最後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興,咸陽夜夜如此。」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三隻陶碗斟滿。李斯再不說話,舉起一碗汩汩大飲,一連串三碗下肚,直覺甘美沁涼清爽無比,彷彿一股秋風吹拂在五臟六腑之間,全身裡外每個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這是甚酒?」
「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話!」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裡淹死,只趕緊教我醒來是麼?」
笑著笑著,李斯沒了心勁聲氣,盯著粼粼水面一聲長吁。此時小船正到湖心,夜半涼風掠過,在這連續赤日炎炎的悶熱夜晚爽得人渾身一抖。李斯再也沒有了酒意,船頭臨風佇立,一腔鬱悶又在心頭燃燒起來。連日事變迭生,莫名其妙被奪職驅逐,自己卻始終沒有機會看到那個《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發端雖然是鄭國,卻是上連嫪毐呂不韋,下涉所有山東人士,連蔡澤這個已經辭官歸隱者都牽連了進來;舉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體斥為奸佞,舉凡六國之客,《逐客令》一體看作間人;更為荒誕者,凡在秦國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祿,亂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驅逐的外邦人士少說也有十幾萬。秦國瘋了麼?秦王瘋了麼?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暢談,李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英氣勃發的年青秦王會做出如此荒誕的決斷。然則,白紙黑字書令鑿鑿,這場風暴已經刮了起來,還能作何解釋,只能看作天意了。
遠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個最直接的評判——《逐客令》一發,秦國人才必然凋零,秦國強盛勢頭必然衰減,年青秦王的遠大抱負則必然化為泡影。僅僅如此,還則罷了,畢竟是老秦人自家毀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這個荒誕得無以復加的《逐客令》,將徹底剷除他剛剛生出的功業根苗,徹底埋葬他輝煌的夢想。放眼天下,當今能成大業者唯有秦國,任何一個名士,只有將自己的命運與秦國融為一體,才會有自己的璀璨,否則,只能是茫茫天宇飄泊無定的一顆流星。倏忽二三十年過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結了。即便秦國再出一個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個強大戰國,自己也無可挽回地在灰濛濛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給你的機遇只有這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這一次,真的完結了?
李斯一個激靈,猛然轉過身來。
「小哥,船上有無筆墨?」
「有!還有上好的羊皮紙。」
「好!擺案。」
「先生大哥,船頭有風無燈,要寫字得進船艙。」
「那得看誰寫。我寫!月光儘夠!」
「哎!我去拿。」
片刻之間,少年將一應文案家什擺置停當,對著底艙一聲吩咐:「槳手聽令:先生寫字,湖心拋錨,穩定船身!」李斯連連搖手:「這點兒顛簸算甚?船照行不誤,有風更好,走!」少年大是驚訝:「先生大哥,這般晃悠著,你能寫字?」看著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哥哥別無所能,只這寫字難不倒我。馬上都能寫!船上算甚?儘管快船涼風!」少年哎地答應一聲,立即興奮地喊起來:「先生號令,快船涼風!起——」
話音落點,便聞槳聲整齊開劃,小船箭一般飛了出去。湖風撲面,白浪觸手,教人分外的涼爽舒適。李斯肅然長跪案前,提起大筆略一思忖,筆鋒便沉了下去。風搖搖,水滔滔,浪花時不時飛濺撲面。少年一手扶著船幫,一手壓著羊皮紙邊角,嘴裡叨叨不斷:「我說大哥,這船晃水濺的,沒個人能寫字,我看還是回書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寫也行……」李斯一聲斷喝:「給我閉嘴!只看著換紙!」少年驚訝噤聲,連連點頭。
李斯石雕一般巋然跪坐船頭,任風鼓浪花撲面,一管大筆如鐵犁插進泥土,結結實實行走著,黑棗般的大字一個個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張兩尺見方的羊皮紙眼看便要鋪滿。此時一片浪花嘩地掠過船頭,驚訝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連忙站起就要換紙,不意腳下一個踉蹌,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驚,跪地哭聲連連叩頭,臉色白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李斯回頭不耐地呵斥一聲:「我都沒事,你哭兮兮個甚!快換紙!」少年長身湊過來一看,羊皮紙上的字跡果然個個清晰,竟沒有一個墨疙瘩,不禁高興得跳起來脆聲喝了一彩,利落地換好一張羊皮紙,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著一尊天神。
月亮掛在了西邊樹梢,快船堪堪繞湖一周,李斯終於擱筆。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撲到李斯面前咚咚叩頭。
李斯沒了笑聲,喟然一歎,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來。」
少年忙不迭答應一聲,在船艙拿來一支銅管一匣封泥。李斯將兩張羊皮紙捲好,裝進銅管,又做了泥封,這才鄭重其事地問少年:「小哥,能否幫我送出這件物事?在下畢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紅著臉便是一個響叩:「先生大哥只說,送到哪裡?小可萬死不辭!」李斯一字一頓:「送到咸陽令官署,親交蒙恬將軍,敢麼?」少年頓時頑皮地一笑:「咸陽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寫字差,怕甚!大哥只等著,日內我給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沒用。這,只是一樁心事罷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麼?」
「對。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遲。」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陽熟得透透,你等我回來再走。」
小船正到岸邊,少年飛身縱躍上岸,倏忽不見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