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喪禮尚未完畢,蒙恬馬隊便風馳電掣北上了。
九原將軍的秘密特急軍報飛抵皇帝案頭的同時,正在與二弟蒙毅商議父親喪葬的蒙恬,也接到了同樣內容的秘密特急軍報。沒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驅車進廠皇城。蒙恬踏上東偏殿石階時,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遠便笑了:「我說不須特召,如何,人來也!」蒙恬尚未除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請陛下准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氣,好容易得個出口,誰能忍得了?走走走,進去說話。」這便是嬴政皇帝,輒遇突發挑戰,立即意氣風發。蒙恬深知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不覺笑道:「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他知道。釘子是鐵打的!」
一路笑聲中,君臣兩人走進了皇帝書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張掛好的北邊大地圖前指點起來。嬴政皇帝道:「這個頭曼單于膽子大,竟敢以傾巢之兵南下,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實做了他!」蒙恬道:「這次軍報,是臣多年前安進匈奴單于庭的秘密間人發出的。確定無疑。匈奴人必以為秦國沒了王翦大將軍,南方軍力吃緊,中原又有老世族動盪,是故要發狠咬我一口!看來,這頭匈奴野狼當真是等不及了。」嬴政皇帝大笑道:「他才是野狼嘛,我老秦人名號是甚?是虎狼!咥它連骨頭渣也不留!」蒙恬指點地圖道:「臣之謀劃是:這次大戰一舉越過河南地,佔據北河,佔據陰山草原!而後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殲!拿下狼居胥山,進佔北海,則華夏北邊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籌劃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該咋打咋打,我是不管。我只給你糧草管夠,教將士們結結實實打狠仗!」蒙恬問:「陛下欲以何人總司後援?」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險阻並未根本改觀。我意,還是馬興老到可靠,你以為如何?」蒙恬立即點頭:「陛下明斷,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兩老將軍之後,也北上九原。北邊其餘事宜,屆時一體決之。」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宮時,恰與匆匆進宮的蒙毅撞個正著。見蒙毅已經是一身官服,嬴政皇帝驚訝道:「正在老將軍喪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國難大於私孝,外患在即國務緊急。臣職司中樞,若不能助陛下處置政事,豈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當責我不忠於國家也!」蒙恬在旁含淚笑道:「陛下,二弟已經除服了,不說了……」嬴政皇帝眼中驟然泛起了一層淚光,對著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兩位放心,老將軍安葬,嬴政親為護靈執紼!」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馬隊出了咸陽。
蒙恬馬隊沒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繞道頻陽美原山莊,前來拜會了通武侯王賁。這是皇帝的秘密叮囑,也是蒙恬的內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賁,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著父親的陵墓修治,倏忽間鬚髮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幾乎不敢認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關係:形似相拗,實則父子情誼至深。王翦終生眷戀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終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園日月,然卻在秦軍戰敗的艱難時刻臨危受命,一頭霜雪而南下萬里,直至身死異鄉。王賁少年從軍,對父親從來沒有過尋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軍事上也多與父親背道而馳,然在內心,王賁對父親卻是極為依戀的。蒙恬清楚地記得,當他從九原兼程趕回咸陽奔喪時,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王賁趕赴函谷關外拜迎靈柩,哭昏了不知幾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將王翦靈柩也與蒙武靈柩一併移送太廟冰室保護,以等待葬禮,而將王賁送回頻陽,以修治陵墓為名義使其養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喪禮,則慮及王翦深戀故土,派扶蘇直接護送其靈柩回歸頻陽,並代皇帝專一守靈,直到皇帝親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見,蒙恬方知王賁根本沒有一刻養息,一直在無盡的自責與哀痛中奔波操勞,任誰也不能勸阻。
蒙恬與王氏一門,有著特殊的關聯與特殊的情誼。
論國政,蒙恬與王翦同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幹,又共同受命整訓新軍。蒙恬對王翦視若長兄。論軍中資歷,蒙恬高王賁一輩。然王賁軍旅天賦極高,戰功顯赫,爵位軍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實上與蒙恬又是年齒相仿的同輩。舉凡軍國大政,蒙恬與王賁倒是更為合拍。更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為將門,同為秦軍砥柱,又同遭父喪;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顯然便無法與會王翦葬禮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見王賁,蒙恬永遠不會安寧。
