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賁一接到秦王書,立即下令輕裝飛騎軍進發遼東。
兩月之間,王賁在薊城已經完成了對十萬兵馬的重新編配,組成了一支以輕裝騎兵為主力的飛騎軍。大軍編成之後沒有立即進發遼東,是因為王賁在等待約定的秦王書。從咸陽北上之時,王賁對秦王提出了一則應變之策:基於齊國實力尚在,他的薊城軍可等候一段時日再進遼東。若滅齊大戰不可免,他則率軍開赴燕齊邊境,側擊臨淄以為蒙恬軍策應;若滅齊大戰可免,或可緩,他則可在接到秦王書命後立即起兵。秦王嬴政當即接納了王賁方略,感喟讚歎道:「將兵有此大局之慮,王責成矣!」今次王賁接到的秦王書,是嬴政依據頓弱所報之齊國朝野情勢,判斷齊國很可能不戰而降。為此,嬴政與李斯尉繚議決:蒙恬軍駐紮巨野澤對齊施壓即可,王賁可以放手開始燕代之戰。
這支遠征軍的結構很是奇特,堪稱王賁的一次大膽嘗試。
基於遼東地勢與長途奔襲戰之需,王賁的重新編配很大地改變了強勢秦軍的重裝傳統,或者可以說,很大地恢復到了早期秦軍的傳統。大改編分為兩個基本方面:一則是解決主戰騎兵的輕裝戰力,一則是解決遠征軍最為困難的後援難題。為此,王賁重新劃分了軍力構成,將十萬軍力分作了兩大營,第一大營為主戰騎兵,第二大營為戰運兼具的輜重營,兩營將士都是五萬。這等主戰營與輜重營等同劃分軍力之法,實在是亙古未見。
第一大營主戰,由王賁親自統率。這支軍馬只有五萬騎士,卻是人各兩馬,共計十萬匹戰馬。五萬騎士的著裝,全部換作了皮製甲冑;弓箭全部換作單兵臂張弩或傳統臂張弓,其間取捨由騎士自己決斷,善弩者則弩,善弓者則弓。大型連弩與大型攻防器械一律放棄,每人只配備兩長兩短四口精鐵劍、一百支羽箭,常規攜帶三日熟食。凡此等等,皆最充分地體現了輕銳兩字。
第二大營為後援輜重軍,由嫻熟兵政的馬興統率。這支軍馬也是五萬人,卻是步騎混編,步軍一半鐵騎一半;運力則配備一萬輛牛車、五萬名精壯民佚及一千餘名各式工匠。
王賁很清楚,遠征奔襲戰之難,既在於將士戰力,更在於後援得力。諸多奔襲戰之所以鎩羽而歸甚或全軍覆沒,往往不是主戰將士戰力不濟,而是糧道被截斷。當年孫武率吳軍長途奇襲楚國的柏舉之戰之所以能夠成功,根本點是副將伍子胥依據孫武謀劃,成功解決了糧草輜重通過大別山與桐柏山之間的武陽、直轅、冥厄三個隘口大峽谷的難題。今燕王喜殘部遠在千餘里之外的襄平,甚或可能繼續東逃高句麗。如此漫漫長途,若無堅實可靠之後援,任何打法都沒有效用。而只要後援不斷,秦軍五萬精銳騎士足克燕代殘軍。
在秦軍滅楚之戰的兩年裡,駐防北燕的王賁與副將馬興備細商議,縝密地踏勘了薊城通往遼東的所有路徑,每隔三百餘里選定一個山林秘密營地,一路總共選定了六處。歷經兩年餘,這六處營地都已經修建成了堅固隱秘的倉廩。每個營地以三千精兵守護,再編配三千輛牛車、八千餘民佚、百餘名工匠。如此部署,形成的後援流程便是:每個營地都是兼具囤糧、運糧、補充修葺兵器的綜合基地,各營分段運輸,接力傳遞直至戰場大軍。軍諺云:千里不運糧。說的便是長途運糧則所運糧食完全可能被人馬牛消耗一空。王賁馬興的分段接力之法,則可保軍糧輜重不因路途遙遠而消耗殆盡。若沒有成功解決這個難題,王賁便不會在廟堂朝會上力主十萬兵力平定燕代了。
王賁選定的進兵路徑,是沿著遼東海濱地帶兼程疾進,直抵遼水西岸的河谷地帶紮營。而後,再行探察燕國王室軍情,尋機決戰。也就是說,這千里行軍要盡可能地減少時日,以免燕王殘部覺察。只要迅雷不及掩耳地逼近到襄平,則要從容不迫地尋求戰機,務求全殲這股流亡最遠且最難捕捉的燕國殘餘勢力,不給北中國留下後患。唯其如此,王賁在進兵之日,先行派出了四支千騎斥候兵,專一在大軍行進的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百里之地清道。就實而論,便是捕獲有可能出現的燕軍流探,並確保沿途山民獵戶商旅等不向燕軍報訊。因為,這支飛騎大軍無論如何輕裝如何偃旗息鼓,僅十萬匹戰馬展開飛馳,其隆隆沉雷之聲勢也大得驚人。若無事先縝密處置,僅獵戶商旅的獵奇之談也足以成為燕軍的消息來源,更不說燕趙兩大殘部間經常往來的斥候密使等等。
