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二節 驚蟄大朝 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宣戰

  多雪的冬天,大咸陽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國都城,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寧靜。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沒有任何禮儀慶典舉行,甚或連「立冬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於北郊」的迎冬大禮都沒有了,隆冬時節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1也沒有官府宣示了。總歸是,舉凡都城國人最為熟悉,甚至已經化成了程式習俗一部分的一切尋常動靜都沒有了,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帝國回到了遠古之世一般。然則,越是靜謐越是無事,國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奮多事,果然如此沉寂,豈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慮也就如紛紛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閭間、在酒肆商舖間、在學館士吏間飄散開來,反覆往來,漸漸地也就聚成了幾種議論主流。

  一種最驚心動魄的說法是:今歲冬月,彗星出於西方,主來年大凶!另一種說法則頗見欣欣然:燕人方士盧生人海為皇帝尋求仙藥,今歲歸來,獻給皇帝的卻是一方刻著遠古文字的怪石,經高人辨認,遠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議的預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為匈奴,皇帝正是為此北上,命蒙恬北擊匈奴大勝,這個咒已經破了!還有一種說法則大是憂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陽武博浪沙遇大鐵椎刺殺2,今歲又在蘭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東六國老世族作祟;兩次卻都沒有拿獲刺客,當此之時,不定又要來一次逐客令,將山東人氏趕出關中哩!山東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卻流傳著另外一種更具眉目的說法:入冬以來,皇帝已經秘密舉行了三次重臣小朝會,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徹夜燈火,連博士學宮都在日夜忙碌,長公子扶蘇也已經從北河趕回了咸陽,凡此等等跡象,來年必有大事無疑!種種消息議論紛紜流播,大咸陽的沉寂中雪藏著一種難言的騷動,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個人的心頭。

  終於,冬盡之時一道詔書傳遍了朝野:開春驚蟄之日,皇帝將行大朝會。

  大咸陽雖則鬆了一口氣,然終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這春季大朝會的日子。開春朝會固然尋常,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程式而已,然詔書明定為驚蟄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時,《呂氏春秋》已經在天下廣為傳播,人們對月令時令與國事大政的種種神秘關聯已經大體清楚。而在《呂氏春秋》問世之前,基於天人感應的國事運行程式,還是一種深藏於天子主城與上層官府的頗為神秘的治道學問,尋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呂氏春秋》以月令時令論國事,向天下昭示了自佔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諸侯的基本國事動作成為大白於天下的可以預知的程式,誠一大進步也。儘管世事滄桑治道變遷,然其根基傳統畢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依據《呂氏春秋》以及種種在民間積澱日久的天人學問,人們很清楚驚蟄之日的特異含義。

  蟄者,冬眠之百蟲也。驚蟄者,雷聲驚醒冬眠百蟲也。自立春開始,驚蟄是第三個節氣,大體在每年二月初的三兩日,後世民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的便是驚蟄節氣。《呂氏春秋·仲春紀》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鹹動,開戶始出……無作大事,以妨農功。」也就是說,自古以來,二月之內除了傳統認定的「安萌芽,養幼少,存諸孤,省囹圄,止獄訟」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諱「做大事」的。就其時盛行的天人感應學說而言,若政令違背時令,則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則其國大水,寒氣總至,寇戎來征;仲春行冬令,則陽氣不勝,麥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則國乃大旱,暖氣早來,蟲螟為害。」也正是因了這種種已知的禁忌與程式,人們雖則不安,卻還是認定:驚蟄大朝不會有國政大舉,更不會有大凶之政。

  然則,驚蟄之日當真炸響了一聲撼動天地的驚雷,天下失色了。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日接到郎中令蒙毅書文知會:午時開朝,皇帝將大宴群臣,應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這也是秦政儉樸的老傳統,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會,事先一律將衣食安置明告,以免種種重疊浪費。官員們一得書文便知行止,紛紛在午時之前不用午膳便驅車進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預定程式是:大宴之後行朝會,丞相李斯稟報政事,各官署稟報疑難待決之事,皇帝訓政。因了沒有任何例外,與朝官員們在市井議論中被浸泡得重重陰影的一顆心終於明朗了起來。