與此同時,蒙恬還潛藏著另一個心思。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憂慮。嬴政皇帝要蒙恬試探,看看能不能借大舉反擊匈奴之戰,將王賁從無盡的哀思中拖將出來。嬴政皇帝憂心的是,以王賁的執拗專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會從此鬱鬱而終。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賦大將,皇帝是不敢想像的。為使蒙恬心無顧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囑:若王賁果有君之達觀,能夠北上,陰山之戰仍以君為統帥,王賁為副帥,不奪君多年謀劃之功。蒙恬很為皇帝這番叮囑有些不悅,坦誠地說:「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幾三十餘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爭軍功,豈能放棄滅齊一戰?只要陛下為國家計,為臣下計,蒙恬夫復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說得臉紅了,大笑一陣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沒有料到的是,蒙恬在靈棚祭奠之後與王賁會談,王賁已經麻木得無法對話了。蒙恬無論說甚,王賁都只默默點頭,喉頭哽咽著語不成聲。蒙恬無奈,最後高聲幾句道:「王賁兄,胡人三十餘萬大舉南下!你最善鐵騎奔襲之戰,又熟悉北邊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賁目光驟然一閃,喉頭卻又猛然一哽,白頭瑟瑟地搖著,終於嘶啞著聲音艱難地說話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後一程,我,我得親送他上路……」一句話未了,王賁便倒在了靈前,再也不能說話了。
不到兩個時辰,馬隊捲出了頻陽縣境。
踽踽離開美原山莊的蒙恬,心下感慨萬端。王賁沒有錯,不能在這位天賦大將最為痛心的時刻苛責於他。畢竟,王賁最後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戰場與為父做最後送行的劇烈衝突中心神崩潰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說?然則,也不能責備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來,蒙氏兄弟能如此達觀,天賦戰場奇才的王賁何以不能?而將一個酷好兵家的大將引出哀思的泥沼,還能有比大戰場更具吸引力的事麼?以蒙恬對王賁的熟悉,這位有小白起名號的將軍,最大的特質便是冷靜過人。唯其如此,王賁心境似乎又不能純粹歸結為被悲傷淹沒。誰又能說,王賁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勝匈奴,而寧願自甘迴避?否則,王賁能聽任匈奴大舉南下,而不怕終生秉持大義的老父親魂靈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無法說得清楚了。因為,任何一個發端點都充滿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確切地知道一件事:大舉擊退匈奴的重任,責無旁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無人可以替代了。於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飛馳中思緒一齊凝聚到了大河戰場。一日一夜,蒙恬馬隊便從關中飛越上郡,進入了九原。
欲明此戰,得先明此時的秦胡大勢。
戰國之世,秦、趙、燕三國在主力集中於華夏大爭的同時,俱與北方胡族長期抗衡著。一百六七十年間,總體情勢有進有退。若以對胡作戰論,燕國大將秦開平定東胡相對徹底,連續幾次大戰,一舉使東胡部族退卻千餘里,其勢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鮮,而有了燕國的樂浪郡。東胡至此潰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對胡作戰的主力,則是趙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對北胡幾次大反擊,大破長期盤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樓煩,修築長城並設置了雲中、雁門、代郡三郡。此後,北方諸胡勢力大衰,幾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變成了匈奴。所謂胡患,則成了一種泛稱。及至戰國中期,趙國主力集中對抗秦國,北方對胡之戰一直處於守勢,除李牧軍反擊匈奴大勝之外,沒有過大戰反擊。西部對胡作戰主力,自然是秦國。秦的西部對胡作戰,側重點先在西部的對夷狄之戰,中、後期則越來越偏於防禦北方的匈奴。九原駐軍的穩定化,是秦對匈奴作戰的長期化標誌。但是,直到秦一中國,秦對北方匈奴之戰主要是奉行防禦戰略,沒有過大戰反擊。
戰國後期,匈奴勢力已經大漲,遠遠超過了戰國前、中期的諸胡勢力。
其時,匈奴軍力已經全部奪取了早先被趙國控制的陰山草原,其機動掠奪能力,則已經延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說,今日山西陝西的北部,事實上已經變成了與匈奴拉鋸爭奪的地帶。大河從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繞行數百里,又復歸主流。這條分流,時人稱為北河。大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時人則稱為河南地。此時的匈奴軍力,已經越過了北河,大掠奪的範圍事實上覆蓋了整個河南地與東部的雲中郡、雁門郡、代郡、上谷郡,甚或包括了更東邊的漁陽郡。秦一統華夏之後,上述諸郡雖有郡縣官府設置,但始終處於一種戰時拉鋸狀態,並不能實現全境有效的實際控制。滅國大戰如火如荼之際,嬴政皇帝始終不動北方的蒙恬大軍,其根本之點,正在於以上郡(大體今日陝北地)北地郡(大體今日寧夏)為依托,堅守最後的防線。
所謂九原大軍,實際上一直駐紮在九原郡最南部,也就是河南地的南邊緣。
雖則如此,秦帝國一統華夏之後,嬴政皇帝與蒙恬反覆會商,還是沒有急於對匈奴大反擊。其戰略出發點,是對匈奴作戰的特殊性。蓋匈奴飛騎流動,勢若草原之雲,若不能一舉聚殲其主力大軍,則收效甚微;零打碎敲,抑或擊潰戰,結果只能是長期拉鋸;若主動出擊,則很難捕捉其主萬。唯其如此,要經大戰聚殲其生力軍,則必須等待匈奴集中兵力大舉南下的最佳戰機。久經錘煉的秦國軍事傳統,給了嬴政皇帝及其大將們超凡的毅力與耐心。嬴政皇帝與北方統帥蒙恬,以及所有的秦軍大將都確信:匈奴迅速膨脹,一定會對華夏之地發起大舉進攻,只在或遲或早而已。西部對匈奴夷狄之戰的大勝,事實上也是等待戰機的結果。而嬴政皇帝原本之所以準備不打,也是怕北匈奴主力警覺。然則,後來的事實迅速證明,驕狂的匈奴完全沒有在意西部數萬人的敗仗。在當時的頭曼單于看來,數萬人的試探之戰敗於一統強秦,再正常不過了,要一舉奪取華夏北方,只有主力大軍大舉南下!
