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齊國朝野亂得沒了頭緒。
秦國大軍駐紮巨野澤畔不進不退不戰不和,誘發了齊國多方勢力的激盪摩擦。齊王田建雖無定見,然大體傾向於丞相後勝的「和秦」動議,卻也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唯田建之彷徨,使各方都看到了尚存爭取齊王實施自家主張之希望,情勢便愈發地盤根錯節交互糾纏。高高在上而動搖不定的齊王之下,三股主流勢力激烈地明爭暗鬥著。丞相後勝與歷來奉行「和秦安齊」方略的田氏世族力量,一直在斡旋與蒙恬大軍訂立合約,以圖最大限度地保存齊國社稷。諸多將軍則與田氏王族中以孟嘗君後裔田烽為軸心的抗秦派結合,主張防患於未然,立即進入舉國抗秦,並在孟嘗君舊日封地薛城聚結了一支五千人的門客義旅,聲言傚法趙人抗秦到底。流亡臨淄的亡國世族群最是洶洶躁動,非但已經結成了六千人的抗秦義師,且不間斷地匯聚王城廣場請命,堅執請求齊王發回流民財貨以助五國義師。如此三方力量之外,齊國民眾也大起波瀾。臨淄以西不足百里的狄縣,有沒落世族子弟田儋、田橫兄弟聚結民眾自成萬人義軍,聲言傚法田單抗燕誓與齊國共存亡。若是尋常時期,此等紛紛擅自成軍的狀況,決然不能為國府所容。然則當此紛亂之時,成軍各方皆大義凜然,全然不懼與官府抗爭,各地官府自是不敢妄動。各方火急稟報臨淄,丞相後勝又稟報齊王田建,君臣卻都怕秦軍未到便激發內亂而先自滅亡,只好派出密使多方斡旋,力圖使各方相信王室,不要亂了大局。對聚集臨淄的逃亡世族,齊王田建與領政的後勝一方也是投鼠忌器。最大的擔心,是怕這些流亡者變成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地行刺權臣或作亂臨淄,其時臨淄城內的數千軍兵未必應對得了洶洶流民。於是也只能多方斡旋,一面答應斟酌發還流民財貨,一面拖延時日設法驅逐這些恨秦又恨齊的禍根。如此一來,任何一方都仍舊在氣昂昂行事,王室急書也好,丞相號令也好,都沒了效用,國事法度全然失序,朝局亂成了一鍋粥。
許是天意使然。此年齊國又逢冬旱,整個冬日未曾下得一場大雪,終日艷陽高照塵土飛揚,時有紅霾黃霾籠罩臨淄,動輒旬日不散。齊國本是天下方士淵藪,神秘詭異之學素有傳統。遭逢如此天變,各式流言一時大起,紛紛預言齊國久享一隅之偏安康樂,而今必遭天譴,將有巨大劫難!流言瀰漫,各地盜賊蜂擁而生,劫掠世族莊園封地事日日不斷。朝野世族惶惶不安,一面紛紛聚結私兵靖亂,一面紛紛上書齊王堅請廓清亂民。後勝手忙腳亂,田建六神無主。左右思忖,君臣兩人終是一籌莫展。
「天欲亡齊,孰能奈何!」
田建兩手一攤,將國事全數交給了後勝,再也不見大臣了。
開春之時,頓弱的齊國探報已經堆滿了秦王書房的整整一張大案。
二月初,嬴政與李斯尉繚通盤瀏覽了頓弱的所有上書,君臣一致評判:下齊火候已到,只要處置得當,齊國完全可能不戰而降。從大局著眼,蒙氏祖居齊國,蒙氏一族至今在齊國尚有聲望根基,蒙恬是決齊安齊的最佳人選。然則,便在秦王書命已經擬就之時,九原傳來緊急軍報:匈奴單于大肆集結二十餘萬兵力於陰山南麓,欲圖春季大舉南下,北邊危機刻不容緩!君臣連夜密商,嬴政最終拍案:「大秦寧可失之於一統腳步稍緩,也不能失之於匈奴破我華夏!蒙恬立即率軍二十萬北上!下齊之戰,交王賁將軍統領!」李斯尉繚沒有絲毫異議,小朝會立定決策:蒙毅立即趕赴薊城宣示王命,秦王親自趕赴巨野澤部署蒙恬軍北上。