四千斥候飛騎撒開一日之後的暮色時分,王賁率領主力飛騎軍從薊城東北的郊野營地出發,一夜之間便抵達海濱山塬。冷炊戰飯之後,正是次日清晨,十萬匹戰馬展開在廣闊的海濱原野,烏雲般向東風馳電掣去了。
抵達遼水西岸河谷之時,正是第三日暮色時分。
襄平很是平靜,燕王喜卻很是懊惱。
逃入遼東五年,燕王喜自認功業甚佳。最大的功績,是重新收服了原本已經鬆散得如同百越對楚國一般的遼東流散部族,重新立定了燕國社稷,自己還是燕王。開始兩年,秦軍南下,遼東幾無外部威懾,加之與代王趙嘉密使來往頻繁,相互鼓氣要收復失地而恢復大趙大燕等等諸般舉措,殘存的大臣將士尚有鼓勇效力之心。然在秦國大軍連滅魏楚兩大國之後,襄平的士氣莫名其妙地漸漸消散了,及至秦國大軍壓向齊國邊境,大臣將士們則沮喪得無以復加了。太子丹的舊日部屬更甚,已經有幾個都尉與許多士卒重新逃回故鄉去了。追隨前來的大臣們也閉門不出,燕王喜想朝會一次議議事說說話,也沒人奉召了。思忖無計,燕王喜只好在開春又打出了「合縱代國,收復失地」的旗號,大張旗鼓地派出特使聯絡代王趙嘉,欲圖借此振作已經奄奄一息的士氣。不想,三五番特使來往,天下都風聲一片了,消息說連秦王都警覺了,可襄平依舊死氣沉沉,燕王喜當真是心下沒轍了。當年在薊城做燕王,姬喜可以常住燕山行宮,將國事撂給太子丹而自己盡情遊樂,聲色犬馬無所不及。襄平卻是一座荒僻城邑,更兼多方匯聚的流亡族群人心浮動,老姬喜想狩獵遊樂,也不敢輕易出城。然久困這座簡陋狹小的庭院「王宮」裡,老姬喜也鬱悶得慌。想說話沒人,就幾個嬪妃十幾個內侍,看著都煩;想折騰那幾個豐腴的胡女嬪妃,老姬喜又沒了精神;想謀劃謀劃後路大計,又沒人奉召前來朝會。
那一日,老姬喜不堪冷清,帶著一個老內侍與一隊王室劍士喬裝成林胡商旅,出了「王宮」巡視庶民生計去了。不料,走不到短短三條小街,老姬喜便沮喪得坐在地上不走了。老姬喜想到了襄平貧苦,可還是沒想到竟有如此貧苦。雖是盛夏,可城內空曠得如同秋風掃過林木,落葉盡去,一片枯乾蕭疏。街市冷清,店舖幾乎全部關閉。行人寥寥衣衫襤褸腳步匆匆,彷彿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縱然是他這一隊尚算豪華的商旅招搖過市,也沒有幾個人回頭看一眼。老姬喜終不甘心,硬著頭皮走上了城頭,要看看守軍將士的軍容。可還沒走上城頭,老姬喜便心頭一片冰涼了。上城的石梯口與通往藏兵甕城的上下甬道,連一個崗哨士兵也沒有,他這一隊商旅如入無人之境便登上了城頭。城頭更令人寒心,除了幾桿紅藍色的「燕」字大旗插在垛口懶懶地舒捲著,士兵們一個沒有,城頭空曠得能過馬隊。老姬喜心有疑惑,好容易在箭樓藏兵室找到了一群士兵,卻都在扯著鼾聲呼呼大睡。喊起來一個士兵詢問,衣甲破舊面色蒼白的士兵卻極是煩躁,閉著眼連連嚷嚷一番:「都快餓死了!誰有錢買你物事!走走走!老子要睡覺,不睡覺撐不到明日飯時。一天一頓飯,知道麼!」說罷也還是沒睜眼,倒頭又蜷臥在青磚地面上呼呼大睡了。
老姬喜憤怒了,回宮連下三道王命,終於行了朝會。
朝會只來了六人,三位姬姓王族元老,三位城防將軍。傳送王命的御書回來稟報說,其餘大臣將軍不是不來,而是都帶著族人們狩獵去了。王室流亡到襄平後,老姬喜對廟堂權力進行了重新整飭,大權悉數由王族元老執掌。老姬喜確信,只有血統高貴的周天子王族的後裔,才能在艱難之期恪守正道。目下這三位元老,一個是領政相國姬饒,一個是執掌土地財貨的上卿姬櫝,一個是執掌王城事務的姬椋。只要此三人到了,再加三個將軍,緊要國事大體就說得清楚了。
於是,老姬喜無心多問,立即開始了朝會。老姬喜說,朝會只決兩件事:其一,追究軍糧為何不足,城防守軍何以如此乏力;其二,冬季到來之前,要否退往高句麗。老姬喜話音落點,三位白髮元老一如既往地默然著。三位城防將軍卻精神大振,立即一口聲嚷嚷起來,說今日前來朝會,為的便是這件事,若再不能使將士們一日三餐,終究要作鳥獸散!老姬喜黑著臉要元老相國姬饒說話。姬饒大搖白頭,連番羅列了燕國財富的二十餘次大流失,掰著指頭列出了襄平五年的種種支付,末了涕淚唏噓說,東燕至多只能撐持半年,若要將士們一日三餐,只怕支撐三個月都難。老姬喜大是震驚,厲聲追問執掌王室財貨的元老大臣姬櫝,原本藏匿在遼東幾處秘密洞窟的豐厚財貨何處去了?姬櫝一則惶恐一則憤然,黑著臉提醒老姬喜說,那年將太子丹頭顱獻給了秦王,燕王又下令厚葬太子丹,僅殉葬財貨就用去了秘藏的一半;後來又斡旋林胡東胡,賞賜兩胡頭領又用去許多;再後來是建造襄平王宮,向胡人買馬成軍、打造兵器等等;更有一宗,太子丹餘部逃散,裹挾財貨不可計數,凡此等等,王室秘藏財貨早於一年前便所剩無幾了。
