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聞秦軍南北壓來,河北趙軍洶洶故我。
自陳勝舉事,天下大亂以來,章邯的平亂大軍一直在中原江淮作戰,秦軍主力一直未曾涉足趙燕齊三地。故此,堪堪一年趙燕齊三地亂象日深,而以舊趙之地為最甚。其時,作亂諸侯之中,唯有河北趙軍佔據了舊時都城邯鄲,並以趙國舊都為都。如此一來,趙地復辟以佔據舊都為正宗亂勢,楚地復辟則以擁立舊王族為正宗亂勢,遂成天下復辟勢力最大的兩處亂源。
趙地先後曾有武臣、趙歇兩個復辟之王,皆平庸虛位,原本不足以成勢。趙勢大張,根基在丞相張耳、大將軍陳余兩人。此兩人都是舊魏大梁人,少時皆具才名,俱習儒家之學,結為刎頸之交。六國滅亡後的歲月裡,兩人相與遊歷中原,秘密捲入了山東老世族的復辟勢力,曾被帝國官府分別以千金、五百金懸賞緝拿。陳勝軍攻佔陳城後,張耳陳余已自震澤六國老世族後裔聚會後西來,立即投奔了陳勝。時逢陳城豪傑勸陳勝稱王,陳勝聞張陳才具,遂問兩人對策。張耳陳余獻上了一則居心叵測的方略,勸陳勝不要急於稱王,稱王便是「示天下私」,而應該做兩件大事:一件事是迅速西進攻秦,一件事是派出兵馬立起六國王號。兩人信誓旦旦地說:「如此兩途,一可為將軍樹黨,二可為秦政樹敵。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目下之秦,野無交兵,縣無守城,將軍誅滅暴秦,據咸陽以令諸侯,非難事耳。屆時,六國諸侯於滅亡後復立,必擁戴將軍也!將軍只要以德服之,則帝業成矣!今若獨自在陳城稱王,天下將大不解也!」張耳陳余原本以為,一番宏論必能使陳勝昏昏然先立六王,而陳勝軍則去為六國老世族打仗。孰料,粗豪的陳勝這次偏偏聽出了張耳陳余的話外之心,沒有理睬兩位儒家才子的宏闊陷阱,竟逕自稱王了。
張耳陳余悻悻然,想一走了之,卻又兩手空空。商議一番,張耳便教了喜好兵事的陳余一番話,讓陳余又來勸說陳勝。這番說辭是:「大王舉兵而西,務在進入關中,卻未曾慮及收復河北也。臣嘗游趙地,知其豪傑及地形,願請奇兵,為大王北略趙地。」這次,陳勝半信半疑,於是便派自己舊時認識的陳郡人武臣做了略趙主將,率兵三千北上。陳勝猶有戒備,又派出另一個舊日小吏邵騷做了「護軍」,職司監軍,只任張耳陳余做了左右校尉。以軍職說,小小校尉實不足以決大事也。然則,陳勝卻沒有料到,校尉雖小,卻是領兵實權,北上三千軍馬恰恰分掌在這兩個校尉手裡。張耳陳余忌恨陳勝蔑視,卻也得其所哉,二話不說便其心勃勃地北上了。
武臣軍北上,張耳陳余一路奮力鼓噪,見豪傑之士便慷慨激昂滔滔一番說辭,倒是說動了不少老世族紛紛入軍,一兩個月便迅速膨脹為數萬人馬,佔得了趙地十座城池。《史記·張陳列傳》所記載的這番沿途說辭備極誇張渲染,很具煽惑性,多被後世史家引作秦政暴虐之史料,原文如下:
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天下)莫不響應,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豪也!諸君試相與計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業,此士之一時也!