嬴政趕到巨野澤幕府時,蒙恬正拿著斥候軍報端詳九原地圖。
蒙恬對朝會的決斷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反倒是因為終可與匈奴大戰一場而大為振作。嬴政凝視著這位少時摯友笑道:「身為上將軍而無滅國之戰,不亦悲哉!」蒙恬大笑道:「五國已下,齊國一根軟肋而已,何如大草原數十萬大軍搏殺,臣不亦樂乎!」君臣兩人大笑了一陣,軍事便告了結。教蒙恬出乎意料的是,秦王帶來了自己的長子扶蘇,要蒙恬帶著扶蘇一起北上磨煉。當一身士兵戎裝的一個英武少年赳赳大步走到面前行禮時,蒙恬兩眼濕潤了。
在秦國的大臣將軍中,蒙恬是唯一能與秦王說及家事的君臣友交。蒙恬知道,秦王不立王后,雖然有數十名王妃,已經生下了二十餘個王子,但卻從來沒有將任何一個王子交王室官署,依傳統法度獲得應有的立身待遇。也就是說,所有的王子都沒有在太子傅官署就學,更沒有涉及任何國事磨煉。雖然,目下的秦國沒有太子傅這一實際就職大臣,然作為職司王族子弟就學的太子傅官署,還是照舊存在的。同樣,秦王的所有王妃,也都沒有交由王室官署登錄名籍並確定爵位。而在任何一個邦國,國君的妻妾都是有法定爵位俸祿的,此前的秦國也不例外。蒙恬知道,秦王之所以如此,為的是徹底根除秦國曾經有過的宮廷內亂。然則,蒙恬還是隱隱覺得秦王如此做法有些過猶不及,幾次欲圖與秦王坦誠說說,都因軍國大事接踵而來終未一談。今日陡然得見秦王長公子,蒙恬不禁大覺欣慰,心頭一熱,話語不禁哽咽了。
「長公子大有氣象,大秦社稷安矣!」
「邦國之安在大道,何在一王子也!」
嬴政一陣大笑,頗有感喟道:「蒙恬啊,這些王子一直在王室私學發蒙,書讀了不少,武也練得些許。然則,至今沒有任何歷練。扶蘇已經將及加冠之年了,還沒真正打過一仗……其餘王子,更是少不知事。不教他等多多磨煉,日後何以立足也!」
「君上洞察至明!扶蘇入軍,臣以為當有監軍名號。」
「不可。未經歷練,何能監軍?」
「若無職司,無以歷練。」
「不。」嬴政還是搖頭,「先歷練兩年,看是否成器再說。」
蒙恬再不說話了。畢竟,秦王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國君的嫡長子監軍,在六國固然是公認的傳統。然在秦國,在秦王嬴政著力防範宮闈亂權的情勢下,扶蘇既未加冠,更未明確立為太子,才具亦未有任何展現,監軍實在是徒有虛名。蒙恬所以如此主張,自然不是不明扶蘇實際情形,而全然是從促使秦王早日明確儲君處說話。在秦國大臣中,大約也只有蒙恬知道這位扶蘇王子——秉性寬厚,少年持重,文武皆通。若與蒙恬所熟識的當年的少年嬴政相比,雄武勇略膽識志向確實與少年嬴政不可同日而語,然就胸襟開闊平實對人而言,扶蘇卻另有一番氣象。蒙恬確信,這位王子只要經歷了真正的磨煉,其與乃父之承接搭配,堪比秦惠王之與秦孝公。唯其如此,蒙恬一聞秦王將扶蘇交他麾下磨煉,立即便想到了給這位王子一個展示才具的權力職司。如今秦王既堅執地要看看再說,蒙恬自然不好以種種預想為理由申辯了。
「好。那便先做幕府司馬。」
「不。做士卒。還得隱名埋姓。」