數百年來,胡人也好,匈奴也好,與華夏族群的種種聯結一直沒有斷絕過。遠自春秋時期的攻人中原自建一國。直到後來的相互遷徙,民眾通婚,商旅往來,華夏族群與北胡族群從來沒有陌生過。其間的基本點是:華夏族群從來沒有過吞噬北胡族群的意願,始終相對自覺地秉持著和平往來的法則;而胡人族群則始終圖謀穩定地佔據華夏北部的農耕富庶之地,佔據不成,則反覆掠奪,從未滿足於商旅往來或民眾融洽相處。如此長期往來,胡人匈奴對華夏大勢從不陌生,華夏族群對匈奴大勢也照樣不陌生。頭曼單于與他的部族首領將軍大臣們很清楚:秦一中國之後,山東六國的復辟動盪很難立即根除;秦國主力大軍兩分邊陲,王翦大軍遠在南海,蒙恬大軍則遠在九原,兩支大軍相距遙遙萬里,幾乎沒有互相呼應的可能;只要一方軍情有變,大秦天下便會顯露出巨大的紕漏與軟肋。頭曼單于與部族首領們堅信,上天一定會賜給他們這個時機。
「王氏蒙氏一齊倒,上天之意啊!」頭曼單于幾乎是跳起來吼喝了一句。
「蒙恬軍三十萬,一群肥羊啊!」將軍們也狂亂地呼喊著。
間人秘密傳回的匈奴單于庭大宴上的驕狂呼喊,時時刻刻都激怒著蒙恬。在頭曼單于們看來,而今王翦死了,蒙武死了,連帶傷及的必然是王賁與蒙恬,如此四位赫赫大將一齊轟然崩塌,無疑是上天之意了。至於李信的幾萬隴西軍,擁有近五十萬兵力的匈奴單于能放在眼裡麼?在頭曼單于們看來,李信以二十萬精兵大敗於奄奄一息的楚國,此人定然不足道也;至於那個翁仲,二個勇士而已,匈奴人個個都是勇士,一個大個子勇士怕他鳥來!
蒙恬尚未抵達,九原大軍的幕府已經緊張有序地運轉起來了。
九原秦軍對匈奴作戰歷經長期謀劃,諸方準備很是充分。更有一點,基於戰時情勢多變,嬴政皇帝與蒙恬早已對九原邊軍立下規制:無論主將是否在幕府,但有軍情,立即由副將以既定方略實施作戰。此時的九原將軍,是曾經做過滅燕之戰副將的辛勝。一統帝國之後,秦軍大將除馮劫、馮去疾、章邯三人人朝從政外(王賁的太尉仍然視同軍職),其餘大將皆以其不同稟賦兩分在南北大軍。辛勝秉性沉穩,長於軍務料理,又通曉北邊地理,故被嬴政皇帝任為九原將軍,為蒙恬的副帥。一得秘密急報,辛勝立即展開了種種戰前實務:知會各郡縣官署。使老幼人口疏散;派出數十名飛騎斥候,出北河做遠端探察;整修大型軍械,檢視壕溝鹿砦與預先謀劃好的伏擊戰場等等。蒙恬歸來,立即毫無停頓地融進了這架已經高速運轉起來的軍事機器之中。
兩日之後,一個意外的驚喜使蒙恬精神陡增。
那日暮色,一支馬隊飛到,不期卻是長公子扶蘇與少府章邯。扶蘇說,是他在得知九原軍報後向父皇請戰,父皇二話沒說便允准了;章邯則是父皇親自點將,派來輔助上將軍。蒙恬心下高興,連說好好好,正當其所!在當晚的洗塵軍宴上,蒙恬立即對兩人明確了職事:扶蘇為飛騎將軍,統率五萬最精銳騎士為反擊前鋒軍,屆時專一大舉追擊匈奴;章邯仍統掌全軍大型器械,務期摧毀匈奴騎兵的第一波大衝擊。扶蘇曾在九原大軍多年,既熟悉軍情,又熟悉地理,用不著細加叮囑。章邯稍有不同,長期為秦軍大型器械將軍,通於製作又精於戰陣,正是九原大軍最為急需的一個要緊人物。然則,章邯卻因為做了幾年少府,對九原大軍的大型器械的特異性相對生疏。為此,蒙恬備細做了一番交代。
多年以來,蒙恬非但精細地揣摩了當年李牧戰勝匈奴的戰法,而且精細地揣摩了白起王翦王賁的種種成功戰法,同時結合秦軍優勢,謀劃出了對匈奴作戰的基本方略:首戰以重制輕,反擊以快制快。兩個基本點中,首戰乃大舉殲敵之要害環節,是故最為重要。所謂以重制輕,其實際所指,是以秦軍器械精良之優勢,在最初的防禦戰中最大限度地殺傷匈奴軍主力。因為,只有在此時,匈奴騎兵的衝殺是最為無所顧忌的;一旦進入追擊戰,則敵軍全力逃亡,聚殲殺傷則會大為減少。秦軍防禦戰的軸心,是五萬餘架大型機發連弩,外加拋石機、猛火油、滾木礌石、塞門刀車等等配備。為最為充分地利用這些匈奴人無法製造的大型兵器,蒙恬早早勘選了幾處特定地點,在這些地點秘密開掘了巨大的山洞與隱蔽極好的壕溝鹿砦,隱藏了數量不等的大型連弩。所謂特定地點,便是匈奴騎兵無論是進還是出,都必須經過的幾個山口。所有這些山洞壕溝鹿砦,都是在匈奴部族每年深秋撤離草原後從容發掘的,又經多年反覆修葺改進,其堅固隱蔽已經大大超出了當年李牧的藏軍谷與藏軍洞。蒙恬交給章邯的使命,是立即熟悉所有的大型器械分佈點,將其調配到最具殺傷功效的配合境地。
