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被請到獨孤世家,打得幌子是要由獨孤世家的名醫來為他診治急症。
等楊帆到了獨孤世家之後,當然沒有什麼名醫為他號脈問診,也沒有人開幾服湯藥給他灌下去,他在獨孤世家吃的是最精緻的菜餚,喝的是三勒漿美酒。
酒宴之後,主人還在花園中鋪了長氈竹蓆,與他喝著酸奶、吃著乾酪,促膝長談。
獨孤世家雖大,卻不是所有族人住在一起,各支各房在長安各有住處,獨孤宇兄妹因為是嫡長房,所以和母親住在這幢最大的祖宅裡面。當然,嫡長房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他不是孤獨閥的閥主,照樣要搬出去另外安排住處,把這裡讓給獨孤氏真正的主人。
楊帆還見到了獨孤宇兄妹的母親。獨孤宇的母親看起來非常年輕,瞧著只是比楊帆大了三四歲的模樣,這還是因為她的穿著和長輩特有的氣質和談吐所影響。寧珂其實比楊帆要大四五歲,看起來卻比他小了六七歲,大概正是因為遺傳了她母親的美貌和延緩衰老的特殊體質,
獨孤寧珂並沒有陪客人用餐,楊帆和獨孤宇酒宴之後在花園散坐時,她和母親才一同過來。這對母女站在一起,就像一對嬌艷的姊妹花。獨孤夫人陪女兒坐了一會兒,同楊帆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獨孤夫人一走,寧珂便吐了吐舌頭,調皮地道:「幸好二郎今日來我家做客,替小妹解了圍呀。」
楊帆奇道:「此話怎講?」
獨孤宇會意地笑了起來:「怎麼?母親大人是動了詩興,還是想要作畫呀?」
寧珂苦著一張小臉道:「母親大人今日想要撫琴。」
獨孤宇開懷大笑,見楊帆一臉茫然,獨孤宇才收住笑聲道:「不瞞二郎,家母雅好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每每吟詩作畫、撫琴弄弦,還要有人傾聽、鑒賞,並作出評價。呵呵,這個人自然非阿妹莫屬。」
寧珂莞爾道:「可是。家母只想聽我讚美。要批駁她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偏偏寧珂見家母作畫也罷、撫琴也罷,都是只想批她一個體無完膚,唯獨不想讚美。」
獨孤宇忍俊不禁地道:「可是為了哄母親大人開心,阿妹還不得不違心讚美,真心話是一句也說不得,可不苦也。」
寧珂道:「今日家母忽然有了興致。又要撫琴,幸好二郎在此,小妹趕緊托辭說要來陪伴嘉賓,這才得以脫身。」
楊帆聽了也不禁失笑,不過雖然聽寧珂姑娘說的誇張,可是以他方纔所見寧珂母親的氣質風度、舉止談吐。明明是個大家閨秀出身,其琴棋書畫、吟詩作賦的本領縱然不是十分高明,卻也絕不至於不堪入目。寧珂這麼說,那只能證明……她的造詣勝乃母十倍。
楊帆忍不住笑道:「如此說來,寧珂姑娘的琴藝定是高明之極了,不知在下可有幸與聞否?」
獨孤宇一怔,望了寧珂一眼,欲言又止。
寧珂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楊帆。忽爾嫣然道:「若二郎不嫌小妹琴藝拙劣的話。自當獻醜。」
她回眸望了一眼船娘,船娘躬身退下。邊走邊想:「撫琴需要調動全部心神,一曲彈下來雙臂與手指也使力不輕,小姐已很久不撫琴了,今日竟為那小子破例。真該勸止她的,不過……」
想到小姐整日都是獨處、靜坐,話也難得幾句,日子過得比苦行僧還單調無聊,難得她今日有這般興致,船娘幽幽一歎,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須臾,船娘捧來古琴一具,將几案上一應食物取下拿開,古琴橫置案上,寧珂姑娘端坐琴前,十指纖纖,搭上了琴弦。
「錚~~~」
琴音一起,一股古樸、典雅、蒼涼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彷彿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大雁當空。那琴聲旋律起而又伏,綿延不斷,靜中有動,優美動聽,彷彿大雁迴翔瞻顧,上下頡頏,翔而後集,驚而復起,種種景像歷歷在目。
楊帆是去過西域大漠的,驟聞琴音,心中便生感應,聽了片刻,便闔上雙目,那琴音初起,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繼而又似雁群欲落,迴環顧盼,空際盤旋,再接下來便息聲斜掠,繞洲三匝,飛鳴宿食,得所適情……
這一曲《平沙落雁》是寧珂姑娘自幼彈熟的,根本不用去看琴弦,她的一雙眼睛正看著楊帆,看見楊帆閉上雙目,寧珂姑娘眉梢便是微微一揚。再看楊帆端坐在那裡,既沒有搖頭晃腦作回味無窮之狀,也沒有輕輕擊拍,彷彿知音,他就只是那麼坐著,心神便似飄到了極遠的地方,眉尖微微蹙起,又慢慢舒展,他聽著琴音,卻又全然忘了琴音,而是全副心神沉浸到了那琴聲營造出來的意境之中,一雙明眸中便多了幾分知己之意。
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
少年鴻鵠志,誰懂滄桑心?