  誰也沒有料到,驚蟄雷聲因博士僕射周青臣的一番頌辭而爆發。

  舉凡大朝,博士學宮七十二博士無分爵位高低,從來都是全數參加。在老秦國臣子眼中,這是秦國自來的敬賢傳統,名士不論爵,該當。無論博士們說了多少在帝國老臣們看來大而無當的空話,舉朝對博士與聞朝會都一無異議。而博士們則更以為理所當然,博士掌通古今,豈有大政不經博士與聞論辯之理?是故,博士們每次都是氣宇軒昂,想說甚說甚,從無任何顧忌。今日大宴一開始,博士們驚訝地發現,皇帝驟然衰老了,鬚髮灰白而面色沉鬱,一時便相互顧盼議論紛紛。

  博士僕射周青臣執掌博士宮事務,與皇城及各官署來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為深切瞭解秦政及帝國君臣辛勞的一個,今日眼見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幾次目光示意博士區首座的文通君孔鮒,很是指望這個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請人咸陽統掌天下文學之事的孔子後裔與儒家首領,能夠代博士們說得一席話,對皇帝有些許撫慰。可孔鮒卻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聽見任何議論。周青臣有些難堪,也有些憤然。他雖是雜家之士,也素來敬重儒家,然卻始終不明白以人倫之學為根本的儒家名士,為何在一些處人關節點上如此冷漠?譬如這個孔鮒,自進入博士宮掌事,從來對其餘諸子門派視若不見,終日只與一群儒家博士議政論學,還當真有些視天下如同無物的沒來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博士早有議論,都說儒家若當真統帥天下文學,諸子定然休矣!雖則如此,周青臣卻從來沒有捲進非儒議論之中,更沒有與孔鮒儒家群有意疏遠,當然更不會以自己的學宮權力刁難儒家。全部根基只在一點: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對私鬥內耗更是深惡痛絕且制裁嚴厲,自亂法度只會自家身敗名裂。然則,今日周青臣卻不能忍受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逕自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陛下,臣有話說。」

  「好。說。」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

  「啟奏陛下,」周青臣聲音清朗,大殿中每個人都抬起了頭,「臣聞冬來朝野多有議論,言秦政之種種弊端,以星象預言秦政之艱危。臣以為。此皆大謬之言也!往昔之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明聖,平定海內,驅除匈奴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以來,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當有定心,無須為些許紛擾而累及其身也!」

  「好!為僕射之言,朕痛飲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大臣們為周青臣坦誠所動,舉殿歡呼了一聲:「博士僕射萬歲!」

  「周青臣公然面諛,何其大謬也!」一聲指斥,舉殿愕然了。博士淳於越霍然離座,直指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諛皇帝,蠱惑天下,此大謬之論也!」淳於越昂昂然指斥之後,又立即轉身對皇帝御座遙遙一拱手,「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歸王道,卻面諛陛下,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也!」

  一言落點,舉殿嘩然。淳於越僅僅指斥周青臣還則罷了,畢竟,博士們的相互攻訐也是帝國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則,此時距郡縣制推行已有八年,淳於越卻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牽涉出郡縣制與諸侯制之爭,且又將自己在博士宮說過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再次在大朝會喊將出來,若非偶然,則必有深意,這個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為?一時間議論紛紛,大殿中充滿了騷動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肅靜了下來。

  「既有爭端,適逢朝會,議之可也。」

  嬴政皇帝話音落點,大殿中立即哄嗡起來。身為大臣誰都清楚,皇帝的議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們如市井議論一般說說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議之」。也就是說,可以再次論爭郡縣制是否當行。這不是分明在說,郡縣制也可能再度改變麼?