「上將軍毋憂!章邯久未戰陣,早憋悶死了!」
「扶蘇亦同!決教匈奴單于知道,秦軍飛騎比他更快!」
兩員生力大將龍虎軒昂,蒙恬辛勝不禁舒心地大笑起來。
秋風初起的時節,匈奴人大舉南下了。
頭曼單于雄心勃勃。這次南下,不是每年必有的尋常大掠,不是搶得些許牛羊人口財貨後便回到狼居胥山大草原。這次是攻佔,是要一舉越過陰山,越過北河,穩定佔據河南地,如同當年的中山國一樣,在華夏北邊立國稱王,再圖進軍中國腹心。唯其如此,匈奴諸部舉族出動,人馬牛羊汪洋如海,在廣袤的藍天下無邊無際地湧動著。因舉族舉國出動,匈奴人馬分作了三大部:第一波是前鋒騎兵,由全部五十餘萬精壯男子構成,各部族首領親自任本族大將,全部前軍則由兩位單于庭大將軍統率;第二波,是頭曼單于庭及其親自統率的單于部族,有單獨的兩萬飛騎護衛,其餘是二十餘萬單于族男女人口並龐大的財貨牛馬車隊;第三波是其餘各部族人口與牛羊馬群,由各部族不能參戰的族領統率,相互照應行進。
這次進軍,實際是匈奴大舉南遷。因其不僅僅是騎士,頭曼單于定下了嚴厲的進軍令:進入陰山之前從容行進,日行六十里一宿;抵達陰山之後,單于庭部族並第三波非戰人口,全部在陰山北麓結營駐紮;前軍主力歇息三日,全力飛越陰山南麓大草原進逼北河;主力大軍抵達北河之日,頭曼單于親率兩萬護衛飛騎後續進發,一舉進佔河南地;戰勝秦軍並單于庭立定之後,全部人口進入陰山南麓草原與北河、河南地,重新劃分放牧領地。
如此歷經月餘,匈奴諸部終於抵達陰山北麓。
當晚,頭曼單于在草原月光下大行聚酒,預先慶賀戰勝之功。篝火營帳連綿天際,直與天邊星月融成了一片。歌聲吼聲牛羊馬嘶聲,激盪瀰漫了碧藍穹廬下的青青草原。數十萬匈奴騎士們,快樂的匈奴男女們,盡情地瘋狂地痛飲著馬奶子酒,撕扯著血珠飛濺的半生烤羊,吶喊著歌舞著直到月明星稀。夜半狂歡最高·潮時分。
頭曼單于登上了一輛高高的馬車徐徐馳過一片片營地,不斷地反覆地高喊著一句吉祥的戰勝頌詞:「陰山河南地,儘是我草原——」隨著單于馬車飛過,「陰山河南地,儘是我草原」的吼聲淹沒了廣袤的陰山,瀰漫了遼闊的草原。
三日之後,匈奴主戰騎兵分三路南下了。
匈奴三路是:西路軍十萬,從北河西段南下,側擊秦軍左翼;中路軍三十萬,從正面進逼九原軍幕府所在地之主力秦軍;東路軍十萬,則對雲中郡發動大掠,以補充後續人口之糧草給養。因匈奴騎士隨身攜帶馬奶子乾肉,故喜好長驅直人直接作戰,而不習慣大軍從容進至戰地,紮營整修後再戰。是故,這日殘月尚在中天,匈奴飛騎便颶風般捲過陰山南麓,從無比開闊的陰山草原壓向了大河地帶。匈奴飛騎抵達河南地秦軍營壘之前時,堪堪正是午後斜陽時分。
此時的秦軍防地,北距大河尚有三百餘里,正在河南地的最南端。蒙恬之所以長期在此駐軍,而沒有趁匈奴每年北撤之時佔據整個河南地,本意正在於給匈奴以秦軍無力奪取河南地之假象,實則以河南地的連綿山地作為縱深誘敵聚殲的戰場。
此地正當要害,正好卡住了匈奴人繼續南下的一大片山地的三道山口。要南下,非過此山不能;要拔除秦軍,也非此山無以作戰。匈奴人多年屢屢深入劫掠,對秦軍營地也頗是熟悉。往年不來尋戰秦軍主力,在於匈奴人並未立定佔據河南地之心,大掠一番即行回撤。而秦軍則是固守營地,全然一副只要彼不過我防區我便不理之態勢。故此,兩軍從未在河南地的秦軍主力所在地發生過大戰。今日不同,匈奴軍決意佔據河南地以經營根本,是故西中兩路四十萬大軍心無旁騖,一過大河便茫茫洪水般壓向秦軍左翼與正面山地。
