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衛的轅門前儼然是一座街市,道路兩旁有各式高矮不一的小樓,燈籠旗旛很多,多是些青樓酒肆。
時當正午,烈日炎炎,旗旛沒精打彩地垂掛著,三五士兵在酒館裡就著小菜正在暢飲。也有紅裙婦人坐在樓頭青簷下,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衣裳,手裡衣裳多是軍服。
這些婦人多是妓女,洛陽城最高檔的妓女都在溫柔坊,生活在軍營附近的都是些年老色衰的老妓,有時接些縫補衣物的活計,有時則開門揖客承歡榻上,那些光顧這裡的大兵也都是苦哈哈,沒幾個錢,所以她們只能賺幾文辛苦錢花。
如此烈日之下,忽有馬蹄聲傳來。馬蹄聲並不急促,正在酒館中的軍漢醉眼朦朧地望去,忽見兩騎緩緩而來,前後雖錯過一個馬身,步伐卻是整齊劃一。馬上兩人俱著戎服,一身皮甲俱呈黑色,看來好似烏鐵所鑄,好不威風。
正在樓頭縫衣的婦人抬頭望了一眼,瞧見那位將軍容顏,忍不住便是一呆,竟有片刻的失神:「好一位唇紅齒白、眉目英朗的小將軍!哎呀!」一個不慎,那針紮了手,溢出殷紅的一顆血珠。婦人趕緊把手指吮進嘴裡,瞟著那英俊小將自面前緩緩而過,竟然有些少女時候的嬌羞。
金吾衛駐紮此地多年,軍營周圍都是土牆,轅門也是高大壯觀的石質基座木質門額,上邊一主兩副的重簷,轅門前方卻是一片平坦空地,這裡是絕不准置屋建宅的。轅門右側豎一石坊,上邊赫然四個紅色大字:「執金吾事」。
轅門左側也有一個石坊,石料顏色還很新鮮,上書四個大字「河內郡王」,看樣子是武懿宗執掌金吾衛後。把原來的牌坊推倒,換了自己的王爵為坊。兩塊石坊距巨大壯觀的轅門各有五十步,氣派十足。
金吾衛的軍營因為是常駐軍營,所以裡邊是看不到帳篷的,從轅門看進去,道路兩旁有不少建築,一路逶迤而去。不過剛進轅門左右卻是很寬敞的活動場地,上邊安置有許多器械,有木製也有土製。
楊帆一看就認得了,那是木馬和土馬。金吾衛雖不像龍武衛一樣全是騎兵建制。卻也是有騎兵的,有騎兵就得訓練,而軍馬……說實話。一匹軍馬比一個士兵的命還值錢,哪能隨時騎乘。
就算是騎兵分配到了戰馬,也沒有權力隨時騎乘,其管制和兵器出入甲仗庫一樣嚴格,那士兵們要練騎術怎麼辦?就是在這些土馬和木馬上練下上馬下馬的規範動作。
軍隊的嫡系與雜牌、與皇帝的遠近親疏。這兒就能體現一二。千騎營的人想練騎術就騎馬,什麼時候需要用假馬來代替了?
可金吾衛沒那條件,戰馬損傷或生病,可不是想換太僕寺就給你換的。此時正有一些士兵光著膀子,穿一條犢鼻褲,在那早就磨得光溜溜的木馬土馬背上活動著。
轅門處的守軍正在陰涼地裡乘涼。忽見兩位甲冑嚴整的將軍策馬馳近,不由趕緊站好。
守軍不知來者何人,規矩站好。瞟著那兩位騎士,就見二人到了轅門前站定,其中一位很年輕的將軍抬頭看了看轅門上的文字,又緩緩低下頭來看著他們。這位小將看起來年紀不大,目光卻銳利有神。若有實質,幾名守軍更加忐忑。
這時。就聽那位小將旁邊另一員將領道:「速去稟報金吾衛大將軍,就說千騎營歸德中郎將楊帆、行軍司馬許良求見!」
守門的軍校這才知道對方是千騎營的人,原本的忐忑頓時被一種不屑的敵意所取代,其中一人冷冷地瞟了二人一眼,道:「候著!」便不緊不慢地向軍營中走去。
烈日炎炎,楊帆穩穩地立馬轅門,一動不動,彷彿人和馬都變成了鐵鑄的一般。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兩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楊帆始終一動不動,汗水慢慢淌到他的頜下,輕輕滴落在他的胸甲上,門口幾個守軍臉上輕蔑的神色越來越濃郁,他們又懶洋洋地回到陰涼地裡,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不復把楊帆和許良看在眼中。
足足過了近半個時辰,那名去報訊的小校才拖著槍慢吞吞地走回來,對楊帆道:「大將軍有話,請楊將軍下馬,膝行至帥帳相見!」
楊帆英眉一挑,沉聲道:「本官歸德中郎將,雖職位卑於河內王,安敢如此相辱?」
那小校笑嘻嘻地道:「楊將軍不樂意,那就請回吧。」
楊帆道:「然則,被武大將軍抓走的千騎將士怎麼辦?」
那小校道:「那些人冒犯武大將軍,干預金吾衛執行公務,被大將軍施以軍法呢,想帶他們回去,沒門!」
