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午後,博士學宮都瀰漫著一種亢奮氣息。
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學宮感奮的,還是丞相親邀博士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老丞相說得很明白,典則也好,朝儀也好,皆無涉根本,無須糾纏。國家根本在治式,透徹論定治式,才是博士學宮真正功勞。年餘以來,博士們已經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博士們原以為天經地義的諸侯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然則,秦王也沒有說不行諸侯制,放下的話是,容後一體決之。這就是說,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後,秦王除了確定典則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明白會商大事,此間究竟蘊藏著何等奧秘?
在從王城回來的路上,周青臣著意邀叔孫通同車。車行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問:「足下以為,丞相府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車行轔轔,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一陣,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正道悠長,《呂氏春秋》也!」
柳林中擺開了恭賀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王綰已經白髮蒼蒼了。自從對六國大戰開始,十年之間,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著秦國政事,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寢室。戰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謂「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國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綰自從做了丞相,卻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節,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勝之道。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這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後,這種陌生感突兀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不經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著常規與傳統。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明說了。
滅楚之後,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著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差異,生發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裡,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樑。秦王親政後,《呂氏春秋》事件發作,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餘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於現狀,不將自己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為政見,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難處在於,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巨鹿。
滅楚之後,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份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於虛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歷經四王,資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勳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於不著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聖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聖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治式——」
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準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於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刷新典則、創製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之士,尚望不吝賜教。」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
「淳於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蕩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原本是戰國之風,博士們已經在幾個回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盪開,不禁對這位老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在下叔孫通有對。」一個中年士子站了起來。
「先生但說。」
「謀國圖治,當有所本。秦國圖治之本,在《呂氏春秋》!」
「何以見得?」王綰淡淡一笑,掩飾著心頭的驚喜。
「天下治式兩道,諸侯制源遠流長,郡縣制初行戰國。」叔孫通從容地侃侃而談,「戰國大爭之世,七國不奉諸侯制而奉郡縣制,大戰之需也,特異之時也!今秦一天下,熄戰亂,不當仍以戰時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當行諸侯制,回歸天下大道……」
「彩!」片言隻語將郡縣制之偏離正道揭開,博士們一陣亢奮。
「然則,」聲浪平息,叔孫通突然一個轉折道,「若以三代王道為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難接納。何也?戰國變法迭起,棄置王道已成時勢。當此之時,若以三代王道論證諸侯制,必有復辟舊制之嫌。為此,必得以《呂氏春秋》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們更見奮然了。
「《呂氏春秋》,有諸侯制之說?」王綰饒有興致。
「有!眾封建論也!」
「鮑白博士學問最博,背誦給丞相。」周青臣指點著高聲應答的紅衣博士。
