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暴亂之初,李斯由難堪而絕望,幾次想到了自殺。
自七月以來,丞相府每日都要接到山東郡縣雪片般的告急文書。先是大澤鄉,再是蘄縣,之後便是一座座縣城告破,一處處官署潰散;職司捕盜的郡縣尉卒被暴亂的潮水迅速淹沒,郡守縣令背叛舉事者不可勝數。盜軍勢力大漲,奪取郡縣城邑連打仗都用不上,只派出一群群亂哄哄的人馬鼓噪舉事,且公然號為「徇地」。短短月餘,暴亂颶風般席捲天下,除了嶺南、隴西、陰山、遼東等邊陲之地,整個帝國山河都不可思議地風雨飄搖了。長子李由為郡守的三川郡,也是好幾個縣接連出事,縣令逃跑了,縣吏舉事了,官署潰散了。李由為抗禦盜軍四處履險疲於奔命,然始終無法挽回頹勢,終究被吳廣的數萬盜軍圍困在滎陽。三川郡是關中的山東門戶,消息傳來,咸陽廟堂頓時騷動了。依附趙高的新貴大臣們紛紛攻訐丞相府,說李斯身為三公,竟令天下群盜蜂起,該嚴加治罪以謝天下。李斯大感難堪,幾次對馮去疾示意,老臣們該出來說說公道話,天下盜民蜂起究竟罪在何方?然僅存的幾個功勳元老素來對李斯在始皇帝病逝後的種種作為心有疑忌,包括馮去疾在內,始終沒有一個人為李斯說話。
正當此時,趙高送來了一件胡亥批下的奏章,李斯頓時惶恐不安了。這是此前李斯給胡亥的上書,請皇帝大行朝會,議決為天下減輕徭役並中止阿房宮修建。胡亥在這件奏章後批下了一大篇話,先說了《韓非子》中對堯帝禹帝辛勞治民的記述,而後顯然地宣示了對堯帝禹帝的不屑:「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行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勉也,非賢者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貴於有天下也。」這等荒謬之極的強詞奪理,李斯連對答的心思都沒有,只有輕蔑了。因為,照胡亥這般說法,始皇帝一代君臣的奮發辛勞也就是「不肖人」了。但是,胡亥後面的責難卻使李斯如芒刺在背了:「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
李斯立即嗅到了這件問對詔書潛藏的殺機,此等辭章陷阱,絕非胡亥才具所能,必有趙高等人在背後作祟。然則,這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詰問臣下的詔書,你能去追究趙高麼?天下大亂之時,皇帝問如何能安天下而治萬民,身為丞相,能說不知道麼?以自古以來的政道法則,三公之天職便是治民以安,民治不安,責在三公。今天下群盜蜂起,丞相能說這是皇帝過失而自己沒有過失麼?況且,丞相兒子身為大郡郡守,也是丟土失城一片亂象,皇帝若從了一班新貴攻訐,將李氏滅族以謝天下,又有誰能出來反對?其時,李斯白白做了犧牲,也還是百口莫辯,又能如何?誠然,李斯可以痛快淋漓地批駁胡亥之說,可以留下一篇媲美於《諫逐客書》的雄辯篇章,全然可以做另外一個李斯。然則,必然的代價是李氏舉族的身家性命,甚或三族六族的滅門之禍。一想到畢生奮爭卻要在最後慘遭滅族刑殺,李斯的心頭便一陣猛烈地悸動……反覆思忖,李斯終覺不能與這個絕非明君的胡亥皇帝認真論理,只有先順著他說話,躲過這一舉族劫難再說了。
當夜,李斯寫下了一篇長長的奏對。
此文之奇,千古罕見,唯其如此,全文照錄如下: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君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行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已,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以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謬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鎰,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樣牧其上。
