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澤鄉出事的時候,咸陽廟堂仍繼續著噩夢般的荒誕日月。
大肆殺戮皇族同胞之後,胡亥亢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丟開繁劇的政事開始了做夢都在謀劃的享樂生涯。胡亥認定父皇很不會做皇帝,將數也數不清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享受的樂事都白白荒廢了,除卻用了幾個方士治病求仙,胡亥實在看不出父皇做皇帝有甚快樂。最大的憾事,是父皇將囤積四海九州數千過萬的美女統統閒置,當真暴殄天物也。父皇安葬時,胡亥下令將所有與父皇有染的女子都殉葬了,可數來數去連書房照應筆墨的侍女算上,也只有三十多個。胡亥驚訝得連呼不可思議,最後對趙高說:「父皇甚樂子也沒有過,連享用女人都蜻蜓點水。大度些個,湊個整數給父皇顯我孝心。」趙高問一千如何?胡亥立即連連搖頭:「多了多了,可惜了,一百足矣!」趙高大笑,會意地連連點頭。
於是,除了殉葬的一百女子,除了父皇在世時派往南海郡的宮女,整個皇城女子少說也還有三五千之多。胡亥謀劃的第一件大樂之事,是專一致力於享受這些如雲的美女。閱遍人間春色之後,胡亥的第二件大樂事,是親自出海求仙,將父皇期許於方士的求仙夢變成自家的真實長生樂事,長生不老活下去,永遠地享受人間極·樂。為此,胡亥生出了一個宏大謀劃,阿房宮建成之後用五萬材士守護,專一囤積天下美女,將美女們像放逐獵物一般放逐於宮室山林,供自己每日行獵取樂……謀劃歸謀劃,目下的胡亥還只能在皇城深處另辟園林密室,一日幾撥地先行品咂這些胭脂染紅了渭水的數也數不清的如雲麗人。可無論胡亥如何不出密室,每日總有大政急報送到榻前案頭,也總有李斯、馮去疾等一班大臣嚷嚷著要皇帝主持朝會商討大事。
胡亥不勝其煩,可又不能始終不理。畢竟,李斯等奏報說天下群盜大舉起事,山東郡縣官署連連叛離,大秦有存亡之危!果真如此,胡亥連頭顱都要被卡嚓了,還談何享樂?怏怏幾日之後,胡亥終於親自來到了連日不散卻又無法決斷一策的朝會大殿。胡亥要聽聽各方稟報,要切實地問問究竟有沒有大舉起事反秦,究竟有沒有郡縣叛離?
那日,山東郡縣的快馬特使至少有二十餘個,都聚在咸陽宮正殿焦急萬分地亂紛紛訴說著。李斯拄著竹杖黑著臉不說話,馮去疾也黑著臉不說話,只有一班丞相府侍中忙著依據特使們的焦急訴說,在大板地圖上插拔著代表叛亂舉事的各色小旗幟。胡亥一到正殿,前行的趙高未曾宣呼,大殿中便驟然幽谷般靜了下來。李斯立即大見精神,向胡亥一躬便點著竹杖面對群臣高聲道:「陛下親臨!各郡縣特使據實稟報!」胡亥本想威風凜凜地一個個查問,不防李斯一聲號令,自己竟沒了底氣,於是沉著臉坐進了帝座,心煩意亂地開始聽特使們惶急萬分的稟報。
「如此說法,天下大亂了?」還沒說得幾個人,趙高冷冷插了一句。
「豈有此理!」胡亥頓時來氣,拍打著帝座喊道,「一派胡言!父皇屍骨未寒,天下便告大亂!朕能信麼?郎中令,將這幾個謊報者立即緝拿問罪!」趙高一擺手,殿前帝座下的執戈郎中便押走了幾個驚愕萬分的特使。如此一來舉殿死寂,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了。
「老臣以為,仍當繼續稟報。」李斯鼓著勇氣說話了。
「是當繼續稟報。報了。」趙高冷冷一笑。
「好!你等說,天下大亂了麼!」胡亥終於威風凜凜了。
「沒……」被點到的一個特使惶恐低頭,「群盜而已,郡縣正在逐捕……」
「業已,捕拿了一些。陛下,不,不足憂。」又一個特使吭哧著。
「如何!」胡亥拍案了,笑得很是開心,「誰說天下大舉起事了?啊!」
「老臣聞,博士叔孫通等方從山東歸來,可得實情。」趙高又說話了。
「好!博士們上殿稟報!」胡亥一旦坐殿,便對親自下令大有興致。