「丞相且聽。」鮑白令之高聲念誦道,「《呂氏春秋·慎勢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國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所以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威全、勢便,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於上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略微一頓,鮑白令之慨然道,「呂氏之論,封建諸侯為聖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謂眾封建也!」
「鮑白之論,我等贊同!」博士們不約而同的一片擁戴、附和聲。
「敢問老丞相,博士宮可否上書請行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見。」王綰叩著大案坦然高聲道,「你等上書皇帝,老夫也要上書皇帝。其時,皇帝必發下朝議會商。但行朝會議決,公議大起,治式必決。」
「丞相發端,我等自當追隨!」叔孫通一聲呼應。
「我等追隨!」博士們異口同聲。
王綰離座起身,對著博士們深深一躬,轉身對周青臣一點頭,逕自去了。博士們心氣勃發,紛紛請命草擬上書。周青臣與叔孫通等幾個資深博士略事會商,當即公示了一個方略:人人都做上書之文,夜來公議公決,選最雄辯者為博士宮聯具上書面呈皇帝。博士們哄然喝一聲彩,紛紛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會,大出群臣意料,只一個時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後,嬴政很感疲憊煩躁,昨日回到東偏殿書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臥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間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驀然醒來,氣得將趙高狠狠罵了幾句。夜來精神倍增,嬴政將李斯、王賁召進王城,再加原本在書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會商一番明日朝會如何動議治式。三人走進書房,嬴政遠遠一招手道:「來來來,脫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沒有應答,而是按著爵次順序,王賁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後,一起躬身大禮,畢恭畢敬地齊呼了一聲:「臣等參見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書房折騰個甚!大朝擺擺架勢罷了,事事如此折騰還做不做事了?日後書房議政老樣子,誰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著!」一串笑語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來,氣象頓時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帶,長髮散披,通身一領麻布長衫,再飲下一碗冰茶,頓時大覺涼爽。嬴政一說事體,李斯不禁一聲感喟:「惜哉!尉繚子也。若他能動,此事容易多了。」王賁蒙毅也是一聲歎息。嬴政低聲道:「先生風癱,太醫無以救治。我已請一東海神醫看過,也依然未見起色。還有老將軍,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復何言!」一說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淚光。李斯蒙毅也雙眼潮濕了。
「君上,還是議事了。」王賁岔開了話題。
嬴政說了事體,期冀明日朝會能一次議決郡縣制,以便早日推行;預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張諸侯制者,故得預為綢繆。李斯稟報說,郡縣制之實施方略經多次補正,已經確定了,只待議決推行。蒙毅說,重臣之中明白主張郡縣制者,只有素常小朝會的王翦、李斯、王賁、蒙恬、尉繚幾人,而能在大朝會動議者,大約只有李斯了。嬴政點頭,李斯也沒有說話。一直默然的王賁卻突然說,廷尉動議不宜。嬴政問為何?王賁說,郡縣制諸侯制之爭,大多將軍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則無甚定見。若有重臣主張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著走了。那時,才該廷尉殺出。嬴政大笑道,說得好!朝會也是戰場,精銳要用在最難之時。蒙毅問如此誰來動議?王賁斷然道,我來,我與尉繚前輩聯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異口同聲說了聲好。如此商定之後,王賁李斯便驅車去了尉繚子府邸先行知會。嬴政吩咐蒙毅立即為兩人草擬上書。三更時分,王賁李斯返回皇帝書房。與尉繚子情誼篤厚的李斯稟報說,臥在病榻的尉繚子欣然允諾了。嬴政心頭頓時踏實了許多。於是,王賁拿了蒙毅起草的上書底本,立即回府準備去了。小朝會便在深夜中散了。
誰也沒有料到,朝會局勢會發生如此突兀的變化。
朝會伊始,嬴政剛剛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綰便第一個出班奏對。依照新朝儀,王綰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著上書高聲念誦:「臣,丞相王綰,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張新朝奉行諸侯制。臣呈上奏章——」於是,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過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雙手捧到了始皇帝案頭。大殿群臣始而驚訝——歷來只處置政務而不提政見的老丞相竟能發端大政!繼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發端莫屬!於是,一時紛紛議論。
正當此時,博士僕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舉上書高聲念誦:「臣,博士僕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聯具之《請行封建書》——」殿東一大片博士整齊站起,齊聲高誦:「臣等昧死啟奏皇帝陛下,請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聲勢,又一齊口稱昧死,秦國廟堂見所未見,一時群臣彷徨,有諸多元老便要站起來呼應。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則禮儀雖細,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則。譬如這大臣口稱「昧死以奏」,便不是禮儀典則所定。然若依著「尊上抑下」的典則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時,或加上彰顯忠心之詞,或加上勇於任事之詞,典則禮儀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說,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於鞏固皇權,法度禮儀不會禁止。後來,諸多臣下起而倣傚,奏章之首多稱「昧死以奏」以為表白,遂使後世學人多以為臣稱「昧死」乃秦時訂立制度使然。此間誤會,何其深也!延續唐宋之後,諸多儒臣奴性大肆氾濫,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當誅兮,皇帝聖明!」顯然,這是事實存在的一種自虐,然卻絕非制度所立。此乃後話。
目下的王綰與眾博士口稱昧死,可謂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無所畏懼。就其本意,無疑與「斗膽直言」之類的表白相近,也許本無他意。然在質樸厚重的秦國朝會上,大臣言事,歷來極少這種自我表白,有事說事罷了。如今老丞相慷慨發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隨,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們如何不怦然心動?