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樣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捨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塗,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掩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這篇上書被太史公斥為「阿意求容」之作,誠公允之論也。此文之奇異,在於極力曲解法家的權力監督學說,而為胡亥的縱慾享樂之道製作了一大篇保障理論,對法家學說做出了最為卑劣的閹割。二世胡亥說,我不要像堯帝禹帝那般辛苦,我要使天下為我所用,廣欲而長享安樂,你李斯給我拿個辦法出來!於是,李斯向二世胡亥屈服了,製作了這篇奇異的奏章,向胡亥獻上了以「督責之術」保障享樂君道的邪惡方略。
在這篇奏章中,李斯是這樣滑開舞步的:首先,明白逢迎了胡亥的享樂君道,讚頌胡亥的「窮樂之極」是賢明君道;其次,引證申不害的恣意天下而不以天下為桎梏之說,論說胡亥鄙薄堯禹勞苦治國的見識是聖明深刻的,最終得出堯帝禹帝的辛苦治理「大謬矣」,是荒誕治道,而其根本原因則是不懂得督責之術;再次,引證韓非的慈母敗子說,論說以重刑督責臣民的好處,肯定這是最為神妙的「聖人之術」;最後,全面論說督責術能夠給君主享樂騰挪出的巨大空間,能夠使君主「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
李斯的這篇奏章,再一次將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如果說,李斯此前的與政變陰謀合流,尚帶有某種力行法治的功業追求,尚有其懼怕扶蘇蒙恬改變始皇帝法治大道的難言之隱的話,這次上書阿意,則是李斯全然基於苟全爵位性命而邁出的背叛腳步。這篇卑劣奇文,意味著李斯已經遠遠背離了畢生信奉並為之奮爭的法家學說,肆意地歪曲了法家,悲劇性地出賣了法家。蓋法家之「法、術、勢」者,缺一不可之整體也。術者,法治立定之後的權力監督手段也。法家之術,固然有其權謀一面,然其原則立場很清楚:確保法治之有效執行,而最大限度地減少種種貪贓枉法,並主張對此等行為以嚴厲懲罰。也就是說,作為「法術勢」之一的「術」,必須以行法為前提,而絕不是李斯所說,離開整體法治而單獨施行的督責術。李斯不言法治,唯言督責術,事實上便將督責官員行法,變成了督責官員服從帝王個人之意志,其間分野,何其大哉!後世對法家的諸多誤解,難免沒有李斯此等以法家之名塗抹法家的卑劣文章所生發的卑劣功效。李斯之悲劇,至此令人不忍卒睹也。
「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這是李斯上書三日後,胡亥再次批下的「詔曰」。
趙高特意親自上門,向李斯轉述了皇帝的喜悅。趙高不無揶揄地說:「陛下讀丞相宏文,深為欣然也!丞相能將享樂之道論說得如此宏大深刻,果然不世大才,高望塵莫及矣!」第一次,李斯難堪得滿面通紅,非但絲毫沒有既往上書被皇帝認可之後的奮然振作,反而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將進去。即或是面對趙高這個素來為正臣蔑視的內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慚了。趙高還說,皇帝已經將丞相上書頒行朝野,將對天下臣民力行督責,舉凡作亂者立即滅其三族,著丞相全力督導施行。李斯慚愧萬分又驚愕萬分,可還是不得不奉詔了。
果然,最教李斯難堪的局面來臨了。
