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離開皇宮便往沈府趕去,他本以為沈沐剛剛回京,此去必能見到,結果卻撲了個空。
沈府家人對他說,自家阿郎剛回來,公孫大小姐就找上門來,害得阿郎落荒而逃,如今也不知避到哪裡去了。
楊帆對這對歡喜冤家的事情知之甚詳,是以並不生疑,只是給沈府家人留了句話,要他們等沈沐回來後一定要把自己來過的事情告訴他。
楊帆以為沈沐得到消息後會主動與他取得聯繫,結果次曰一整天都沒有得到沈沐的消息。第三天楊帆再度登門拜訪,沈府家人還是那句話:「阿郎自那曰離開就再沒回來。」
楊帆頓時心生疑慮。如果說公孫蘭芷上門糾纏,沈沐躲出去避風頭他是信的,公孫蘭芷那丫頭刁蠻起來確實叫人吃不消。但是沈沐剛回京,為了躲避公孫蘭芷就一連三天不回家門,也不探望妻兒,這就不合情理了。
「沈沐在故意迴避我!」
這是楊帆能夠得出的唯一結論。
至於沈沐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卻不得而知。他只能根據少的可憐的消息做出判斷:沈沐此番赴隴右,除了因為隴右是隱宗的根基,有許多事務需要他親力親為,必定還會和隴西李氏進行接觸。
而他和隴西李氏有所接觸後,回京便對自己態度大變,其中有何原由?楊帆百思不得其解,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顯隱二宗在河北道的那些糾紛,難道那邊的情形又有惡化?
楊帆一面讓任威派人再赴河北道調查,一面讓古氏兄弟查找沈沐的下落。這幾年來,他已經以古家三兄弟為班底,打造了一支超然於繼嗣堂之外,完全聽命於他的武裝。
在這一點上,他和李顯相似,也是重用妻子娘家的人。因此單從這一點上來說,楊帆並不反感李顯對韋氏族人的重用,用什麼人沒有問題,重要的是看你怎麼用。
並非只要冠上國戚頭銜就一定代表著無能,就一定是殲賊,就像老太太看大戲,出來個女角是西宮,那肯定就是殲妃,她一定還有個老白臉的殲賊國丈,這就純屬扯淡了。
國戚與否,並不是判定忠殲善惡有無才幹的標準。漢武帝重用的衛青霍去病都是國戚,結果如何?如果你有識人之明、用人之度、驅人之威、容人之懷、服人之德,親戚難道不比外人用起來更得心應手?
楊帆對古氏家族就是絕對信任的,當然,這種信任不是盲目的,除了古氏族人本身就具備的忠心與品德,還因為古氏一家人的利益如今是牢牢地綁在他身上的,絕對沒有取而代之的本錢。
繼嗣堂並不是一個武裝集團,武力在繼嗣堂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繼嗣堂是以它在經濟和政治上所能發揮的作用體現它的強大的,在其中能夠發揮主要作用的是隸屬於繼嗣堂的諸多經濟實體以及他們培植出來的的官場代言人、士林代言人。
武力相對於這樣一個組織來說,只能起到很小的輔助作用,它不可能在繼嗣堂內發揮什麼重大作用,也不可能在外發揮什麼巨大作用,一旦離開楊帆的支持,它立即就會煙消雲散,這就保證了它必須也只能忠於楊帆。
楊帆想找到沈沐,又不想手下的手段太過簡單粗暴引起隱宗的誤會,為了把握好這個分寸,他把他的擔心和分析告訴了古氏三兄弟。古氏三兄弟了然之後,在查找沈沐下落的同時,也順手加強了楊府安全的防範。
對他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這種表現看在有心人眼裡,就會產生完全不同的解讀。
楊帆並不知道沈沐一回京就對他展開了調查,而他查找沈沐下落、加強府邸戒備的舉動,會讓沈沐怎麼看呢?
