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依跑出房間,從飛塵晾曬她衣物的院中經過,望見一清秀女子正以手輕撫她那件白色羽霓裳,她眼睛一轉,發現庭中並無飛塵蹤影,也不知道溜去哪裡偷懶去了。
荊南依揚聲道「喂,別摸我衣服,弄髒了你賠不起!」
清婉轉身行禮「拜見郡主。」
荊南依認出清婉「是你啊,你怎麼在這兒?」
清婉頷首「奴婢剛剛路過此地,還以為院中落了一隻白色的大鳥,走近一看才發現竟是郡主的華裳。奴婢見這衣服如此華美,想著這件衣服的主人該是如何天香國色,情不自禁才伸手摸了一摸,還望郡主海涵。」
荊南依生性單純,得她恭維不由一喜,又見她目光流連在那美衣之上,得意道「你猜的沒錯,這件衣服還真是鳥羽織成,普天之下,也就兩件,這一件叫做白鷺,還有一件黑色的,喚作烏鴉。」
「烏鴉?」
荊南依一臉不想多說的神情「聽傅昊郗說,那件衣服可邪門了,可以殺人!」
清婉臉色刷的一變。
荊南依連連吐舌「別提了,太晦氣。對了,你叫清婉是吧……清婉,我跟你打聽個事情。」
清婉勉強收拾情緒,低頭道「郡主請講。」
「這些天你不是給巍鳴小君煎藥嗎,想必也見過你,我想問問你……」
「郡主想問什麼?」
歸根到底還是個姑娘家,荊南依話未出口,臉卻悄然轉紅,自顧自捻著衣帶,卻怎麼都不肯往下說。
清婉一見她如此小女兒情態,頓時瞭然,微笑著提點「敢問郡主的事,是否和巍鳴小君有關?」
荊南依吃驚極了,仰頭看她脫口就問「呀,你怎麼知道的啊?」
「奴婢其實並不清楚,不過奴婢知道一件事,」清婉安撫似地對她笑笑,輕言細語道,「巍鳴小君最喜歡的酒,叫玉闌珊,小君最愛的,是在星夜之下,泛舟湖上,一邊飲酒一邊觀星……」
荊南依細心記下,忽的才想起問她「……你不是跟苦海才剛剛到逍遙堂麼?怎麼巍鳴小君的事你會這樣清楚?」
清婉笑得溫婉無害,望向荊南依的雙眼絲毫不顯慌亂,她平靜道「郡主,奴婢生來便是伺候人的,最應瞭解的,便是主子的愛好和脾性。」
自蘇穆走後,巍鳴一連數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蘇穆之言,想到各大世家領兵盤踞逍遙城中,心中鬱鬱,索性披衣而起,屏退了侍從隨意地走著,竟一路走到了荷花池邊,望著接天蓮葉的碧色,想著此刻岌岌可危的局勢,巍鳴只覺逍遙堂的明天跟這沉沉的天色一樣,再也看不到天亮的那一刻。
就在他長吁短歎之時,有人在他後肩輕拍了一拍,他轉身,無人,再轉身,就看見荊南依滿眼歡喜地站在他面前。
巍鳴淡淡道「怎麼又是你?不是跟你說過了麼,我不想見你。」
荊南依笑瞇瞇地舉起酒瓶,在他鼻端晃了一晃「不想見我,那總想見它吧。」
巍鳴深愛此酒,一嗅便知,眼睛頓時亮了一亮「玉闌珊。」
荊南依得意洋洋道「本郡主寬宏大量,給你送酒來了。」
巍鳴想到從前,不由感慨系之「從前我跟姐姐小妹秉燭夜話,喝的便是此酒。」
荊南依拔開酒蓋,自己先仰首喝了一大口,又大大咧咧地遞去給他「這酒好辣。」
巍鳴見她被辣得直吐舌頭,又是哈氣又是眨眼,逗得巍鳴展顏一笑,想到她此刻年紀,正跟妹妹離櫻一般大小,頓覺從前的冷面相對其實有些殘忍,便換了語氣,溫和道「知道喝玉闌珊在哪裡最痛快嗎?」
荊南依自然不知,搖了搖頭。
「跟我來。」