李斯上書一經傳開,立即引發了廟堂大臣與天下士子的輕蔑憤然,更被山東老世族傳為笑柄。人心惶惶的咸陽臣民,幾乎無人不憤憤然指天罵地,說天道不順,國必有大奸在朝。連三川郡的長子李由,也從孤城滎陽秘密送來家書詢問:「如此劣文,究竟是奸人流言中傷父親,抑或父親果然不得已而為之?誠如後者,由無顏面對天下也!」面對天下臣民如此洶洶口碑,李斯真正地無地自容了。自來,李斯都深信自己的勞績天下有目共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被天下人指斥為「奸佞」之徒。而今,非但天下洶洶指斥,連自己的長子都說自己的上書是「劣文」,且已無顏立於天下……如此千夫所指眾口鑠金,李斯有何面目苟活於人世哉!更有甚者,盜軍亂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聽信一班博士儒生誆騙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亂。李斯身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張,又不能強力聚合廟堂合力滅盜,當真是無可奈何了。及至九月中,頻遭朝局劇變又遭天下攻訐的李斯憤激悲愴痛悔羞愧,終於重病臥榻了,終於絕望了。病榻之上的李斯實在不敢想像,自己如何能親眼看著滲透自己心血的煌煌超邁古今的大帝國轟然崩塌,且自己還落得個「阿主誤國」的難堪罪名……
絕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殺。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驀然醒來,清晰地聽見了秋風掠過庭院黃葉沙沙過地的聲音,只覺天地間一片蕭疏悲涼,心海空虛得沒有了任何著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寢室的夫人太醫侍女人等,掙扎著起身,拄著竹杖到庭院轉悠了許久。霜霧籠罩之時,李斯回到了寢室,走進了密室,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這只陶瓶,伴隨了李斯數十年歲月。自從進入秦國,它便成了李斯永遠的秘密旅伴,無論身居何職,無論住在何等府邸,這只粗樸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個人知道的最隱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離開蘭陵蒼山學館之前的一個春日,自己與同捨的韓非踏青入山,一路論學論政,陶陶然走進了一道花草爛漫的山谷。走著走著,韓非突兀地驚叫了一聲,打量著一叢色澤奇異的花草不動了。李斯驚訝於從來不涉風雅的韓非何能駐足予一蓬花草,立即過來詢問究竟。口吃的韓非以獨特的吟誦語調說,這是他在韓國王室見過的一種劇毒之物,名叫鉤吻草!如此美景的蘭陵蒼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時間韓非大為感慨道:「良藥毒草,共生於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頭怦然一動,竟莫名其妙地想將這蓬草挖出來帶回去。然則,李斯還是生生忍住了。過了幾日,李斯進蘭陵縣城置辦學館日用,又進了那片山谷,又見了那蓬鉤吻草。終於,李斯還是將它挖了出來帶進縣城,找到了一個老藥工,將鉤吻草製成了焙乾的藥草,裝進了一隻粗樸的小陶瓶。李斯再去蘭陵拿藥時,那個老藥工說了一句話:「此物絕人生路,無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點頭,高興地走了。
李斯始終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覺得,不將那個物事帶在身邊,心下總是忐忑不安。後來的歲月裡,李斯每有危境,總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間皮盒裡的那隻小陶瓶,心頭才能稍稍平靜些許。被逐客令罷黜官職逐出秦國,走出函谷關的時刻,李斯摸過那只陶瓶;體察到始皇帝末期對自己疏遠時,李斯摸過那只陶瓶;沙丘宮風雨之夜後進退維谷的日子,李斯也摸過那只陶瓶……然則,摸則摸矣想則想矣,李斯始終沒有打開過陶瓶。畢竟,曾經的絕望時刻,都沒有徹底泯滅過李斯的信念,總是有一絲光明隱隱閃現在前方。然則,時至今日,一切不復在矣!天下風雨飄搖,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顏立於人世哉!