  如此重大之跡象,誰能不心驚肉跳?整個大殿立即三五聚頭紛紛顧盼議論起來,相互探詢究竟該如何說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諛過甚,臣等以為當治不忠之罪!」

  一群博士首先發難,鋒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賈挺身而出高聲道:「陛下既下群臣議之,則周青臣所言,自當以一端政見待之,何以論罪哉!再說,秦法論行不論心,例無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爾等不知法為何物,如何便能虛妄羅織罪名!」一番話義正詞嚴慷慨激昂,熟悉秦法的大臣們也無不紛紛點頭,博士們頓時沒了聲息。

  淳於越大是難堪,「非忠臣」之說原是自家喊出,卻被素來開口在後的這個執法大臣批駁得體無完膚,頓時氣咻咻難耐。看看文通君孔鮒還是正襟危坐無動於衷,淳於越一拱手高聲道:「臣與二十三博士具名上書,再請終止郡縣制,傚法夏商週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諸侯。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臣等附議!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二十餘名博士齊聲高呼,其勢洶洶然,大殿驟然震驚而沉寂了。帝國官員們的最大困惑是,這群博士在八年之後兀自咬定郡縣制不放,背後究有何等勢力?否則,縱然名士為官,焉能如此目無法度,敢於以如此強橫之辭攻訐既定國政?

  「淳於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蒼老的聲音依然透著名家名士的犀利氣勢,「就今日之論,淳於越明是為皇帝叫屈,實則為諸侯制張目!大秦郡縣制業已推行八年,『華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無不康寧。爾等突兀攻訐,究竟意欲何為?山東老世族洶洶復辟,爾等則洶洶主張諸侯制,豈非沆瀣一氣哉?」

  「此言過甚!」淳於越面色通紅,憤然高聲道,「山東六國老世族,大多已經遷入咸陽,淪為尋常民戶,如何復辟耶?大人誅心之論,大為不當!」

  「誅心之論!大為不當!」博士群齊聲一喝。

  「世族復辟,誰雲誅心?」一個冰冷明朗的聲音突然插入。

  大臣們又是一驚,歷來不問政的長公子扶蘇站起來了。幾乎同時,甬道走來了肥自如瓠的張蒼,抱著一隻大銅箱放到扶蘇案前,昂然肅立著不說話。扶蘇拍了拍銅箱高聲道:「老世族要復辟,此乃鐵證也!列位該當知道,近年土地兼併之風日見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諺云: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殊為痛心!去歲,曾有十餘博士上奏皇帝,請徹查大臣與郡縣官吏侵佔田產事,以解民倒懸。期間,適逢扶蘇受命職司田畝改制,遂會同御史大夫府並治粟內史府秘密查勘。月餘之期,扶蘇與御史張蒼秘密查勘了陳郡泗水郡。這隻大箱,便裝著兩郡田產兼併之黑幕!張蒼,打開銅箱,給大人們說說吞田憑據。」

  「是。」張蒼一點頭掀開了箱蓋,兩手掬出一捧寬大的竹簡高聲道,「此箱竹簡,已然經過御史大夫府與廷尉府合署勘驗,登錄在案。今日為陳情於朝會,如數借出。此箱竹簡非竹簡,全數是田產密契!合計買賣六十九宗,全部是低價吞併良田。買主全然一家,彭城項氏。賣田者,全數是當年項氏封地之民戶。」張蒼嘩啦放下一捧竹簡,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極其簡約,兩行字:『民某某,自賣田產若干畝於項氏,某某以傭耕之身為名義田主,不告官,不悔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據查,項氏後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吞併田產,業已達四十萬畝之多。」

  「泗水郡是楚國項氏,陳郡是韓國張氏。」扶蘇高聲接道,「陳郡陽城,有民戶陳勝者,遭張氏公子張良刺客威逼,賣盡全數田產二百餘畝,父母家人不堪貧困而死,陳勝則為人傭耕而無力成婚立家,實同鰥夫,輒生為盜之心!」扶蘇從張蒼手中接過一隻黑乎乎的皮袋打開,抽出了一支寬大的竹板,「諸位大人請看:這是陳勝賣田密契,末端一幅血畫!畫的甚?一劍刺一冠!冠為何物?便是官,便是官府。在陳勝等民戶看來,官府不能整肅黑幕,便當殺之!而經我等秘密查勘,至少在陳郡泗水郡,沒有一個國府官吏私吞民田。私吞民田者何許人也?六國老世族也!老世族縱然失國,依舊衣食無憂田產豐饒,為何以如此惡黑手段貪得無厭地搜刮民戶?真相只有一個:積聚實力,圖謀復辟!否則,大秦律法不禁田產買賣,何以卻要買了田產,卻仍使傭耕戶頂著田產主人之名,自家卻藏在後面。與此同時,卻在天下大肆鼓噪,說大秦官吏吞併民人田產。世間黑惡,莫此為甚!諸位博士既曾請查兼併,果真對山東故地如此黑幕一無所知乎!」