「臣,通武侯王賁有奏。」
一聲渾厚而沉穩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肅靜下來。誰都知道,王翦王賁父子連滅五國,在新朝具有無與倫比的份量。更有一點,父子兩人都是寡言之人,朝會極少開口,開口則絕不中途退縮。當此之時,這王賁挺身而出,定然大事無疑。舉殿肅然之間,只見王賁前出兩步,捧著一卷竹簡高聲道:「臣與關內侯尉繚聯具奏對,請行郡縣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過竹簡,王賁坐回了班次。見如此兩位重臣與丞相大相逕庭,主張郡縣制,群臣這才稍見清醒,不再急於附議,一時方安靜了下來。
「老臣有奏……」王綰再度慷慨奏對。
「朕有決斷。」皇帝卻開口了,打斷了王綰。嬴政第一次使用這個拗口的字,顯得有些生硬,也滲出幾分冷冰冰的氣息,「丞相、博士宮、通武侯、關內侯,各有奏章,且主張已明,當下議決,未免倉促。朕之決斷:發下今日三則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議之,或釀成共識,或兩分亦可。旬日之後,朝會一體決之。散朝。」說罷,皇帝逕自走了,朝會也就散了。
旬日之間,咸陽各官署及治情已經穩定的郡縣官署,都開始了哄哄然的議政。
議政決事,既是秦國之傳統,又是秦國之法度,並非散漫議論。春秋戰國之世,尚大體延續著古老的三代議事傳統,列國都不同程度地實施著一種大事須交群臣公議的決策法則。戰國動盪多戰,決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議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卻沒有從制度意義上消失,在事實上也經常見諸各國。就秦國而言,大事交付公議多見於史料記載:秦穆公合大夫而謀政,秦孝公廷議變法,秦惠王議伐巴蜀,秦昭王議殺白起,秦王政議逐客、議破四國合縱、議禪繼、議帝號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雖然戰時決事需要快捷,尋常軍國大事皆由君主與相關重臣立決立斷,但關涉根本的長策大略,還是很看重公議決斷的。
議政作為一種制度,其實施流程表現為:某臣動議(顯而易見的實際大事,不需動議也可由君主發動公議)——君主發其上書於各官署下令議之——各署得將議決對策正式呈報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體大臣最終議決。若群臣所議一致,君主也見識無二,則君主可不行朝會而決斷;若群臣對策不一,則君主必得行朝會決斷,而不能獨斷。此,議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諸侯制與郡縣制之爭,既是國家根本長策之爭,又是最具權力的兩方重臣之爭,牽涉既廣,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當場獨斷,發下群臣公議,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穩妥方式。此等議事制度,是華夏族群在艱難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遺風,彌足珍貴。然則,這一議事制很快就消失了。這是中國歷史上一件並不如何矚目,然卻影響深遠的大事。不久之後,我們將目睹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
嬴政深感朝會之出乎意料,散朝後立即召進李斯王賁會商。
李斯說,博士宮聯具請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為奇。戰國末世改制,若沒有諸侯制聲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綰不事先知會,而突兀力主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賁說,老丞相歷來與聞決策,該當明白君上圖治趨向,今突兀轉向諸侯制,完全可能引發大局動盪生變。王賁深表贊同,補充說,此等動盪與其說遲滯郡縣制推行,毋寧說為天下復辟者反對郡縣制立下了一個新的根基,後患多多。蒙毅則以為,王綰突兀發難,很可能是受了博士們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張;其中根源,必是王綰自覺新政軸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處須得澄清。」一直凝神傾聽的嬴政輕輕叩著書案,「其一,王綰之舉,絕非突兀。其二,王綰主張,絕非復辟。其三,王綰之心,絕非自覺權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處置紛爭。」
「君上三說,依據何在,敢請明示。」王賁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說一。」嬴政順手從文卷如山的旁案拖過一隻早已打開的長大銅匣,拿出一卷竹簡展開在案頭,「這是《呂氏春秋》,兩位可能不熟,廷尉該當明白。《呂氏春秋》明白主張封建制,而且是眾封建,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綰素來信奉呂學,未嘗著意隱瞞。當此之時,王綰必感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說服我等君臣,故聯手博士,形成朝議對峙,逼交公議而決。顯然,老丞相是有備而來。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於忽視了王綰的治學根基,似覺老丞相沒有理由如此主張。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異口同聲,李斯猶有愧色。
