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涇水行營大會,嬴政要明確議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議,李斯鄭國力爭的期限是秋種成渠放水,距今大體還有五個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經是令天下震驚了。可是,自從北地巡視歸來,眼見春旱又生,嬴政無論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慮。反覆思忖,他立即從涇水幕府調來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書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後,一個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涇水工期,有望搶前!這個緊上加緊的想法,源於嬴政揣摩涇水文卷所得出的一個獨有判斷:涇水河渠之技術難點,已經全部攻克,鄭國與工師們畫出的全部施工圖精細入微,任誰也沒有擔心的理由;涇水河渠剩餘之難點,在施工,在依照這些成型工圖實地做工;也就是說,最難而又無法以約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術謀劃等等難題,已經被鄭國與一班工師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涇水河渠的進展,全部取決於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著老秦人的苦戰死戰秉性,這工期,就不是沒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評判,卻沒有透漏給任何人。畢竟,李斯鄭國都是罕見大才,原定工期已經夠緊,更何況是否還有其他未知難點一時也不能確證,自己未曾親臨踏勘,便不能做最後判定;在舉國關注水旱的緊要關頭,王者貿然一言施壓催逼進度,是足以毀人毀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實地決事,純粹以老秦人秉性為依據改變工期,在李斯鄭國看來定然是一時意氣,往下反而不好說了。嬴政反覆揣摩思忖,最後仍然確認自己的評判大體不差,這才有了「親統河渠,大決涇水,為秦人搶一料收成」的暗自謀劃。這則謀劃的實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顯:先發王書,再溝通會商,再親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後一步棋,最終議決涇水工期。
嬴政直覺地認定,夏種前成渠,有可能。
然則究竟如何,還得看今日的行營大會。
因為事關重大,嬴政昨日進入涇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綰與李斯鄭國會商今日行營大會如何開。嬴政只有一個要求:各縣、亭、鄉統領民工的「工將軍」全部與會。王綰知道,秦王不召見李斯鄭國而叫自己出面會商,為的是教李斯鄭國沒有顧忌,以常心對此事。唯其如此,王綰一進幕府就實話實說,將秦王對與會者的要求一說,便沒話了。王綰很清楚,有國王駕臨的朝會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會商,要會商的實際只有這一件事。果然,鄭國李斯誰也沒說議事程式,便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鄭國是驚訝:「河渠決事,歷來不涉民力。民力頭領兩百餘人,鬧哄哄能議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卻舒展起來,對鄭國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兩說。秦王既想教工將軍與會,必有所圖。左右對工期有利,無須憂慮。」鄭國連連搖頭:「有所圖?甚圖?秋種放水,工期已經緊巴緊。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說,秦王善激發。忘了?只要沒人動你施工圖,一切照你謀劃來,快不比慢好?怕他何來?」王綰連忙補上:「對對對!秦王就是想聽聽看看,施工法程決不會觸動。」鄭國黑著臉轉了兩圈,嘟噥了一句:「善激發也不能大呼隆,添亂。」便不再執拗。李斯對王綰一點頭:「好了好了,其餘事我來處置。行營事多,長史回去便了。」王綰一走,李斯立即派出連串快馬傳令。趕天亮,散佈在東西四百餘里營盤的民工頭目們,已經全部風塵僕僕地聚集到了涇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來涇水幕府,方進谷口,驚訝地站住了腳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遊走甲士的火把星星點點。幕府前的黃土大場已經灑過了水,卻仍然瀰漫著濛濛塵霧。場中張著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帳篷,帳下火把環繞,中間黑壓壓佇立著一排排與會工將軍。早春的料峭晨風啪啪吹打著他們沾滿泥土的襤褸衣衫,卻沒有一個人些微晃動,遠遠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頭猛然一熱,站在帳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駕到——」王綰連忙破例,王未達帳口便長長一呼。