也就是在這個秋風蕭疏的霜霧清晨,李斯驀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數十年不離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無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時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險,而冒險則生死難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李斯準備著隨時倒下,隨時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報!三川郡捷報!」
若非府丞那萬般驚喜的聲音驟然激盪了李斯,便沒有後來的一切了。當李斯走出密室,聽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書的捷報時,木然的李斯沒有一句話,便軟倒在地上了……良久醒來,李斯仔細再讀了戰報,又聽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稟報,白頭瑟瑟顫抖,老淚縱橫泉湧了。在萬木摧折的暴亂颶風中,獨有李斯的兒子巍巍然撐起了中原天地,獨有三川郡守李由激發民眾尉卒奮力抗敵,硬生生將盜軍假王吳廣的十餘萬大軍抗在滎陽城外,何其難也!兒子挽狂瀾於既倒的喜訊,使李斯心田瀰漫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堅實的暖流。所有關於李斯的責難,都將因李由的孤絕反擊而消散。李斯對帝國的忠誠,將因此而大大彰顯。李斯因擁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們的抨擊,將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無奈自保而寫下的阿意上書,將因為李由的堅實風骨而變為周旋之舉。李斯在事實上已經失去的權力,將因此而重新回歸。李斯在帝國廟堂的軸心地位,將因此而重新確立……暖流復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於權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敵的所有潛在意義。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開始了周旋。
深秋時節,周文盜軍數十萬進逼關中,圖謀一戰滅秦。李斯立即與馮去疾召太尉府並少府章邯秘密會商,迅速擬出了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成軍,以章邯為大將,大舉反擊盜軍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勢:目下盜軍初起戰力不強,無須動用九原大軍,只要章邯戰法得當,後援不出紕漏,擊敗盜軍並非難事。章邯素來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後援不斷,我二十餘萬刑徒軍定然悉數掃滅盜軍!」李斯倍感振奮道:「當此關中危難之際,陛下必能盡快決斷,掃滅盜軍,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於是,三府合署連夜上書,各方都開始了緊急謀劃。果然不出李斯所料,這次上書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個晚上。李斯自信地以為,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響力,皇帝再也不能說盜軍只是幾群正在追捕的作亂流民了,只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覆思忖,縱然這個皇帝遠非自己當初預期,也不至於昏聵到連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圖守定天下,捨李斯其誰也!
其後,章邯連戰皆捷,李由連戰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顯轉機。最顯然的不同,便是那個尋常不出面的趙高又來拜謁丞相府了。趙高一臉懇切地訴苦說:「關東群盜日見多也,皇帝卻急於征發阿房宮徭役,聚狗馬無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諫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賤,言語太輕。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諫阻皇帝?」受到久違了的敬重,李斯頓時被趙高的懇切言辭打動了,長歎一聲道:「當然如此也,老夫欲諫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只在深宮。老夫欲諫,無法見到皇帝也,奈何哉!」趙高懇切道:「丞相誠能諫阻,在下自當為丞相留意陛下行蹤,但有時機,在下立即知會丞相。」李斯很是感謝了趙高一番,此後便一邊籌劃進諫一邊靜候趙高消息。
為這次進諫,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籌劃:聯結馮去疾、馮劫一起聯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晉見皇帝說話。二馮同為三公。馮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來在大政事項上以李斯決斷為取向,一說向皇帝進諫減民賦稅徭役,立即欣然贊同。馮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職權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權猶在,卻是賦閒在家終日鬱悶,早已經對這個二世胡亥大是惱火,多次要李斯出頭聯結老臣強諫,都因李斯百般遲疑而作罷。這次李斯一說,馮劫雖指天罵地發作了一陣,最終還是欣然贊同了進諫。三人商定後,李斯主筆草擬了一道上書,言事很是簡約直接:
臣李斯、馮去疾、馮劫頓首:關東群盜並起,秦發兵誅擊,所殺甚眾,然猶不止。盜多者,皆因戍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為天下計,老臣等三人請:中止阿房宮建造,減省四邊之屯戍轉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盜不足以平,國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諸事就緒,趙高處卻遲遲沒有消息。這日馮劫馮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賴趙高,該當立即上書。李斯不好與這兩個老臣再度僵持,便決意進宮了。不料正在此時,趙高派了一個小內侍匆忙送來消息,說皇帝回到了東偏殿書房,請李斯即刻去晉見。
李斯沒有絲毫猶豫,立即登車進了皇城。可走進東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體侍女身上練習大字,提著一管大筆忙碌得不亦樂乎!李斯大窘。胡亥則很是不悅,偏偏不理睬李斯,只逕自提著硃砂大筆在一具具雪白的肉體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靜待了片刻,終覺太過難堪,還是走了。又過幾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立即匆忙趕到了蘭池宮。不料又是胡亥與一大群婦女光溜溜魚一般在水中嬉戲,半個時辰還不見出水跡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過數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匆忙趕往章台宮,其所見無異,又是胡亥與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馬之交的嬉鬧。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轉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會再相信趙高了,然欲見皇帝,又確實難以覓其行蹤。萬般無奈,李斯只有依著上書程式,將三公上書封好,交於每日在皇城與官署間傳送公文的謁者傳車呈送皇帝書房。如此一天天過去,上書卻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終日皺眉,馮劫罵樹罵水罵天罵地痛罵不休,馮去疾則黑著臉不說一句話,三人一時都沒轍了。
卻說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擾,不禁大為惱怒,召來趙高憤憤道:「我平日閒暇也多,丞相都不來晉見。如何總是在我燕私之樂時,老來滋擾生事!」趙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當初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權貴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圖裂地而王也。陛下不問,臣不敢言,還有一件大事:丞相長子李由為三川郡守,楚地大盜陳勝等,都是與三川郡相鄰之民,也都是與丞相故里相鄰之民。楚地群盜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盜流過三川郡,李由非但不擊殺治罪,反與其文書往來……高早聞此事,只是未經勘審,不敢報陛下。再說,丞相居外事大政,權力之重猶過陛下,老臣為陛下憂心也!」
胡亥被趙高說得心驚肉跳,惶恐問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趙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亂也。馮去疾、馮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勢通聯施救也。老臣之見,還當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為上。」
「那,三公上書,朕當如何處置?」
「先行擱置,待機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無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覺趙高說的有理,立即下令趙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驗三川郡守李由通盜事。
不料,李斯卻意外地知道了這個消息。
在帝國功臣家族中,李氏與皇室關聯最是緊密,雖蒙氏王氏兩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兒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兒為妻,李斯的女兒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為妻。以秦法之公正嚴明,以始皇帝之賞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聯姻之法做額外賞賜。更重要的是,戰國傳統下的所謂皇親國戚,還遠遠不是後來那般具有天然的權力身份,李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因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顯爵的,長子李由也不過是一個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個個都相對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賁之王氏,則可能因為畢生戎馬征戰居家者少,後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於這一層原因,李氏家族與皇城各色人等多有關聯,說千絲萬縷亦不為過。除卻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種種關聯,每個兒子女兒還都有各自的路徑。尋常之時,這些路徑也並不見如何舉足輕重,危難來臨,卻往往立見功效。