列位看官留意,這篇很可能也是文告的說辭,顯然的誇大處至少有三處:「將卒百萬西擊秦」,周文軍何來百萬?「王楚之地,方二千里」,陳勝軍連一個陳郡也不能完全控制,何來方二千里?「頭會箕斂以供軍費」秦政軍費來源頗多,至少有錢谷兩途。說辭卻誇張地說成家家按人頭出谷,官府以簸箕收斂充作軍費。認真論之,這篇說辭幾乎每句話都有濃郁的鼓噪渲染特質,與業經確證的史料有著很大出入,不能做嚴肅史料論之。譬如「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尉卒」,實乃著意鼓噪刻意渲染。就實而論,舉事之地初期肯定有仇殺,也會有殺官,然若天下皆如此,何以解釋章邯軍大半年之內的秋風掃落葉之勢?此外,還有一則更見恐嚇誇張的說辭,亦常被人引為秦政暴虐之史料。這便是同一篇《列傳》中的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的故事與說辭。其云:
武臣引兵東北擊范陽。范陽人蒯通說范陽令曰:「竊聞公之將死,故吊。雖然,賀公得通而生。」范陽令曰:「何以吊之?」對曰:「秦法重。足下為范陽令十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亂,秦法不施,然則慈父孝子可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諸侯畔(叛)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堅守范陽,少年皆爭殺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見武信君,可轉禍為福在今矣!」
顯然,這是一篇活生生的虛聲恐嚇之辭,其對秦法秦官的執法酷烈之誇張,對民眾仇恨之誇張。恐嚇與勸說之自相矛盾,都到了令人忍俊不能的地步。果然如此酷吏,果然如此為民所仇恨,號稱「人豪」的策士,號稱誅暴的反秦勢力何以不殺之為民除害,反要將如此暴虐之官吏拉入自家山頭,還要委以重任?更為啼笑皆非者,這個蒯通接受了范陽令委派,有了身價,轉過身便是另一番說辭。蒯通對武臣說的是:范陽令欲降,只是怕武信君殺他。而范陽少年要殺范陽令,則為的是抗拒武信君自立。所以,武信君應當作速「拜范陽令」,使其獻城,並賜其「朱輪華轂」即高車駟馬,使其為武信君收服城池,也使「少年亦不敢殺其令」。武臣不但聽了蒯通之言,還賜范陽令以侯爵印,藉以吸引歸附者。此等秦末「策士」捲入復辟黑潮,其節操已經大失戰國策士之水準,變成了真正的搖唇鼓舌唯以一己之利害為能事的鑽營者。即或大有「賢名」的張耳陳余,後來也因權力爭奪大起齟齬,終究由刎頸之交變成了勢不兩立。凡此等等,總體說,秦末及楚漢相爭期間的遊說策士,胸懷天下而謀正道信念者極其罕見,實在使人提不起興致說道他們。
如此這般鼓噪之下,趙軍在無秦軍主力的河北之地勢力大張。張耳陳余當即說動武臣自號為武信君(後來的項梁也自號武信君),兩人則實際執掌兵馬。及至周文兵敗之時。張耳陳余在河北已經成勢,「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此時,張耳陳余立即勸武臣稱王,其說辭同樣誇張荒誕:「陳王起蘄,至陳而王,未必立六國之後!將軍今以三千人下趙數十城,獨介居河北,不王無以填之也!且陳王聽信讒言,得知消息,我等恐難脫禍災。或陳王要立其兄弟為趙王,不然便要立趙王后裔為王。將軍不能錯失時機,時者,間不容息也!」武臣怦然心動了,那個奉陳勝之命監軍的邵騷也心動了。於是,武臣做了趙王,陳余做了大將軍,張耳做了右丞相,邵騷做了左丞相。一個復辟山頭的權力框架,就此草草告成了。
陳城的張楚朝廷接到武臣部復辟稱王的消息,陳勝大為震怒,立即要殺武臣家族,還要發兵攻趙。當時的相國房君勸阻了陳勝,認為殺了武臣家族是樹了新敵,不如承認其王號,藉以催促武臣趙軍盡快發兵西進合力滅秦。陳勝的張楚也是亂象叢生鞭長莫及,只好如此這般,將武臣家族遷入王宮厚待,還封了張耳的長子張敖一個「成都君」名號。同時派出特使,催促趙軍立即西進。
「趙軍不能西進也!」
張耳陳余終究顯露了背叛陳勝軍的真面目。兩人對趙王武臣的應對說辭是:「陳王認趙王,非本意也,計也。果真陳王滅秦,後必加兵於趙。趙王不能進兵滅秦,只能在燕趙舊地收服城池以自廣。屆時,即或陳王果真勝秦,也必不敢制趙也!」武臣自然立即聽從,對陳勝王命不理不睬,卻派出三路兵馬擴地:韓廣率部北上舊燕地帶,李良率部擴張河北地帶,張黶率部擴張上黨地帶。