「再說二。」嬴政指點著案頭書卷,「王綰主張封建諸侯,基於治國學說,基於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於復辟遠古舊制,更非基於復辟六國舊制。此與當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國王族、世族鼓蕩封建諸侯,則是明白復辟。即或博士宮七十博士主張封建諸侯,一大半也是基於治學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復辟之論。」
「君上明察!」
「再說三。」嬴政又從旁案拖過一隻木匣,拿出一卷道,「滅楚之前,老丞相曾經上書請辭,理由便是『治事無長策,步履遲滯』。十餘年來,老丞相勉力支撐,未嘗一事掣肘,縱無大刀闊斧,亦絕非糾纏權力進退之輩。」
「臣之指斥,草率過甚!」蒙毅當即肅然長跪,拱手如對王綰致歉。
「凡此者三,決我方略。」嬴政對蒙毅淡淡點頭一笑,繼續道,「一則,唯其王綰有呂學根基,有備而發,兩制之爭當認真論爭,絕不草率從事。二則,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國王族世族之復辟,兩制之爭當以政見歧異待之;縱有後患,屆時再論。三則,唯其老丞相非關私慾,兩制之爭不涉國政權力。」
「臣等贊同!」
「君上方略至當。」李斯一拱手,心悅誠服而愧色猶在,「王綰之於呂學,臣疏忽若此,深為慚愧也!今據君上處置兩爭之三則方略,臣以為根本在第二則,即以政見歧異待之。既為政見之爭,必涉呂學與諸家之道。此,臣之所長也。臣自請主力,與老丞相等一爭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當其時!」王賁拍掌大笑。
「聽說《呂氏春秋》乃廷尉當年總纂,正當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戰。」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軍獨戰。」
「陛下毋憂,我等當妥為謀劃。」不期用了新稱謂,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與廷尉協力!」王賁蒙毅立即跟上。
「好!兩制之爭乃華夏根本,務求全勝!」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李斯王賁蒙毅不期然異口同聲冒出一句久違了的老秦誓言,一時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濕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趙高捧來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飲而下,頓時人人一身大汗,同聲大笑一陣,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籌劃之時,各署議治的消息也紛紛激盪開來。蒙毅總司中樞,絡繹不絕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諸侯為是,以郡縣制為非」。蒙毅非但備細閱讀了每一份呈報進皇城的議治書,還親自趕赴丞相府、上將軍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內史府、博士宮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別聽了議治論爭,終於對種種紛爭大體清楚了。
蒙毅對皇帝的稟報是:歸總說,群臣議論多以封建諸侯制為是。其間情形又分四類。其一,丞相府與博士宮之議,一致以呂學為根基,認定封建諸侯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實際治事官署,則多從經濟民生出發,以為郡縣制易於凝聚國力民力,易於農耕河渠之通暢,多以郡縣制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廟令、太史令以及諸多皇族大臣,則多從傳統出發,認定封建制利於族群血統之穩定延續,故以封建諸侯為是。其四,上將軍府與國尉府最為特異,由於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陽,國尉府又一直由尉繚虛領而無實際長官,故吏員之議頗為別緻:大多以郡縣制為戰時權宜之計,安定天下則當奉行封建諸侯制。
「南北上書到了麼?」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書、九原上書,剛剛到達。」
「如何說法?」
「王翦老將軍力陳封建弊端,力主郡縣制。蒙恬將軍亦同。」
「扶蘇回來沒有?」
「皇長子明日將抵咸陽。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關長遠,教皇子們聽聽有好處。」
