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婉別後,庚子捷獨自一人拄著枴杖,循著當日的記憶回到那間茅草屋,推門入內,一切如舊,連當日曾綁著自己坐過的那條椅子也好端端的放在遠處,只是物是人非,只剩他一人而已。
環顧屋內景象,庚子捷自嘲似地一笑,扶著桌子重又緩緩坐下「沒想到,我這風流刺客,竟要在無酒無曲無美人的破茅屋善終了。」
風捲簾動,引得他微微咳嗽,覺察出外面異樣響動,他側首向著窗外,高聲道「不知庚子捷是要死在哪位師兄弟的手中?」
但聽一陣嘈雜打鬥聲響過後許久,也不見有人應答。一盞茶之後,辛子凌提著雙刀出現在門口,刀鋒鮮血猶存,身後躺著殺手屍體三四名。庚子捷回眸看她,幸子凌含笑道「師兄別來無恙?可曾備了好酒?」
庚子捷目光落在她帶血雙刀之上,臉色一僵,頹然長歎「丫頭胡鬧!我已是必死之人,何來陪葬!」
辛子凌渾不在意,反倒異常驚喜「師兄,你的眼睛好了。」
庚子捷搖頭「好了也不過是個廢人。」
辛子凌快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雙手,執拗道「我不管,青門引下了追下令,我就殺遍青門引之人,誰也別想動你!」
庚子捷抽回自己的手,罕見的冷面相對「就憑你?枉送了性命!還不回去認錯受罰!」
辛子凌一跺腳,在師兄面前不自覺就露出了少女姿態來「我絕不離你寸步。」
庚子捷本有些氣惱,可是一想到她本意是為了自己好,只有長長歎息「這一次,讓師兄如何救你?」
辛子凌目光皎皎,篤定地看著他,如發重誓「與子同袍,生死不離。」
庚子捷再歎一口氣,閉眼起身,像抱兄弟一樣乾脆地一把將她摟入懷中,無言地拍了拍她肩,感激之情不必言說也知道她一定懂得。
隨後他走到青門引殺手身邊,取出化屍粉倒在屍體上,頃刻間那些屍體腐爛成水。
他大傷初癒,腳下不穩,走回的路上險些跌倒,辛子凌一直在身後關注著他的身體狀況,見狀即刻上前扶住他,令其倚在自己身上,憂心忡忡地望向他的傷腿「師兄……」
庚子捷正要遮掩,辛子凌先他一步蹲下,不由分說地揭開了他包紮著的傷口,只見傷口早已化膿,淌出黑色的血,辛子凌以指尖輕點,目光一沉,問他道「師兄是被密室中的箭羽所傷?」
庚子捷淡淡拿過她的手,簡單承認「青門引的毒,無藥可醫。」
辛子凌憤然望向他雙腿,抽出手中雙刀洩憤般地朝樹上砍去,庚子捷像是已經認命,神情平靜地看她發洩,辛子凌抬手抹了把眼,看著庚子捷堅定道「師兄放心,那個女人我一定給你帶到!」
庚子捷正要阻止,她轉身已跑出老遠,聲音遙遠地傳過來「師兄,等著我。」
庚子捷望著她飛奔而去的背影,搖頭苦笑。
清婉見過冷子夕,交代完所托之事之後,立刻趕往悠然河南岸,向守衛在此的皇甫侍衛出示她所持信函,自稱是逍遙堂的醫官之後,便被准許上船。
悠然河上,終年被霧氣繚繞,那一日江面罕見的只有她所乘一葉小舟,放眼望去,青山渺遠立於雲下,而她獨立霧中,水天一體,天地一色。船夫撐桿,緩緩划動船隻,船至江心停下。清婉疑惑地看去,船夫摘下斗笠,清婉眉一挑,已認出了她來「是你。」
辛子凌神情複雜,望向清婉的眼中也不知是恨還是嫉妒「我師兄在那裡邊,他中了毒……想見你一面。」
清婉順她所指,望向那掛著帷幔的船篷,想到那人只與她一簾之隔時,清婉臉色微微一變,側首向著幽深江心,冷淡道「我與他,見與不見,並無分別。」
辛子凌一捶船篷,惱怒道「師兄如此,都是拜你所賜,你竟然如此冷血!你欠他的,這輩子也還不清!」
清婉神情依舊輕描淡寫「他拿了我的珠花,替我辦事消災,我二人兩清了。」
辛子凌氣急質問「你有沒有心啊?」
清婉置若罔聞,連表情都未有一絲動搖「當殺手的,本就不該有心,我跟他,本就是無心對無心的交易。是他違背了這規則,怪不得我。」她轉頭向著靜靜垂下的帷幔背後那人,彷彿是對庚子捷說一般,「人生相逢,如水中浮萍,不過隨波逐流,今日彼此相依,明日也要分道揚鑣,又怎能貪得無厭,想要時時相守呢?」
庚子捷靜默地坐著,始終無言,江中雲影靜靜地映入他眼中,彷彿一滴眼淚。
辛子凌聽得齒冷,都說殺手無情,可如今聽完清婉這一席話,她竟自愧不如,這女人非但沒有心,只怕她的血都是冷的。
清婉轉側顧她,見她為她師兄憤懣不平的模樣,忽的一笑,這一笑彷彿世事都已堪破「人們都說世事無常,有了心,就會為這無常傷心,懂了這些,不如做個無心的,這是我們這些凡塵,對命運唯一的抵抗了。」
這些話非但聽得辛子凌怔住,連一簾之後的庚子捷亦是沉默不語,低頭細品話中內容,心便這樣涼了一涼。
對一個心死了的人而言,肉體的存亡早已被她置之度外,既已如此,如何又能對這紅塵有所牽掛呢?