立即,復辟者們之間便開始了相互背叛。韓廣北上燕地,立即聯結被復闢作亂者們通號為「人豪」的舊燕老世族,自立為燕王,拒絕服從趙王武臣的任何指令。武臣大怒,張耳陳余亦極為難堪,君臣三人遂率軍北上問罪。然則三人誰也沒真打過仗,心下無底,大軍進到燕地邊界便駐紮了下來。武臣鬱悶,大軍駐定後便帶了隨從護衛去山間遊獵,卻被早有戒備的韓廣軍馬俘獲了。這個韓廣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坦然行奸公然背叛,傚法武臣而過於武臣,一拿到武臣立即向張耳陳余開出了天價:分趙地一半,方可歸還趙王!張耳陳余大覺羞惱,可又對打仗沒譜,只好派出特使「議和」。可韓廣黑狠,只要使者不說割地,立即便殺,一連殺了十多個使者。張耳陳余一籌莫展之際,一個當時叫做「廝養卒」的家兵,對張耳的舍人說,他能救出趙王。舍人是張耳的親信門客,遂將此事當做笑談說給了張耳。張耳陳余也是情急無奈,死馬權作活馬醫,也不問廝養卒究竟何法,便立即派這個廝養卒以私說名義,去了燕軍營壘。廝養卒很是機敏,跟著張耳家風早早學會了一套大言遊說本領,說了一番大出韓廣意料的話,事競成了。這番對答頗具諷喻,諸公且看:
「將軍可知,臣來欲做何事麼?」廝養卒煞有介事。
「當然是想我放了趙王。」燕將一副洞察奸謀的神態。
「將軍可知,張耳陳余何等人也?」廝養卒詭秘地一笑。
「賢人了。」燕將板看臉。
「將軍可知,張耳陳余之心?」廝養卒又是詭秘地一笑。
「當然是想討回趙王了。」燕將很是不屑。
「將軍錯也!」廝養卒一臉揭穿真相的笑容,「武臣、張耳、陳余三人同兵北上。下趙地數十城之後,張陳早早便想自家稱王了,如何能甘居卿相終生?將軍知道,臣與主,不可同日而語也。當初張耳陳余沒有稱王,那是趙地初下,不敢妄動罷了。今日趙地已服,兩人正欲分趙稱王,正欲設法除卻趙王之際,燕軍恰恰囚了趙王,豈不是正使張耳陳余得其所哉!更有甚者,張耳陳余早想攻燕,趙王不首肯罷了。不放趙王,張陳稱王,後必滅燕;放了趙王,則張陳滅燕不能成行。此間輕重,燕王不知道麼?」
這番詐說稟報給韓廣,這個黑狠粗疏的武夫竟信以為真,當即放了武臣,教廝養卒用一輛破舊的牛車拉走了。於是,這個武臣又到邯鄲做了趙王,張耳陳余也不再說問罪於韓廣了。然則,背叛鬧劇並未就此完結。武臣剛剛回來,那個派往常山擴地的李良又叛趙了。李良乃舊趙一個老世族將軍的後裔,見武臣此等昔年小吏也能在亂世稱王,心下早早便有異志了。擴地常山後,李良部又圖謀收服了太原,北進之時卻被井陘關的秦軍阻攔住了。章邯得知消息,立即下令井陘關守將策反李良。於是,秦將將章邯特使送來的二世詔書不作泥封,送給了李良。這件假詔書允諾,若李良反趙投官,可免李良之罪,並封侯爵。李良很是疑惑,遲遲不敢舉動。正當此時,一次偶然的事件誘發了李良的突然叛趙。
一日,李良回邯鄲請求增兵擴地。行至邯鄲城外,路遇趙王武臣的姐姐的車馬大隊經過,李良見聲勢煊赫,以為是趙王車駕,便匍匐道邊拜謁。不料這個老公主正在酒後醉態之中,只吩咐護衛騎將打發了李良,便揚塵而去了。李良素以貴胄大臣自居,當時大為難堪。身邊一個侍從憤然說:「天下叛秦,能者先立!趙王武臣原本卑賤,素來在將軍之下,今日一個女人竟敢不為將軍下車!追上殺了她,將軍稱王!」李良怒火中燒,立即派侍從率部追殺了那個趙王姐姐,並立即調來本部軍馬襲擊邯鄲。攻入邯鄲後亂軍大作,趙王武臣與左丞相邵騷一起被殺了。
當時,張耳陳余僥倖逃脫出城,收攏流散趙軍,終於聚集了數萬人之眾。此時,張耳陳余本想自家稱王,然又疑慮不安。不安之根本,是趙風武勇好亂,怕自己難以立足。一個頗具見識的門客提出了一則謀劃,說:「兩君乃羈旅,外邦人也,若欲在趙地立足,難也!只有擁立真正的趙王之後,而兩君握之實權,可成大功也!」兩人一番密商,終於認可了門客謀劃。於是,一番尋覓,搜羅出了舊趙王的一個後裔趙歇,立做了趙王。其時邯鄲被李良佔據,張耳陳余遂將趙歇趙王暫時安置在了邯鄲北部百餘里的信都城。立足方定,李良率軍來攻。頂著大將軍名號的陳余,只有硬著頭皮迎擊。不知如何一場混戰,左右是陳余勝了,李良部敗逃了,李良投奔章邯秦軍了。
自此,陳余聲名大振,被趙歇賜號為儒士名將。陳余自家也陡然亢奮起來,自視為攻必克戰必勝的大將軍,立馬傲視天下了。隨即,張耳陳余其心勃勃,將趙王重新遷回了邯鄲,又大肆聚集趙地流散之民多方成軍,幾個月間勢力迅速膨脹,號稱河北趙軍數十萬,聲威動於天下。
秦軍的河北戰事,開初直是摧枯拉朽。
深秋時節,章邯軍向北渡過漳水直逼邯鄲,王離軍南下越過信都1,進駐曲梁2,對邯鄲形成了南北夾擊之勢。其時陳余之名大為鼓噪,王離特來章邯幕府請教戰法。章邯萬般感喟道:「世無名將乎?豎子妄得虛名哉!若我始皇帝在,秦政根基在,不說一個陳余,便是項氏楚軍百個項梁復生,便是百個狠惡項羽,能在我大秦銳士馬前走得幾個回合也!戰之根基,在軍,更在政。此等流盜散軍,最經不起周旋。不說乃父乃祖與蒙恬在世了,便是老夫與將軍,只要糧草充裕,國政整肅,如此烏合之眾何足道哉!奈何,今非昔比也!」王離雖無章邯切膚之痛,卻也對目下大局憂心忡忡,向章邯敘說了咸陽族人送來的密報消息,痛罵了趙高的專權妄為,對秦政險難與秦軍艱危處境很感鬱悶。章邯畢竟老辣,氣定神閒地撫慰了王離,末了道:「將軍毋憂,我等仍以前謀,以快制變。盡速了結河北戰事,方可轉身問政。河北之戰,無甚戰法可言,只六個字:放開手腳大打!立冬之前,回軍南下。」