一番折衝,根底大白,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卿等以為,該當如何?」終於,老姬喜開口了。
「臣啟我王,」相國姬饒蒼老的聲音滲透著憂傷,「襄平荒僻貧苦,高句麗有過之而無不及。老臣以為,復國之路只有一途:北投匈奴,燕代胡三方合縱,相機南下收復失地。捨此,不困死襄平,便困死高句麗。」
「東燕實力盡失,匈奴會收留我等?」姬椋很是沮喪。
「匈奴已經強盛,今非昔比了。」姬櫝思忖道,「然匈奴與燕國,並無深仇大恨。若我王能將王宮百餘名嬪妃侍女,分給爾等一半,再湊得些金玉絲綢,大約不會有礙。」
「或者,只能如此也。」相國姬饒點頭了。
「惜哉!如花似玉的女人也!」姬喜無限惆悵地歎息了一聲。
「左右我王用不上了,閒著也是閒著。」姬椋嘟噥了一句。
「不能!我王不能如此!」為首的襄平將軍霍然站起憤憤高聲道,「果然嬪妃侍女無用,何不配給軍營將士!幾年來連番逃亡,大臣貴胄家室俱在,唯燕軍將士有家不能歸,妻小多年不得相見,兵士們乾渴得都快瘋了!我王若能賜給軍中將士兩百個女人,末將不要軍糧,也敢保三軍拚死護衛王室!當真將女人獻給匈奴蹂躪,我等不服!」
小殿堂奇異地靜了下來,將軍們憤憤然地喘息著,元老們想笑不能笑想說不能說,無所適從地沉默著。只有老姬喜大為尷尬,第一次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個亙古未聞的大難題了。正在此時,一陣急匆匆腳步砸進庭院,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一齊轉向殿門,逃避著這令人難堪的話題。
「稟報我王,緊急軍情!」進來的是亞卿姬垣。
「如,如何?」老姬喜倏地站了起來。
「一支黑色馬隊向襄平而來,沒有旗號!」
「沒有旗號,是何兵馬?高句麗兵?林胡反叛?」
「從氣勢看,似乎是秦軍!」
「!」小小殿堂,驟然凝固了。
「走為上策!不能猶疑!」姬饒恍然高聲一句。
「且慢!」老姬喜畢竟久經滄桑,罕見地鎮靜下來,向方才憤然高聲的襄平將軍一揮手,慷慨奮然道,「大燕社稷八百餘年,不能徒然斷送在我等君臣手裡!秦國虎狼欺我太甚,殺我太子,佔我都城,今日竟要趕盡殺絕,本王與燕國將士拚死一戰!本王意決:王室嬪妃侍女悉數賞賜將士!將軍作速整軍,女人今夜送入軍營!」
「燕王萬歲——」三位將軍忘情地大喊了一聲,赳赳大步去了。
三位元老與不知就裡的亞卿大為驚愕,沒有一個人說話。老姬喜卻驟然精神大振,連番下令:「王室護軍立即備戰!財貨悉數裝入馬車!諸位作速回府整肅族人,明晨齊聚王城!莫將女人扔下,匈奴人喜歡中國女人!」
「我王是說,殺退秦軍投奔匈奴?」相國姬饒恍然頓悟。
「然也!」
「老臣一言,致我王失卻嬪妃,老臣深為慚愧。」姬椋深深一躬。
「卿等毋憂也!」老姬喜頗見神秘地一笑,很為自家在危急時刻的妙算謀劃而得意非常。熟知這位老燕王的三位元老,也不約而同地笑了。多經逃亡的元老們都清楚,老燕王使的是移禍之計。大群艷麗的女人隨王室車駕行進,極可能首先成為秦軍追逐的獵物,豈不將燕王行營也裹挾了進去?而送入食色飢渴的軍營,則是危境之時的絕妙處置。一則,可大大減小燕王行營與世族部伍被秦軍追擊的可能;二則,將士們愛惜女人,寧可戰死也要護著女人,只要有幸逃出秦軍追擊,女人至少能存活大半,若結好匈奴仍能出手;三則,激勵將士戰心,一舉化解軍糧之困。當然,女人們也可能被久曠而飢渴難耐的將士們蹂躪得死去活來,保不定未遇秦軍就得折損許多,然危亡在即,也只能如此了。如此看去,這一著棋簡直就是挽狂瀾於既倒的乾坤妙手,元老們如何不佩服老燕王?
