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縣丞說罷,向花晴風拱了拱手道:「下官告辭!」
孟縣丞說罷也不等花晴風回答,便把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花晴風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神色極其複雜。
自從他來到葫縣,便飽受孟縣丞和王主簿這兩個與當地豪強勾連密切的僚屬掣肘,對這兩個人,花晴風已是恨極,可一旦遇到難事,他又離不開這兩個人,他一面厭惡自己的無能,又壓抑不住對這兩個人的仇恨,這種心情實在難以描述。
縣衙的三堂處於縣衙的最後一進院落,這裡是知縣及其家眷的住處。葫縣縣衙的建築並不像中原地區的官衙建築,主建築都要在一條中軸線上,這裡迫於地勢,後院作為私宅建造上有很大的隨意性。
後宅月亮門內是一片修竹花圃,幾方假山石,錯落有致。其間曲曲折折的小道兒穿過去,便是一個半月形的碧綠水潭。
潭水如一塊溫潤的翡翠,水上有蓮花數枝,蓮葉下有游魚幾尾,卻也不是那種觀賞型的錦鋰,看那魚兒,多半是此間主人於何處垂釣攜回的收穫,遂放養於此,倒也別有一番味道。
從穿堂裡姍姍地走出一個緋衫女子,步姿裊娜,手搖一柄小小團扇,拐到抄手遊廊,便向三堂走去。
遠遠的,就見一道窈窕的倩影於根根紅色廊柱、綠色圍欄之間裊裊閃過,圍欄下又有芭蕉和不知名的碗口大的團花,宛如一副仕女游春圖。
那婉約動人的小婦人沿著抄手遊廊裊裊地行不過數十步,便是三堂,廳口有一青衣小廝垂手而立,看見她來,連忙施禮道:「夫人。」
那小婦人也就二十六七歲年紀,粉嫩白皙的皮膚吹彈得破,眼兒彎彎,有種別樣的迷人味道,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她微微頷首,頭頂金步搖輕輕擺動,隨口問道:「老爺可在廳中?」
小婦人的聲音柔軟發糯,雖然說的是官話,卻帶著些江南吳儂軟語的音韻,聽來非常悅耳動聽。
小廝恭聲回答之後,小婦人舉步入廳,一件秋香色的比甲衣袂飄風,遺下一縷幽香。那小廝抬頭望去,只看見娉娉婷婷一個背影,烏黑的秀髮挽一個墮馬髻,那種成熟嫵媚的少婦風韻,令人望而神往。
少婦舉步走了進去,室內青磚漫地,樑上掛五角宮燈,中堂一副大氣磅礡的松山積翠圖,几案桌椅之外,近牆邊又有花架兩隻,各擺著一隻琦壽長春白石盆景。
在右側有坐地落屏隔開一個小小空間,畫屏上是鮮麗的富貴牡丹圖,那少婦姍姍而去,步態優美,就像走進了畫裡。
屏後是一間書房,窗子開著,窗外一萍綠水,池塘邊上都有山石壘著,有無數的爬山虎遮蔽了整面高牆,窗子下邊有一道只寬一人游戈的小走廊,於窗子左右各植一樹,左石榴、右海棠。
案上地上團著一張張紙張,隱隱都有墨跡,花晴風靠在圈椅上,疲憊地仰著頭,一動不動,眉心隱隱還在顰著,隱隱形成一個川字,似乎已經疲乏的連呼吸都懶得。
嫵媚婦人輕輕歎了口氣,今日來尋丈夫,本來是弟弟請托了她一件事情,可眼見丈夫身心俱疲的模樣,她哪裡還忍心用自己的事去讓他煩惱。
婦人款款地走到花晴風身後,將團扇擱在桌上,抬起皓如美玉的腕管,翠袖褪下,兩隻翠綠的鐲子映得她那青蔥玉、纖細皓腕彷彿一朵精緻優美的蘭花。
花晴風的眉心動了一下,那雙玉手便按上了他的肩膀,婦人輕輕為他揉捏著肩膀,柔聲道:「老爺還在為典史一事發愁麼?」
花晴風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沒有回答。
少婦柔聲道:「相公不必太苛求自己,這葫縣是個什麼情形,朝中諸公比你清楚,換了誰來這裡能夠打開局面呢,怎麼能責怪到相公頭上。」
花晴風苦笑了一聲,道:「怎不怪我,我是這葫蘆縣裡的糊塗縣令啊。」
少婦道:「你才不糊塗。」
花晴風道:「若是不糊塗,那就是無能透頂。」
少婦嗔道:「相公!」
花晴風慢慢張開眼睛,仰望著他的妻子,細膩的粉紅色的肌膚,襯著她那精巧端莊的五官,就像一位丹青妙手筆下的淡彩工筆仕女,儘管二人已成親十載,可她依舊鮮麗的如同一枚粉色的珍珠。
而自己……,僅僅三年,他已經有了皺紋、頭上也有了白髮,背也有些佝僂了,剛剛做官走馬上任時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早已湮滅在他的記憶深處。
花晴風喚著妻子芳名,黯然道:「蘇雅,朝廷當然會明白我的苦處,可這並不意味著朝廷會體諒我的苦處。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朝廷也不是由一個人說了算的,不管是皇帝還是首輔,有些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的。在天下這張大棋盤上,我這枚棋子兒根本就微不足道啊!」