崇信搏殺而不大講究戰法的匈奴人很是直接,中路進逼的三十萬大軍分作三股,每路十萬各攻一道山口。隨著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這片東西綿延數十里的山地頓時鼎沸了。蒙恬親自鎮守的中央山口最為寬闊,可以並行十多輛馬車,其地勢也相對平緩,外表看去並不如何易守難攻。更為奇異的是,山前開闊處並無據險防守最為必要的壕溝鹿砦,騎兵飛馬完全可直接抵達山口。當匈奴飛騎漫山遍野展開壓來的時候,秦軍山地除了獵獵整肅的一片片旗幟長矛與諸多遠處無法辨認的器物,整個山地都靜悄悄一無聲息。便在匈奴騎兵洪水般捲到山前五六百步1的時候,秦軍山地驟然戰鼓雷鳴山崩地裂……
一場亙古未見的酷烈大戰驟然爆發了。
秦軍旗幟驟然撤去,山口兩邊各自三層成梯次排列的大型連發弩機萬箭齊射,一齊向山口前的中央地帶傾瀉。連弩兩邊則是無盡的飛石雨與滾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嘯著連天砸向山口兩邊的飛騎。秦軍的弩機連發大箭舉世罕有其匹,射遠達八百步之外,每支長箭粗如兒臂長約丈餘,箭頭幾若長矛。便是尋常城門也經不得片刻齊射。此時弩機大箭狂飛呼嘯,每箭幾乎都能洞穿或打倒幾名匈奴騎士。更兼兩邊步軍以單兵弩機射出的萬千火箭,帶著呼嘯飛舞的猛火油烈焰飛入匈奴騎兵群,遍地秋草烈火大起,匈奴騎士的皮衣皮甲立即成為最好的助燃之物,一時烈火騰騰鮮血飛濺人仰馬翻,整個山地草原頓時陷入了一片火海……
匈奴人大為憤怒,呼嘯連天輪番衝殺。沒有絲毫的畏懼退縮。然則秦軍更是久經儲備,大軍並未殺出,只長大箭鏃與種種飛石如連天暴雨傾瀉著,似乎無窮無盡決無休止。縱然連番衝殺山呼海嘯,匈奴騎兵群始終不能越過山地前數百步的射殺地帶。堪堪一個多時辰過去,秦軍山地巋然不動,匈奴騎兵群眼前卻已經是戰馬騎士屍骨層疊,倒是大見障礙,要想再次大舉衝殺都很難了。眼見碩大的太陽已經枕上了山尖,兩名單于庭大將止住了嗷嗷吼叫的各部族頭領,下令立即回撤陰山。
夜半時分,恨聲連天的匈奴主力回撤到陰山中部草原,恰與南來的頭曼單于會合。未過片時,其餘兩路也相繼撤回。頭曼單于立即聚來大將彙集軍情,才知三路人馬無一例外地鎩羽而回,其遭遇也一模一樣,都是被秦軍的箭雨風暴狙擊在了山口要道。死傷慘重。各部大體稟報歸總,戰死騎士竟在八萬之多,輕傷重傷難以計數。也就是說,五十萬大軍在第一日便有一半人馬喪失了戰力,而秦軍卻連營地都沒有出來。
「氣煞老夫也!」頭曼單于捶胸頓足,一時沒有了主意。
大將們紛紛請戰,主張明日改變戰法,飛騎迂迴奔襲秦軍後路。單于庭的統兵大將立即反對道:「我五十萬人馬連秦軍一個山口也沒能撕開,連雲中郡大掠都被擋在了山外,秦軍顯然有備,此戰不能再打!」紛紜爭論嚷嚷不休,進退兩難的頭曼單于終於決斷:撤回陰山北麓整修旬日,探清秦軍情勢後再戰。正在此時,游騎斥候緊急飛報:秦軍騎兵大舉反擊,正從北河大舉向北殺來!頭曼單于怒火中燒,大吼下令:「蒙恬秦軍竟敢與老夫飛騎搏殺,好!正中我下懷!能戰者全體上馬,老夫兩萬精銳飛騎前鋒衝殺,殺光秦軍——」
喝令之間,頭曼單于飛身上馬。親率北撤大軍颶風般向南殺來。
卻說統帥蒙恬的連環部署。九原秦軍的強弩防禦步軍。總數不到十萬。匈奴騎兵群一退卻,強弩步軍立即換乘快馬,從事先勘定的秘密路徑分頭進入陰山地帶的預設壁壘。與此同時,二十萬埋伏在北河草原山巒河谷的飛騎,分作左中右三路,同時迂迴包抄匈奴騎兵的陰山集結地。左(西)路,是從北河出發的扶蘇部五萬飛騎;中(南)路,是從幕府營地出發的蒙恬部十萬主力,右(東)路是從雲中郡出發的辛勝部五萬飛騎。蒙恬預定的戰法是:河南地首戰之後匈奴若退,則秦軍飛騎立即出動,一鼓作氣追殺。不使匈奴主力大軍脫身;辛勝軍與蒙恬的主力軍合擊追殺匈奴主力大軍。扶蘇軍則以追殺頭曼單于的單于庭精銳飛騎為使命,可臨機決斷戰法。首戰防禦,一切皆如所料,全軍立即依照預定部署奮然北進。匈奴斥候游騎發現的秦軍,正是大舉越過河南地向陰山草原正面進逼的蒙恬主力。向南殺來的匈奴大軍與向北殺來的帝國大軍,驟然碰撞在陰山南部草原。藍天明月之下,數十萬飛騎如無邊海浪瀰漫草原,呼嘯著展開了真正的輕騎搏殺。蒙恬對秦軍將士的預先軍令。竟然是嬴政皇帝與他的兩句話:「老秦人是馬背部族,飛騎鼻祖!一定要殺出威風,教匈奴人知道釘子是鐵打的!」此令粗豪簡潔響亮上口,一經傳下立即成為秦軍飛騎的戰地軍誓,遍地吼得嗷嗷叫。秦軍騎士一路北上,這道軍令被無盡的怒吼迅速簡化為三句話:「馬背部族!飛騎鼻祖!釘子是鐵打的!」