「稟報大人,長公主求見。」
「長公主?噢,快教她進來。」
這夜枯坐書房的李斯,正在費心地揣摩著連續三次晉見皇帝遭遇尷尬的謎團,突然聽說長媳求見,不禁大感意外。長公主者,長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長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長女。胡亥殺戮諸皇子公主之時,因長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牽連而倖存。此後年餘,長公主閉門不出,與皇城事實上已經沒有了往來。即或於丞相府,另府別居的長公主也極少前來,可以說,李斯這個公爹與這個長媳事實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個長媳能夤夜來見,李斯心頭怦然一動,不自覺站了起來。
長公主匆匆進來,一做禮便惶急地說,趙高攛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驗」李由通盜事!李斯驚問,長公主何以知曉?長公主說,是她的乳母進皇城探視女兒聽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兒不是尋常侍女,是皇帝書房職司文書典籍的一個女吏。這個女吏與一個侍女頭目交誼甚厚,是侍女頭目聽到了趙高與皇帝的說話,不意說給了女吏。因與李由相關,女吏才著意告知了母親。李斯問,此話在何處說的?長公主說,在甘泉宮。李斯問,大體說得幾多時辰。長公主說,大約頓飯辰光。
驟然之間,李斯心頭疑雲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頓時騰起。
趙高能出如此惡毒主張,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與趙高說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連番晉見而起。皇帝必責李斯無端滋擾,趙高必誣李斯居心險惡。厚誣李斯之餘,又誣李由通盜。案驗李斯二馮心有顧忌,於是便拿李由開刀了。李斯畢竟久經滄桑熟悉宮廷,一聽些許跡象,立即便推斷出這則陰謀的來龍去脈,不禁對趙高恨得入骨三分。這個趙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極也!沙丘宮密謀以來,雖說李斯對趙高之陰狠時有察覺,然趙高畢竟沒有直接以李斯為敵,故李斯始終對趙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賤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沒有將趙高往更惡更壞處想去,更沒有估量到趙高的吞國野心。
李斯始終有著一種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業聲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毀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個個倒下,李斯也始終沒有想過竟會有人公然誣陷他這個赫赫元勳。如此心態之李斯,自然不會有洞察趙高野心陰謀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對趙高的憤怒,與其說是洞察大奸巨惡之後的國恨,毋寧說是李斯深感趙高愚弄自己之後的報復之心。當然,若是趙高僅僅愚弄了李斯,而沒有實際直接的加害作為,很可能李斯還能隱忍不發。畢竟,李斯也不願在這艱難之後剛剛有所復甦的時刻,同趙高這個「用事」近臣鬧翻。然則今日不同,趙高要一刀剜了李由,顯然是要摧毀李斯方始艱難恢復的聲望權力,要一舉將李斯置於孤立無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反覆思忖,李斯決意先行擱置三公上書之事,而先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欲待如此,只能設法晉見二世胡亥,痛切陳說趙高之險惡,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趙高,也必得罷黜趙高,使其遠離廟堂,否則後患無窮。然則,此時的皇帝已經很難見了,且此前三番難堪,已經使這個享樂皇帝大為不悅,要謀求一次痛切陳說之機,還當真不是易事。當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蹤,趙高是無論如何不能指望了。於是,李斯秘密叮囑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與皇城宮室有關聯的吏員,各取路徑秘密探查皇帝行蹤,務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處。
如此三日之後,各路消息彙集一起,李斯卻犯難了。二世胡亥已經離開咸陽,住到甘泉宮去了。這個胡亥近日正忙於一宗樂事,在材士營遴選了百餘名壯士做「角抵優俳」,每日論功行賞不亦樂乎。趙高的族弟趙成率領三千甲士守護著甘泉宮,趙高則親自在甘泉宮內照應,若不與趙氏兄弟沆瀣一氣,根本不可能進得甘泉宮。
所謂角抵者,角力較量也,跌跤摔跤也。優俳者,滑稽戲謔也。戰國秦時,將街市出賣技藝的「優」者分為兩大類:歌舞者稱「娼優」,滑稽戲謔者稱「俳優」。優俳者,俳優之別說也,實則一事。用今人話語,角抵俳優便是滑稽摔跤比賽。胡亥整日尋求樂事,萬千女子終日悠遊其中猶不滿足,又日日尋求新奇之樂。趙高便指點閻樂生發出這個滑稽摔跤戲,樂得胡亥大笑不止,日日與一大群婦女「燕私」之後,便要賞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覺這是人間最快樂的時光,任誰說話也不見。
無奈,李斯只有上書了。
李斯一生寫過無數對策上書,然彈劾人物卻是唯此一次。其書云:
臣李斯頓首: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陰取齊國,殺宰予於庭,即弒簡公於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圮之為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