帳下土俑們呼啦轉頭,秦王萬歲的呼喊驟然爆發,小小山凹幾乎被掀翻了。
一般乾瘦黝黑的鄭國李斯匆匆迎出:「臣鄭國(李斯)參見秦王!」
嬴政只一點頭,一句話沒說大步赳赳進帳。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帳中便呼喊著參拜起來。匆忙聚集,李斯沒有來得及統一教習禮儀,這陣參見便亂紛紛各顯本色。除了前排縣令頗為整齊,那些由亭長鄉長里長兼任的工將軍與純粹是精壯農夫的工將軍,便紛紛依著自家認為該當的稱謂吼喝一聲,或躬身或拱手,有的還撲在地上不斷叩頭,帶著哭聲喊著拜見秦王。一陣亂象,看得鄭國直搖頭,低聲對旁邊李斯嘟噥一句:「這能議事?大呼隆。」李斯也低聲一句:「怪我也,忘記了教習禮儀。」年青的秦王嬴政卻是分外激動,站在土台上拱著手殷殷環視大帳一周,嘶啞著高聲一句:「父老兄弟們勞苦功高!都請入座。」
嬴政一句話落點,帳下又是一陣紛紜混亂。
李斯原以為此等大會不可能太長,於是設定:與會工將軍以縣為方隊站立,隊首是縣令,既容易區分又便於行動;除了秦王與鄭國王綰三張座案,舉帳沒有設座,所有與會者都站著說話。之所以如此,一則河渠幕府沒有那麼多座案,二則農夫工將軍們也不大習慣像朝臣一般說話間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層絆磕。所以,地上連草蓆也沒有。可秦王大禮相敬,呼工將軍們為父老兄弟且激賞一句勞苦功高,又請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奮不已。商鞅變法以來,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給予的榮譽。秦王一禮,工將軍們頓時大感榮耀,人人只覺自己受到了秦王對待議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從命?想都不想,滿帳一陣感謝秦王的種種呼喊,人人一臉肅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縱然插著刀子也顧不得了。春旱又風,地上灑水早已干去,兩百餘人一齊坐地,立即便是黃土飛揚塵霧瀰漫。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整個大帳連同秦王在內,人人神色肅然,沒有一個人在塵霧飛散中生出一聲咳嗽。連尋常總是咳嗽氣喘的鄭國,也莊重地佇立著,連些許氣喘也沒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帳外司馬一揮手。
這是李斯的精到處。土工又逢旱,人時時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計便只有兩樁:一撥搭建半露天帳篷,一撥用粗茶梗大煮涼茶,將帳外八口大甕全部注滿。以李斯原本想法,涼茶主要用在會前會後兩頭。如今滿帳灰塵激盪,幾乎無法張口說話,李斯心思一動,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擺好,工役們提著陶罐利落斟茶,工將軍們人人咕咚咚牛飲一陣,帳中塵土已經漸漸消散了。
嬴政始終站在土台王案前,沒有入座,也沒有說話,掃視著一片衣衫髒污襤褸的工將軍們,牙關咬得鐵緊。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齊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會髒污不堪。雖然如此,嬴政還是不敢想像,所有的工將軍們會是如此絲絮襤褸泥土髒污。他至少知道,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東六國便是莊園成片車馬華貴衣飾錦繡的鄉間豪士,這些人能滾打成這般模樣,尋常民工之勞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還能不能再搶,該不該再搶?
終於,帳中塵霧消散。
鄭國還是咳嗽了一聲才開口:「諸位,秦王親臨涇水,今日首次大會。老夫身為河渠令,原該司禮會議。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丟三落四,今日便請河渠丞代老夫司禮會議。」短短幾句話說完,鄭國已經是滿臉漲紅額頭出汗了。
嬴政一擺手:「老令坐著聽便是,事有不妥,隨時說話。」
鄭國謝過秦王,又對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聲道:「行營大會第一事,自西向東,各縣稟報工地進境。」
鄭國嘶啞地插了一句:「諸位務必據實說話,秋種之前完工,究竟有無成算?」
前排一個石礅子般的漢子挺身站起:「雲陽縣令稟報: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綰插進一句:「光縣令說不行,各縣工將軍須得明白說話。」
雲陽縣令一轉身未及開口,十幾個漢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兩月完工!」
又一粗壯漢子站起:「甘泉縣與雲陽縣共戰瓠口,兩月完工!」
縣令身後十幾個漢子站起齊聲一喊:「甘泉縣兩月完工!」
鄭國搖搖手:「瓠口開工早,不說。要緊是干渠。」
話方落點,其餘縣令們紛紛高聲:「瓠口兩個月能完工,我縣再趕緊一些,兩個月也該當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搶得夏種!脫幾層皮也值!」工將軍們立即一片呼喝,話語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樣:跟上瓠口,加緊搶工,兩個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議論,連稟報各縣施工情形也忘記了。鄭國完全沒有料到,本來是會議究竟能否確保秋種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種完工?這是治水麼,兒戲!便在鄭國呼哧呼哧大喘著就要站起來發作時,李斯過來低聲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來說。」