默然良久,蒙恬向秦王深深一躬,無言地領受了嬴政的囑托。嬴政也再沒說話,招手重新喚過扶蘇,用力在兒子肩頭拍了一掌,轉身對蒙恬一拱手,便大步出帳去了。扶蘇望著父親偉岸的背影,眼中不期然湧出了兩眶淚水。蒙恬低聲道:「公子可曾想好名字?」扶蘇抹著淚水道:「父王取了,叫伯秦。」「伯秦!好!既表排行又藏姓氏,好名字!」蒙恬一拍掌道,「公子毋憂。你只說,開始想做甚差事?」扶蘇一拱手道:「伯秦既入軍旅,自當從騎士做起。自今日後,不敢勞上將軍照拂。」蒙恬板著臉道:「照拂你甚?本上將軍奉命督導長公子歷練,莫非連你行蹤也不能知曉?你只隨我走,到九原軍營我自會教你做騎士!之後,你我旬日一會面,只不讓軍士們知道便是。」扶蘇原本打算蒙恬立即指定部屬,他立即便去入伍,今見蒙恬深色肅然,無奈一點頭,算是答應了。
「伯秦!」背身整理帥案的蒙恬猛然叫了一聲。
「啊,啊,在。」扶蘇好容易醒悟過來。
「記住,從今後你便是伯秦,要記住這個名字。」
「伯秦明白!」
旬日之後,王賁率十萬大軍抵達燕齊邊境。
紮營當夜,王賁帶著一個百人馬隊飛馳到了巨野澤秦軍幕府。蒙恬向王責備細交接了對齊戰事與種種軍務,留下三萬步軍,次日清晨率領二十萬步騎混編大軍隆隆北上了。王賁接手對齊戰事,立即下達了第一道軍令:所留三萬步軍原地駐守巨野澤畔,營壘旗幟軍灶不減,虛張聲勢如原先人馬!部署完畢,王賁立即趕回了燕南幕府。次日清晨,王賁下令十萬大軍向南開進,在沒有任何齊軍阻攔的情勢下,公然渡過了濟水。暮色時分,十萬大軍在濟水南岸的山塬地帶構築營壘,駐紮了下來。次日清晨,王賁登上山頭瞭望,東面的臨淄城雖目力不及,但東方天際直衝霞光邊緣的一大片灰黃色霧霾,卻使王賁確定無疑地知道,臨淄城距離他不過五七十里之地,輕裝飛騎一鼓作氣便可衝到城下。
當夜,王賁接到了頓弱密書。
頓弱知會的情勢是:齊國朝野大亂,唯缺促降逼降之有效一擊。頓弱給王賁的謀劃是:齊軍自駐防巨野澤東岸,因朝野陷於混亂,一直沒有向濟水方向分兵;若王賁能對巨野澤之齊軍實施一場突襲戰,而後大軍進逼臨淄城下,百事可定。王賁思忖一番,覺得頓弱謀劃與此前蒙恬交代的下一步方略不謀而合,審時度勢,齊國也確實需要一戰。大國滅亡,真正的不戰而降是古今從來沒有過的,有的只是大戰小戰的區別而已。所謂不戰而降,尋常只能是廟堂權力與都城軍民,真正地舉國不戰而降,事實上永遠都沒有可能。
決斷一定,王賁做出部署:自己帶幕府馬隊立即南下巨野澤籌劃;裨將趙成率三萬輕裝飛騎隨後隱秘南下,三日內抵達巨野澤大營。趙成是趙高的族弟,也是秦軍一員年青猛將,王賁很是信賴。趙成領命點兵的時刻,王賁的幕府馬隊已經飛出了軍營。
次日,王賁帶著三名司馬與一支百人馬隊,出營繞道三十里,登上了巨野澤東岸北側的一座山頭,將齊軍大營的地形察看了整整三個時辰,終於定下了決斷。三日後,趙成三萬飛騎抵達。王賁下令趙成:兵馬開入巨野澤東岸北側的山林匿形駐紮,軍士冷炊不得舉火,趙成立即入營候令。
當夜聚將,王賁在煙氣繚繞的猛火油燈下指點著地圖,對將軍們詳盡部署道:「齊軍三十萬,分作兩大營,駐紮在巨野澤東岸的這片谷地。諸位且看,這片谷地有三個出口:面對巨野澤一面敞開,是西面出口;大營背後的東北方出口,連接臨淄大道;大營東南方出口,連接薛邑大道。我軍此戰,不求斬首殺敵,只求潰敵亂敵以震懾齊國,促其早降!唯其如此,夜間突襲齊軍,便是最佳戰法!殺人谷地後,只要齊軍不死戰,我軍便只虛張聲勢,佯做追殺即可,實則任其潰逃。如此戰法,諸位可有疑義?」