每次吼一句,輪番吼來,聲震草原,大見威風。
兩軍無邊展開,一邊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邊是深色皮甲黑濛濛,毫不費力辨認得清清楚楚。大對夜戰路子,更對兩邊騎士的簡潔秉性。秦軍騎士多為滅國大戰之主力,久經錘煉,對酷烈搏殺如家常便飯,更兼一班老秦將士聞戰則喜的老傳統,飛揚呼喝全無生死畏懼,立即以萬人將軍為大區,分作十數個巨大的戰團各自楔入了白色海洋。秦軍此時的兵力是不足二十萬,而匈奴騎兵群是三十餘萬,分區楔入包圍分割,正是蒙恬預定的戰法:敵軍多於我軍時,以楔入之法實施斬首戰!斬首記功乃是秦軍老傳統,然自滅國大戰開始,秦軍威勢日盛,敵軍動輒一擊即潰,真正的搏殺斬首大戰已經很少了。今日對手儘是驕狂不可一世的飛騎,原本便驕傲無比的秦軍,被那馬背部族飛騎鼻祖的誓言激發得更是熱血沸騰殺氣貫頂,分明數量少,卻更為勇猛,排山倒海一無懼色地分做條條巨龍,將白茫茫海洋攪成了無數個巨大的漩渦。
秦軍騎兵的基本陣形,仍是白起開創的三騎陣。一個百夫長率三十三個三騎錐,便是一個威力巨大的獨立搏殺群。而匈奴騎兵則仍然是千百年幾乎不變的原始野戰之法:部族軍為最大群落,之外基本便是各自搏殺,百人長千夫長乃至萬軍大將,一旦陷入混戰,立即無法控制全軍。因此,饒是匈奴騎兵眾多,還是被秦軍一塊塊撕裂,一塊塊吞噬。更有一點,匈奴騎兵白日尚未真正搏殺便遭重創,南來大軍人與馬十之六七都有輕傷,不是胳膊腿傷痛無力,便是某處疼痛難忍;雖說奮然搏殺中忘乎所以,吃力處畢竟依然吃力,往往不是戰刀砍殺滯澀,便是戰馬轉動不靈,與未經搏殺的帝國生力軍相比,幾個回合便立見下風。
秦軍更有一長,這便是兵器。匈奴是胡人彎刀,秦軍是闊身長劍,形制各有所長。秦軍兵器優勢在材質優良,在製造精細。其時,中原冶煉技術比匈奴高出許多,秦軍鐵劍俱以摻有各種合金成分的精鐵鍛鑄,其硬度彈性均大於胡人彎刀。戰場千軍萬馬大搏殺,刀劍互砍遠遠多於真正殺人的一擊。而一旦互砍,比拚的首先是兵器的硬度與彈性,硬度不夠容易缺口甚或被砍斷,彈性不夠則容易折斷。秦軍兵器製作之精嚴,堪稱天下無雙,一口長劍至少可保一戰不毀。而且,秦軍騎士還以軍法規定,每人一長一短兩口劍、一張弓,以防萬一兵器有失。而匈奴畢竟鐵料銅料相對稀缺,戰刀大多是人手一口,但有閃失便無可替換。凡此等等對比之下,不到一個時辰,匈奴騎兵群便漸漸顯出了劣勢,而天色也已經漸漸顯出了晨曦……
正在此時,西北方向殺聲大起,一股黑色洪流如怒潮破岸,洶湧直逼匈奴騎兵群中央的頭曼單于大旗。匈奴大軍立見混亂,一片呼喝聲大起,紛紛大叫單于退兵。
這支生力軍,正是扶蘇的五萬精銳飛騎。
白日大戰之際,扶蘇所部隱藏在北河北岸的河谷地帶。一得匈奴人回撤消息,扶蘇立即率部在夜色中從西北大迂迴向東北疾進。扶蘇很熟悉陰山大草原地理,本意是要在中途截殺正在南進的頭曼單于。不料趕赴陰山中部草原之時,頭曼單于已經與北撤主力會合。扶蘇部便隱蔽在了一片山地之後,欲待匈奴人分部北歸時專一咬定頭曼單于。堪堪等得小半個時辰,卻聞殺聲大起,匈奴軍全部返身殺回了南部草原。扶蘇深知秦軍戰力正在最旺盛時期,必能頂住匈奴衝殺,不必急於從後追殺,故有意後於匈奴軍大半個時辰,方才南進。所以如此,在於扶蘇要留下堵截追殺頭曼單于的必要距離。對于飛雲流動的大規模騎兵群,貼得太緊往往容易使其在混亂中脫身。然則,扶蘇又不能使頭曼單于真正成為匈奴騎兵群的軸心,必須在要害時刻攪亂匈奴人的軸心。及至尾追到南部草原戰場,晨曦中眼見匈奴軍顯出了混亂,扶蘇立即決意趁勢一擊,迫使匈奴人真正潰退。是故一發動衝殺,扶蘇部便全力衝向已經能清楚看見大旗的頭曼單于的護衛飛騎。