不等鄭國點頭,李斯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縣令,諸位工將軍,秦國以軍制治水,這幕府便是軍帳,軍前無戲言。諸位昂昂生發,聲稱要趕上瓠口工期,搶在夏種完工,心中究竟有幾多實底?目下瓠口雖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剛剛開始。河渠令與我謀劃的預定期限:瓠口掃尾之同時,九個月開通干渠,三個月開通支渠毛渠,總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經是兼程匆匆,史無前例。去歲深秋重上河渠,今歲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搶得夏種,在兩個多月內成渠放水,曠古奇聞!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條支渠、幾百條毛渠,且不說斗門、渡槽、沙土渠還要精工細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趙長城還要大的土方量。兩個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難!治水之要,首在精細施工。諸位,還是慎言為上。」
縣令工將軍們素來敬重李斯,大帳之下頓時沒了聲息。
李斯職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尋常但有鄭國在場,從不就工程總體說話。今日李斯一反常態,又是一臉肅殺,王綰便覺得有些蹊蹺。再看秦王,卻平靜地站著,平靜地看著,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
「老臣有話說。」鄭國黑著臉站了起來。
無論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鄭國只作渾然不見。
秦王慨然點頭:「老令有話,但說無妨。」
鄭國對秦王一拱手,轉身面對黑壓壓一片下屬,習慣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鐵尺,走近那幅永遠立在幕府將台上的涇水河渠大板圖,嘶啞的聲音昂昂迴盪:「李丞替老夫做黑臉,老夫心下不安。話還得老夫自己說,真正不贊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諸位且看,老夫來算個粗賬。」鄭國的探水鐵尺啪地打上板圖,「引水口與出水瓠口,要善後成型,工程不大,卻全是細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兩萬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條支渠,再加三百多條毛渠,誰算過多長?整整三千七百餘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壯勞力,以一百萬整數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兩百多人而已!築渠不是挖壁壘,開一條壕溝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鐵人晝夜不歇,兩個多月都難!」探水鐵尺重重一敲,鄭國也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河渠是泥土活,卻更是精細活。老夫還沒說那些斗門、渡槽與溝溝坎坎的工匠活。這些活路,處處急不得。風風火火一轟隆上,能修出個好渠來?不中!渠成之日,四處滲漏,八方決口,究竟是為民還是害民?老夫言盡於此,諸位各自思量。」
滿帳人眾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尷尬,誰也沒了話說。
亭鄉里的工將軍們顯然有所不服,可面對他們極為敬重的河渠令,也說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話來,只有漲紅著臉呼哧呼哧大喘氣。縣署大員們則是難堪憋悶,個個黑著臉皺眉不語。
事實上,這些統率民力上渠的縣署大員,大多是縣令、縣長,至少也是縣丞。秦法有定:萬戶以上的大縣,主官稱縣令;萬戶以下的小縣,主官稱縣長;縣令年俸六百石,縣長年俸五百石。六百石,歷來是戰國秦漢之世的一個大臣界標,六百石以上為大臣,六百石以下為常官。縣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戰國、秦帝國以及西漢初期如是。後世以降,縣令地位一代一代日見衰落。就秦國而言,秦統一之前縣的地位極其重要。秦孝公商鞅變法時,秦國全部四十一縣,只有一個鬆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稱作郡,事實上也不是轄縣郡。後來收復河西,秦國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轄縣的郡縣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與縣令是一般高下。隨著秦國疆域的不斷擴張,郡漸漸增多,郡轄縣的法度徹底確立,郡守爵位才漸漸高於縣令爵位。但是,縣令縣長依然被朝野視作直接治民的關鍵大臣。秦昭王之世,關中設內史郡,統轄關中二十餘縣,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擔任,縣令卻是清一色的能臣幹員,且歷來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曠古大旱,縣令縣長們親率本縣民力大上河渠。嬴政慮及縣令縣長地位赫赫,為了李斯鄭國方便管轄,以「軍制治水」為由,將縣令縣長們一律改作了「縣工將軍」。雖然如此,縣令縣長們事實上依然是大臣,哪一個都比李斯鄭國的爵位高。當此之時,李斯鄭國兩桶冷水當頭澆來,實在教這些已經被秦王王書激發起來的縣令縣長們難堪憋悶,想反駁又無處著力,只有黑著臉直愣愣坐著。