上書送達甘泉宮三日,沒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時,一名侍中送來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書之後批下的問對詔書,全然一副嚴詞質詢的口吻:「丞相上書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趙高者,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覺心頭發涼,愣怔半日回不過神來。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沒有絲毫責備趙高之意,且將趙高大大褒獎了一番,將皇帝對趙高的倚重淋離盡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尋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臨一個領政丞相對一個內侍臣子的懷疑追究,縱然君主倚重這個內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驗之後說話,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為,任何一個大臣都有舉發不法逆行的職責與權力,此所謂言權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書完全可以看做誣告舉發,全然可以反過來問罪於李斯。世間還有比這般行為更為荒謬的事體麼?一心謀國,反倒落得個疑忌用事之臣,當真豈有此理!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這件上書與胡亥的這件批示詔書,全然是相互錯位的歷史滑稽戲也。以李斯而論,胡亥分明是個昏聵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卻偏偏將其當做能接受直諫的明君或常君對待,每每以正道論說對之,無異於緣木求魚也。以韓非《說准》,說君的軸心法則便是「非其人勿與語」——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與之談論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與語」,硬糾纏著一個下作昏君聽自己的苦心謀國之言,結果招來一通全然文不對題的斥責之詞,滑稽也,怪誕也。李斯是大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術為最高法則,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隱去官或不言國事的選澤,那不是戰國大爭之風,更不是法家大師的風骨。歷史要求於李斯的,是正道謀國該當具有的強硬抗爭品格,與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護法之壯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賁那般可能的擁兵除奸。然則,至少求其如呂不韋的精妙斡旋與強硬秉持,以及最後敢於結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國大局的勇氣。然則,李斯沒有做到任何一種的錚錚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納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絕奸佞。此等要求蒼蠅不要逐臭的作為,實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實情論之,其時,李斯面前至少有兩條路可走。一則是正道:以三公上書為契機,聯結馮去疾馮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將,大張旗鼓地為天下請命,威逼二世胡亥誅殺趙高改弦更張。以當時天下之亂象,只要李斯敢於奮然呼籲,帝國廟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觀。二則是權謀機變之道:將趙高比作齊桓公末期的易牙、豎刁兩個內侍奸佞聲討之,給趙高設置一個謀逆罪案,公然舉發,而後逕自秘密拿人立即斬決!依據胡亥後來「恐李斯殺之(趙高)」的擔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殺趙高並非沒有能力,而在於敢不敢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慾為上迂闊到底,只用胡亥趙高最聽不懂的語言說話,自家津津樂道,卻遭下作君主無情地一掌摑來。以李斯上書而言,分明要除趙高,說詞卻全然不著邊際:李斯上書所列舉者,都是此前戰國歷史上著名的權臣之亂,而此等權臣之亂,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發生。趙高無論多麼奸佞,無論多麼野心,此時也只是一個從老內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權臣作亂比照趙高,實在不倫不類,正好使趙高反咬一口,說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說,遇到趙高這般精於權術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強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敵也!若李斯這般不具強硬風骨,唯圖以才具說動下作昏君的童稚舉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沒有想到這些。