  扶蘇戛然而止,整個大殿靜得如深山峽谷。

  且不說博士們如芒刺在背,面色陰鬱無言以對,不知情的帝國老臣們也額頭涔涔冒汗,心頭突突亂跳。事實上,土地兼併之風誰都不同程度地知道些許,然大多數官員都認定必然是國府貪官所為,不定身邊哪位重臣便是元兇。唯其如此,大多官員對土地兼併諱莫如深,與其說是不知情,毋寧說是投鼠忌器。畢竟帝國新立,內憂外患如山重疊,大事又接踵而來,國府君臣忙得日夜連軸轉,死咬住一件尚不明瞭的事大做文章,也確實有失大局。然今日經扶蘇一說,帝國老臣們恍然之餘,又不禁心驚肉跳了。果真兼併之後有如此黑幕,豈非這六國貴族要從水底動手將帝國拖下水淹死不成!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對於六國貴族復辟,大多數大臣並沒有看得如何嚴重,而以今日情形看,卻是大大地懵懂了。

  「老臣補正事實。」右丞相馮去疾打破了舉殿沉寂,高聲道,「老臣職司天下戶籍,對六國貴族清楚得很!淳於越說老世族大部遷入咸陽,大謬也!事實如何?自皇帝陛下遷六國貴族詔書頒發,至今業已八年,遷了幾多?只有一千餘戶!六國大貴族哪裡去了?跑了!楚國項氏景氏昭氏屈氏、韓國張氏、齊國田氏、魏國魏氏張氏陳氏、趙國趙氏武氏、燕國姬氏李氏等等等等,舉凡六國大貴族,都逃跑了,藏匿了!狗日的!老夫要早知道這些鳥族黑惡害民圖謀復辟,當初該一個不留!狗日的!」粗豪的馮去疾竟在朝會上破口大罵起來。

  「陛下,臣有一議。」文通君孔鮒終於開口了。

  「說。」嬴政皇帝淡淡一個字。

  「臣以為:一則,朝會當歸正道。公子扶蘇所言,既有鐵證,著廷尉府依法勘審便是,無須反覆糾纏;二則,縱然實情,不能因此而疑忌遵奉諸侯制之儒家博士。儒家博士固然主張諸侯制,然與六國貴族復辟畢竟有別。臣等奉行諸侯制,主張以陛下子弟為諸侯。六國貴族復辟,則圖謀恢復自家社稷。此間異同,不言自明。敢請陛下明察。」

  「言之有理。」嬴政皇帝拍案高聲道,「無分大臣博士,只要在朝會說話,俱皆論政,無涉其心。文通君若有正題,盡說無妨。」

  「如此,臣昧死一請。」

  「說。」

  「去冬臣曾上書,請編《王道大政典》,敢請陛下允准。」

  「也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找文通君奏章出來。」

  蒙毅做了郎中令,卻依舊兼領著皇帝書房長史,每臨大朝必在帝座側後侍立,一則督導兩名尚書記錄,一則隨時預備皇帝諸般政事所需。見皇帝吩咐,蒙毅立即快步走向帝座大屏之後,片刻捧出了一卷竹簡。

  「文通君奏請編書。諸位聽聽,一併議之可也。」

  蒙毅展開竹簡,站在帝座側前高聲念誦起來:「臣,文通君孔鮒啟奏陛下:今大秦一治天下,誠夏商週三代王道復出也。三代天子一治,於今皇帝一治;入主不同,治道同也。故此,臣擬與儒家博士協力編修夏商週三代以來之《王道大政典》,以為大秦治國鑒戒。典籍修成,臣當與儒家博士以典為教,弘揚王道大政於天下,以成皇帝陛下文明宏願。臣心耿耿,臣心昭昭,陛下明察。」