「老令啊,個個都是泥土人,能否找個地方見見水?」嬴政笑了。
鄭國還沒回過神,李斯已經一拱手接話:「瓠口試水佳地,最是提神!」
「對對對,那裡好水。」鄭國一遇自己轉不過彎,便只跟著李斯呼應。
嬴政一揮手:「好!老令說哪裡便哪裡。走!先洗泥再說話。」
一言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李斯對鄭國一個眼神,鄭國立即跟著王綰出帳領道。李斯對滿帳工將軍一拱手:「秦王著意為諸位洗塵,有說話時候,走!」帳中頓時一片恍然笑聲,呼啦啦跟著李斯出了大帳。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湖泊。
這是中山引水口修成後試放涇水,在瓠口峽谷中積成的一片大水。因為是試水,引水口尚需不斷調整大小,峽谷兩岸與溝底也需多方勘驗,更兼下游干渠尚未修成,這片大水便被一千軍士嚴密把守著兩端山口。否則,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們川流不息地湧來洗衣淨身,水量滲漏便無法測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便呼這片大水為「老令禁池」。不說秦王嬴政與咸陽大臣,便是鏖戰河渠的一班縣令工將軍們也沒有來過。
一過幕府山頭,藍天下一片碧波蕩漾,松濤陣陣,谷風習習,與山外漫天黃塵竟是兩個天地。工將軍們不禁連聲喊好。秦王卻看著鄭國一拱手:「老令據實說話,下水會否攪擾滲漏勘驗?」鄭國一拱手:「不會。軍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開萬千人眾擁來,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這點子人,沒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將軍們一揮手:「諸位都聽見了,老令發話沒事!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說!」
「秦王萬歲!」
縣令工將軍們一片雀躍歡呼,卻沒有一個人下水。
嬴政一揮手:「不會游水無妨,邊上洗洗也好!」
李斯過來低聲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說還有君上在場……」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說完便開始脫衣,斗篷丟開甲冑解去高冠撤下,三兩下便顯出貼身緊衣。王綰趙高見狀,情知不能阻攔,連忙也開始解帶脫衣。此時嬴政已經大步走向岸邊,揮手高聲喊著:「水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幾句喊完,一縱身鑽進了水裡,碧藍的水面便漂起了一片白衣。趙高身手靈動,幾乎同時脫光衣服,一個猛子便扎到了嬴政身旁,還在水邊的王綰這才喘了一口氣。岸邊的縣令工將軍們一邊高聲喝彩歡呼萬歲,一邊紛紛脫衣二話不說光身子噗通通入水。藍幽幽的峽谷湖泊中浪花翻飛,頓時熱鬧起來,岸上便有一陣牛角號悠揚響起。
岸邊李斯有些著急,走過來對鄭國低聲道:「老令,我去安置些會水軍士,以防萬一。」鄭國搖搖手:「不用。方才號聲已經安置妥當。守水一千軍士都會水,池中還有巡查水情的二十多隻小船。不會有事。」李斯大是驚訝:「一片廢水,老哥哥竟派二十多隻船巡查?」鄭國苦笑著搖頭:「這片池陂可不是廢水,是勘驗瓠口峽谷有無滲水暗洞的必須用水。若有一個暗洞,涇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積水以來,老夫一日三次來這裡探水,你說為甚?」李斯更是驚訝:「開鑿峽谷之時,我等會同工師備細踏勘過三遍,不是沒有發現暗洞麼?」鄭國喟然一歎:「這便是治水之難也!眼見不能信,踏勘也須得證實,只能試水知成敗。再高明的水工,無法預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陣默然,又一聲感歎:「老哥哥如此紮實,李斯服膺!」鄭國低聲道:「給你老兄弟說,那李冰建造都江堰,開鑿分水峽谷時,放活水看漩渦,動輒便親自下水踏勘。後來自己游不動了,便教二郎親自下水。為甚來?還不是怕萬一誤事?都江堰修成,李冰便多病纏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難知也!」李斯一陣唏噓,突然低聲問:「老令哥哥,你說秦王中止會商,有甚想頭?」鄭國似有無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說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說理。」
李斯搖搖頭想說話,最終還是默然了。