朝會匆忙了結,已經是午後時分了。王城一片忙亂之時,老燕王只做了一件事,便是聚集起王城全部嬪妃侍女百餘人安撫訓示。老姬喜紅著臉慷慨激昂地說,爾等國色,盡皆燕國之寶,當以精銳大軍專司保護。為此,將由中軍主力護衛爾等,此乃本王之苦心也,爾等務須珍重!女人們無分貴賤,哭喊成了一團。同樣是多有逃亡閱歷,女人們已經本能地覺察到老燕王要拋棄她們了。於是,柔弱者哭泣不止,剛強者呼喊不已,整個庭院亂得沒了頭緒。此時太陽將要落山,襄平將軍已經帶領著一個千人隊開到「王城」外只要接人。老姬喜二話不說,立即下令王室護軍將女人們「護送」出宮……當夜,整個襄平內外亂成了一片。城內的王室貴胄徹夜收拾財貨,城外軍營中更是人聲鼎沸徹夜不休,比任何戰場聲勢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次日清晨,殘燕王室軍馬全部集結在了襄平城下。早已經散漫無度的五萬餘步騎竟然全數到齊了,將軍士兵人皆奮奮然滿面紅光,往昔多見的一片青白菜色竟神奇地消失了。老姬喜大是驚喜,連呼三聲天祐大燕,立即下令開拔,沿遼水北進建立北燕。
然則,便在老姬喜蒼老的呼喊剛剛落點而軍馬尚未啟動之時,四面山塬瀰漫出隱隱沉雷之聲。大臣將士們尚在詫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遙遙相對的綿長山脊陡然立起了一黑森森的城牆,城牆倏忽變作一片片烏雲四面壓來,沒有喊聲,沒有旗幟,只有一片青光閃閃的樹林與連綿滾動的沉雷……那一刻,老燕王與所有的大臣將士一樣,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竟然沒有一個人哪怕稍微地呼喊驚叫一聲……
不消敘述那沒有任何波瀾的戰場了。事實是,五萬餘燕軍幾乎還沒有移動,便被秦軍飛騎的巨大扇形包圍了。與此同時,一支飛騎直插城下,又切斷了歸城退路。所有這一切,老燕王始終都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彷彿在看一場宏大的飛騎演練。直到王賁高聲喝問燕王是戰是降,老姬喜還驚愕地大張著嘴巴不能出聲。第一個開口的是相國姬饒,也只是嘶啞顫抖地喊了一聲:「燕王,不能戰,降秦了!」就是那一聲喊,老姬喜還沒有下令,燕軍將士們便東張西望了。王賁又是一陣高喊,燕軍兄弟們若是願降,立即拋下兵器,帶上女人,開到山麓紮營!我軍糧草午後抵達,管兄弟們吃飽!幾句喊話如同軍令,燕軍將士們竟不可思議地高呼了一聲萬歲,立即將刀矛劍器呼啦啦擲到了地上,在一支秦軍飛騎的導引下開到山麓去了。於是,王賁又一陣高喝,王室護軍若是要戰,我出同等人馬廝殺!若是願降,拋下兵器,退出一箭之地!也是沒等老姬喜下令,數千王室騎士便擲下了刀劍退出了一箭之地。直到那一刻,老姬喜才軟倒在了王車上。
「你?是王翦?」
「你是燕王喜。」
王賁不屑於答話,見老姬喜點頭,立即喚來一名都尉吩咐了一陣。當日,燕王喜與一班王族大臣便被五千飛騎押送著,兼程趕赴薊城了。王賁進入襄平,立即召來了職司後援而頗通兵政的馬興,兩人一番會商議決:鑒於遼東戰事了結之快超出籌劃,後續文官一時無法趕來,先留下馬興率一萬步騎鎮撫遼東;通往遼東的後援路徑與兵力依舊不動,以利解決遼東之饑荒;王賁則率主力飛騎,立即回師滅代。當夜,兩人將稟報咸陽的上書擬定,立即分兵籌劃。三日後,王賁的五萬飛騎又風馳電掣般西來了。
秋風乍起,趙嘉的心緒一片蕭疏。
代國立起六年了,國事一無振作,趙嘉的代王生涯更是日見難堪。六年前,當趙國剛剛滅亡時,擁戴趙嘉逃亡立國的老世族們雄心勃勃,無不以為趙人尚武善戰,沒有了趙遷那個昏聵荒淫的君主,趙國必能再度中興,甚或能更加強盛。此等雄心,趙嘉更為執著。趙嘉深信,自己本來就是天命趙王,若非父王被那個胡倡女迷了心竅而改立了孽種趙遷,擁有天下第一流大軍與赫赫李牧、龐煖那般統帥的趙國如何能滅亡?唯其如此,趙嘉君臣逃入代地立國,上將軍趙平上書:「請以代為國號,向天下昭示更新趙國之氣象!收復失地之後,再改回趙國,向天下昭示我等君臣中興趙國之功業!」此見立即得到了趙嘉與群臣的一致首肯。從源頭上說,這代國原本是春秋時期一個諸侯古國,在趙國先祖趙襄子時被趙氏吞併,自此成為趙氏部族的領地,戰國之世便是趙國的代郡了。在代地立代國,土地城池是趙國本土,王族世族及軍民人眾更是趙國老民,論事實,誰也不會將代國不認作趙國。而在秦國與趙國勢不兩立的時刻,則代國這一名號,又或多或少可減少秦國的敵意。趙嘉君臣對這一妙用雖絕口不提,然在心底卻是人人認可的。