蘇雅默然,望著丈夫迅速衰老的容顏,有些悲慼地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
花晴風摸挲著妻子溫潤如玉的手背,搖頭道:「年底大考,最遲明年年中,我的處分就該下來了。除非有一位通著天的大貴人從天而降,或能夠保我過關。可是,若真這樣一位大貴人,憑什麼來提攜我這個不得志的小小七品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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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裡面,葉小天背著個大包袱,水舞挎著個小包袱,就連樂遙都似模似樣地拿起點東西,小熊貓福娃頭上扣著一頂竹笠,肩上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裡放著它的口糧----十幾根竹筍。
戶科吏典李雲聰攔在前面,冷冷地看著葉小天:「路引交出來,你暫時不能離開本縣,要路引幹什麼?」
葉小天道:「可是……我要是住店需要驗看……」
李雲聰道:「本縣有的是地方不驗路引就可以入住,只要你有錢。交出路引,萬一你拿了路引逃走怎麼辦?」
葉小天無奈地交出路引,道:「水舞,咱們走。」
李雲聰伸手又一攔,道:「且慢!所有財物統統放下!」
葉小天驚道:「這是為何?本縣差官還兼職強盜不成?」
李雲聰道:「你有了錢不是一樣可以逃走?再者說,此案尚未明朗,誰知道你的錢來路正不正,你的錢暫時由縣衙保管,待真相大白後自會還你。」
李雲聰一擺手,馬上就有兩個差役撲上來,奪走了葉小天和薛水舞手中的包袱,馬上又有一個差役上前搜葉小天的身,而水舞和樂謠也有驛丞的夫人代勞,上前搜了一番,真個把他們搜了個一乾二淨。
福娃兒傻傻地站在一邊,居然……居然就有那無良的衙差撥拉了一下它背的筐子,從裡邊順走了兩根竹筍。
一家四口光潔溜溜地被趕出了驛館,一夜之間,他們就從官老爺、官太太的待遇,變成一貧如洗的貧民了。
葉小天站在驛館門口,看看驛館門口兩個抱臂而立,冷眼睨他的驛卒,又看看便裝打扮、負責暗中盯梢的李雲聰和另一個差官,歎口氣,摸摸福娃的「狗頭」,感慨地道:「兄弟,我要早知有今天,當初寧肯讓你把錢都吃了。」
福娃左右顧盼一下,短尾巴一翹,「噹啷」一聲,屙出一個大錢的碎片來。
葉小天雖是滿心愁苦,還是被這個活寶逗的想笑,忍不住笑罵道:「瞧你那熊樣兒!」
福娃抬起頭,傻兮兮地看了他一眼。
……
傍晚的時候,一家四口住進了土地廟。
只要有漢人的地方,似乎總少不了這麼一位掌管土地的神仙。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漢人百姓重視土地,所以每到一處開疆拓土,總不會忘記給這位掌管土地的神靈建一座廟,但也僅止於為他建廟。
似乎……只要為這位神靈建一座廟,他們就盡到了責任,其後對這位神靈就不聞不問了,他們從骨子裡重視土地,卻又從骨子裡不在乎土地爺,甚至在神話故事中,總是把這位神靈當成調侃的對象。
所以,天下各處的土地廟大多香火不盛,葫縣這種地方尤其如此。以致葉小天一家四口入住的依舊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土地廟。
「葉大哥,我對不起你!」
薛水舞眼看周圍一片破敗,忽然淚如雨下。
她「噗通」一聲跪倒在葉小天身前,流著淚磕頭:「葉大哥,一開始我是不清楚你的為人,不敢對你吐露心事。後來卻是誠心請你幫忙,我一個弱女子,沒個男人幫襯著,在這種地方簡直是寸步難行,可我從沒想過會害你落到這步田地。如果不是我勸你向官府報案,你怎會有今天,葉大哥,我對不起你……」
薛水舞悲痛欲絕,她一邊哭一邊磕頭謝罪,待她淚水漣漣地抬起頭,忽然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葉小天已經在她對面跪下,薛水舞磕頭,他也磕頭,一磕禮一還禮,有板有眼。
薛水舞吃驚地道:「葉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麼?」
葉小天一本正經地道:「我也沒想到你一個姑娘家居然這麼性急。你看咱們天地都拜過了,何時洞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