旬日之後,兩軍在邯鄲郊野擺開了大戰場。
陳余正在氣盛之時,更兼從未與秦軍主力對過陣,更沒有見識過滅六國時的老秦軍,陳余等以往所知之秦軍,只是年來所遇到的「紛紛望風歸附」的郡縣尉卒,故對章邯王離大軍全然沒放在心上。日前會商戰事,陳余昂昂然道:「來日一戰,河北可定也!其後臣自南下滅秦,趙王只等稱帝便是!」張耳亦大為振奮,自請親督糧草後援,決與陳余共建滅秦主力之大功。唯其如此評判,趙軍才全然忘記了項梁楚軍的前車之鑒,才有了陳勝舉事以來的山東復辟諸侯軍第一次與秦軍主力對陣而戰。
時當深秋,大河之北的山川原野一片枯黃。邯鄲郊野的山原上,兩軍大陣各自排列,久違了的壯闊氣象再次展現。背靠邯鄲的大陣火紅一片,趙字大旗與陳字大旗下的戰車上,是趙國大將軍陳余,戰車後一排騎將一色的趙國傳統彎刀,其後的主力是紅色為主而頗見駁雜的步卒大陣,兩翼是兩個騎兵方陣。陳余大軍號稱數十萬,滿山遍野鋪開,連背後的邯鄲城都顯得渺小起來了。趙軍之南一兩里之遙,是黑沉沉的以步卒為主的秦軍大陣,軍旗帥旗之間是白髮蒼然的老將章邯,身後是司馬欣、董翳兩員大將。正面大戰,章邯沒有出動王離的九原鐵騎,而只以本部刑徒軍對陣趙軍。章邯堅執不要王離親自出戰,只要王離派出大將涉間率三萬鐵騎佈陣於刑徒軍之後做最後追殺。是故,正面大陣並無九原鐵騎身影。
「攻殺秦軍!俘獲章邯——!」陳余長劍直指奮力大吼。
「全軍推進,攻克邯鄲。」章邯冷冰冰劈下了令旗。
雙方數十百面大鼓齊鳴,無以計數的牛角號嗚嗚吹動。彌天殺聲中,趙軍三陣齊發,漫天紅潮般壓了過來。章邯大陣的兩側弓弩陣立即發動,長大的箭鏃呼嘯著疾風驟雨般撲向趙軍。與此同時,刑徒步軍大陣踩著鼓點踏著整肅的步伐,沉雷般向前隆隆推進,鐵盾短劍亮閃閃如叢林移動,不管對面趙軍如何洶湧而來,只山嶽般推向紅色的汪洋。
黑色的山嶽與紅色的汪洋,在枯黃的原野轟然相撞了。秦軍已非昔日秦軍,趙軍亦非昔日趙軍。一經接戰,搏殺情形也迥然有別。趙軍汪洋幾乎是一觸即潰,立即瀰散為無數的紅潮亂團,戰車戰馬步卒交互糾纏,大多未與秦軍交手便相互擁擠踐踏成一團亂麻……無須細說此等戰場,結局是大半個時辰後紅色汪洋整個地潰散了。章邯下令步卒停止追殺,只教涉間的三萬鐵騎去收拾逃敵。這三萬九原飛騎一經發動,實在是聲勢驚人,馬蹄如雷劍光耀日,立即化作了無數支利劍疾射而出。篡昔日趙軍之名的偽趙軍,驚駭得連逃都沒了力氣,索性紛紛縮進了能藏身的各種溝溝坎坎之中。大將軍陳余早已經跌翻了戰車,心驚肉跳地被護衛馬隊簇擁著捲走了。趙軍騎兵眼見主帥大旗沒了蹤跡,當即轟然四散。然則,面對疾如閃電的秦軍主力飛騎,騎馬逃跑反倒死得更快更利落,驚恐之下,趙軍騎卒索性紛紛滾下戰馬,躲進了隨處可見的溝坎樹林。一時間,戰場之上空鞍戰馬四野亂竄,惶惶嘶鳴著打圈子尋覓主人,反倒大大妨礙了秦軍鐵騎的追殺。九原騎兵主將涉間見此等戰場功效甚微,立即下令停止了追殺。
僅僅一戰,趙軍便丟棄了邯鄲,逃奔到巨鹿去了。
趙王趙歇與丞相張耳,早早在趙軍潰散之初便倉皇地逃出了邯鄲,一路直奔進巨鹿城才驚恐萬狀地駐紮下來。後從戰場逃亡的陳余卻沒有敢進巨鹿城,而是在大陸澤畔的一片隱秘谷地草草紮了營地。數日後聚集得幾萬流散人馬,陳余這才將營壘稍稍向巨鹿城靠近,並派軍使知會了城內的趙王和張耳,說是趙軍主力屯駐郊野可內外呼應,乃最佳守城之法。張耳很是不悅,卻也無可奈何,只好以趙王之名下令陳余立即迎擊秦軍,確保巨鹿根基。
正當此時,章邯揮軍北上,王離揮軍南下,三面圍定了巨鹿城。章邯軍堵在巨鹿之南廣闊的棘原高地,王離軍多快速飛騎,則堵在巨鹿東北兩面的高地要隘。兩軍遙遙相望,將未及再度逃竄的陳余大軍也一併裹進了包圍圈。陰差陽錯之間,陳余軍真正成了巨鹿城的外圍壁壘。城內張耳始覺心下稍定。城外陳余卻懊悔得罵天罵地不迭。至此,巨鹿被三面包圍,唯余西面一道滾滾滔滔的漳水,只怕突圍出城也難以渡河。章邯王離會商,要盡快攻克巨鹿這座堅城,根除河北之地的復辟勢力。因章邯軍在南,故章邯仍效前法,再築甬道,將經由河內甬道輸送到棘原的糧草,再由巨鹿之外的甬道輸送到王離軍前。
孰料,正在秦軍忙碌構築甬道,預備糧草器械之時,河北地卻下起了冷颼颼秋雨。連綿十數日,秋雨中竟有了隱隱飄飛的雪花,地面一片雨雪泥濘,天氣眼看著一天天冷了。好容易天色舒緩雨雪終止,秦軍正在焦灼等待原野變干之際,突然傳來了一道驚人的軍報:河內甬道被項羽楚軍強行搗毀切斷,糧草輸送斷絕了!