  隨著蒙毅的聲音迴盪,大臣們的心頭又一次突突亂跳起來。這個文通君硬是要將三代天子的「一治」與大秦皇帝的「一治」扯成一樣,分明荒謬得可笑,卻又一副神聖肅穆之相,他與那班儒家博士究竟想做甚?自《呂氏春秋》事件後,秦國朝野對編書的背後蘊含已經大大地敏感起來,幾乎是一聽說編書便大皺眉頭,誰都要本能地先問一句,真是編書麼?究竟想做甚?這文通君口氣甚大,舉殿大臣一時竟沒人說話了。

  「諸位大臣,」嬴政皇帝平靜地開口了,「為修明文治,朕特召孔子九代孫孔鮒入朝,封爵文通君,官拜少傅,領天下文學重任。文通君與諸博士聯具上書,請編王道經典。此為天下大事,諸卿但抒己見。」

  博士坐席區一則振奮,一則惶惑。振奮者,如此大事終上朝會也。惶惑者,皇帝一番話不痛不癢,竟揣摩不出可否之意,若亂紛紛議來,這些不知編修經典為何物的粗豪大臣動輒便罵人,能有個主見麼?

  「老臣敢問,」奉常兼領太史令的胡毋敬率先開口,「文通君編修《王道大政典》,與大秦新政有何裨益?」

  孔鮒一拱手答道:「我等上書業已言明:三代一治,秦亦一治;皆為一治,自當引為鑒戒。秦政若能以三代王道一治天下,豈非巍巍乎大哉!」

  「此言大而無當。」扶蘇高聲道,「三代王道乃沉淪治道,百餘年無人問津也。大秦新政與三代王道南轅北轍,如何竟能以王道之學做大秦治國鑒戒?子矛子盾,尚請自圓。」

  「長公子差矣!」博士淳於越昂昂然道,「治國之道,原非一轍,相互參校,可見真章。以三代王政參於大秦,有何不可?今公子見疑,莫非大秦不行王道於天下,而欲專行苛政於天下乎!不敢使天下流播王道之學,豈非掩耳盜鈴哉!」一席話尖刻流利,帝國大臣們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淳於越之言,陳詞濫調也!」廷尉姚賈奮然高聲,「一言以蔽之,三代王道乃復古懷舊之道。自春秋以至戰國,以至大秦,數百年惶惶若喪家之犬,天下誰人不知?若想用王道兩字將三代諸侯制說成萬世不移,用苛政兩個字迫使大秦改弦更張,癡人說夢也!以實論之,掩耳盜鈴者只恐不是別人,而是儒家博士!」

  「廷尉之言,何其凶悍也!」博士鮑白令之冷冷笑道,「若不尊聖王,不修大道,不言三代,不涉經典,天下文明何在也!文學良知何存焉!若編修一書而能使天下大亂,我等文學之士豈非神聖哉!大秦新政豈非不堪一擊哉!」

  「屁話!」御史大夫馮劫終於忍不住了,霍然起身憤憤然罵道,「編一鳥書,是不能使天下大亂!老秦人見的書多了,《商君書》你等博士編得來麼?《韓非子》你等編得來麼?《尉繚子》你等編得來麼?就是《呂氏春秋》,你等編得來麼?大秦不怕編書,要看編甚書!編出一部爛書,分明便是在大鍋裡扔一粒老鼠屎!那個韓非子咋說來?對了,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儒家是五種毒蟲之一!要說不堪一擊,那是臭烘烘的爛書!」

  「大人位居三公,誠有辱斯文也。」博士群中站起了叔孫通,揶揄一句粗豪的馮劫,轉而侃侃道,「三代經典,我華夏文明精華,治國大道淵源也。今若以馮劫大人之言,蔑視典籍,摒棄王道,只恐百年之後國人皆愚不可及,天下皆一片蠻荒也!」

  「此言大謬也!」蒙毅大踏步走下帝座,站到自己坐席前高聲道,「摒棄三代王道,絕非摒棄文明。天下文明,大成於春秋戰國五百佘年,與三代王道何涉也!不習三代,也絕非使天下蠻荒。孔子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正欲使天下蠻荒者,不是別人,正是孔子!正是儒家!儒家欲攻訐新政,便打出王道大旗,以替民眾呼籲文明自居。而一旦為政,就誅殺論敵,唯我獨尊!蒙毅敢問諸位:孔夫子當年為政魯國,能允許少正卯如此在廟堂放肆麼?今日,儒家博士們卻以文明面目教訓我等,何其可笑也!」