「我等奉命!」大將們整齊一吼。
王賁立即下達了將令:三萬步軍由將軍閻樂率領,從巨野澤東岸之南口突入齊營,入營後一萬人衝殺,兩萬人立即擺開弓弩大陣齊射,掩護騎步衝殺;三萬飛騎由裨將趙成率領,從巨野澤東岸北口突入,做衝殺齊軍之主力;王賁自率三千飛騎,於西口策應各方。末了,王賁道:「明日全軍預備,多備火把!初更出兵,三更前隱秘進入巨野澤東岸南北兩方。四更末刻,聽中軍號角開戰!」
此夜一戰,秦軍大獲成功。所有的秦軍將士都沒有料到,三十萬齊軍會如此恐慌潰逃,六萬秦軍橫衝直撞當真如入無人之境。齊軍一旦發現背後兩個出口並無秦軍封堵,幾乎是潮水般湧向了兩個山口,與其說秦軍殺傷多,毋寧說齊軍人馬交互糾纏自相踐踏而死傷者多。王賁原本預料的戰果是,趁著齊軍黎明酣睡,猛烈攻殺一陣,攪亂齊軍營地便算成功。不料,一突入谷地竟是摧枯拉朽,及至天色大亮,三十萬齊軍竟全數逃出了巨野澤東岸大營,糧草輜重兵器衣甲旗幟戰馬屍體,厚厚一層鋪滿了整個谷地。王賁從傷兵戰俘口中得知,齊軍主將田垸被緊急召回臨淄了,許多將軍也被部族秘密召回去了,中軍幕府只有一班司馬。秦軍殺來聲勢震天,齊軍無人號令,又不知虛實,便如此鳥獸散了……王賁來不及感喟,立即了下達軍令:全軍休整一日,次日兵分兩路,進逼臨淄西南兩方,在城外郊野三里處大張聲勢駐紮。
臨淄大都,真正地炸開鍋了。
最大的激盪,來自進入臨淄城的各國流亡世族。一聞齊軍戰敗,世族群大為恐慌。已經結成的「義師」原本散居在郊野尚未進城的世族營地裡,此時得各世族族領秘密指令,紛紛喬裝成齊國民眾蜂擁入城。已經等候在城內的族領們早已經秘密聯絡,謀劃好了對策。城外「義師」一經在城內聚結,流亡世族立即潮水般湧向了臨淄府庫,要搶回被齊國剝奪的財貨,然後趕緊逃離這個如今已經是最危險的城池。城內的齊軍雖則不多,然臨淄官員將軍對看護府庫卻很是上心,一聞流亡世族兵亂,守軍立即洶洶開到府庫四面各方要道堵截。於是亂兵混戰立即爆發,臨淄街巷喊殺震天,幾無一處平安所在。
丞相府得到消息,正忙著與幾個從戰場逃回來的心腹將軍商議如何勸降齊王的後勝頓時大急,臨淄府庫若是失守,自家多年心血便全部付之流水。後勝二話不說,立即飛馬王城緊急調出三千王室護軍趕赴府庫。也是府庫財貨利害太甚,齊軍將軍個個拚死效力。一個多時辰的混戰後,流亡世族畢竟不敵兩方齊軍,終於丟下滿街屍體哄然散了。此時天色將亮,後勝又連忙匆匆趕回了丞相府,顧不得稍事收拾歇息便衣冠不整地驅車進了王城。後勝不知道也是來不及知道,此時的臨淄城才開始了真正的大亂。
被殺散的流亡世族氣恨攻心惱羞成怒,哄然散開在市井坊區以及沒有士兵守護的官署,明火執仗地大肆劫掠商舖民居以及所有看到的有用之物。商家民戶大感恐慌,紛紛逃出庭院吶喊著狂奔躲逃。有幾處齊軍將士聚居的坊區多有兵器,民眾便聚攏起來與流亡世族亂紛紛拚殺。此時,王城護軍已經撤回。在巨野澤大敗的消息傳來後,臨淄城內的守軍已經是驚弓之鳥,紛紛思謀著如何回家與族人相聚逃亡,更兼方才一場府庫護衛戰多有死傷,早已經沒有了戰心,任官員將軍呼喊,都是裝聾作啞。及至天亮,臨淄城內煙火處處,哭聲喊聲殺聲罵聲連天而起,已經完全陷入無法控制的混亂之中。不久,城門也被洶湧人流撞開,萬千人流蜂擁出城奪路四逃……