李斯依然南轅北轍地走著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趕赴甘泉宮求見胡亥,欲圖為自己的上書再度陳述。可連山口城門都沒進,李斯便被守在城頭的趙成擋了回來。趙成只冷冰冰一句話:「皇帝陛下有詔,大臣可上書言事,不可無召晉見。末將不能稟報。」李斯苦苦守候了兩個時辰,趙成卻鐵石一般矗在城頭毫不動搖。天及暮色,李斯終於憤然難耐,當時便在車中寫下了幾行字,裝入上書銅匣,派一個侍中送進了甘泉宮。又過兩個時辰,城頭風燈搖曳,山谷秋風呼嘯,城頭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餓疲憊已極,萬般無奈只好登車回程了。李斯沒有料到,正是這幾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後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過午才醒了過來。
書房長史送來李斯昨日的上書。胡亥愜意地呷著剛剛煮好的新茶,說了一個念字。長史便打開銅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開,高聲地緩慢地念了起來:「陛下詔書,老臣以為不然。夫趙高者,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老臣故日,趙高殆矣!」胡亥聽得大皺眉頭,破天荒拿過上書自家看了起來。
顯然,李斯對自己這個皇帝褒獎趙高很是不滿,竟再次對這個忠實於朕的老臣大肆攻訐了。這李斯也忒是狠也,將趙高連根罵倒,說趙高生來就是個賤人,貪慾求利不止,權勢已經使皇帝無足輕重,還罵趙高惡欲無窮,罵趙高已經有了險象等等,李斯洶洶然想做甚?想殺趙高?對!一定是李斯想殺趙高!李斯若要殺趙高,可能麼?可能!且不說李斯有長子李由的外勢可借,李斯只要與馮去疾馮劫章邯等任何一個老臣聯手,那些個個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將誰不敢將趙高剁成肉醬?驀然之間,胡亥很為自己的這個機敏發現自得,覺得自己這個皇帝聖明已極——胡亥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需要趙高呵護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護老功臣了!驚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見趙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頭帛書。
「這……陛下,李斯上書……」
「李斯如此說法,其意如何啊?」見趙高惶恐模樣,胡亥既得意又憐憫。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趙高涕淚唏噓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撫慰又是拍案擔保,忙得不亦樂乎。
「老臣已衰邁之年,一命何惜?老臣,為陛下憂心也。」
「噢?朕有可憂處麼?」胡亥驚訝疑惑。
「丞相勢大,所患者唯趙高也。趙高一死,丞相即欲為田常之亂……」
「啊!」胡亥大驚,「是說,李斯要弒君奪位?」
「陛下聖明。自古作亂,唯有權臣,不見小臣……」
「對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亂!」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訐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別叫他丞相!聽著煩人!」
「陛下……」
「對了,方才說甚?掩耳盜鈴?對!李斯掩耳盜鈴!」
「陛下聖明。李斯是盜,竊國之盜。」
「李斯!朕叫你竊國!」胡亥一腳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氣咻咻一陣轉悠,猛然回身高聲道,「下獄!以李斯屬郎中令!叫他竊國,竊個鳥!」氣急敗壞的胡亥臉色蒼白,惡狠狠罵得一句,又獰厲地笑了。
「陛下聖明!」趙高立即匍匐在地高聲讚頌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則,老臣之見,治李斯之先,必先治馮去疾、馮劫。此兩人與李斯一道上書攻訐陛下君道,是為大逆,不可留作後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過來。」
「陛下毋憂,老臣定然諸事妥當!」
一場帝國歷史上最大的冤獄便這般荒誕地開始了,沒有邏輯,沒有罪行,沒有法度,沒有程序,沒有廷尉,沒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詔書,一支馬隊,一個奉詔治獄的老內侍趙高。當閻樂的三千材士營馬隊轟隆隆開進咸陽三公府的時候,任誰也沒有想到,帝國末期的浴血殘政再度開始了連綿殺戮。
那一日,馮劫正到馮去疾的右丞相府,會商如何了結這件三公上書事。馮去疾之意,還當聯結章邯、王離等一班大將聯署強諫。馮劫卻斷然搖頭,說任何上書都不會有用,要想扭轉朝局,只有一個辦法:舉兵肅政,廢黜了這個胡亥,殺了這個趙高!馮去疾大驚,思忖一番卻也不得不點頭,遂低聲問:「還是要丞相發動麼?」馮劫拍案道:「此人私慾過甚,不能再指望他舉事。他若跟著來,再說。」馮去疾道:「胡亥之後,擁立何人為帝?」馮劫成算在胸道:「子嬰!子嬰臨危不逃,身有正氣,當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會商,兩人大是振奮,最後議定:馮劫秘密趕赴中原,之後再往九原,秘密聯結章邯王離妥當之後,三人立即率軍殺回咸陽……
「皇帝詔書!馮去疾馮劫接詔——!」
當閻樂的喊聲與馬隊甲士的轟隆聲迴盪在庭院時,兩位老臣相對愕然了。在秋風蕭疏的庭院,閻樂板著臉念誦了胡亥的一篇長長的問罪詔書,最後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並起,三公不能禁盜,卻要罷先帝之阿房宮!如此三公,上無以報先帝,次無以為朕盡忠,何以在位哉!著即下獄,屬郎中令勘審問罪!此詔!秦二世二年春。」
「閻樂,豎子鑽閹宦褲襠,女婿做得不錯也!」馮劫哈哈大笑。
「拿下兩個老匹夫!」閻樂臉色鐵青一聲怒喝。
「退下!」馮去疾霹靂怒喝一聲,頓顯大將威勢。
「箭弩伺候!」閻樂聲嘶力竭。
「豎子可知,將相不辱也!」馮去疾鏘然拔出了長劍。
「老哥哥有骨頭!將相不辱!」馮劫大呼長笑,拔出長劍與馮去疾並肩而立。
「走!去見始皇帝——!」
一聲大呼,兩人同時刎頸,同時倒地,鮮血頓時激濺了滿院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