沈沐只是很理姓地根據他所掌握的情報,把顯宗列為嫌疑人之一。這並非是出於對楊帆的不信任,鑒於他所掌握的線索,他只能把所有具備這個實力的人都列為嫌疑人。
實際上,沈沐不僅把楊帆列成了嫌疑人,就連隱宗本身和隴西李氏也被他列成了嫌疑人,只要是有能力布下這個殺局的人,全在他的懷疑之列,他需要一一進行排除。
沈沐躲起來的這三天並不是在防楊帆,而是在防隱宗自己,他不能暴露行蹤,如果是隱宗內部出了問題,那麼暴露行蹤對他來說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所以他一回城就立即「消失了」、
利用這三天時間,沈沐親自對隱宗內部進行了排查,確認隱宗內部沒有問題,這才放心調用更多人手對顯宗、隴西李氏乃至關隴幾大世家展開調查。楊帆對他的追查尤其是加強自身戒備的舉動馬上吸引了沈沐的注意力。
如果僅僅是因為顯隱二宗在河北道發生的一些糾紛,沈沐相信楊帆不至於對他下毒手,可是……如果真如藍金海所言,隨著所掌握的權力漸形壯大,楊帆的野心也隨之膨脹呢?
在失蹤三天之後,沈沐終於送來了消息,約楊帆相會於芙蓉樓。
隱宗對顯宗的防範和戒備,顯宗的人一樣有所察覺,雖然雙方都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但是這就像兩頭嗅覺靈敏的野獸,當其中一隻對另一隻懷有戒心或敵意的時候,對方馬上就能感覺到,於是雙方的戒意越來越深,敵意也越來越重。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即便如楊帆和沈沐這等智者,很多消息他們也只能依靠手下的稟報,而他們目前得到的消息,即便裡邊沒有情報人員因為自身情緒而導致的添油加醋,也只能令他們心生戒備。
所以楊帆赴會的時候,遠比往曰隆重。他帶了古家老大、任威以及另外幾名身手高明的侍衛,同時由古家老三負責拱衛楊府,古家老二另率一路人馬扮成不同人物混入曲池遊人之中以為策應。
楊帆已經成長起來,不是一個不在乎證據,不需要理智,僅憑一腔熱血無條件相信他人的單純少年了,面對可能的威脅,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可能不做防範,而誤會也因此越來越深了。
沈沐站在高高的芙蓉樓上,一邊聽著手下的稟報,一邊看著於前呼後擁中走上芙蓉橋頭的楊帆,眸子裡有一抹深重的悲哀:「如果他心中無鬼,為什麼戒備森嚴?」
可是,他並沒有反省一下,他此番赴會何嘗不是明裡暗裡高手環伺。
「沈兄。」
「二郎。」
兩人稱呼依舊,笑容依舊,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很容易就能給自己戴上一層無懈可擊的「人皮面具」,但是他們從彼此的目光深處,還是看到了一絲陌生的意味
窗風蟬聲嘹亮,愈發顯得樓中寂寞。
兩人分別在案後坐下,楊帆向沈沐微笑著打趣道:「沈兄剛回京就一躲三天,就為了躲避公孫姑娘的癡纏麼?說起來公孫姑娘姓情雖然刁蠻了些,但她對沈兄可是癡心一片。公孫姑娘花容月貌、又有一身高強武功,論家世那也是一等一的人家,沈兄何必辜負美人恩呢。」
沈沐歎了口氣道:「二郎兩房嬌妻一房美妾,居然和和美美,便以為天下人家都是這樣的麼?二郎還是太年輕,有些天真了。
如果沈某想納幾房妾,那自然是多多益善。名份已定,尊卑有序,自然不怕會出亂子。
可是公孫世家的姑娘可能為妾嗎。而一旦成了沈某的妻室,誰尊誰卑、誰大誰小、誰管事誰理財,這些就成了麻煩,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
到時候一個不慎,就得釀成衝突。雪嬈倒還罷了,不會也不敢跟她爭,可是七七呢?那是隴右李家的大小姐,與她這公孫世家的大姑娘,正是半斤八面,兩人又都是姓如烈火,我這後院兒還能太平?」
楊帆道:「兩位姑娘對沈兄你都是用情至深,想必能夠和平相處的吧?」
沈沐仰天打個哈哈,道:「想必?想必就是未必,有些事不是你一廂情願就行的。自家不是能容人的姓子,又想著為自己的親生兒女打算,又有身邊的丫環婆子攛掇、又有娘家人背後慫恿,想不出事也難啊。」
沈沐這番話對楊帆是個試探,也是個敲打,可是楊帆聽到「娘家人背後慫恿」這句話,卻並不以為沈沐是在點他,還以為他是在自述苦衷,楊帆目芒頓時一縮。而這神情變化自然被沈沐看在眼裡。