  殿中驟然沉寂,隱隱瀰漫出一片肅殺之氣。

  「陛下,老臣有奏對。」東區首座的李斯站起了。

  「丞相盡說。」嬴政皇帝依舊淡淡一笑。

  殿中迴盪著李斯莊重清晰的聲音:「今日大朝,原本鋪排國政,不意竟因博士僕射周青臣首肯秦政,引出博士淳於越非議郡縣制,並再請奉行諸侯制。大政穩定八年,而能突兀出此驚人之論,李斯以為,事非尋常也。詩去: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六國貴族黑惡兼併欲圖復辟,朝野議論蜂起欲行王道,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迭出、貴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證復辟舊制之暗潮洶洶不息。當朝論政,固不為罪,然定制八年而能洶洶再請,亦必有風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動也。所謂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此等洶洶之勢,不能使其蔓延成災。」

  博士們的額頭不禁滲出了涔涔汗水。

  首相李斯的語勢並不如何強烈,然其整體剖析所具有的深徹卻驟然直擊每個人的魂靈。誰能說自己沒有受到洶洶復辟暗潮的鼓舞?誰能說自己沒有異常靈敏的貴族消息通道?誰又能說,力主諸侯制與編修那部王道大典,不是在種種令人躁動不安的消息激發下催生的?甚或,誰又能說自己在聽到皇帝兩次遇刺後不是暗中多飲了幾爵?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將韓國張良的博浪沙行刺視為英雄壯舉?凡此等等,可謂人心莫測,誰又能知道了?偏偏這李斯似乎神目如電,寥寥數語便將大局說了個底朝天,博士們一時一身冷汗,似乎第一次明白了重臣巨匠的份量,人人都從心頭冒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以今日之議,淳於越之言實屬刻舟求劍也。」李斯的聲音重新響起,「老臣願在今日大朝會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有治道也。非其著意相反,時勢異也。今日,秦創大業,立制於千秋萬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也。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淳於越言三代諸侯制,文通君請編三代王道大典,盡皆楚商之刻舟求劍,不足傚法也。是故,廢郡縣制、行諸侯制之議當作罷,不復再議也。」

  博士們沒有人出聲,大臣們卻頻頻點頭。雖然嬴政皇帝沒有說話,但誰都清楚地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氣息:這一頁就此翻過,廢除郡縣制之議將永遠地沉人海底。

  「古諺云:廟堂如絲,其出如綸。」

  李斯的聲音再次冷冰冰鑽進博士們的耳膜,「今日御前大朝會議政,尚且如此紛紜混亂,傳之天下可想而知。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議國政之風。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當效力農工商旅,士當學習法令辟禁。亦即是說,士子該明白自己當行之事,避開自己不當行之事,做奉公守法國人。然則,今日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議當世為能事,以惑亂民眾為才具。此皆不知國家法度也。古時天下散亂,無法一治天下,方有諸侯林立,議論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張虛言以亂事實;士子修學皆從私門,國家之學不能立足。今我大秦,業已別黑白而定一尊,然私學之士依然傳授非法之學。但有官府政令頒行,則人各以其學非議。人則心非,出則巷議,宣揚自家學派以博取名聲,秉持異端之說為特立獨行,鼓噪群下,張揚誹謗。此等惡風不禁,則國家威權瀰散於上,私人朋黨聚結於下。六國貴族於失國之後依然能興風作浪,賴此流風也。是故,老臣奏請陛下:禁民人私相議政,去廟堂下議之制,使國家事權一統。」

  「彩!」帝國老臣們異口同聲一喝。

  博士們卻死死沉寂著,沒有一個人再試圖說話。

  「有鑒於此,老臣請力行焚書法令。」

  如同一聲驚雷,博士們刷地站了起來,驚愕萬分地盯著這位枯瘦冷峻的首相。

  「好古非今者,盡以史書為據。」李斯對博士們森森然的目光渾然無覺,「為此,老臣奏請:舉凡史書,非秦記者皆燒之;除博士宮國家藏書之外,其餘任何人私藏詩、書及百家論政典籍者,悉交郡縣官署一體燒之。敢有以詩、書攻訐新政者,斬首棄市;敢有以古非今者,滅族;官吏見而不舉,連坐同罪;令下三十日內有藏書不交者,黥刑苦役。凡書只要不涉政事,皆可保留。民人欲學法令,以吏為師,以法為教!」