約莫半個時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縣令工將軍們也陸陸續續地呼喝著爬了上來,人人精神抖擻,紛紛叫嚷泡餓了。李斯大步迎過來一拱手:「臣請君上先更衣,再用飯。」嬴政水淋淋地大手一揮:「好!諸位先換乾爽衣服,再咥飯,再說話。」極少見到秦王的亭長鄉長里長工將軍們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說甚都是一聲萬歲喊起。目下又是一聲萬歲,呼啦啦散開換衣,歡暢得直跳腳。
原來,李斯方纔已經安排妥當,派幕府器械司馬帶一隊兵卒從工地倉庫搬來了兩百多件襯甲大布衫,一片擺開;再派軍務司馬置辦飯食,也搬來岸邊。君臣吏員們原本個個一身汗臭,湖中洗得清爽,脫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極是不適。雖然如此,畢竟泥土滾慣了,這些官吏們也沒指望換乾爽衣服。如今一見有粗布大衫,人人不亦樂乎,二話不說便人各一件裹住了身子,三三兩兩湊著圈子高聲呼喝談笑。堪堪此時,軍務司馬帶著一隊軍士運來了軍食老三吃:厚鍋盔、醬牛肉、藿菜羹。岸邊一聲秦王萬歲,頓時呼嚕吸溜聲大起,風捲殘雲般消滅了三五車鍋盔一兩車牛肉兩三車藿菜羹。
吃喝完畢,李斯過來一拱手:「啟稟君上,臣請繼續會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個字。
鄭國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經直言,敢請秦王示下。」
「好。我便說說。」嬴政顯得分外隨和。
李斯一聲高呼:「諸位聚攏,各找坐地,聽王訓示!」
夕陽將落,秦國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會,在參差的山石間開始了。
年青的秦王與所有臣工一樣,一頭濕漉漉的散發,一件寬大乾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鵝卵石上,竭力輕鬆地開始說:「清晨會商,縣令工將軍們雖未稟報完畢,情形大體也是明白,秋種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據實陳明工地境況,以為不當搶工,最大擔憂,便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諸位換個地方說話,便是想諸位松下心,多些權衡,再來重新會商,當能更為清醒。」幾句開場白說完,場中已經一片肅然。年青秦王舉重若輕的從容氣度,實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說別的,單是這行營大會僵局時的獨特折衝,你便不得不服。事實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曠野亂石上會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種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遊牧西部草原時的簡樸實在,渾身熱血都在可著勁奔湧。
「雖則如此,本王還是要說一句:河渠雖難,工期還是有望搶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頓,炯炯目光掃過場中,裹著大布袍已經站了起來:「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執意改變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勢使然,河渠實情使然。先說河渠實情。鄭老令與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擔憂卻只有一個:怕毛糙趕工,毀了河渠!也就是說,只要能精準地依照老令法度圖樣施工,快不是不許,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說得可對?」
鄭國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斷!」
「再說大勢。」嬴政臉色一沉,「去歲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誰也沒想到今年開春還會大旱。開春既旱,今歲夏田定然無收。一年有半,兩料無收,關中庶民已經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料不定。天象家也說,三月之內無大雨。靠天,夏種已經無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國腹地何等景象,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則,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實踏勘,回報情勢是:關外魏趙韓三國及楚國淮北之旱情,已經緩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種若再順當,山東六國便會度過饑荒,恢復國力。也就是說,秦國若今歲夏種無望,便會面臨極大危局。其時關中大饑,庶民難保不外逃。加之國倉屯糧已經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國倉儲已經難以維持一兩場大戰。屆時山東六國合縱攻秦,十之八九,秦國將面臨數百年最大的亡國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對軍國大勢還算明白。諸位但說,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