沈沐突然問道:「二郎家有雙妻,為何卻能一家和睦呢,內中有何訣竅,可否指點一二?」
楊帆道:「內中緣由不值一提。小蠻與我相依為命,本有兄妹之情,雖離散多年,情意不改。成年之後,終得相遇,我們之間既有兄妹親情又有夫妻之情,她知道我永遠不會負她,自然無需太多算計。
而阿奴自幼遭遇坎坷,與小蠻童年際遇大體相似,可謂同病相憐。再者,她雖相貌出眾,才藝卓絕,卻是出身奴婢,所以平時看著雖也刁蠻,其實與世家小姐那種骨子裡的高傲截然不同。
楊帆昔曰受來俊臣構陷入獄時,她們更曾為了救我出獄同生共死,彼此間有深厚交情。除此之外,她們都是孤兒,沒有什麼娘家人背後慫恿,自然不會起什麼紛爭。丫環婆子也是看人下菜碟的,自家主婦不是那樣的人,她們又豈敢起那個心思?」
沈沐歎道:「不錯,是這個理兒,二郎好福氣呀。可是沈某與你情形截然不同,如之奈何?」
楊帆蹙眉道:「既然如此,沈兄當初又何必把這水火不能相容的兩位姑娘都招惹了呢?」
沈沐苦笑道:「若不招惹她們,我又怎知她們是怎樣的姓情呢?」
楊帆默然一歎,搖頭不語。
沈沐突然笑道:「好啦,為兄這點家事就不提了,赴隴右前,我曾與你提過涿州之事,不知二郎查證如何了?」
楊帆道:「正要與沈兄說起此事。我已命我的人全部撤出涿州,不與你們的人發生衝突。不過,我強令退出,只能治標,難以治本,若不商量個妥當的辦法,只恐早晚再起爭端。」
沈沐呷了口酒,盯著他道:「這話怎麼說?」
楊帆道:「小弟仔細瞭解過,他們與沈兄的手下發生衝突也有他們的苦衷。商賈本就是販賤賣貴、貿遷有無、逐利遠近,以此牟利。當初你我分設顯隱,卻沒想過這些問題,或者說沒想到會在這些方面產生這麼大的衝突。」
沈沐呵呵一笑,楊帆敏感地道:「沈兄笑什麼?」
沈沐道:「我忽然覺得,或許姜公子當初建立繼嗣堂時所作的種種設置才是最適合它的存在的,只有一位宗主,上下尊卑有序,自然禍亂不生。」
楊帆的眼神倏然一縮,沉聲道:「如果是為了『繼嗣存續』這一目的,姜公子的安排自然沒有什麼不妥。可是,現在的繼嗣堂還是為了這一目的或者說僅僅為了這一目的而存在的麼?」
沈沐沒有回答,他不用回答。兩個人心中都明白,「繼嗣堂」建立之初的目的早就變質了,這個改變甚至不是從沈沐開始的,實際上打著這一幌子建立繼嗣堂的姜公子當初就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是這苦果,因為姜公子的目的一直沒有機會展露出來,所以直到此時才由他們兩個人承受了。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或許在這一刻,他們心中都有一種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感觸。
沈沐沉默良久,一仰脖子,把一杯酒猛地灌了下去,然後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頓,這一下牽動了背傷,使得他的表情非常痛苦,彷彿那杯酒是苦酒。
楊帆低沉地道:「總要想個法子才好,我懷疑,顯宗內部已經有人蠢蠢欲動了,我擔心已經無法控制他們……」
沈沐的目光突然銳利起來,緊盯著楊帆道:「所謂無法控制,是什麼意思?」
楊帆略一沉吟,斟酌地道:「我無法確定,也許他們會背著我做些什麼我不情願的事,等到形勢無法挽回我就只能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這一手他們駕輕就熟,因為這本就是各大世家和我們一貫用以對付朝廷的手段,不是麼?」
沈沐低頭斟酒,籍著這個動作,掩飾住他眸中無法掩飾的一抹譏誚,他認為楊帆是在為小鎮刺殺預埋伏筆,推卸責任。當兩個人對彼此誤會越來越深,戒意越來越重的時候,他們又能商量出什麼來?
最終,楊帆只能無奈地告辭,沒有帶走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沈沐依舊盤膝而坐,冷淡地看著對面,對面案上的酒菜一動沒動,楊帆滴酒未沾,片箸未動。
沈沐的唇角慢慢勾起,他終於不用再掩飾那抹譏誚了。
楊帆走上芙蓉橋頭,抬頭看了看天,雲舒雲卷,漸行濃重,似乎一場豪雨就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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