誰也沒有料到,北上楚軍能在安陽滯留四十六日。
楚軍從彭城兩路進發,宋義率主力大軍北上,劉邦率本部人馬西進。一上路,宋義便對前軍大將當陽君下了一道秘密軍令:徐徐進軍,日行三十里為限。對其餘諸將,宋義則著意申明:北進中原糧草輸送艱難,須大體與糧草輜重同步,各部須以前軍里程為行軍法度,不得擅自逾越。如此一路行來,走了將近一月,才渡過大河抵達安陽之南的郊野。一過大河,宋義立即在幕府聚將,申明了自己的方略:大軍北進連續跋涉,全軍疲累,糧草尚無囤積,不能倉促救趙,須在安陽駐屯休整,待糧草充裕之時再行救趙。項羽怒不可遏,當時便要發作。范增硬生生扯住了項羽,項羽憋悶得一轉身大步走了。宋義分明看見了項羽的種種顏色,卻不聞不問地散帳了。
「亞父如何阻我?宋義分明誤事!」回到軍帳,項羽怒氣勃發了。
「宋義固然誤事,然眾怒未成,不能輕舉也。」
「要甚眾怒!一手掐死那個匹夫!」
「少將軍差矣!」老范增一歎,「大戰賴眾力。不聚人心,萬事無成也。」
「如此說來,只能死等?」
「未必也。」老范增平靜道,「目下,我等至少有兩件事可做:一則,老夫與諸將分別周旋,設法使諸將明白宋義錯失,以聚人心;二則,少將軍可秘密聯結已經先期抵達的精銳新軍,妥善安置其繼續秘密駐紮。這支大軍乃救趙奇兵,目下,尚不能公然與我合軍。說到底,在宋義心志叵測之時,這支奇兵不能顯身。」
「狗宋義!老子終有一日殺了他!」
項羽憤憤地罵著,還是依老范增的方略忙碌去了。
大軍駐屯到一個月時,刷刷秋雨來了。時當十月初,正是秋末冬初。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連綿軍營一片蕭疏冷落。漳水兩岸的原野,終日陷在濛濛雨霧中,軍營泥濘得連軍炊薪柴都濕漉漉無法起火了。安陽城隱隱可見,然終日進出者卻只能是宋義等一班高爵將吏,將士們便漸漸有了怨聲。正當此際,宋義接到了齊王田市的王書,盛邀其長子宋襄到齊國任丞相之職。宋義大喜過望,立即親自帶著一班親信幕僚,車馬連綿地冒雨將長子送出了百餘里地,直到舊齊國邊界的巨野澤北岸的無鹽城3,將兒子親自交到了齊王特使手裡,才停了下來。三日後回到軍營幕府,宋義又聚來所有的高爵將軍與文吏大宴慶賀,樂聲歌聲喧嚷笑聲從幕府飄出瀰散於雨霧軍營,校尉士卒們終於忍不住罵將起來了。
這一日,原本拒絕了宋義酒宴的項羽,卻在酒宴正酣之時怒沖衝闖進了幕府。項羽不知道的是,凍得瑟瑟發抖的校尉士卒們已經跟著他的身影,在幕府外聚攏了起來。項羽闖進幕府聚將廳,幾名黃衫楚女正在飛旋起舞,楚樂瀰漫,勸飲祝賀聲一片喧鬧。見項羽黑著臉大踏步進來,幕府大廳一時難堪,驟然沉寂了下來。宋義大為皺眉,向舞女樂手揮揮手,樂聲停了,舞女們也惶惶退下了。
「次將何以來遲耶?」宋義矜持而淡漠地笑了。
「我非飲酒而來,亦無心慶賀。」項羽冷冰冰一句。
「如此,次將何干耶?」
「秦軍圍趙,楚軍救趙。楚軍當立即渡過漳水,與趙軍裡應外合破秦!」
「次將輕謀也。」眼見大將們一片肅然,似對項羽並無不滿,宋義也不好厲聲指斥,索性將自己的謀劃明白說出,遂矜持地淡淡一笑道,「夫搏牛之法,不可以破蟣虱4。用兵之道,大力徒然無用,終須以智計成也。老夫救趙之策,在先使秦趙相鬥,我軍後發也。今秦軍攻趙,秦若戰勝滅趙,則我軍順勢安然罷兵回師,此謂『承其敝』也;秦若不能勝,則我軍引兵鼓行而西,必滅秦軍矣!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明白否?」