初立代國的頭兩年,無論軍力民力如何單薄,代國君臣的復國雄心還是勃勃跳動的。然自從與燕國結盟,燕代合軍四十餘萬而慘敗於秦軍之後,代國氣象每況愈下了。趙人素來蔑視燕軍,然這次卻無法指斥燕軍。燕國在幾乎所有方面都認同了趙軍的軸心地位,太子丹承認了趙平為統帥,兵力部署也好,戰場衝殺也好,燕軍都以趙軍馬首是瞻,如此這般到頭來還是大敗而歸,趙人還罵得出口麼?因了無法找到合理解說,而又不能就此承認趙國氣數已盡,代國君臣將士的人心莫名其妙地渙散了,士氣莫名其妙地低落了,雄心莫名其妙地委頓了。
趙嘉深知其害,終於找到了一個解脫困境的出口——向太子丹發難。公開的說法是:太子丹急於復仇,擺脫趙軍而擅自兩分,致使趙軍遭受慘敗。當趙嘉在朝會上大肆講說這番道理時,作為燕代統帥的趙平頗感難堪,然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一則是太子丹在戰場確實沒有完全按照趙平部署行事,二則是趙平自家也必須有一番說辭。否則,在多見名將的趙軍眼裡,他將永遠蒙羞而不能抬頭。雖則如此,在趙嘉得寸進尺地向燕王喜致信,要將太子丹置於死地的時刻,趙平還是說話了。趙平的理由只有一個:「沒有太子丹,燕國必將潰散!沒有燕國,代國將失去羽翼!而代國一旦孤立,則秦軍必不能容我!」然無論如何陳說,趙嘉也沒有接納趙平之見。趙嘉一意孤行了。太子丹的頭顱被獻給秦國了。趙平畢竟敗軍之將,從此很少說話了。
雖然擺脫了一時難堪,雖然找回了些許尊嚴,可代國還是沒有起色。毋寧說,自太子丹死後,當年燕趙兩國朝野瀰散出的那種對秦國的火辣辣復仇之心,也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更使趙嘉寢食難安的是,秦國將趙燕舊地治理得井井有條,廢除了燕趙法令中殘餘的春秋舊制,一步一步地推行著全新的秦國律法。農耕、百工、商市均已大體恢復,饑民也大大減少。駐防邯鄲與薊城的秦軍,除了嚴密監控老世族外,不殺戮庶民,更不無端擾民。種種治情之下,原本追隨王室殘部逃來代地的民眾,已經開始悄悄地回流故鄉了。趙嘉幾次欲圖出兵,要卡斷民眾回流之道,甚或想殺一儆百杜絕此等回流。然與大臣將軍們會商幾次,最終卻是不能決斷。原因只有一個,當此根基脆弱之時,若再截斷民眾逃生之道,結局只能有兩個:不被亂民吞噬,則必然召來秦軍攻伐。然則,若聽任如此回流下去,只怕不消三兩年,代國老世族們便要親自下田耕作了。
「我白頭矣!天命安在哉!」
六年前,趙嘉尚是正當盛年血氣方剛的雄武公子。那時,趙嘉目睹國破家亡,壯懷悲切,慷慨激烈,廢寢忘食地謀劃著復國大業。縱然艱難小城,縱然風餐露宿,縱然宮室破敗簡陋,縱然一無享樂,趙嘉都是勃勃風發而不知疲憊為何物。倏忽六年,堪堪四十歲的趙嘉不可思議地老了,鬚髮幾乎全白了,身架乾瘦如枯竹,心力疲憊得動輒便靠在隨意一處睡著了。事情一件一件地敗了,子民一點一滴地沒了,士氣一絲一縷地淡了,根基一日一日地鬆了……每念及此,趙嘉都傷感得仰天長歎。他,一個末世之王,終於明白了無可奈何為何物,終於明白了窮途末路為何物,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歸宿——除了義無反顧地追隨歷代先王於地下,他沒有任何選擇……
「稟報君上,王族大臣請行朝會。」
「上將軍?朝會?何事還須朝會?」
趙平稟報說:「一班王族元老已經密謀多日,欲圖東進遼東與燕國結盟或合為一體,請行朝會,大約是元老大臣們已經就此達成了一致,只要趙王決斷了。」此刻的趙嘉,已經對任何突如其來的變故都沒有了憤怒與悲傷,只淡淡道:「上將軍也贊同麼?」大見蒼老的趙平明朗地說:「臣不贊同,代郡乃趙國舊地,尚有地利根基,若拋棄代地而奔遼東,則不啻乞兒入人籬下,非但失了立足根基,也必然將與燕王殘部反目。」趙嘉看了看君臣兩人一身粗麻布孝服,竟不無揶揄地笑了:「此身重孝我等君臣已穿了六年,淚且流乾矣。上將軍以為,若不奔殘燕,代國出路何在?」趙平默然片刻一拱手道:「臣乃趙氏子孫,誓死不離趙國本土。臣乃敗戰將軍,無能轄制他人,只能決斷自己。」
「好!」趙嘉陡然振作,「這方是雄烈趙氏之子孫!」
「君上決意抗秦?!」
「趙氏發於軍旅,至少當烈烈而終,當死在戰場之上。」
「臣!誓死追隨君上!」
「那便整軍備戰,遲早必有一戰。」
「臣遵王命!」
當夜,趙嘉還沒來得及向趙平重新頒發兵符,斥候將軍的緊急軍報飛到了案頭:秦軍王賁部已經攻克襄平,燕王喜被俘,秦軍正在回師西來!趙嘉端詳著軍報,非但沒有了恐慌,心頭似乎還生出了些許輕鬆。此等心緒,連趙嘉自己也驚訝了。趙嘉平靜地登上了王車,趕到了上將軍趙平的六進小庭院,親自將兵符與軍報一起交到了趙平手裡。趙嘉只說了一句話:「來日戰陣,本王自領黑衣劍士為前鋒。」趙平沒有說話,對著趙嘉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秦軍西來消息如巨石投池,代城天地翻覆了。