「博士叔孫通晉見——!」殿口郎中長宣了一聲。
一個鬚髮灰白長袍高冠的中年人,帶著幾個同樣衣冠的博士搖搖而來。當先的博士叔孫通旁若無人,直上帝座前深深一躬:「臣,博士叔孫通晉見二世陛下!」胡亥當即拍案高聲問:「叔孫通據實稟報!天下是否大亂了?山東郡縣有無盜軍大起?」叔孫通沒有絲毫猶疑,一拱手高聲道:「臣奉命巡視山東諸郡文治事,所見所聞,唯鼠竊狗盜之徒擾害鄉民,已被郡縣悉數捕拿歸案耳。臣不曾得見盜軍大起,更不見天下大亂。」
「李斯馮去疾,聽見沒有!」胡亥拍案大喝了一聲。
「你,你,你,好個儒生博士……」李斯竹杖瑟瑟顫抖著。
「叔孫通!你敢公然謊報!」馮去疾憤然大喝。
「爾等大臣何其有眼無珠也!」叔孫通冷冷一笑,「大秦自先帝一統天下,自來太平盛世,萬民安居樂業,幾曾天下大亂盜軍四起了?若有盜軍大舉,爾等安能高坐咸陽?二世陛下英明天縱,臣乞陛下明察:有人高喊盜軍大起,無非想借平盜之機謀取權力,豈有他哉!」
「其餘博士可曾得聞?」趙高冷冷一問。
「臣等,未曾見聞亂象。」幾個博士眾口一聲。
「先生真大才也!」胡亥拍案高聲道:「下詔:叔孫通晉陞奉常之職。」
「臣謝過陛下——!」叔孫通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念誦。
一場有無群盜大起的朝會決斷,便如此這般在莫名其妙的滑稽荒誕中結束了。李斯不勝氣憤,夜來不能成眠,遂憤然驅車博士學宮,要與這個叔孫通論個究竟。不料到得學宮的叔孫通學館,廳堂書房卻已經是空蕩蕩了無一人,唯有書案上赫然一張羊皮紙幾行大字:
廟堂無道天下有盜
盜亦有道道亦有盜
有盜無道有道無盜
道滅盜起盜滅道生
「叔孫通也,你縱自保,何能以大秦安危做兒戲之言哉!」
李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沒有下令追捕緝拿叔孫通等,踽踽回府去了。
叔孫通說得不對麼?廟堂沒有大道了,天下便有盜軍了。盜之驟發,為生計所迫,此生存大道也,你能苛責民眾麼?大政淪喪,為奸佞所誤,豈非道中有盜也!最叫李斯心痛的,便是這句「道亦有盜」。順孫通所指道中盜者何人耶?僅僅是趙高麼?顯然不是。以叔孫通對李斯的極大不敬,足以看出,即或柔弱力求自保的儒生博士們,對李斯也是大大地蔑視了,將李斯也看做「道中之盜」了。李斯素以法家名士自居,一生蔑視儒生。可這一次,李斯卻被儒生博士狠狠地蔑視了一次,讓他痛在心頭卻無可訴說,最是驕人的立身之本也被儒生們剝得乾乾淨淨了。第一次,李斯體察到了心田深處那方根基的崩潰,心灰意冷得又一次欲哭無淚了……
散去朝會之後,胡亥自覺很是聖明,從此是真皇帝了。
回到皇城深處的園林密室,胡亥對郎中令趙高下了一道詔書,說日後凡是山東盜事報來,都先交新奉常叔孫通認可,否則不許奏報。趙高跟隨始皇帝多年,自然明白此等事該如何處置。然則,此時的趙高已經是野心勃發了,所期許的正是胡亥的這種自以為聖明的獨斷,胡亥的詔書愈荒誕滑稽,趙高心下便愈踏實。一接如此這般詔書,趙高淡淡一笑,便吩咐一名貼身內侍去博士學宮向叔孫通宣詔。趙高著意要這位長於誆騙的博士大感難堪,之後便在他向自己求援時再將這個博士裹脅成自己的犬馬心腹。畢竟,天下亂象如何,趙高比誰都清楚。唯其如此,趙高已經預感到更大的機遇在等待著自己,從此之後,趙高的謀劃不再是自保,不再是把持大政,而是帝國權力的最高點,是登上自己效忠大半生的始皇帝的至尊帝座。而要登上這個最高點,畢竟是需要一大撥人甘效犬馬的,而叔孫通等迂闊之徒既求自保又無政才,恰恰是趙高所需要的最好犬馬。
「稟報郎中令,叔孫通逃離咸陽!」