  這番話如秋風過林,舉殿大見肅殺,連帝國老臣們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聲音。如果說去除議事制度與禁絕民入議政,老臣們還衷心贊同的話,那麼焚書之舉則多少使帝國老臣們覺得過火了。誰都知道,自商君秦法便有焚燒詩書令,然商君之世及其之後,秦國事實上並沒有延續這一法令。也就是說,始皇帝之前五代秦王,只有過那一次焚書令,而且遠遠沒有今日李斯所請的這般鋪天蓋地。畢竟,秦國以敬賢敬士而崛起,老秦人對書,對讀書士子,還是從心底裡敬重的。

  「可有異議?」嬴政皇帝的問話彷彿從天外飄來。

  「滅絕文明,滅絕天理,不可啊……」孔鮒絕望地嘶喊了一聲。

  突然,嬴政皇帝大笑著站了起來。大臣們這才驚訝地發現,皇帝今日是帶劍臨朝的。嬴政皇帝扶劍走出了帝座,居高臨下大笑道:「好個文明也!好個天理也!此話該教那些兼併民田的六國貴族們說說,也該教那些流著血汗為人傭耕的農人們說說!好詞都是儒家博士的?儒家便是文明?儒家便是天理?儒家經典便是文明?王道仁政便是天理?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身份!何等文明?何等天理?復辟的文明!亂政的天理!朕今日就是要殺殺這復辟文明的威風,滅滅這王道天理的志氣!朕就不信,沒有這般文膽,沒有這般天理,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大秦郡縣制就會被取代!六國貴族也好,這家那家也好,誰想復辟,盡可與大秦較量!朕今特詔:丞相李斯所奏,照準實施。這,是朕對復辟者的一道戰書!」

  一番嬉笑怒罵,挾雷霆萬鈞之勢震懾人心,博土坐席區一片沉寂,大臣們卻驟然爆發出一陣哄然吶喊:「皇帝萬歲——大秦萬歲——」

  三日之後,嬴政皇帝的詔書附著帝國丞相府令頒行天下了。

  嬴政皇帝的詔書只有兩句話:「大朝所議,制日:可。准以丞相府令頒行郡縣。」

  隨附的丞相府令名為《文治整肅令》,全部將李斯的朝會奏對化作了實際政令,其包括方面是:

  其一,廢除議事制度。所謂禁議論,這是最實際的一條。要申明的是,被禁止的議事不是正常的朝會議事,而是由皇帝「下群臣議事」的有關特定重大事件的商討決策制度。就其實際而言,這種議事與其說是一種明確的決策程序,毋寧說是戰國論政風習所形成的一種傳統。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通行的事實,而且為朝野所認可。所以,若不明令禁止,則有可能在大事不交群臣議決時反而遭受非議。是故,李斯主張禁議論,首先便是廢止了最具有傳統根基的「下群臣議事」的習慣程式。這便是李斯所說的「禁之便」(禁了有好處)的實際所指。中央國府取消議事傳統程式,流播民間的種種議論便沒有了強大的傳遞渠道,帝國決策便很容易保持一致。從當時的情形看,禁議事不能說沒有合理性。

  其二,禁止民人私議政事,尤其嚴厲禁止「以古非今」,明定「以古非今者,(滅)族!」這個民,是朝臣之外的所有民眾,其本意目標當然首指士人階層。就事實而言,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強權鎮壓民眾言論的重大事件,其負面影響極為深遠。然則,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禁令明確指定了非議秦政的具體所指:以古非今。從尊崇革新維護革新的意義上說,它充滿了不惜以強大權力維護新政成果的堅定性,最大限度地張揚了戰國時代「法後王」的變革精神。但是,禁止議論政治本身,卻也開啟了思想專制的先河。從史料角度說,尚未發現帝國時期真正因「以古非今」言論而被滅族的記載。這一事實間接地證明:這一法令的威懾意義大於實際執行的強度。