「不明白!」項羽怒聲道,「趙亡則諸侯滅!救趙便是救楚!」
「大膽項羽!」宋義終究不能忍受,拍案霍然起身,高聲下令道:「諸將聽令:自今日之後,猛如虎,貪如狼,強力不可使者,皆斬之!」
項羽冷冷一笑,轉身大踏步逕自出了幕府。慶賀大宴頓見難堪,大將們紛紛各找托詞而去,片刻間幕府便冷清了下來。宋義氣惱,立即上書楚懷王稟報了項羽的強橫不法,請准罷黜項羽次將。孰料,彭城直到旬日之後方才來了一道王書,只有短短三五行:「楚軍救趙,廟堂之急策也。雖雨,卿子冠軍幸勿遲滯。」宋義大是鬱悶了。以宋義之心忖度,楚懷王決策救趙云云,只是名義罷了,最終仍然是要牢牢保存住這支僅有的楚軍。然今日楚懷王回書,卻分明是將救趙當真了,顯然是責怪宋義了。雖然王書未提項羽,然其意顯然是認為項羽在這件事上無甚差池。楚王如此忌憚項羽,也不打算趁此良機罷黜項羽,當真一個迂闊君王也。宋義很懊喪,一時卻也思謀不出良策應對項羽。對於此等擁兵大將,宋義若沒有楚懷王名義,幾乎是無法制約的。而原先宋義對制服項羽有十足信心,根本便在於認定了楚懷王忌憚項羽,一定會全力支持自己設法制約項羽,甚或除掉項羽。目下楚懷王隻字不提項羽,可見軍中大將也未必贊同「先斗秦趙」之策。當此之時,宋義當真犯難了。
宋義沒有料到,軍中情勢會發生如此突然的變化。
項羽和范增秘密邀來了當陽君、蒲將軍等幾位大將與項楚軍的所有部將,聚商於次將大帳。項羽慷慨激昂地說:「楚軍北上,本當戮力攻秦救趙!不料,宋義竟滯留不前,陷我軍於困境!今歲亂世,歲饑民貧,軍無囤糧,士卒只能吃半菜半飯,都餓成了人干!而宋義,竟能在將士凍餒之際鋪排私行,飲酒高會!更有甚者,宋義不引兵渡河,與趙併力攻秦,反說使秦趙相鬥而承其敝。以秦軍之強,攻新立之趙,勢必滅之!秦軍滅趙之後,正在強盛之時,我軍何敝之承?再說,楚軍定陶新敗,楚王坐不安席,連府庫倉底都掃了,搜羅糧米財貨交給宋義。國家安危,在此一舉!宋義卻反其道而行之,不恤士卒,只徇其私,大非社稷之臣也!」
老范增斟酌出的這一番奮激之辭,使將軍們對項羽大起敬服之心,紛紛聲言願與魯公同心救趙。曾是刑徒的黥布尤其踴躍,當當拍案,聲言要項羽索性殺了宋義,自己做上將軍。項羽頗見詭秘地冷冷一笑,雖未首肯,卻也沒有搖頭。將軍們散去後,老范增終於說了一句話:「少將軍,人心所向,時機到也。」項羽得此一言,嘿地一喝,奮然一拳砸得大案卡嚓散架了。
次日清晨,依舊是雨雪紛紛,軍營泥濘一片。卯時未到,項羽一個人踏著泥水走進了「中軍幕府」。項羽是僅僅位次於宋義的大將,自然是誰也不會阻攔。宋義正在早膳,案上一鼎一爵,獨自細斟慢飲。聽見腳步聲,宋義抬頭,放下了象牙大箸,矜持冰冷地問了一句:「次將違時冒雨而來,寧欲領死乎?」項羽站在案前三尺處,拄著長劍陰沉道:「宋義,爾知罪否?」宋義愕然變色,拍案沉聲道:「項羽!你敢與老夫如此說話?」項羽勃然戟指,高聲怒罵道:「宋義匹夫!心懷卑劣,徇私害國,天地不容也!」宋義大怒拍案,喝令未出,項羽已經前出一步,一劍洞穿了宋義胸膛。宋義倒地尚在喘息,項羽又跨上一步,橫劍一抹割下了宋義頭顱。及至司馬護衛們聞聲趕來,見項羽已經將宋義的滴血頭顱提在了手中,頓時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了。