楊帆道:「縱然千騎將士真的過錯,也輪不到金吾衛的將官用刑。這不是執行軍法,這是濫施刑法!」
那小校笑道:「是又如何?要麼你就膝行入內,求我們大將軍高抬貴手,要麼你就回去!」
許良一提馬,那馬上前兩步,駭得那小校急退兩步,大聲道:「你們要是膽敢擅闖軍營,大將軍有令,格殺勿論!」
小校說罷,轅門裡頭忽然衝出一隊兵士,成雁翎狀分列轅門兩側,長戟直指楊帆。
楊帆厲聲道:「若為救回自家兄弟,楊某何惜一跪?可是,楊某的膝蓋不值錢,千騎的尊嚴卻不容冒犯!天子千騎,寧可流血,不辱尊嚴!」
那小校訕笑著還想說什麼,許良已揚起手,「啪」地一聲,一枝煙花在天空炸響。
烈日當空,天色明亮,沒看見多大的煙火,聲音卻不小,這一聲煙花炸響,遠處突然人喊馬嘶,片刻功夫,就見煙塵滾滾,一支大軍化作三股洪流。從那兩排房舍中間和左右衝了過來。
中間一員黑盔大將,身材魁梧,濃眉闊口,跨下戰馬撒開四蹄飛奔,手中的長矛閃爍著嗜血的寒芒,正是楚狂歌。在他身後俱是騎兵,人人長矛前指,宛如一股狂風般呼嘯而來。
左側一路兵馬,最前方一人手中高舉一柄雪亮的斬馬刀,彷彿離弦之箭。身後兵士三人一組,呈箭矢陣形突進,此人正是馬橋。他在龍武衛多年。最擅長騎戰,所帶的兵也最有騎戰的風範。
反之,右側那一路兵馬就不然了,領兵的是黃旭昶,這位原百騎旅帥久在天子機樞之地。王侯將相天天見,整天見他們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真就對他們沒有什麼敬畏之心,因此手使橫刀,叱吒張狂,看起來比楚狂歌還要威猛三分。當然了。他的兵有樣學樣,隊伍看起來就散亂了些。
策騎飛奔,急速衝來的鐵騎迅速縮短著與轅門的距離。
八百步……
五百步……
三百步……
大地在震顫。風馳電掣的千騎大軍根本沒有一絲要停下來的意思.
轅門前那些士兵都看傻了,手中的長戟不由自主地垂下來,一名隊正喃喃自語:「千騎瘋了,千騎瘋了……」
「快跑!」
旁邊有人很講義氣地扯了他一把,正在發愣的隊正扭頭一看。兄弟們已經跑得差不多了,趕緊也跟著向左右逃開。拿血肉之軀去抵擋發了瘋的一千鐵騎,他可沒有那麼瘋狂。
千騎營除了正在宮中當值的一百人,全體出動,一員不缺,如潰了堤的洪水一般衝進金吾衛的大營,沿著中間那條大道滾滾向前。而楊帆和許良被兵士們繞過,兩人始終站在轅門前,紋絲不動。
滾滾煙塵漸漸散去,露出了楊帆和許良的身影。除了他們,門口已經沒人了,千騎大軍衝進了金吾衛,金吾衛守轅門的兵丁逃之夭夭。許良吐出憋了半天的一股濁息,向楊帆靠近一步,擔心地道:「將軍,沖營……真的沒事嗎?」
楊帆沉默有頃,緩緩地道:「人,必須得救!營,只能衝!百十個人是沖,傾巢而出也是沖,與其小鬧不如大鬧,與其讓他出小丑不如讓他出大醜,我想,現在的舉動,更合乎陛下的口味!」
許良翻了翻白眼兒,問的是你會不會出事,這不等於沒說麼?
……
武懿宗穿著一條兜襠褲在大樹下乘涼,躺在一條逍遙椅上昏昏欲睡,忽然一個士兵急奔而至,大叫道:「嘩變啦!沖營啦!將軍快走!」
武懿宗一驚而起,失聲道:「嘩變?怎生嘩變?本將軍不曾短缺了士卒的軍餉啊!」
那小校道:「不是咱們的人,是千騎營!千騎盡出,橫衝直撞,整個軍中都亂了套了,將軍快走,那些千騎兵都發了瘋一般,難保不會幹出什麼事來。」
武懿宗最是惜命,否則當初在河北也不會幹出聞風而遁的醜事來了,一聽如此危險,赤條條跳將起來就要往草叢裡躲,那小校啼笑皆非地道:「將軍,這麼矮的草叢,如何能藏得了人?」
「快!快快,扶我上樹!」
武懿宗忽然看見乘涼的那棵大樹枝繁葉茂,足以藏身,而且對方還不大可能往樹上搜查,趕緊向那小校喊道。
當下,那報信的小校扶著樹根蹲下身子,讓武懿宗踩在他肩上,慢慢把武懿宗送到高處,武懿宗踩著樹叉,手忙腳亂地爬上樹,又從樹葉中探出頭來,急急囑咐道:「你快離開,把椅子搬走!」
那小校急忙搬了椅子逃開,遠處忽有馬蹄聲急驟,武懿宗忙把頭縮回樹葉之中,咬牙切齒地獰笑:「楊帆!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話未說完,武懿宗忽然覺得頸後奇癢,伸手一抓,一條五彩斑斕的蟲子赫然握在手中,猶自張牙舞爪地掙扎著,武懿宗嚇得怪叫一聲,一頭從樹上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