夕陽銜山春風料峭,布衣散發的臣工們卻一身燥熱,汗水涔涔而下。
雖然嬴政刻意說得淡緩,全然沒有尋常的凌厲語勢,但誰都聽得出,這是年青秦王瀕臨絕境時的真正心聲。無論是經濟十署的大吏,還是縣令縣長縣丞與工將軍,誰都知道秦王說得是實匝匝真話,沒有半點矯飾,沒有絲毫誇大。「此其時也,秦國何以處之?」正是這淡然一問,工將軍們如坐針氈,鄭國李斯與縣令縣長們則如芒刺在背。假如說,此前與會者還都是就河渠說河渠,此刻卻是真正地理會到秦王以天下大勢說河渠,以邦國存亡說河渠,其焦慮與苦心絕不僅僅是一條涇水河渠了。
「臣啟我王。」下邽下邽,戰國秦縣,今陝西渭南市地帶。縣令畢元倏地站了起來,一拱手聲如洪鐘,「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奪路之戰,臣代受益二十三縣請命:我等各縣精壯民力,願結成決水輕兵,死戰干渠!若工程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願以死謝罪!」
下邽是秦川東部大縣,受鹽鹼地危害最烈,對涇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與涇陽、雲陽、櫟陽、高陵、驪邑、鄭縣等歷來被視為「急水二十三」,拼勁最足。在整個四百多里涇水工地,二十三縣營盤最是聲威顯赫。下邽縣令一起身,所有縣令縣長都瞪大了眼。
「輕兵輕兵,秦軍敢死之師。其起源演變見第四部《陽謀春秋·合縱回光》。決水!死戰干渠!」二十三縣令齊刷刷起身,一聲吼。
「輕兵決水!死戰干渠!」二十三縣工將軍們一齊站起,一聲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所有縣令與工將軍們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盪河谷。
年青的秦王站了起來,對著縣令工將軍們深深一躬:「國人死戰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則,治水畢竟不是打仗,我等須得議個法程出來,才能說得死戰。」
「秦王明斷!」眾人一聲吼。
嬴政走到鄭國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見鄭國木樁一般矗著沒動,也只好難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青的秦王卻渾然無覺,挺直身板看住了鄭國:「河渠令乃天下聞名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話:我雖急切,卻也不能要一條廢渠。河渠令儘管說工程難處,老秦人若不能克難克險,便是天意亡秦,夫復何言!」
「治水無虛言。目下最難,大匠乏人。要害工段無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揮手:「長史,稟報預備諸事。」
王綰大步過來,一拱手高聲道:「稟報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渙從蜀郡還都述職,秦王特意徵詢李渙治水諸事,又令經濟十署會商並通令相關各方,為涇水河渠署預為謀劃了三件事:其一,當年參與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無論人在巴蜀還是關中,一律召上涇水河渠統歸河渠署調遣;其二,咸陽營造工匠無分官營民營,一律赴河渠署聽候調遣;其三,藍田大營之各色工匠急赴涇水瓠口,悉數歸河渠署調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圖施工,粗計一千三百餘人。旬日之內,工匠可陸續到齊。」
「好!」縣令工將軍們齊聲吼了一句。
「老令,夠不夠?」嬴政低聲問了一句。
「君上,」鄭國粗重喘息著,「李三郎還都了?」
「對。我向他借糧,他問我要錢。」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當真不知麼?」鄭國有些著急,「李冰這個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個二郎還強,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幫襯老夫,大料工程無差!」
「好!只要前輩張口,我對李渙說。」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規矩,我得小心也。」年青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過來:「君上,鄭老令最是服膺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雙手猛然一拍,「李渙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個粗布短衫的黝黑漢子大步走了過來。
「你是,三郎……」鄭國愣怔地端詳著。
「鄭伯不識我,我卻見過鄭伯。」黝黑漢子對著鄭國深深一躬。
「噢?你見過老夫?」
「三郎五歲那年,鄭伯入蜀,在岷江岸邊揮著探水鐵尺與家父嚷嚷。」
「啊!想起來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記性!」
「鄭伯,家父彌留之際還在念叨你。他說,身後水家勝我者,唯鄭國也。」
「李冰老哥哥,鄭國慚愧也!」驟然之間,鄭國兩行老淚奪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這話能說了。當年老夫入蜀,本來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去的。不期韓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指斥老夫不救韓國反助秦國,是叛邦滅族之罪。也是老夫對秦韓內情渾然不知,只知報國為大,便有意與你父爭執分水走向,以『工見不同,無以合力』為由頭,回了韓國。而今想來,一場噩夢也……」