「那,最好明令皇子們只聽不說,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說話。面對如此利害,一個毫無評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們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準時大朝,放開一爭!」嬴政斷然拍板,沒有理睬言猶未盡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華夏根本的一場創製大論戰正式拉開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與據守隴西的李信,頓弱姚賈等所有的在外大臣與已經有穩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縣縣令,都被召回了咸陽。更有不同者,大殿內皇帝階下專設了皇子區域,二十餘名皇子全部與朝。咸陽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員,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員,舉凡官員一律與會。素常寬闊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餘人,第一次顯得有些狹小起來。卯時鐘鼓大起,帝輦在迭次長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帶劍的皇帝穩步登上帝座,大朝會宣告開始了。
「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議大政。」
所有的殿門與所有的窗戶全部大開,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頗為涼爽。皇帝一身冠帶,平靜威嚴地繼續宣示著主旨,「天下一統,我朝新開。行封建諸侯,或行郡縣一治,事關千秋大計。日前,首議三奏業已發下,各署公議也大體清晰。歸總論之,主張依然兩分。今日大朝,最終議決,朕將親為決斷。朝會議政,不避歧見,諸位但言無妨。」
「臣,博士鮑自令之敢問,陛下對新治大計定見如何?」
「大朝議政,不當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絕了試探。
「臣,博士僕射有奏。」西邊文職大臣區後的博士區,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學宮的周青臣,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掃滅六國,威加海內,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然則,平海內易,安海內難。天下九州,情勢風習各異,難為一統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呂氏春秋》為大道,眾封建。封諸多皇子各為諸侯,輔以良臣,因時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
「臣,博士淳於越附議!今皇帝君臨天下,四海歸一,當繼三代之絕世,興湮滅之封國,使諸位皇子、開國功臣,皆有封國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衛,土皆有主,民皆有君,皇帝陛下亦省卻治民之勞,鬱鬱乎文哉!泱泱乎大哉!」這位素有稷下名士聲望的淳於越跟了上來,文臣坐席區諸多要員頓時振作矚目。
「臣,博士叔孫通轉呈山東遊士奏章!」
一言落點,舉殿驚訝。朝會者,君臣之議,是為朝議。遊學士子為庶民,故為野議民議。野議民議無固定程式,也並不包括在君主「下議」的議事制度之內。然則,華夏族群自遠古以來,即有濃厚的野議之風,也有許多相應的上達形式,明如謗木製、諫鼓制、請命制等,暗如童謠、民歌、公議、請見、上書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戰國之世,重視野議之風猶在,齊威王整肅吏治的舉措之一,便是以謗木製搜集民眾建言及對官吏的舉發。當時天下對齊人風習的評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議論」。這個「好議論」,說得便是野議之風的普及強大。庶民野議但以上書方式呈現,往往是最為重大的民議,甚或可被視為某種天意。當此重大朝會,陡然出現野議奏章,此間意蘊難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靜如幽谷。
「既有野議奏章,當殿宣讀可也。」皇帝說話了。
「臣遵詔。」叔孫通展開一卷,高聲念誦起來,「臣等山東遊士二百一十三人,啟奏皇帝陛下:大亂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歸。我等布衣遊學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為此,懇望皇帝陛下封建諸侯,我等願各為良輔,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歸。如此,則天下大幸也!」念誦完畢,叔孫通高聲補充道,「民心即天心。士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贊同天下士子之議!」
「臣等贊同游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應。
「群小私心罷了,談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區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誅心乎!論政乎!」叔孫通高聲頂了回來。