他領著荊南依跨上池邊泊著的一隻小舟,為防她摔倒,主動伸手緊緊握住她手臂,兩人一齊跳到了舟上,船身搖晃,巍鳴和她也跟著左搖右晃,驚叫連連,險些跌落水中。兩人相視一眼,均忍不住為對方的窘狀哈哈大笑。
巍鳴拿起竹竿乘船,荊南依便躍躍欲試「我來試試。」巍鳴將竹竿遞到她手上,指導她如何划水,怎樣乘船,語氣溫和可親,沒有一點不耐的意思,純然對妹妹一樣,荊南依聽著他指導自己的那些話,倒像是回到了鸞傾城在哥哥身邊撒嬌的日子,心頭不禁掠過一股暖流,抬頭悄悄看他,只覺月光之下的巍鳴容貌俊美,端雅入骨,天生的貴胄氣度非商人銅臭之氣可以比擬,頓時雙頰發熱,臉紅心跳。
小舟推開輕波,朝池中心駛去,停在蓮葉遮擋的深處。巍鳴脫了腳上的鞋子,雙足探入水中,雙手枕在腦後仰躺在舟上。荊南依也學他,歡喜地放腳入水中,池水清亮,水下有魚兒啄吻著她腳丫,令她咯咯地笑出了聲「真好玩兒。」
「抬頭看。」巍鳴輕聲提醒她。
荊南依躺在船上,透過遮天蔽日的仰頭望去,但見星河漫天,流光傾瀉,仿如置身夢中。
巍鳴飲了一口酒,滿腔的愁緒和煩惱都好似被酒意沖淡,一切俗事都暫時地拋諸腦後,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出聲吟道「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荊南依側首看他,雙目脈脈含情。
巍鳴全然不察,笑著問「妹妹,你可知道,逍遙堂四季之內有兩時最佳,荷葉田田之此時,大雪紛紛之彼時。」
「是麼?」她雙眼一亮,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眸光又黯淡了下去,「我們鸞傾城四季如春,所以我從未見過雪景……」
巍鳴溫和道「等到了臘月,我帶你去逍遙山頂,一覽萬里雪飄。」
她睜大眼睛,高興地說「說話算話。」
巍鳴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若是你不嫌棄,大可以認我為兄長……我,我原本有個妹妹,只是不知所蹤,有時候看到了你,就像看到我今生或許再無機會見面的妹妹一樣。從今往後,我會像對妹妹一樣對你,這逍遙堂有許多好玩的地方,我也會帶你去一一玩耍。」
荊南依臉色一沉,像是覆了一層冰霜,賭氣道「我姓荊南,你姓皇甫,我們算哪門子的兄妹!」隨後便冷著臉嚷嚷起來,「走了走了,我要走!」
巍鳴不知她為何突然變了臉色,想了想,長歎了口氣道「也罷,回去吧,本君也該回去喝藥。」
回程的小舟停在原處,荊南依也像是真的動了怒,下了船扭頭就走,巍鳴搖頭一歎,直把她當成發脾氣的小孩子,自顧自轉身回了寢殿,意外遇見在殿門外等他回來的葉蘭,他心頭一暖,快步上前,喜悅道「你來了……」
葉蘭微笑「你怎麼才回來,藥都涼了。」
巍鳴小心扶著她些,語氣溫柔「外面冷,走,我們進去說。」
葉蘭從侍女手中接過湯藥,遞給他,巍鳴束著雙手,語氣好無辜「手好痛,拿不動,蘭兒,你餵我嘛……」
侍女們紛紛捂嘴竊笑。葉蘭因外人在側,正尷尬地有些不知所措,巍鳴正了正色,命左右「你們退下吧,這裡不用你們服侍了。」
等侍女走後,他才又笑嘻嘻地湊到葉蘭面前,腆著臉說「這下可以餵我了呀。」
「你長手是為了幹什麼啊?」葉蘭斜著眼瞅他。
