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靜靜地坐在那裡,過了許久,才緩緩地道:「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小山村裡,無憂無慮,我從來沒有想過,山村外面的天下究竟有多大。如果不曾發生了後來那樁血案,我想,我會在那兒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娶一位山裡的姑娘,現在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娃兒。
許多年後,我的子孫會把我埋在向陽的山坡上那片野草叢中的墳地裡,每年清明的時候,他們會來我墳前擺上幾枚鮮果,重陽的時候,他們會來墳前為我燒上一摞紙錢。從生到死,我就在那兒,除了韶州城,一輩子都不會到別的地方,也不會認識別的人。
或許,這樣的日子在別人看來很無聊,可人活著,早晚都是一死,早晚都是化成一坯黃土,你是帝王將相也罷,你是販夫走卒也好,都是同樣的結果。墳頭修得壯觀與否,看在眼裡的是別人,與你相干?小村的平靜,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馬橋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定定地看著他,一臉不解。
楊帆繼續說道:「可是,天不從人願,我的村莊毀了,我的親人都死了,我不得不離開,尋找新的生活。同時,背負著親人的冤屈、親人的債。可這只是責任,並不是我今後人生的全部,當我完成這一切的時候,總歸是要找到我自己的路,開始我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我是怎麼打算的嗎?」
馬橋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打算的?」
楊帆笑了笑,道:「我打算,把債討清之後,先找到我的妞妞……」
馬橋道:「從年紀來說。她現在已經長大了,正在某個豪門大戶人家做丫環,再過兩年,說不定就被主人指婚,嫁了哪個管事或者得力的家僕為妻。人海茫茫,你往哪裡去找?她救過你,可你也救過她,你沒必要給自己背上那麼多的責任。」
楊帆認真地道:「她是不是我的責任。我不知道。但她是我的牽掛!」
「牽掛?」
「對!牽掛!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們比親生兄妹還要親。如果我不能找到她,確定她現在活的好不好,我不安心,所以我要找到她!如果她已經成了親,她的男人對她很好,我也就可以放心地離開,過我自己的日子。
如果她還沒有嫁人。她的主人對她也不好,她願意跟我走的話,那我就會把她接走,把她當成我的親妹子,我要負責給她找個可以如意的郎君,為她準備嫁妝,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那你呢,你自己有什麼打算?」
「也許我會回南洋吧,我的師傅現在是一國之主,我的師兄則是少主。我在那兒,可以生活的很好。當然,如果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喜歡了她,而她喜歡住在大唐,我也會陪她留下。不管在哪,只要有田有房,有自己的事做,讓我的妻兒過上安穩的日子就好。」
「很簡單是不是?」
楊帆含笑看著馬橋,道:「每個男人長大成人。都要娶妻生子,都要有自己的家庭,都要繁衍自己的子孫。王侯將相、達官貴人、士紳商賈、販夫走卒,全都是生而為人,生而成人,娶妻生子,化為黃土。
同樣的路。沒有區別,哪怕你擁有整個天下,其實你走過的路。和我所說的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山村裡也沒有什麼區別,那整個天下,不過就是一個大一些的『村莊』罷了。
不過,如果有機會去做王侯將相,那就不妨努力去爭取,因為這樣的話,你的小屋會更寬暢一些,你的院落會更大一些,你家的籬笆牆會更結實一些,晚上可以睡的更踏實,不用擔心黃鼠狼子鑽進你家的籬笆牆偷雞。
楊帆笑了笑,道:「如果沒本事做王侯將相,那就再退一步,做一個達官貴人,做一個士紳商賈……,總而言之,你有多大的能力,就要努力爭取以你的能力能夠爭取到的東西,因為這樣,你的父母、妻兒,生活的才會更好。」
楊帆轉向馬橋,與他面對面的坐著,認真地問道:「我今年十七,你十九,大我兩歲,你馬上就到該行冠禮的時候了。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如何瞻養老娘?如何娶妻生子?你打算給他們一個怎樣的『山村』,一個怎樣的『籬笆院子』?」
馬橋怔住了。
楊帆盯著他,又問:「你從來不曾想過這些,對不對?」
馬橋的臉龐有些脹紅,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楊帆道:「大娘努力想做生意,攢錢給你娶媳婦兒。儘管她做事不得其法,做什麼生意都賠,但她至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為什麼要做它。
但是你呢?大家都誇你孝順,你是孝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年後你和你的家人該怎麼生活,十年後你和你的家人該怎麼生活?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母親已經老邁,如果她忽然生了重病,就憑你囊袋中的那幾文錢,如何給她請醫延治?你有沒有想過,怎麼去安排你今後的生活?」
馬橋面紅耳赤,已然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楊帆毫不客氣,語氣譏誚地道:「你沒有!你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每天睜開眼睛,填飽肚子,糊里糊塗地應付一下坊裡的差事,就算混過了一天。晚上回了家,再填飽肚子,然後呼呼大睡,你對人生最長遠的打算,大概只考慮過三天之後的事,對吧?」
馬橋面紅耳赤地道:「我……我……」
楊帆道:「你與鮑銀銀的事,對錯暫且不論,但你後來能挺身而出,不讓無辜替你枉死,不只別人讚你義氣,有擔當,想必你自己心下也頗為得意,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好漢了是麼?這件事,我不說你,再精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可是蹴鞠的事,你怎麼說?