「老夫頓弱!便答之足下。」頓弱雖見蒼老,精神依舊矍鑠,離開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闊處,破例地沒有面對皇帝,卻面對著沉沉座案區高聲道,「諸位連同老夫在內,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遊學列國。此戰國之風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則,戰國士風雄強坦蕩,無論政見如何,所論皆發自本心!是故合則留,不合則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論政上書,竟能異口同聲贊同封建諸侯,而獨無一人異議,豈非咄咄怪事乎?期間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國皆滅,一班狗苟蠅營之士失卻奔走依托,又自覺才具不堪為皇帝大用,於是乎,唯求天下諸侯多多,好謀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計,原本無可指責。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計為快,以民議天心為名,實謀一己之出路,誠非私哉!諸位且說,老夫之論,誅心耶?論政耶?」這頓弱原本戰國末期名家名士,桀驁不馴,當年以見秦王不拜而名聞天下。此時一片言論不做奏對,卻做了論戰之辭,一時大見老來風采,舉殿聽得入神沉寂,忘記了喝彩。
「不,不是誅心,卻也不是論政!」叔孫通紅臉嚷嚷,引來一片笑聲。
「此等野議,臣等以為不說也罷!」文臣席有幾人高聲非議。
「是也是也,自請為諸侯輔臣,有私無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於越叔孫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時默然了。
「老臣王綰有奏。」
鬚髮雪白的王綰終於不能坐視了。這班博士不著邊際不諳事理,王綰大為皺眉,自覺如此下去,只怕這個重大長策便要被這些虛空宏論付之流水。王綰決計親自闡發,於是離座出班,直接面對著帝座,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起來,無一言不是實實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諸侯初破,天下初定,復辟暗流依舊湧動。大勢論之,趙魏韓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亂。然則,燕齊楚三地卻偏遠難治,若有不測之亂,咸陽鞭長莫及。此際之險,與周滅商之初相類也。大秦欲安天下,當傚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諸子為封國諸侯,鎮守偏遠邊陲,以安定天下。此,久遠之計也,非一時之謀也。」
「老丞相差矣!」姚賈站了起來。
「上卿何見之有?」王綰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諸位大臣,」姚賈在空闊處時而面對帝座,時而面對群臣,雄辯之風不下頓弱,「歷經戰國,天下大勢已成兩種治式:封建諸侯為一道,郡縣統治為一道。今丞相既論治道,卻是天下兩分:趙魏韓之地一道,燕齊楚之地一道。持論根基,又唯在地理之遠近,平亂之難易。如此姚賈敢問丞相:天下統一而一朝兩治,政出多門而紛紜不定,圖亂乎?圖治乎?再則,天下治道若以地理遠近、平亂難易而決斷,易治者嚴,難治者寬,豈非縱容遠政不法生亂?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賈氣勢凌厲,所攻也確實皆在要害,群臣立感決戰氣息,大殿中一時肅然無聲。
「上卿少安毋躁。」
王綰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談,「老夫所言,因時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領巴蜀近百年,與封建諸侯何其相類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當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實也。以治道之論,則文信侯之《呂氏春秋》有切實之論,非但主張眾封建,更主張以地理遠近定封國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國愈大,地愈遠而封國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諸侯。凡此等等,皆因遠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亂乎!以目下情勢,皇帝領趙魏韓三地,是為帝畿;燕齊楚三地,則封建諸侯,勢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兩治也!」王綰有理有據有史有論,殿中形勢又是一變,大臣們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們更是奮然快慰。
「丞相論史,不足為證!」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論政了:「蒙毅職任長史,多聞國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實,不合比作封建諸侯。自孝公以下之歷代秦王,雖時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領於一方,然皆以國府郡縣官吏施治,王族子弟與重臣之效用俱在鎮撫,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領治,賦稅皆上繳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實乃郡縣一治之特例,與封建諸侯大相逕庭也!」
