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之後,芳聘帶著一列侍衛快步趕到荊南依居住,果不其然,那些原本守衛在門口的侍衛們此刻全被綁在柱子上,苦海牽著繩索,得意洋洋地在朱紅石柱間飛躍,身形矯健,促使被綁的那些武士們頻頻互相撞擊,各個臉上身上淤青紅腫,狼狽不堪。
傅昊郗端坐在遠處樹下,慢條斯理地以水點茶,手法純熟繁複,卻格外的悠然自得,渾然不見幾步之遠的打鬥,以及一臉怒氣走近來的芳聘。
芳聘怒由心生,只是礙著長郡主的儀態強忍不發,緩步走到他面前,垂目一掃他桌上各色器具,冷淡道「荊南世家的家奴好志氣,是哪個皇甫侍衛觸怒了君妻,讓各位拿著他們撒氣啊?」
傅昊郗搖著扇子緩緩站起,話要開口之前將手中的折扇一收「參見長郡主。小可是奉巍鳴君之令,全權守衛逍遙堂君妻依郡主。」
他口中的敬語並不能讓她感受一點服從和被尊重的意思,相反,芳聘只覺得面前這人氣焰囂張,勝於第一次見他時對他的印象。芳聘睥睨著傅昊郗,並無多加掩飾自己此刻的冷笑「奉鳴兒之命?我這個長姐的怎麼不知曉,你可知假傳君令是杖斃之刑?」
傅昊郗呵呵一笑「早有耳聞!人人皆言長郡主秀外慧中,大家閨秀,沒想到,卻是個毒丈夫。」
芳聘未待如何,她的侍女卻先怒了,高聲斥他「大膽奴才,哪容得你對長郡主評頭論足。」
芳聘坐下,自顧自理了理衣袖,也不去看他「看來,得給依郡主換些有眼色,知輕重的奴才了。」
「奴才?」傅昊郗聞言臉上竟是一喜,真的朝她長揖,「小可還想謀個一官半職,好輔佐未來的堂主呢。」
芳聘聽出他話中不同尋常之意,側目以餘光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只見傅昊郗慢條斯理地打開桌上一隻錦盒,取出一張薄紙,抖開之後也不看,逕自送到芳聘面前「長郡主,我這有一函巍鳴君的密令,保君妻與未出生的小主子周全,倘若有人以下犯上,格殺勿論。」
芳聘變色,使了個眼色給身邊侍女。侍女走上前去正要接,還未碰到傅昊郗的手,他先往後一縮,對著侍女的困惑目光擺首,怡然道「如此金貴的文書,看看可以,若想拿走,恐小可不能從命。」
侍女也不爭,細細掃過,又快步走回芳聘身邊,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是堂主的金印。」
芳聘一張臉徹底垮了下來,心裡喊苦不迭「我的好弟弟,這是摑長姐的臉呀。」她深知知眼下自己的權力還未大到干涉巍鳴的決定,荊南依有這張密令在,無異於有金剛護體,若尋不來巍鳴當面對質,自己也不好拿她如何。芳聘捏拳半響,恨恨看了傅昊郗最後一眼,命令左右,「走!」
很快,芳聘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去。苦海等她走遠,才啟步走到傅昊郗身旁,問他「塢主,人家畢竟是血親姐弟,塢主就不怕巍鳴君反悔。」
傅昊郗手拿折扇一下一下地敲著掌心,望著芳聘離去的方向意味深長道「巍鳴這尊佛,送走了,就沒打算請回來!」
芳聘離了荊南依處,先來尋巍鳴,守衛本是她安排的人,無需通傳她便長驅直入,屋內並無人影,連服侍的侍女也不見一個。芳聘一邊叫著巍鳴的名字一邊大步繞到屏風之後,只見床上一人蒙頭睡著,被褥中間拱起的地方微微發抖,芳聘在他床沿坐下,柔聲道「鳴兒為何發抖?難道是病入膏肓?」
「巍鳴」不吱聲也不回答,反倒抖得更加厲害。芳聘臉色忽的一變,一把扯開被子,一個打扮成巍鳴的小侍衛從內滾下,一路滾到地上,翻身跪倒,不住求饒,戰戰兢兢道「長郡主饒命,是巍鳴君讓我假扮他的,長郡主饒命。」
芳聘指著他厲聲逼問「鳴兒呢?鳴兒去哪了?」
小侍衛被嚇得話也說不利索了,斷斷續續地答「蘭姑娘帶著巍鳴君走了。」
芳聘大怒,一巴掌扇在小侍衛臉上,自己卻反倒像是沒了力氣似的,軟軟地癱坐在床邊,扇人的那隻手不住地哆嗦,嚇得侍女趕緊撲過來扶她。芳聘精疲力竭伏在床上,滿臉的疲憊「鳴兒不見的事,萬萬不可走漏了風聲。倘若讓其他世家的人知曉了,就是死,我們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侍女也是一臉驚恐,答道「是!」
芳聘抬手撫臉,不意摸到了滿手的眼淚,暗道鳴兒啊,你可害慘了長姐。
陸廉回到他所封的世家領地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武士將荊南蘇穆忤逆叛主,擁兵佔了逍遙城的消息放了出去,並且告知天下人,皇甫世家的逍遙流雲藏在有疏葉蘭身上。自古有人始作俑者,必有野心之徒效仿追隨,以他為石子,必激起千層浪,悠然河南北一家獨掌大權的局面是要告罄了,四分五裂之勢,為時不遠。到時陸廉便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事情與他所料不差,自消息傳遍悠然河南北之後,各大世家蠢蠢欲動,紛紛派兵前往逍遙堂,假借清君側之名,先行探測之事,所經之地燒搶擄掠,無惡不作。