琴音裊裊,到最後清秋寥落,征雁沒於天際,唯見沙野萬里,碧雲天淨,長空一色!
楊帆輕舒一口氣,緩緩張開眼睛,輕輕擊掌道:「這是楊某此生所聽過的最優美的琴聲。」
寧珂一曲彈完,嬌喘細細,船娘遞上一張濕巾,她輕輕貼了貼額頭,這才笑道:「二郎過獎了,看來二郎也是此道行家呀?可否撫上一曲,讓寧珂一聆佳音?」
楊帆連忙擺手道:「不敢獻醜,不敢獻醜。楊某只是幼年時學過幾日琴,後來……」
楊帆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黯。
獨孤宇和寧珂對望一眼,面露訝色。
楊帆醒過神來,說道:「失禮了,楊某忽然想到了亡父。幼年時,家道中落,處境艱難,不過那時家裡還有一具古琴,家父望子成龍。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依舊時時不忘教誨,這琴也是楊某必學的功課。後來,因我過於頑劣,攀爬樹木不慎跌下摔斷了腿,為了延醫抓藥,家父才賣掉那具古琴……」
說到這裡,楊帆目中隱隱泛起了淚光。獨孤宇肅然。寧珂柔聲勸道:「二郎今日有如此成就,不負伯父當初苦心教誨,伯父九泉之下,也會欣然含笑的。」
楊帆舉袖輕輕拭了拭眼角,向她一揖為謝,只是心中難過。一時卻是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青衣小婢捧著一個細瓷的小碗姍姍走來,到了寧珂身邊站住,船娘彎腰提醒道:「姑娘,該用藥了。」
寧珂點點頭,讓那小婢將藥碗端上前來,小口地啜著藥湯,獨孤宇趁機岔開話題。同楊帆聊起了其他的事情。一番說笑之下,才將他因想起亡父而悲傷的心情排遣開去。
寧珂服完藥。小婢接過空碗悄然退下,楊帆忍不住說道:「但凡湯藥莫不苦澀,楊某雖已成年,偶爾生病要服湯藥時,都覺得痛苦不堪,方才看姑娘竟是甘之若飴,這份耐力著實了得。」
寧珂摸出手帕輕輕點了點唇角,恬淡地笑道:「耐力談不上,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這淡淡一句話,其中多少酸楚?
見楊帆露出同情憐惜之色,寧珂笑道:「聽母親大人說,我剛一出生時,就被餵了一小匙黃連。說是可以去胎毒,母親還說,剛出生的嬰兒還不曾嘗過人間百味,那時吃些苦頭,也容易忍受,以後才能多吃些苦。呵呵,於我而言,或者就是為了今日吧。」
獨孤宇有心說一句「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曾吃過黃蓮的,怎麼我現在還是吃不了苦?」話到嘴邊,想起小妹多年來所受的痛苦,心裡一酸,這句調劑氣氛的玩笑竟是說不出口。
剛出生的嬰兒要喂一口黃蓮,這是一些地方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風俗,去胎毒什麼的,怕是無稽之談了,不過傳統如此,後人自然遵循不逾。楊帆也不知道自己剛出生時吃沒吃過黃連,父母雙親並不曾和他說過這件事。
只是聽了寧珂的這句話,他的心中感到的也是無盡的酸楚,抬頭一望,正見枝頭許多成熟的梨子黃澄澄的壓彎了樹枝,楊帆便道:「湯藥總是苦的,我摘個梨子下來,給寧珂姑娘潤潤喉嚨。」
滿樹梨子,只要站起來便伸手可及,但楊帆是為了逗寧珂姑娘一笑,哪能這般施為。他雙手一拍地面,整個身子騰空而起,躍起一人多高時身形展開,借腰力又是一縱,直躍到那大梨樹的頂端,探手揪住了一顆梨子,足尖在樹枝上一彈,凌空一個翻滾,堪堪落在寧珂姑娘面前。
這身法固然高明,但寧珂姑娘不是習武之人,卻也不是很感興趣,而且獨孤世家的技擊高手也不少,類似這般的輕身功夫寧珂姑娘也是見過的,並不稀罕,可是楊帆借勢一蹬,足尖在樹幹上一點,震得許多成熟的梨子落了下來。
楊帆和獨孤宇的几案正在梨樹下面,一顆顆梨子落下來,彷彿下冰雹一般,有兩顆梨子正砸在獨孤宇頭上,獨孤宇「哎喲」一聲,急忙護住了腦袋。寧珂見了忍俊不禁,不由大笑起來。
她的笑聲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只是清脆中微微帶著一些沙啞。因為難得放聲大笑,她又禁不住咳嗽了幾聲,小臉憋起一抹潮紅,可她的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在人前一向是一位溫柔賢淑、優雅高貴的大家閨秀,在無人處卻是一個獨自忍受著寂寞和病痛折磨的堅強女子,而此刻,她卻只是一個愛笑的快樂女孩。
梨子砸在頭上是很痛的,獨孤宇揉著腦袋,苦著臉正想說幾句話,忽然看見妹妹那燦爛的笑容,心中驀地湧過一種感動。
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看見這個孿生的妹子這般開心地笑過了,如果能常常逗她這麼開心,就算落在他頭上的是兩顆鐵疙瘩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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