「呂氏之學,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來。思忖情勢,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李斯也沒有面對帝座,面對面地與王綰對立著道:「文信侯眾封建之論,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來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戰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國變,君變,官變,民變,法變,最終釀得潮流大變。期間諸子百家風起雲湧,竟相探索治國之道,而終歸釀成變法大潮。變法者何?變國家也,變治道也,變生計也,變民眾也。一言以蔽之,變天下文明之蘊涵也!千變萬變,軸心在於治式之變。封建諸侯裂土分治,導致天下大戰連綿動盪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統,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拋卻封建。文信侯之時,天下歸一之心尚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勢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諸侯,無異於拋離天下民心,無異於再植裂土分治之根,棄華夏五百餘年之探索而重歸老路焉!老丞相厚學明察,拘泥於一家之學而不審時勢,何異於刻舟求劍哉!」
「老夫願聞其二。」王綰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勢幾同於周之滅商,在下不以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對李斯之聲。
「是與不是,且看史實。」李斯從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時,天下未曾激盪生發,不知郡縣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時行封建,與其說遵奉王道,毋寧說別無選擇也!是故,不足為亙古不變之依據。其二,周行諸侯制,前後所封王族與功臣千八百餘國,可謂眾封建矣!然則,周武王屍骨未寒,周室便禍亂大生,發難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諸侯!如此封建,談何拱衛天子?談何拱衛王室?至於周幽王鎬京之亂,王族大諸侯晉國魯國齊國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棄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奮戰,何有洛陽周室之延續哉!更不說諸侯相互如仇讎,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鄰為壑而踐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諸侯豈非天下禍根哉!」李斯一番話痛切肅殺,所言又無不是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變。
「人非聖賢,事無萬全。廷尉如此苛責聖王大道,夫復何言!」
王綰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著臉一句話不說了。
「臣,博士鮑白令之,敢請諸王子之見!」博士席突兀一聲。
「臣等敢請諸王子奏對!」博士們一片呼應。
大臣們似覺唐突,又似乎對博士們此等頗具離間意味的動議大有懷疑,舉殿竟無一人附議。王子們則惴惴不安地望著帝座,紛紛低下了頭去。
「願說者便說,無須顧忌。」皇帝說話了。
「兒臣扶蘇有奏。」英挺的皇長子一站起來,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見扶蘇向帝座一躬,肅然正色道,「兒臣以為,大秦一統華夏,皆由將士鮮血而來,理當推行郡縣,由國家統一治民,使民無私政之苦。扶蘇縱為皇子,若求封國而行私政,大秦國法安在?」
「好!」文武兩大區,皆有人高聲拍案讚歎。
「胡亥有奏!」一聲清亮稚嫩的童音陡然盪開。
群臣大為驚訝,後排座案的臣子們紛紛站起向前打量。皇帝不禁呵呵笑了:「你小子也敢有奏?好!有膽色,說。」皇帝話音落點,一個童稚話音在大殿中清亮地飛旋起來:「胡亥身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願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國諸侯,只做大秦良臣!」
「彩——」舉殿無分政見,爆發出一陣哄然笑聲。
「皇子童稚輕言,不足以論長策!」鮑白令之昂昂然喊了一聲,大臣們頗覺滑稽,又是一陣哄笑。正在此時,東區武臣席中王賁站了起來:「臣等有奏。」一句話落點,大殿立即肅靜下來。誰都知道,如此重大的議政,擁有最高爵位的幾位武臣至今還沒有人說話。
「臣通武侯王賁,得武成侯王翦、九原侯蒙恬、隴西侯李信之托,代奏皇帝陛下:華夏邊地之治,若陰山,若隴西,若遼東,若南海,尤須郡縣一治。若行封建,華夏必失萬里屏障也。周室之亡,亡在諸侯。諸侯之患,動亂之源也。大秦不行封建,動亂將大為減少。縱然六國舊世族圖謀復辟,亦不至裹挾民眾。其時復辟世族孤立天下,我大秦六十萬鐵軍何懼之有?此,臣等之奏對也,皇帝陛下明察。」
王賁的話語一如既往地平實,沒有一句激昂之辭,卻使已經漸漸悶熱起來的大殿如秋風掃過,頓見一片肅殺氣息,大臣們頓時平靜了,沒有人想說話了。只有博士們驚愕地相互顧盼著,似乎不明白這個黝黑粗壯的蠻實將軍何以竟能有如此威懾力。
「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請陛下決斷。」王綰以為不需要再爭了。
「敢請陛下決斷!」舉殿一聲。
「好。」皇帝拍案,「旬日之內,朕以詔書說話。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