當初擁立趙嘉的元老大臣們因朝會動議被冷落,怒而發難,一齊帶著私兵闖入了仍然叫做王城的一片高大庭院,立逼趙嘉下令舉國北走陰山投奔匈奴。一片火把之下,趙嘉肅然挺立在廊下石階,斷然回絕了元老們的威逼。趙嘉硬邦邦的幾句話是:「百餘年來,趙國南抗強秦,北擊強胡,素以雄武強勢之道立於天下!秦人縱為虎狼,終與趙人同為華夏子孫!今趙人縱然弱勢,何能自叛華夏,寧為胡人鷹犬哉!」便是這硬邦邦的幾句話,元老們的私兵竟然全都肅靜了下來,對這位素來陌生的代王投去了頗有幾分敬意的目光。這一奇特景象驟然激發了趙國元老們的亂政傳統,一時對私兵對趙嘉亂紛紛喝罵不休。為首元老一聲喝令,一群世族子弟呼喝著撲來,立地便要裹脅著趙嘉北逃。趙嘉的數十名黑衣衛士怒吼一聲,一齊拔劍撲上,雙方在大庭院殺作了一團。
正在此時,趙平率領一支馬隊趕到,殺死了洶洶然攻殺代王衛士的世族弟子,當場緝拿了所有的作亂元老。依照趙國傳統,舉凡參與宮變者皆為死罪,主謀、主凶及骨幹要員更是舉族皆滅。然則,趙嘉卻在當場破例下令:「此次宮變,事屬非常。主謀、主凶、要員,立即斬決!其餘參與舉事者及其家人族人,只要願意死戰抗秦,概不追究!」趙嘉話音落點,作亂的私兵們紛紛吶喊著「死戰抗秦,不逃匈奴」,齊刷刷走到了上將軍趙平的麾下。
「整肅代城!成軍抗秦——」
趙嘉一聲喝令,奄奄一息的代城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了。數十名元老大臣全數被殺,數百名元老子弟全數被殺,無數不知朝局政事為何物而只知唯夫君馬首是瞻的妻妾們紛紛自殺,無數嬰兒童稚少年婦孺在混亂中不是被「除根」而殺,便是流離失所不知所終……一片腥風血雨的三日三夜之中,代城突兀地立起了一支猙獰變形的決死之軍,一支在絕境中被仇恨燃燒出最後一簇光焰的趙軍。從趙嘉下令燒燬趙氏宗廟開始,代城的所有房屋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片焦土;所有沒在混亂中死去的男女老幼,都拿起了長矛刀劍列隊成軍;所有的糧食財貨牛羊豬雞酒食衣物,都被搜羅出來,在城門內堆放成一座座小山,任人肥吃海喝盡情享用。只是沒有人留意,三日三夜之間,趙嘉陡然變成了一個鬚髮雪白滿面血紅的怪異老人。
第四日清晨,趙平接到了最後一道王命:清理全部成軍人數,每個姓名都刻在城門外的城牆磚石上。兩個時辰後,趙平稟報趙嘉:全部代軍九萬一千三百四十三人,每個人都將自己的姓名寫上了南門外城牆。當趙嘉帶著黑衣馬隊出城,要行最後的校軍禮時,東西不足三里的代城城牆,已經全部變成了血染的磚石。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鮮血寫上去的,秋日的陽光下反射著晶晶閃爍的絳紅色光芒,刺人眼目,攝人心魄。已經麻木的趙嘉,再次被最後一支趙軍的這一出人意料之舉深深震撼了。趙嘉沒有繼續校軍禮,而是在血紅的城牆下搭起了一方祭壇,對天,對地,對祖先,聲淚俱下地稟報了趙人最後的壯舉。最後,趙嘉大步走到了城門下的一方青石條前,抽出彎刀砍斷了左手四根指頭,板刷一般在青石條上寫下了粗大鮮紅的五個大字——華夏趙王嘉!那一刻,九萬餘人眾靜如山嶽峽谷,沒有哭泣,沒有吶喊,一任秋風舒捲著獵獵旗幟……
「稟報代王,秦軍開到了。」趙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
「上馬列陣。趙軍最後一戰。」從未上過戰場的趙嘉異乎尋常地平靜。
遍野烏雲在隆隆沉雷中壓來了。
秦軍開到代城郊野的時候,正當午後。出乎趙嘉意料的是,秦軍沒有立即攻殺,而是在代城南門外五里之地紮下了營壘。王賁派軍使飛馬抵達城下,用弩箭對趙軍大陣射來了一封戰書。戰書云:「王賁拜告代王:趙秦同源。我秦軍將士,素敬趙軍。當此之時,更敬趙人死戰之志。是故,秦軍決意與趙代軍對等一戰。鑒於趙軍有兩萬餘婦孺老少,秦軍以六萬騎出戰,不以強弩,不以援兵,不以偏師側伏,全然對等搏殺。此戰秦軍若敗,王賁決上書秦王,不再攻伐代趙之地;趙軍若敗,則趙人得從天下歸一之大勢,永不反秦。代王若以為可,王賁請約期而戰。」
「明日清晨,生死一戰。」
趙嘉沒有絲毫猶豫,在城下立即批回了戰書。若依古風尚在的戰國軍旅傳統,遠來之軍約期而戰,以逸待勞的守地之軍便當後延幾日,以利對方恢復,方算得真正公平。然則,趙嘉已經無暇如此氣度了。趙代軍遲戰一日,僅有的存糧便耗得許多,陡長的士氣殺心又陡然流失亦未可知。然則,從另一面說,趙軍並未以以逸待勞之勢立即對遠道而來的秦軍發動襲擊,在戰場法則已經將奇襲當做正當手段的戰國之世,趙軍此舉堪稱曾經傲視天下的大家風範。唯其如此,趙嘉毫無愧色,趙軍毫無愧色。
「喏!」王賁再次回書,只有一個字。
次日清晨,秋陽剛剛爬上山頭,淒厲的號角立即淹沒了代城谷地。