辛子凌恨恨打斷她,目光依舊倔強「少說你的歪理,看似言之鑿鑿,實則皆是怯懦的借口,不敢為之,不敢愛之,白活這一場!」
「夠了。」一記虛弱的阻止自蓬內傳出,辛子凌忿忿回頭,庚子捷揭開帷幔,探身出來,抬眼向清婉望去,正好清婉低頭看他,二人四目相觸,均有些異樣。
清婉轉頭避開,只是一瞥之間就已看清今日他的狀況慘白氣色,形容憔悴,而神色間卻依稀存著從前飛揚跋扈的痕跡。
庚子捷欠身朝她道「我本風流,甘願還了女兒心意,為她,我不悔。」
見她臉色微變,猜到她或許並未像她所說的那樣斷情絕愛,對世事,她仍有許多看不破的地方。這一發現讓他不由興起了逗弄她的想法,庚子捷意味深長地望向清婉,故意道「你我之間,就是曲兒裡唱的,落紅無情似有情,流水幸得與同行。也不枉來世間一遭。我庚子捷最喜看女兒巧笑顧盼,等了許久,你卻還是一張清冷的臉。好沒興致!不見了,也罷。」
他這一番話說得亦真亦假,清婉側目看他,暫未說話。反倒辛子凌將他真心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更是酸澀異常,見師兄如此,心急外加氣惱,不由高聲道「師兄!」
庚子捷掃她一眼,解下腰間佩刀拋給辛子凌「子凌,帶著我的刀,回青門引覆命。」
辛子凌大驚失色,瞠目看他,而他目光自始至終只落在清婉一人身上,,帶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知你復仇之念,如急火焚心,也不必浪費你時間,讓這船兒回返,願你心如此舟,決絕無掛礙。我送你最後一程。」
隨後庚子捷轉身躍入水中,無片刻停留。辛子凌臉色驟變,大喊了一聲師兄,毫不猶豫跟著他一起跳入江中。
清婉色變,奔向船尾,舉目望向江水,江面無波無浪,不見一絲漣漪。她靜立許久,抬手輕輕拂去面上淚痕,抬頭,只見魚龍隱去,煙霧深鎖的那岸,逍遙堂巍峨宮城已隱約可見輪廓。
逍遙堂內。
荊南依屏退了服侍的眾位侍女,獨自一人拿著壺酒,走入曾與巍鳴一道來過的竹苑深處,踏著足下瑟瑟枯葉,她一邊撫著肚子一邊跟腹中的孩子說話「你瞧,這是夫君最愛之酒,當年,他帶著我泛舟荷花潭,我倆啊,把腳丫伸進水裡,哎呀,冰冰涼的,沁入心脾,甚是愜意。」
因這回憶,她的臉上浮起甜蜜的幸福表情,自言自語道「那時候,我們喝的就是此酒。我躺於船中,荷葉田田,日光曦曦,透過荷葉,映照在他的臉上,真是俊美男兒郎……只是,」她失神目光望向竹苑香榭,笑容從臉上一點點隱去,「從這裡開始,一切都便糟了。」
她回過神來,復又低看向小腹,輕聲道「你死前,我尋思著,也該讓你嘗嘗這世上的好。」說罷她決絕地仰頭,一飲而盡杯中之酒,而後摔杯在地,神色變得凌厲,荊南依轉身走向香榭邊的大樹,仰頭望去,參天巨木遮天蔽日,荊南依顫巍巍地立在樹下,苦笑著自言自語「從這裡跳下去的話,你就不在我腹中了吧。」
荊南依一咬下唇,手足並用爬上樹梢,立在樹上望向遠方,極目遠望,卻也不知她的夫君如今身在何處。
「跳下去,一切都會變好。」她這樣想著,嘴角浮起一點稀薄笑意,而後閉眼,乾脆地從樹上一躍而下。而這一幕也被隱於樹後的苦海盡入眼底,他早已覺察到荊南依的反常,悄然跟在她身後想看她要做什麼,驚見她有此舉,不及猶豫撲上前去將她救下。
荊南依睜眼望見攔住自己的苦海,奮力掙扎,不甘道「放開我!我要殺了這個孽種。」
苦海勸她不過,一揚袖子,用袖中迷藥將她迷暈,荊南依軟軟伏在他臂間,苦海低首望她,嘴際銜著意義莫名的詭笑「我的局,從你開始,也將從你這結束。」
「你可知,當年飛塵能找上你,也是經我授意,」他意味深長道,「這麼多年的徹骨之痛,馬上就要得見天日了。」
「至於眼下,就是找到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