趙高接到內侍稟報,實在有些出乎意料。這個叔孫通被二世當殿擢升為九卿之一的奉常,竟能棄高官不就而秘密逃亡,看來預謀絕非一日,其人也絕非迂闊之徒。雖然,叔孫通逃亡對趙高並無甚直接關聯,可趙高還是感到了一種難堪。畢竟,叔孫通的當殿誆騙是他與這個博士事先預謀好的,而在其餘朝臣的心目中,則至少已經將叔孫通看成了他趙高的依附者。也就是說,叔孫通逃離咸陽,至少對趙高沒甚好處。思謀一夜,趙高次日進了皇城。在胡亥一夜盡興又酣睡大半日醒來,正百無聊賴地在林下看侍女煮茶時,趙高適時地來了。
「郎中令,朕昨日可算聖明?」胡亥立即得意地提起了朝會決斷。
「陛下大是聖明,堪與先帝比肩矣!」趙高由衷地讚歎著。
「是麼?是麼!」胡亥一臉通紅連手心都出汗了。
「老臣素無虛言。」趙高神色虔誠得無與倫比。
「朕能比肩先帝,郎中令居功至大也!」
驟聞胡亥破天荒的君臨口吻,趙高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然則,在胡亥看來,趙高僅僅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已,反倒更見真誠謙恭了。趙高一拱手道:「老臣之見,陛下再進一步,可達聖賢帝王之境也。」
「聖賢帝王?難麼?」胡亥大感新奇。
「難。」趙高一臉肅然。
「啊呀!那不做也罷,朕太忙了。」胡亥立即退縮,寧可只要享樂了。
「陛下且先聽聽,究竟如何難法。天賦陛下為聖賢帝王,亦未可知也。」趙高分外認真,儼然一副胡亥久違了的老師苦心。不管胡亥如何皺眉,趙高都沒有停止柔和而鄭重其事的論說,「聖君之道,只在垂拱而治也。何為垂拱而治?只靜坐深宮,不理政事也。陛下為帝,正當如此。何也?陛下不若先帝。先帝臨制天下時日長久,群臣不敢為非,亦不敢進邪說。故此,先帝能臨朝決事,縱有過錯,也不怕臣下作亂。陛下則情勢不同,一代老臣功臣尚在,陛下稍有錯斷,便有大險也。今陛下富於春秋,又堪堪即位年餘,何須與公卿朝會決事?不臨朝,不決事,臣下莫測陛下之高深,則人人不敢妄動。如此,廟堂無事,天下大安也。政諺云:天子所以貴者,固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為『朕』。願陛下三思。」
「天子稱朕,固以聞聲?天子稱朕,固以聞聲……」胡亥轉悠著念叨著,猛然轉身一臉恍然大悟的驚喜,「這是說,甚事不做,只要說說話,便是聖君了?」
「陛下聖明!」趙高深深一躬。
「不早說!朕早想做如此聖君也!」胡亥高興得手舞足蹈。
「國事自有法度,陛下無須憂心矣!」
「好!國事有大臣,朕只想起來說說話,做聖賢帝王!」
「老臣為陛下賀。」趙高深深一躬。
於是,大喜過望的胡亥立即做起了聖賢帝王,不批奏章,不臨朝會,不見大臣,不理政事,每日只浸泡在皇城的園林密室裡胡天胡地。煌煌帝國的萬千公文,山東戰場雪片一般的暴亂急報,全部都如山一般的堆積在了郎中令趙高的案頭。趙高的處置之法是:每日派六名能事文吏遍閱書文奏報,而後輪流向他簡約稟報,趙高擇其「要者」相機處置。所謂要者,所謂相機處置,便是趙高只將涉及人事兵事的公文擇出,由他擬好詔書再稟報胡亥加蓋皇帝玉璽發出,其餘「諸般瑣事」一律交丞相府忙活。
期間,趙高唯一深感不便的是,每加皇帝印璽便要去找胡亥。從法度上說,此時的趙高是郎中令執掌實權,也仍然兼領著符璽令,符璽事所的吏員都是其部屬。然則,皇帝印璽加蓋的特異處在於:每向詔書或公文國書等加蓋印璽,必得皇帝手書令方可。實際則更有一處特異:無論符璽令由何人擔任,實際保管並實施蓋印的印吏,從來都是皇族老人,沒有皇帝手令,即或符璽令趙高本人前來也照樣不行。如此法度之要義,便是確保皇帝印璽實際執掌在皇帝本人手中。對於趙高而言,雖說糊弄胡亥根本不是難事,然則也難保這個聰明的白癡冷不丁問起某人某事,總有諸多額外周旋,是以趙高每每為這加蓋印璽深感不便。