「為了好看。」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葉蘭撲哧一聲被他逗笑,沒法只得一勺勺餵給他,明明奇苦無比,巍鳴卻喝得滿心歡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女子,唇角笑意不歇。葉蘭忍不住朝他翻了個小白眼,嫌棄道「真像狗啊……」
他不甘示弱地朝她汪了一聲,張口輕輕咬住她拿湯勺的手指。適才他還把那荊南依當成孩子,如今來到葉蘭面前,他竟是比一個孩子還不如了。葉蘭真是又好笑又好氣,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捏住他鼻子,迫得他喘不過氣,不得不張嘴呼吸。
「敢不敢,還敢不敢了?」
巍鳴忙舉手求饒「不敢了不敢了。」
葉蘭見他雙眉輕蹙,知是良藥苦口,他礙著小君的面子不想聲張,遂從盤中取了一粒杏子塞入巍鳴口中「給給給,知道你吃不得苦,特備下甜杏子給小君。」巍鳴順勢挽住葉蘭的手,將她攬在自己身邊,葉蘭一時難以掙脫,正要著惱,巍鳴將杏子一分為二,自己吞下一半,將另一半以親吻的方式餵入她口中,葉蘭的臉登時紅透,聽見他笑意盈盈地開口「此杏如洞房之合巹酒,蘭兒一半,鳴兒一半,三生終相伴。」
葉蘭含羞吃下,巍鳴怡然笑著,繼續道「有蘭兒悉心照料,病著也是樂事。」
葉蘭攥緊拳頭,輕輕地錘了他一下「天底下,也唯有你樂意當這大病貓?」
「如果有蘭兒在,小君我寧可天天病著……」
「怪話連篇,還詛咒自己病著,喝你的藥,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
巍鳴只是微笑,將杏核放在桌上,用玉璽砸開,嘴內一邊道「一半一半,和而生子……」
葉蘭聽得滿臉緋紅,嗔他道「小君胡說什麼!」
「想什麼呢,本君說的是這子……」這樣說著的同時,巍鳴將杏核中的杏仁挑了出來,放在手心望向葉蘭,見她臉紅,故意逗她,「蘭兒心中,想得是哪一子啊?」
葉蘭有些著惱「再瘋言瘋語,葉蘭便告辭了。」說要走,她也並未立即動身,任由巍鳴牽著她的手將她攬到了自己懷中,帶笑求饒,「鳴兒不敢,鳴兒不敢了,蘭兒留下陪著本君。」
葉蘭便繼續餵他喝藥,而他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葉蘭的一舉一動。葉蘭瞪了他一眼「看什麼呢?」
巍鳴笑道「我在想呢,等咱倆成婚以後,蘭兒你就哪裡都不用去了,就住在本君的寢殿,一直陪著我了。」
「可是……」提到他那實質存在的婚約,葉蘭有些遲疑,「你和那荊南郡主的婚事……我聽逍遙堂的老臣們說,自古天象欲言,娶了依郡主真的能成就帝王之業,況且如今各大世家虎視眈眈,我怕……」
巍鳴怫然色變「我不會娶她。世家逼仄,難道要靠迎娶一女來化解嗎?可笑至極。」
「可是現如今逍遙堂內外都在傳言,『得鸞鳳之女者,方成帝王之勢』,就算鳴兒不這麼想,有的是人這樣想,到時候怕是又會引起紛爭……」
巍鳴不語,起身向外走去。葉蘭在身後問「你要去哪兒?」
「我去尋個對策。」聲音遠遠地出來,人卻不見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