項羽冷冷一笑,對大廳甲士視若不見,左手提著宋義血淋淋人頭,右手挺著帶血長劍,大步走到了幕府外。幕府外已經轟隆隆聚來了一片將士,項羽舉著宋義人頭高聲道:「諸位將士,宋義與齊國勾連,背叛楚國!項羽奉楚王密令,已經將宋義殺了!」將士們驚愕萬分,卻沒有一個人敢吱唔一聲,問問項羽為何不出示楚王密令。顯然,楚軍將士已經被項羽的狠勢果決懾服了。一片沉寂中,黥布舉劍高喝:「立楚王者,本項氏也!今魯公誅亂,我等擁戴魯公為上將軍!」
「擁戴魯公為上將軍——!」懾服的將士們終於醒了過來。
「好!項羽權且先作假上將軍,稟報楚王待決。」
「宋義長子做齊國丞相,後患也,當追殺之。」范增提醒一句。
「龍且,帶百人飛騎追殺宋襄!」項羽立即高喝下令。
龍且奮然一應,飛步去了。三日後,龍且帶著宋義之子的人頭返回,稟報說追到齊國腹地才殺了宋襄。項羽不再有後患之慮,立即依范增鋪排,派出了與項氏有世交的親信大將桓楚兼程南下彭城,向楚王稟報安陽軍情。數日後桓楚歸來,帶來了楚王正式拜項羽為上將軍並統屬全軍救趙的王書,也敘說了彭城的朝議情形。楚懷王看罷項羽軍報,只沉著臉說了一句,宋義父子當死。上柱國陳嬰與令尹呂青,都只搖頭不說話。最後還是楚懷王拍案決斷了:「項羽擅自誅殺上將軍,固然不當其行。然宋義滯留安陽四十六日,空耗糧草,誤國過甚,大負國家厚望,實屬有罪也。事已至此,便任項羽為上將軍,當陽君、蒲將軍等呂臣舊部,亦歸屬項羽。著其當即發兵救趙。兩位以為如何?」陳嬰呂青看了看旁邊陰沉矗立的桓楚,想說話卻終於默然,最後還是點頭認可了。桓楚說,他拿到了王書便火速北來,不知這兩人背後會不會有何不利於上將軍的謀劃。
范增悠然笑道:「能有何謀劃?君臣三人心思一般,無非思謀如何借重沛公劉邦,掣肘少將軍罷了。這道王書,迫不得已也。」項羽咬牙切齒道:「這個楚王始終疑忌於我,當真不可理喻!」范增道:「當此之時,少將軍毋顧其餘,只全力部署戰事。一旦勝秦主力大軍,任何疑忌亦無用。」
項羽激切於復仇之戰,立即派出了當陽君、蒲將軍率兩萬兵馬先行渡過漳水北上,作為救趙前軍開赴巨鹿。孰料,旬日之後戰報與陳余特使同時飛來:兩支楚軍與秦軍接戰,陳余的趙軍也開出營壘夾擊,誰知不堪秦軍戰力,兩軍均遭大敗。陳余軍被章邯的刑徒軍截殺數千,兩支楚軍則被王離的九原鐵騎盡數擊潰,已經成了一支殘軍。若非雨雪之後戰場艱難,秦軍不能趁勢猛攻,只怕巨鹿已經陷落了。陳余特使惶恐萬分,緊急籲請項羽立即增兵北上,否則河北將有滅頂之災。
「不能立即北上。」老范增冷冰冰阻撓了。
「亞父,河北危急,何能遲滯!」
「少將軍少安毋躁,此時一步出錯,悔之晚矣!」
老范增備細陳說了目下大勢:當陽君蒲將軍兩部失利,足證楚軍戰力尚差,貿然北上,只能是徒然慘敗。至於巨鹿趙軍,斷不會迅速陷落。范增審量的大勢是:秋末連綿雨雪,已經極大遲滯了河北戰事,也改變了三方格局。在趙軍而言,得到了喘息之機,依靠巨鹿倉的存儲尚能支撐,城外的陳余營壘也在不斷收集流散兵卒之後軍力增強,不致立即失守。在秦軍而言,戰場攻殺因雨雪而中止,河內糧道又被切斷,秦軍已經陷入困境,章邯王離必定急於速戰速決。在楚軍而言,安陽遲滯太久,此前糧草又無囤積,將士戰馬連月凍餒疲軟無力,南方將士又衣甲單薄不耐寒冷,此時戰力正在低谷,恰恰不宜速戰。唯其如此,立即北上冬戰,不利於楚軍,只利於秦軍。范增謀劃的方略是:就地屯駐窩冬,繼續截殺秦軍的河內糧草,使將士們日日吃飽喝足,養息戰力士氣並整肅軍馬,來春北上決戰!