這是兩方奇特的軍陣。趙代的九萬餘大軍分為三大陣:中間大陣為火紅的三萬餘騎兵,這是五年前燕代聯軍慘敗後保留的最後一支真正的趙軍飛騎,背負弓箭手持彎刀,顯是今日代軍之主力;騎兵大陣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數百人的黑色方隊,這是趙嘉親自率領的黑衣軍;右手大陣為同樣火紅的四萬餘步卒,一色的彎刀長矛,沒有一張盾牌;左手一陣則全部是五顏六色的老弱婦幼,各式兵器混雜,隊形大見鬆散。對面秦軍,則是整肅異常的三個黑色騎兵方陣,清一色背負弓箭手持長劍的輕裝騎士,除了衣甲顏色與兵器,輕裝程度與趙軍騎兵幾乎沒有差別。
「代王!敢請遣散老弱婦幼,我軍可再少兩萬!」王賁遙遙高喊。
「也好。邊陣後退入城。」趙嘉終於點頭。
「不退!死戰秦軍——」老弱婦幼軍爆發出一陣亂紛紛的吶喊。
王賁正欲喊話。趙平正欲下令。趙軍騎步兩大陣中曾經與秦軍殺紅過眼的老兵們不耐了,亂紛紛一陣怒吼咒罵,不待將令便揮舞著刀矛開始湧動衝殺,原本已經被仇恨絕望折磨得幾近瘋狂的將士們也頃刻間失去耐性,亂紛紛吶喊變為鋪天蓋地的呼嘯吶喊,三大陣毫無隊次呼應地潮水般撲向秦軍。
在這短短瞬間,王賁厲聲喝令:「左翼騎陣截開老弱婦幼!越快越好!中右兩陣搭住趙軍,且戰且退!三里之後展開決戰!起——」整肅的秦軍騎兵大陣,立即颶風般發動了起來。左翼兩萬騎士大迴旋拉開,在河谷原野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鉗形,風馳電掣般掠過瘋狂的趙軍主力,鋒銳無匹地楔進趙軍主力與老弱婦幼邊陣的接合部,另一支則包抄外部並導引出路;一陣強力砍殺,頓飯工夫便將兩萬餘老弱婦幼從趙軍的紅色巨流的邊緣硬生生切割開來,轟隆隆逼向代城城下。不可思議的是,趙軍主力沒有糾纏干預秦軍,秦軍左翼騎兵也沒有在切開老弱婦幼之後脫身。眼看著瘋狂衝殺的趙軍主力追著秦軍大殺大砍,秦軍左翼沒有從背後掩殺趙軍,而只遠遠圈定趙軍老弱婦幼,任其哭喊叫罵,只是決然不許衝出巨大的黑色弧線。
此刻,王賁的主力飛騎大是艱難。騎兵的特質,在於凌厲的攻殺。騎兵對騎兵,要做到且戰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勢被動。列位看官留意,歷來騎兵對騎兵作戰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戰敗的無序逃跑),不能一味撒開馬蹄飛馳,否則掩殺者完全可能衝垮撤退方的陣形梯次而導致真正的崩潰。目下之秦軍面對具有豐厚騎戰傳統且決意死戰的趙軍,這種被衝垮崩潰的可能性危險性都更大。這便是王賁下令搭住趙軍且戰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趙軍且戰且退,其作戰優勢必然大打折扣,一時大有傷亡幾乎難以避免。事實上,在左翼騎兵切斷趙軍邊陣的頓飯辰光,秦軍主力已經死傷了數千人馬。
所幸趙軍只有三萬餘騎兵,秦軍主力除卻左翼還有四萬騎兵,依靠著整肅隊形間的相互接應,總算沒有被沖透大陣陷於真正崩潰。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賁身邊的一排牛角號急促淒厲地響徹河谷。隨著淒厲的號角,秦軍陣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趙軍接觸的後軍(原本的前軍)一聲吶喊,閃電般全速飛馳兩翼;前軍(原本的後軍)則在這片刻之間立即返身,展開成真正的衝殺隊形呼嘯著正面掩殺過來;及至兩軍殺作一團,飛撤兩翼的原秦軍前軍主力則已經在外圍從容整頓好了隊形,又一個梯次呼嘯著殺向了趙軍。真正的大拚殺展開之後,秦軍的應對又流水般發生了變化:原本由王賁親自率領的前軍主力接戰趙軍騎兵,原本與趙軍騎兵搏殺的秦軍後軍,則脫身殺向了堪堪趕來的趙軍步卒。
代城河谷不甚寬闊,黑紅兩方大軍堪堪十萬,大肆展開搏殺,雙方都沒有大迴旋的餘地,只能全力拚殺,直到一方完全倒下。其慘,其烈,堪稱戰國絕響。王賁素有小白起名號,說的便是每臨戰場倍加勇猛冷靜。此刻,王賁已經不需要下達任何軍令,只帶著三百精銳的中軍飛騎專一尋找趙嘉的黑衣馬隊。秦趙兩方,皆相互知底。王賁知道,趙國君主的黑衣衛士歷來都是劍士精華,人數不多卻鋒銳難當。然則,此等劍士卻有一個極大缺陷,便是很少戰場拚殺,缺乏大軍戰場之群體搏殺經驗。而趙嘉本人,則生於趙國末世,適逢其父悼襄王非正道君主,趙嘉既沒有過趙國王子的軍旅閱歷,更沒有親自上過戰場,今日趙嘉親自率領黑衣衛士做前軍衝殺,除了死戰之志,戰力並不如何強大。王賁之所以要親自應對趙嘉,並非看重其戰力,而是明確的統帥心思:代王是趙人的最後一面旗幟,決然不能走脫!