楚狂歌當年是被趕出禁軍的,重返禁軍,是他最大的夢想,關係到他一生的命運,你說,這僅僅是踢一場球的事麼?而這與你,何嘗不是一個機會?楚大哥想著籍由此事立功,讓方丈保他重返禁軍,你怎麼就想不到?
你是打算風平浪靜之後重新回去做個坊丁,還是打算做一輩子和尚了?我看,你是根本就沒想過以後怎麼活著!你家裡還有個老娘等著你瞻養,你還有幾十年的人生歲月,這樣的好機會擺在面前,你居然還是糊里糊塗,想都不想!」
馬橋被罵得渾身躁熱,大汗淋漓。
楊帆道:「我方才問你,人活著圖個啥?人活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跟一頭豬、一隻狗,一條蟲蚊沒有任何區別!重要的是,你賦予它什麼,你為它爭取什麼!這才是人為萬物之靈的根本!你丟給人家一個球不要緊,我想知道的是,你什麼時候才能找回你自己的命運!」
楊帆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於塔林之中。
馬橋獨自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一動不動。
天漸漸黑下來,馬橋依舊坐在那兒,與那矗立千年的石塔渾然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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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楊帆帶著一幫球員走向蹴鞠場時,看見馬橋正在認真地清掃著球場。寬敞的球場已經快要完全清掃出來了,也不知道他幾時就起了床。
和尚們都很意外,但是他們並沒有說什麼,楊帆也沒有說話,他當然希望能把馬橋罵醒,可是同樣的一番話,對有些人能夠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對有些人,不過是三天的熱度,馬橋是否真的幡然悔悟,還得再看看才知道。
今天要等禁軍擊鞠隊員趕來,所以他們依舊沒有做太激烈的運動,主要還是為了把身子活動開。一班和尚正練著擊鞠,忽然寺廟後院的側門大開,幾十匹駿馬飛馳而入,場上正在練球的和尚們登時停住,紛紛向那一行人看去。
這些人年長些的有三十多歲,年輕些的還不到二十,身上穿著各色的箭袖短打,胯下一色的高頭大馬,雖然年輕、胖瘦、高矮不一,衣飾服色和胯下馬匹的顏色也不一樣,但是他們的動作、舉止,凜凜然便透出一種威嚴肅穆的氣勢。
若只是其中一人策馬出現,或許還叫人猜不出他們的身份來歷,可是這麼多人同時出現,精氣神兒一般無二地堅毅,楊帆頓時明白,這些人就是他們盼望已久的禁軍擊鞠隊了。
楚狂歌勒住戰馬,向那一行人看去,身子忽地一震,便有一些失神。那些人中,竟然有兩個面孔是他所熟悉的。那些人睥睨四顧,瞧著這班和尚,本來神色間頗有不屑,但是他們很快注意到了楚狂歌。
楚狂歌身形高大,在這幫和尚裡面如鶴立雞群,想不注意到他都難,一眼看見他的模樣,那些人中便有兩人怔了一怔,兩人對視了一眼,低語兩句,似乎想確認楚狂歌的身份,然後雙雙一磕馬腹,向他迎來。
二人馳到楚狂歌身畔,上下打量他一番,其中一人有些驚疑地道:「足下……可是姓楚?」
楚狂歌的臉龐激動的有些泛紅,目中已隱隱蘊起淚光,聽他二人詢問,忍不住笑道:「黎大、魏三,幾年不見,你們就不認得我楚狂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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