頭曼單于正在混戰搏殺中思謀是否退兵,突見一支生力軍從側後大舉殺來,又見自家人馬亂紛紛吼叫已經生出畏懼之心,立即喝令退兵。大草原之上面臨同樣飛騎的敵手,一旦退兵便得放馬飛馳,否則會被敵軍緊緊咬住追殺,有可能全軍覆滅。而一旦放馬逃命,則必然漫山遍野陣形大亂,根本不能整體呼應。此時的匈奴人,正好遭遇了這種騎兵作戰最為狼狽的境況,兵敗如山倒,遍野大逃亡。秦軍飛騎則根本不需要主將軍令,立即聚成了一股股黑色洪流,遙遙從兩翼展開包抄追殺。扶蘇的五萬飛騎衝殺在最前端,分成五股大肆展開:左右兩翼各一萬,圈定單于部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兩路則如巨大的鐵鉗張開,死死咬定那支大旗馬隊追殺不放;另有一萬騎士,則左右前後策應,隨時馳援各方。
此時正逢秋陽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草原蒼蒼人馬茫茫,黑色秦軍如風暴席捲陰山,白色匈奴則如被撕碎的雲團漫天飄飛身不由己。如此數十萬騎兵群的大規模追殺,在整個草原戰史上都是空前絕後的。
列位看官可以聽聽歷史的聲音——。
《史記·蒙恬列傳》云:「是時,蒙恬威震匈奴。」《鹽鐵論·伐功》云:「蒙公為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漢書·匈奴傳》云:「……頭曼不勝秦,北徙十有餘年。」《漢書·韓安國傳》云:「蒙恬為秦侵胡,辟數千里……匈奴不敢飲馬於河,置烽燧,然後敢牧馬。」
這是公元前215年初秋的故事。
深秋時節,嬴政皇帝在遍野歡呼中抵達陰山草原。
此時,三十萬秦軍已經全部越過了河南地,在北河之外的連綿山地築成了新的基地大營。一個多月的大追殺,匈奴諸部族殘餘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自北海(今貝加爾湖)以南,數千里沒有了胡馬蹤跡。狼居胥山(今烏蘭巴托地帶)的匈奴單于庭,也只有倉促逃走所留下的一道道越冬火牆的廢墟了。九原雲中雁門代郡的牧民們歡天喜地地大舉北上,全然不顧深秋衰草,一反時令地在陰山南北處處紮下帳篷,燃起了晝夜不息的篝火,歌舞賽馬摔跤等等慶賀狂歡連篇累牘不一而足。農人商旅也欣欣然北上。漫遊在傳說中的陰山大草原之上,品味一番「天似穹廬,籠罩四野」的神韻,徜徉在牧人狂歡的海洋裡。那一日,聞得皇帝陛下要親臨陰山,整個大草原驟然歡騰了起來,萬歲呼喊聲聞於天,所有商旅馬隊的酒都賣得一乾二淨了。
秦軍營地更是前所未有的振奮歡騰。
嬴政皇帝帶來了百餘車御酒,舉行了盛大的犒軍典禮。史無前例的,每個百人隊賞賜了三壇御酒。在歷來大軍犒賞中,王酒之於士兵大多都是象徵性的,能幹人隊得一壇王酒和水而飲,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即或當年滅趙那樣的慶賀,也同樣是千人一壇王酒。今日皇帝千里北上,竟能使百人而得三壇御酒,其賞賜規格顯然大大高於滅國大戰,將士們的驚喜情不自禁地爆發了。入夜犒軍大典,三十萬將士人手一支火把,在大草原連綿排開,直如漫天星辰。雲車上的蒙恬高呼一聲分酒,片刻之間,每人面前的大陶碗裡居然都有了八九成滿的一碗真正的御酒。對於士兵們來說,這是不可想像的巨大榮耀。獵獵火把之下,所有的將士都舉著陶碗淚水盈眶了。隨著蒙恬的又一聲高呼,將士們全體舉碗痛飲,而後驟然爆發了一聲震盪整個陰山草原的皇帝萬歲的吶喊,四野民眾隨之齊聲吶喊,皇帝萬歲的聲浪鋪天蓋地地瀰漫了整個大草原。
聲浪漸漸平息之後,嬴政皇帝的聲音在高高雲車上迴盪起來:「將士們,臣民們,朕今犒軍,賞格高於滅國大戰!因由何在?只在一處:剪滅六國者,平定華夏內爭也!驅除匈奴者,平定華夏外患也!生存危亡,外患之危大於內爭之危!華夏文明要萬世千秋,便得深徹根除外患!否則,華夏族群便有滅頂之災!華夏族群便永遠不得安寧!唯其如此,大秦非但要驅除匈奴於千里之外,還要修一道長城,將外患永遠地隔離華夏文明之外!」
「修長城——」整個陰山草原都在震盪。
「皇帝萬歲!長城萬歲——!」萬千軍民都在吶喊。