「左前方,跟我來!」
終於,王賁在紛亂呼嘯的萬馬軍中發現了那支皂衣孝服的馬隊,看見了白髮飄飄的趙嘉。王賁低吼一聲,這支沒有任何旗幟的馬隊颶風般捲了過去。
趙嘉馬隊自真正的大搏殺開始,不知如何竟與趙平的中軍主力騎兵脫離了開來,莫名其妙地捲入了步卒邊緣。黑衣衛士們忙於全力應對這從未經歷過的成群結隊的混亂拚殺,只要與秦軍殺在一起便是,誰也無暇去權衡戰場大局。一個多時辰的連番搏殺之後,黑衣衛士已經死傷過半,又因缺乏相互呼應,馬隊馳騁漸漸散亂起來。所幸靠近步軍,這支紅色海洋中唯一的一坨黑色分外顯眼,一些老卒認出了是代王馬隊,立即蜂擁過來護衛,趙嘉馬隊便與趕來的步卒呼應著,又再度奮力衝殺起來。正當此時,王賁馬隊呼嘯著撲來,兩個迴旋便攪散了已經乏力的紅色步卒,將趙嘉馬隊圍困在一個看似鬆散卻又無法突圍的大圈子裡。
王賁一個手勢,馬隊中一支冷箭飛出,準確無誤地釘在了趙嘉戰馬的左前腿上。戰馬陡然嘶鳴人立,飄飄白髮的趙嘉還沒來得及呼喊一聲便被掀翻在地。一騎火紅的戰馬閃電般飛來,王賁就勢一掠,已經將趙嘉擄到了馬背之上。黑衣衛士們怒吼一聲撲殺過來。秦軍騎士早有應對,瞬間弓箭齊發,接著迴旋衝殺,不到兩個回合的反覆,黑衣衛士悉數身首異處了……
暮色時分,這場空前慘烈的大搏殺終於結束了。
秦軍將士們沒有歡呼,靜靜地肅立在屍橫遍野的戰場,直到血紅的太陽沒進了蒼茫群山。三日後,王賁給秦王的上書是:代王嘉被俘獲,趙代軍主力七萬餘人悉數戰死;代城兩萬餘老弱婦幼,在秦軍守護下仍自殺過半,剩餘人口已遷入邯鄲;代城已經成為廢墟,不能駐軍;此戰,秦軍將士戰死三萬餘,存活者人人帶傷,已退入薊城整軍待命。
旬日之後,新任長史蒙毅趕到了薊城。
蒙毅對全體將士宣讀了秦王書命,褒揚了秦軍將士對最後一支趙軍的猛勇搏殺,賞賜了三車王酒,特許滅代將士痛飲三日。當夜,王賁設軍宴為蒙毅洗塵,聚飲對談間說及滅代之戰,王賁心緒別有滋味,不禁一聲沉甸甸的長歎。蒙毅笑道:「戰場慘烈,古今皆同,將軍當有武安君白起之豪氣,何歎之有哉!」王賁搖頭道:「對代之戰,非大戰也,卻亡我三萬餘將士,賁身為大將,何能泰然處之?」蒙毅沉吟了片刻,輕輕叩案道:「將軍言及於此,不妨坦然相告:對代軍戰法,朝臣原是多有議論,獨秦王大為嘉許,將軍無須上心也。」王賁道:「朝臣之議,無非責我為濫施仁義之宋襄公,何足道哉!」蒙毅笑道:「秦王之嘉許,將軍不欲聞乎?」王賁道:「王若嘉許,當有王書。今無王書,王賁何能當真哉!」蒙毅哈哈大笑:「果然果然,秦王何料之準也!」說罷一招手,帳口肅立的一名書吏捧過來一支銅管,蒙毅挑開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念誦道:「秦王特書:王賁對代之戰,一舉廓清北中國,其功大焉!賁之戰場處置,至為得當,大彰秦軍戰場正道,大顯華夏一統大道,各軍各將殊堪傚法!秦王政二十五年秋。」蒙毅讀罷,雙手捧到了王賁面前道,「如此王書,將軍心下當安也。」王賁不禁連連拍案:「大哉秦王!大哉秦王也!力行戰場正道,何愁天下不一!」蒙毅笑道:「然則,山東說秦,依舊虎狼口碑,不亦悲乎?」王賁慨然拍案:「蓬間雀喳喳罵詞,何礙鯤鵬怒而飛哉!」
兩人一陣大笑,一陣痛飲,又說起了後續事宜。
蒙毅轉述了秦王之意:趙國之趙王遷業已被俘,囚禁於梁山;趙嘉抗秦雖失之酷烈,然終究有華夏大義,亦有趙人民心,不用押赴咸陽與亡國之君一道處置,可暫行拘押邯鄲療傷養息,若其心智恢復,日後可領代郡之地。王賁若無異議,可立即實施,秦王書命隨後即到。王賁立刻申明,秦王如此處置大合代趙情勢,他將妥善安置趙嘉拘押事宜。
言及軍事,蒙毅向王賁知會了西北兩邊的戰事進展:隴西對羌胡之戰很是順利,李信與翁仲率大軍連續出擊,已經聚殲羌胡主力大部,來春將繼續追剿羌胡餘部;北邊九原戰事尚未發作,然匈奴諸部已經匯聚陰山南麓,隨時可能大肆南下。末了,蒙毅道:「秦王之意,將軍須得有備:來春若九原軍情告急,蒙恬將立即北上;滅齊戰事,秦王還是想要將軍南下領軍。」王賁笑道:「滅國大戰,尊兄向未出手。草原之戰,王賁也從未嘗試過。長史能否轉告君上,蒙恬上將軍依舊滅齊,王賁可就近開赴九原,與匈奴放手大殺一回!」蒙毅一邊大笑一邊搖頭道:「兄弟之見,還是各安其所者好也!自錯用李信滅楚,秦王便立定了戒除僥倖之心。家兄滅國,將軍草原,各棄所長,兩兩試手,秦王還睡得著覺麼?」
兩人一陣大笑間,天色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