「少將軍切記,無精兵在手,萬事空論也。」
「好!便依亞父謀劃。」
經此四十餘日滯留,後復生變折騰,眼看著進入了隆冬。
整整一個冬天,移營避風地帶的楚軍已經完全地恢復了過來。
這個冬天,項羽對楚軍做出了大刀闊斧的整肅。第一則,全軍各部立即裁汰老弱病殘,統交後軍安置:能做工匠僕役者留用,一無所能者原地構築壁壘自守,來春不需北上戰場。第二則,宋義幕府的全部老舊戰車、樂工舞女、轅門儀仗等,或毀棄或遣散,軍中不許任何奢靡之氣蔓延。第三則調出秘密駐紮在安陽河谷的項楚精銳新軍,正式編入上將軍歸屬,列為全軍主力,由龍且統率日日演練對秦軍鐵騎作戰之法。將軍們至此方知項羽還有一支藏而未露的精銳新軍,一時盡皆驚愕,對項羽更增添了幾分敬畏。第四則,將原本由宋義親自統率的中軍主力,即呂臣舊部與陳嬰舊部,改為護持糧草修葺兵器的後軍,由呂臣舊部的蒼頭軍老將統率。第五則,以黥布軍馬為游擊之師,持續此前搗毀秦軍河內輸糧甬道的戰法,冬日連續出動,決不使秦軍糧道恢復。第六則,以桓楚所部為根基,建成楚軍弓弩器械營,趕製出百餘架大型連弩並數以萬計的長箭,日日演練操持之法。第七則,以項楚軍的江東本部子弟兵為中軍軸心,全部騎兵,由項羽親自統率並施以嚴酷訓練。如此連番整肅之下,加之彭城陸續輸送的糧草衣甲兵器,加之項羽在冬天裡也絲毫沒有放棄的種種演練,當河冰化開春草泛綠之時,楚軍較當初北上之時,已經變成了一支真正兵強馬壯的精銳之師了。
河冰一開,項羽舉兵北上了。
那日清晨,霜霧濛濛之際,項楚大軍開出了隱秘營地,勁急之勢非同尋常。正午時分,楚軍抵達漳水南岸,未嘗稍歇開始渡河。兵士乘船,戰馬泅水,兩岸號角呼應戰馬嘶鳴,氣象大為壯闊。上將軍項羽沒有與兵士共舟渡河,而是脫去了甲冑斗篷,一身短打布衣,牽著戰馬嘩嘩嘩趟進了尚有游冰浮動的河水,人馬一起泅渡。
項羽的戰馬很是神駿特異,名號為「騅」。《正義》引《釋畜》云:「蒼白雜毛,騅也。」亦云青白色戰馬。毛色蒼白駁雜,並不如何悅目,然卻一定很有一種戰場所需要的威猛恐怖感。幾年後項羽瀕臨絕境,要將這匹戰馬送給烏江亭長。其時,項羽如是說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因此一席話,這匹戰馬流傳後世且日益神化,成為歷史上寥寥幾匹著名戰馬之一。
大約後人多覺蒼白雜毛不好看,於是,這匹神駿戰馬便有了一個傳說中的名號,烏騅馬,變成了一朵飛翔馳騁於戰場的黑雲。項羽一生天賦皆見於三事:兵器,烈馬,美女。少年天賦直覺,求之「萬人敵」;再後天賦直覺,得神騅戰馬;再後又天賦直覺,得美人虞姬。
此三事之外,項羽天賦一無所見。故此,項羽對神騅之說,該當可信也。此時,毛色駁雜的神騅駝著那支粗長的「萬人敵」,項羽散發佈衣與戰馬從容泅渡於浮冰之間,在河面孤立顯赫狀如天神。舟船上的將士們精神大振,立即便是一片上將軍萬歲的奮然歡呼。
越過漳水,楚軍在北岸的河谷地帶聚結了。項羽站在一方大石上,揮著長劍激昂地下達了死戰部署:「諸位將士!楚軍為復仇定陶而戰!為復辟六國而戰!楚軍有去無回!有進無退!楚軍的血肉屍骨,要換得秦軍伏屍遍野!要換得秦政滅亡!此次救趙血戰,項羽決意親率江東子弟披堅執銳,直下秦軍營壘!項羽死戰將令:全軍鑿沉渡船!砸破釜甑!燒掉廬舍!兵器戰馬之外,將士只帶三日干食!破釜沉舟!血戰秦軍!」
「破釜沉舟——!血戰秦軍——!」吼聲震天,瀰漫了漳水河谷。
奮然忙碌,一個時辰余,楚軍鑿壞了所有渡河舟船,砸壞了所有造飯的鐵鍋陶甑,燒掉了所有被軍中稱為「廬舍」的軍帳,每個將士領到了只夠三日的飯團乾肉,人人收拾得緊趁利落。不待項羽將令,楚軍各部便整肅聚結了。
「全軍北上!」望著尚未熄滅的熊熊火焰,項羽劈下了令旗——
註釋:
1信都,大秦邯鄲郡城邑,舊趙國陪都,大體在今河北省邢台市以南地帶。
2曲梁,邯鄲郡要塞,大體在今河北省邯鄲市東北郊地帶。
3無鹽,秦時薛郡城邑,大體在今山東省東平縣以南地帶。
4《史記·項羽本紀》該句原文為:「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其集解、索隱的多種解釋均不能直接體現其本意。以文本內涵,疑該句文字有誤,當為「夫搏牛之法,不可以破蟣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