  其三,焚燒史書及民間所藏詩、書,期限為三十天。這一政令的當時含義很清楚:根除攻訐秦政的根基依據。李斯的廟堂對策及其政令,也都同時明確了豁免方面:醫藥卜筮種樹之書不在此列,官府藏書不在此列,法令典籍不在此列,秦國史書不在此列,各種政令典籍與理財資料(圖書計籍)等不在此列。後來的史料證實,這道政令在實施中遠遠沒有政令本身那般徹底。真正的天下典籍,除了藏於洛陽周室的先秦史書損毀最大,可說是基本不存外,其餘百家典籍並未損毀多少。主要原因在兩處:一則是官府收藏的諸子百家典籍仍在,二則是散佈天下的民間藏書不可能被全部收繳。東漢王充的《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通志·卷七十一》云:「(先秦典籍之喪失)非秦人亡之也,學者自亡之耳!」劉大魁之《海峰文鈔·焚書辨》云:「六經之亡,非秦亡也。(秦防儒者)道古非今,於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語,博士之所藏俱在,未嘗燒也。」李斯奏對中分明說民間百家語在焚燒之列,何有王充等「不燔諸子」之說?只能說明,這道政令在實際執行中是有著很大的彈性的。畢竟,這道政令的本質目標是與復辟暗潮相呼應的「道古非今」的政治思潮,而不是藏書本身。

  其四,禁私學。春秋戰國學術繁榮以至鼎盛,私學之興起居功至偉。帝國政令禁止私學,對中國文明的殺傷力遠遠大於「焚書」與「禁議事」兩項。因為,這是從根本上遏制了文明源頭的多樣性與豐富性。私學被禁,名士大家的私學弟子若不散去,便得秘密藏匿於深山大澤,或得改換名目以繼續傳授學問。後世史家發掘這一方面的史料極少,只有一條記載,這便是《漢書·楚元王傳》的記載:「楚元王交,字游……好書,多才藝。少時嘗與魯人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於浮丘伯。伯者,荀子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別去。」

  其五,立官學。所謂「以吏為師,以法為教」,根基在確立官學。立官學,是禁私學的必然補充。但從實際情形看,秦帝國之初正當戰國私學傳統極其強大之時,官學在事實上也只能是國家設立的博士學宮而已,各郡縣尚沒有興辦官學之記載。

  帝國政令的目標很清楚,就是要通過官學來保持國家政令的統一,來凝聚種種社會思潮。值得注意的是,同時期的西方羅馬帝國也是以法令為教,以律師為傳授教習。兩大尚未相通的文明體系,在同一時期採取了本質同一的治理方式,蘊含著何等必須探究的東西,實在值得深思。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3年春,始皇帝嬴政禁止並焚燒民間私藏政治典籍,是中國歷史上影響極其深遠的「焚書」事件。與其後的「坑儒」事件一起,嬴政皇帝乃至整個秦帝國,因此而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兩千餘載厚誣之下,已經無以使後人認知全貌了。人們因此而將嬴政皇帝看作暴君,而將秦帝國視作暴秦。甚或不屑於做任何歷史真相的追究了。作為一起有著深刻歷史背景,且發自必然的政治事件,「焚書」事件在政治上的積極意義,已經被後世儒家夾雜著仇恨心理的單向價值評判所淹沒了。這種居於統治地位的單向評判,大大掩蓋了「焚書」事件的反覆辟的政治本質。在歲月流逝的長河中,一場反倒退反覆辟的政治戰役,被褊狹地演繹成了一場惡意毀滅文化的暴行。這種評判,折射著我們民族時常痙攣性發作的對重大歷史事件的刻意失察,折射著我們常常因這種刻意失察而導致的種種悲劇。至少,人們已經忘記了,「焚書」事件是帝國新政面對強大的復辟勢力被迫做出的反擊,是新文明為徹底擺脫舊時代而付出的必然代價——

  註釋:

  1《呂氏春秋·仲冬紀》云:「仲冬之月……土事無作,無發蓋藏。無起大眾,以固而閉……命之曰暢月。是月也,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無有不禁。」

  2陽武博浪沙,陽武為秦縣名,大體在今開封西北。博浪沙為其時馳道路段名,大體在今開封與鄭州之間,在今河南原陽縣。博浪沙事件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韓國舊貴族張良主謀。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