「老令無須自責。」嬴政高聲道,「我看諸子百家,水農醫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鄭國、許行、扁鵲,哪一個不是追著災害走列國,何方有難居何方!與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國朝野,永為鑒戒。」
「秦王,言重也!」鄭國悚然動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渙連忙變回了話題,「秦王要我一起來看看涇水河渠,我便跟了來。晚輩已經看過了中山引水口與三十里瓠口,其選址之妙,施工之精,教人至為感歎。三郎恭賀鄭伯成不世之功,涇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涇水河渠規制小,不如都江堰。」鄭國連連搖頭。
「不!都江堰治澇,涇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能比大小。」
「好!不說了。」鄭國轉身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與上天一爭。」
「老令萬歲!」滿場一聲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對著鄭國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政沒齒不忘。」轉身對臣工人群一揮手,「大決涇水,夏種成渠,可有異議?」
「沒有——!」所有人都可著牛勁吼出一聲。
「好!河渠搶工,要在統籌。本王決意重新整納河渠人事,以利號令統一。」
「臣等無異議!」
「長史宣書。」
王綰踏上一方大石,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秦王特書:河渠事急,重新整納職事如左: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為客卿,總攬軍民各方,統籌決戰涇水;其二,鄭國仍領河渠令官署,總掌涇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渙為中大夫兼領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應事務;其四,擢升下邽縣令畢元為內史郡郡守,統領關中民力決戰四百里干渠!本王行營駐蹕瓠口,決意與秦國臣民戮力同心,大決涇水!此書。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靜,峽谷中突然騰起一陣秦王萬歲的震天吶喊。
李斯鄭國等人的領書謝恩之聲,完全被呼嘯的聲浪淹沒了。
這些吏員工將軍最是粗樸厚重不尚空談,平日遠離國府王城,許多人甚至連秦王都沒見過。今日涇水瓠口的治水朝會,教他們實實在在地親自感知了這位年青秦王的風采。秦王說理之透徹,決事之明銳,勇氣之超常,胸襟之開闊,對臣下之親和,無一不使這些實務吏員與亭長鄉長里長們感慨萬端。然則,更要緊的還是,這些實務吏員們看到了秦王決戰涇水的膽魄,看到了秦王不拘一格大膽簡拔能事幹員的魄力。有李斯、鄭國、李渙、下邽縣令這些毫無貴胄靠山而只有一身本事的幹員重用在前,便會有我等事功之臣的出路在後!多難興邦,危局建功,這是所有能事之士的人生之路。既入仕途,誰不渴望憑著功勞步步晉陞?然則,能者有志,還得看君王國府是否清明,是否真正地論才任事論功晉陞,君王國府昏聵亂政,能事布衣縱有千般才能萬般功勞,也是白說,甚或適得其反。這些實務吏員們,十有八九都是山東六國士子,當初過江之鯽一般來到秦國,圖的便是伸展抱負尋覓出路。多年勤奮,他們終於在秦國站穩了根基,進入了最能展現實際才幹的實務官署。可就在此時,有了那個突兀怪誕的逐客令,他們竟被莫名其妙地一桿子打出了秦國。那時候,這些實務吏員們真是絕望了,要不是蒙恬王翦一班大將,將他們攔阻屯紮在桃林高地的秘密峽谷,又不斷傳送變化消息,不知有多少人當時便要自裁了。唯其如此,實務吏員們對這個年青的秦王是疑惑的,捉摸不定的,甚至在內心是不相信的。然則,今日親見諸般事體,親耳聽到了秦王對逐客令的斥責,誰能不怦然心動,誰能不意氣勃發?
年青的秦王向李斯肅然一躬:「秦國上下,悉聽客卿調遣。」
「君上……」
李斯喉頭一哽,慨然拱手,轉身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淚水已經化成灼熱的火焰:「諸位同僚,秦王以舉國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報國!秦人與天爭路,涇水河渠大戰,自今夜伊始!本卿第一道號令:目下臣工三分,經濟十署一方,合議河渠外圍事務;全部縣令工將軍一方,合議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議諸般施工難點與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事務,一個時辰後三方合一,重新決斷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趕回營盤。明日正午,河渠全線開戰!」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一聲秦誓震盪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