那一夜的景象,長久地烙印在了邊地民眾的記憶裡。多年以後,西漢初立而匈奴再度南下,紛紛南逃的陰山牧民們每每想起秦時的輝煌與榮耀,無一人不是萬般感慨:「還是人家老秦厲害!殺匈奴如猛虎驅羊,就連犒軍酒也是三十萬人一聲吼!始皇帝一說修長城,嘖嘖嘖!是軍是民都嗷嗷叫,老秦了得也!」
次日,嬴政皇帝在幕府備細聽取了蒙恬扶蘇辛勝章邯四人的軍情稟報。扶蘇很為沒有捕獲頭曼單于而愧悔,向皇帝自請處罰。嬴政皇帝看了看急於為扶蘇辯解的蒙恬三人,破例地擺擺手呵呵笑道:「算了算了,功過相抵。真要處罰,只怕我要費牛勁也。」蒙恬三人不禁一齊笑了起來。歸總軍情之後,君臣議定了五件大事:
第一件,明年再次追殺匈奴,徹底平定陰山以北;第二件,立即籌劃修建長城,以為永久屏障;第三件,實設邊地郡縣,將北河與陰山邊地統一設縣管轄(後實際設二十四縣);第四件,向北河遷徙數十萬成軍人口,一則修長城,二則倣傚南海郡秦軍長久定居戍邊。後來,遷徙北河的數十萬成軍人口定居北邊,鎮撫千里,稱為「新秦」之地;第五件,加緊修築九原直道,以保障糧秣輸送。
諸事議定,嬴政皇帝在當夜與蒙恬密談了許久。
嬴政皇帝先告知蒙恬,兩位老將軍的葬禮都以國喪大禮舉行了。王翦葬於美原山莊,蒙武葬於北阪山塬,都是他親自護靈下葬的,蒙毅也日夜跟隨著忙碌。蒙恬眼含淚光,默默地對皇帝深深一躬,便不再就父親喪事說一句話了。蒙恬清楚地知道,皇帝必然有更為要緊的大事要說。默然一陣。嬴政皇帝對蒙恬說起了一件異事。在蒙恬北上之後,他想看看大喪之際的咸陽民情,一日晚上帶著四名衛士出了皇城,走進了咸陽街市,後來又出了咸陽東門,漫步到了蘭池宮外。便在宮外那段林蔭大道的陰影中,突然躥出了兩名劍術極高的刺客。那夜他沒有帶劍,若非一步滑倒跌人樹後,那飛來兩劍定然刺中要害了。四名衛士飛步趕來,那兩名刺客卻死戰不退,若非用了弓箭,四名衛士未必殺得了兩名刺客。當夜,咸陽令立即在關中大肆搜捕捉拿刺客餘黨,分明是疑犯多多,一連大索二十日,卻一個也沒有捕獲。
「有此等事?」蒙恬大是驚愕。
「此次之險,過於荊軻行刺……荊軻一支匕首,此次兩口長劍。」
「劍鋒淬毒?」
「正是。」
「蘭池宮靠近尚商坊,必是山東六國老世族所為!」
「大體不差。」嬴政皇帝點頭道,「教人疑慮者是,當年荊軻行刺,秘密預謀何其久也!如何山東老世族業已失國,竟能在短短時日內,籌劃得如此縝密之行刺?」
「更有要害處!」蒙恬見事極快,「刺客何以能如此準確地得知陛下行蹤?」
嬴政皇帝默然了。望著幕府外隱隱游動的甲士,望著甲士身後藍幽幽的夜空,嬴政皇帝很長時間沒有說話。蒙恬正欲開口,皇帝卻擺了擺手低聲道:「還有一件更大的黑幕。」蒙恬驀然一驚,頓時打住了衝到口邊的話語。嬴政皇帝說:「扶蘇與張蒼的南下密查,揭開了一道教人驚心動魄的黑幕。扶蘇雖然沒來得及稟報便北上了,但鄭國與張蒼深覺此事重大,還是在蘭池刺客事件之後全盤秘密奏報了。」皇帝緩緩地說著,臉色從未有過的陰沉可怕。及至說完,素來鎮靜從容的蒙恬連手心也出汗了。
「此乃國本之危,陛下可有對策?」
「你且先說,何以應對?」
「老世族害國害民,必得放開手腳大力整肅!」
「是也,是也。」嬴政皇帝緩緩點頭,緩緩說著,「顯而易見,我等君臣,既往還是將山東六國老世族小覷了。朕沒有料到,六國老世族能有如此險惡之密謀,能有如此舉事之實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更有甚者,朕沒有料到,老世族竟能搜刮自家老封地民眾之田產。其狠其黑,莫此為甚!『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朕一想起張蒼的這句話,每每都是心驚肉跳。蒙恬兄,復辟勢力向老秦人宣戰了……」
「陛下!再打他一場定國之戰!捨此無他途。」
「說得好!立國之後,再打他一場定國之戰!」
君臣兩人的笑聲迴盪在穹廬般的幕府,迴盪在大草原金色的黎明——
註釋:
1秦六尺為步,秦尺大約今日八寸餘,五六百步大體折合今八百餘米到一千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