還在夜間時分,城外王賁便得到了頓弱急報,立即在城外展開了一道橫寬數里的扇形軍陣。天亮人流出城,秦軍游騎紛紛向人群吶喊:「秦軍不殺齊人!只拿流亡世族!舉發流亡世族者可任意離去!」臨淄齊人對流亡世族已是恨之入骨,立即紛紛向秦軍指認。混跡人群中的流亡世族一被指認,便被趕到了秦軍的馬隊圈子裡。不到一個時辰,城下已經聚集了三四千人,卻是老弱婦幼者居多,精壯者少見。
後勝匆匆進了王城,連跑帶走氣喘吁吁趕到寢宮。守護在宮門的老內侍卻說,齊王在太后靈前禱告一夜,方才上榻,丞相不能入內。後勝頓時大怒,拔出長劍便將老內侍刺倒,逕自大踏步進了寢宮。一溜侍女大是驚恐,亂紛紛尖叫著逃走。後勝提著帶血的長劍走進齊王寢室,對侍寢侍女高聲怒喝:「喚起齊王!死睡數十年,該醒來了!」
「你?丞相?你你你,欲圖如何?」睡眼惺忪的田建臉都嚇白了。
「臣啟齊王:大軍戰敗散盡,臨淄血火連天,秦軍已經到了城下!」
「你你你,你要本王如何?」
「除了降秦,別無他途!」
「丞相……降,降,好,降了,降了……」
話尚未完,田建便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後勝鄙夷地看了田建一眼,向外一揮手,幾名心腹將軍便走了進來。後勝說聲護好齊王,老夫出城,大步匆匆去了。
午後,一面巨大的白旗懸垂在了臨淄西門箭樓。一隊內侍侍女簇擁著一輛青銅王車緩緩出了城門,之後又一輛高車坐著丞相後勝,車後是兩排大臣與將軍。齊王田建懷中抱著王印玉匣,一頭白髮,臉色蒼白麻木得好似一座石俑。整個齊國君臣的隊列中,只有後勝顯出一絲難堪而又惶恐的笑意。在秦國上卿頓弱的宣呼聲中,齊王建向秦軍統帥王賁獻出了傳承田氏王室一百三十八年的玉印。齊王建自己,則走進了旁邊的一輛沒有任何裝飾的寬大木車。木車帶著兩名內侍兩名侍女隆隆遠去時,王賁下令秦國大軍開進了臨淄城。
多年之後,齊人中漸漸傳開了一則故事——
齊王建降秦後,秦王擔心齊人與齊王秘密聯結,傚法韓國復辟,於是將齊王囚禁在了一座小城邑——共。有人說,這個共是殷商王朝的一個古老方國,在隴西邊陲之地,後來被周文王所滅。秦人接手周人地盤之後,共城便成了老秦在隴西的根基之一,最是偏遠隱秘。也有人說,這個共不是那個共,是河內的共城,是西周共伯和的那座封邑。無論是哪座共城,總歸齊人都說,共城生滿了蒼蒼松柏,齊王在松柏林中被活活餓死了。也有人說,不是秦人餓死了齊王,而是齊王自家絕食死的。
得齊王身死消息,齊人流傳出一支哀傷的輓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這是齊人極其複雜的一種心緒,是怨聲,又是指斥,其辭直白說便是:「松林啊,柏林啊,埋葬了建!實際埋葬建的,是那些外來客!」歌兒流傳開來,又有了多種解說。有人說,這是指斥齊王建聽信外邦間人蠱惑之言,結好秦國,誤了齊國。又有人說,這是齊人怨恨自己的國王不早早與諸侯合縱抗秦,以致亡國。還有人說,這個客,是指斥齊王聽信後勝而接納流亡世族,導致了齊國最後的大亂。總歸是種種紛紜,至於後世,依然還是紛紜無定。
這一年,是公元前221年,秦王政二十六年,嬴政時年三十九歲。
齊國滅亡了,六國全部滅亡了。天下洪流隆隆轉過了一座雄峻的高原,驟然湧向開闊的平野,盪開了浩浩之勢,開始了一次亙古未聞的偉大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