這日,趙高接少府章邯緊急奏章,請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編成大軍平定暴亂。趙高立即擬定了皇帝詔書,可一想到要找胡亥書寫手令便大大皺起了眉頭。平定山東盜軍自然要做,否則趙高也照樣要被卡嚓了。可趙高不想讓胡亥知道天下大亂,趙高要讓胡亥沉湎於奇異享樂不能自拔,成為自己股掌之間的玩物。然則不找胡亥又不能加蓋印璽,趙高一時當真感到棘手了。
「召閻樂。」思忖良久,趙高終於低聲吩咐了一句。
早已經是趙高女婿且已做了咸陽令的閻樂來了,帶著一隊隨時聽候命令的駐屯咸陽的材士營劍士。兩人密商片刻,立即帶著劍士隊向符璽事所來了。閻樂雖是犬馬之徒,然趙高很明白此等大事必須親臨,印璽要直接拿到自己手中,不能在任何人手中過渡。符璽事所在皇城深處的一座獨立石牆庭院,雖大顯幽靜,卻也有一個什人隊的執戈郎中守護著。趙高是郎中令,統轄皇城所有執戈郎中,到得符璽事所庭院外立即下令護衛郎中換防。十名郎中一離開,閻樂立即下令劍士隊守護在大門不許任何人靠近,便大步跟著趙高走進了這個神秘幽靜的所在。
「郎中令有何公事?」幽暗的正廳,一個白髮老人迎了出來。「皇帝口諭:交皇帝印璽於郎中令。」趙高很是冷漠。「郎中令敢矯詔麼?」老人冷冷一笑。
「足下該當明白:皇帝印璽必須交郎中令。」閻樂陰狠地一笑。
「大秦社稷依舊,大秦法統依舊……」
話音未落,閻樂長劍洞穿了老人胸腹。老人睜著驚愕憤怒的雙眼,喉頭咕咕大響著終於頹然倒地了。趙高冷冷一笑,一把揪下了老人胸前碩大的玉珮,大步走進了石屏後的密室,片刻之間便捧出了一方玉匣。見趙高點頭,閻樂走到門外一揮手,劍士隊立即衝進了庭院各間密室,幾乎沒有任何呼喝動靜,片刻間便悉數殺死了符璽事所的全部皇族吏員。
當夜,趙高向章邯發出了加蓋皇帝印璽的詔書。之後,趙高小宴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賀功。閻樂趙成都沒見過皇帝印璽,一口聲請趙高說說其中奧秘。趙高也有了幾分酒意,說聲索性教爾等開開眼界,便搬出了那方玉匣打開,拿出了那方人人只聞其名而不見其實的天下第一印璽。那是一方在燈下發著熠熠柔潤的光澤而說不出究竟何等色彩的美玉,其方大約三四寸許,天成古樸中瀰漫出一種熒熒之光。
「一方石頭,有何稀奇?」趙成很是失望。
「你知道甚來!」趙高訓斥一句指點道,「夏商週三代,青銅九鼎乃是王權神器,於是有楚莊王中原問鼎之說也。自九鼎神奇消遁而戰國一統,這皇帝印璽就成了皇權神器。為甚?秦之前,臣民皆以金玉為印。自始皇帝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為印材,臣民不能以玉成印。故此,玉璽便成皇帝獨有之天授神器也!這印鈕是何物?知道麼?」
「這……」閻樂趙成一齊搖頭。
「這叫螭獸鈕。螭者,蛟龍之屬也,神獸之屬也,頭上無角,若龍而黃。所以如此,秦為水德,蛟龍以彰水德也。」趙高對學問之事倒是分外認真,「這印面刻著八個秦篆文字,知道是甚?」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閻樂趙成異口同聲。
「何人寫的?」
「李斯!」
「對了。」趙高嘴角抽搐著,「李斯此人,老夫甚都不服他,就服他才藝。你說這個老兒,非但一手秦篆驚絕天下,還能制印!這皇帝玉璽,當初連尚坊玉工也不知如何打磨,這個李斯親自磨玉,親自寫字,親自刻字,硬是一手製成了皇帝玉璽!人也,難說……」趙高一時大為感喟了。
「聽說,這塊石頭也大有說頭。」趙成興沖沖插話。
「再說石頭,割了你舌頭!」趙高生氣了,「這叫和氏璧!天下第一寶玉!是楚人卞和耗盡一生心血踏勘得來,後來流落到趙國,幸得秦昭王從趙國手中奪來也。不說皇帝之璽,也不說印文,只這和氏璧,便是價值連城也!若是當年的魏惠王遇上和氏璧,你教他用都城大梁交換,只怕那個珠寶癡王也是樂得不得了也!」
這一夜,趙高醉了,李斯老是在眼前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