葉蘭蘇穆巍鳴在去往御風城的路上隨處可見那些逃亡的貧民,或老或少,衣衫襤褸,形容落魄。二人邊走邊看,心情沉重萬分。一老漢因飢餓已久,頭暈目眩,險些跌倒,被經過的蘇穆一把扶住,那老漢忙不迭道謝。蘇穆蹙眉打量著這些人,問「你們從何處來,為何如此狼狽?」
「我們是逍遙城附近的平民。」老漢長歎了口氣,這樣答。
葉蘭巍鳴二人走近,聽見此語不由一驚「逍遙城怎麼了?為何要出走?」
老漢搖頭歎道「也不知為何,四方的世家都集結了兵馬,帶著人啊,浩浩蕩蕩的,往逍遙堂去呢。」一旁難民中有人附和他道「哎,這種亂世,求財的求財,謀權的謀權,苦的還不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我們便逃了出來,尋個活路。」
「說的是啊,老頭子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有這麼一遭,當年各大家族混戰異族的時候,十個村子九個空,自己的孩兒都拿來充飢了。慘啊……」
聽完這一席話,巍鳴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蘇穆遠望山另一頭,憂心忡忡道「看來,蘭兒你的秘密已經不脛而走了。各大世家都傾巢而出了。」
巍鳴聞言心頭一緊,望向葉蘭的目光隱含擔憂「蘭兒豈不是很危險。」
蘇穆長歎「危險的不止她一人。逍遙城也是岌岌可危。我們要盡快找到逍遙流雲,在事情發展到不可控制的境地之前,送巍鳴君回去,震懾各大家族。」
自清婉帶著庚子捷離開有疏城後,兩人一路西行,踏過悠然河朝著既定的目的疾馳而去,因天色漸晚,旅途又才過半,清婉便在林中停下休憩,牽著蒙眼的庚子捷走下馬車,領他來到林中小屋,在桌邊椅子上坐下。庚子捷不語不動,像是渾然不關心自己身處何地。清婉煮了些清粥,端到庚子捷面前,他嗅到香氣,側過頭,並不領情「就算我瞎了,你也不必裝啞巴。我知是你在我刀上動了手腳。」
清婉倒不意外他會得知,被他窺破不過是早晚的問題,她更好奇的是一件事「你既已知道,那為何還要抽刀?」
庚子捷循聲望向她所在的位置,只有兩個字「為你。」
清婉毫不動容,面無表情地道「看你斷不是個合格的殺手,竟為了個女子,折了本事,說不定,還要捨了性命。」
庚子捷一笑,態度瀟灑之極,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漫不經心「我庚子捷就是恣意慣了,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清婉冷笑了一聲,冰冷地回敬他「我穿著並非石榴裙,是件尼姑庵裡的齋衣,你這性命算是枉費了。」
庚子捷一歎「我既拿了你的珠花,必定達成你的承諾,為何不信我,偏偏要自己假手?」
「你我情誼到哪般?要我信你?更何況,這信字,一人一言,是人嘴裡最靠不住的渾話,有何份量,能夠將我的命放在此上?」
庚子捷被她的話中內容驚到,細想了一番,沒想到啊一個活色生香的小姑娘,她的心竟比磐石還要冷硬「在下好奇,你到底受了怎樣的境遇,竟心冷至此?」
清婉被他說中心事,臉色微變,轉頭望向別處,冷淡道「至親背叛,剜心挫骨之痛。」
她語意蒼涼,細究話中涵義,竟像是個活過了幾生幾生的人,了無生趣。庚子捷搖頭「我看瞎的人是你,蒼茫大地,朗朗乾坤你不看,偏偏要盯著過去的暗處,不放手,何苦為之?」
清婉刺他一句「你為了我這個無情的女子,瞎了眼,何苦為之?」
庚子捷乾笑了兩聲,被她說得有些無言以對,遂換了個問題「你綁我到此地,是想要從我身上獲得什麼東西麼?」
清婉斷然否認,打消了他的疑慮「不是你。」
「誰?」
「你的師妹。」
庚子捷蹙眉,冷淡道「她不會回來赴約的。」
「那可未必,」清婉意味深長地一笑,「你師妹待你情深義重,不會見死不救。定會拿青門引之物來換你性命。」
「青門引中人,皆是孤兒,自小便知人間疾苦,懂得生存之道。小時候,我們會幾人成群,被師傅一同關在地宮之下。那地宮內,根本沒有食物,到下一個月圓日,最後活下來的,才有資格進入青門引……」
清婉聽得毛骨悚然「你是說……同袍而食?普天之下竟還有這種人間煉獄?」
庚子捷淒楚一笑「從那一刻,我們就是無命的鬼。同為無良人,安有情與義?我當日追殺的上官明,曾是青門引之人,因其向擁有羽霓裳的傅家透露了姓名,青門引便下令追殺了他十五年……你認為如此的組織,會救我這個不守門規,盲了眼的廢物嗎?」
「你既已是棄子,又如何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