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站起來:「不要找我了,我今天就要離開北平。今後的工作,組織上另外會派人跟你接頭。還有,一級向一級負責。你向我匯報的事,不要告訴經綸同志。」
嚴春明也跟著站起來,臉上立刻浮出一絲委屈和憂慮:「組織上如果不信任我,我願意接受審查。」
那背影:「你的思想最近很成問題。是不是越接近革命勝利越是對自己患得患失!中央的精神都給你們傳達了,好好工作,同時加強學習。」
嚴春明只得答道:「是。」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組織上如果不信任我,我願意立刻接受審查。」梁經綸說的竟是嚴春明剛才說的同樣的話,只是加上了「立刻」二字,加重了語氣。
嚴春明立刻嚴肅道:「經綸同志,組織上對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但是,你的思想最近有些問題,越是接近革命勝利,越不能患得患失。」
梁經綸沉默了,少頃又抬起了頭:「我接受批評,但我不承認自己有什麼患得患失。如有憂患,也是對革命工作的憂患。北平是全中國的文化中心,進步青年嚮往革命、嚮往建立一個新中國,我們沒有理由阻擋他們的革命熱情!革命也不只是我們這些共產黨員的事,更不只是野戰軍的事。毛主席早就說過,革命是全體被壓迫被剝削的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自覺反抗!現在革命正處於人民和反動政權的決戰階段。我同意上級『七六指示』精神。可『七六指示』也只是告誡我們要注意鬥爭策略,並沒有叫我們把群眾尤其是進步學生拒之於革命的門外。現在國民黨政權已經在東北、華北和中原與我軍拉開了決戰的態勢。可他們的經濟已經瀕臨全面崩潰,所依賴的主要是美國的援助。正因為害怕失去美援,害怕全國人民在城市掀起巨大的反對浪潮,他們才裝樣子派出一個什麼五人調查小組到北平走過場。方孟敖的大隊就是我們可以利用的最好對象,如果能夠發動這個大隊對國民黨內部的腐敗進行真正的清查,北平就能夠掀起一個新的革命高潮!這對我們野戰軍在前方與國民黨軍決戰是最有利的支援!春明同志,服從上級是我們地下工作鐵的紀律,這一點我懂。但是,作為每一個黨員都要獨立地真正地理解中央的精神。這一點毛主席就是我們的光輝典範。毛主席在每一次革命關鍵時刻都從來不相信教條主義,包括共產國際的瞎指揮。我以一個黨員的名義,再次鄭重地向組織建議,立刻組織一批外圍進步學生,主要是經濟系的學生去幫助方孟敖大隊清查國民黨對民生物資的貪腐!害怕犯錯誤,失去了這個機會,讓國民黨利用什麼五人小組欺騙全國人民,我們才是真正的患得患失!我的想法說完了,請春明同志做決定吧。」
嚴春明也激動了,站了起來,在不大的閱覽室內來回踱步。
突然,他站住了:「把你的詳細想法都說出來。只要能對奪取全國革命的勝利做出我們的貢獻,犯了錯誤我承擔!用事實向組織證明,我們干革命從來沒有為了個人患得患失。」
梁經綸十分感動:「我這就向你詳細匯報。」
北平市警察局局長辦公室外,那個孫秘書又坐到會議室靠辦公室門外的桌子前處理文牘了。
顯然徐鐵英又在辦公室秘密會見要緊的人物,商談要緊的事情了。
「鐵英兄!徐局長!」馬漢山又出現在這裡,這回是真急了,沒有肉的那張黑臉上筋都暴了出來,「如果你都不相信我,我就只有破罐子破摔了!」
徐鐵英顯然沒有第一次在這裡見他時那種熱情,中統的那張臉拉下來還是十分可怕的:「什麼破罐子?怎麼摔?摔給誰看?我倒真想看看。」
馬漢山本身就是軍統,知道中統和軍統的人一旦撕破臉接下來就是你死我活,見徐鐵英這般模樣,哪敢真的摔什麼罐子,跺了一下腳:「那這樣好嗎?你如果願意,我就在這裡借你的電話用一下,你親自聽聽揚子公司那個皇親國戚是什麼嘴臉!」
徐鐵英:「什麼叫皇親國戚?你這是在罵總統呢,還是罵夫人?馬局長,在黨國工作也好幾十年了,江湖上那一套最好收斂些。侯俊堂要是沒有在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占股份,他會調動國軍那麼多飛機幫你們走私嗎?不要忘了,侯俊堂被送上斷頭台,是本人查的案子!我把你當朋友,你把我當什麼?當時審侯俊堂時我就完全可以把你拉進案子裡去!是不是要我把你當時寫給我的信送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馬漢山完全虛脫了,自己在沙發上坐了下去,自己拿起那杯茶一口喝了:「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這一輩子我再不叫你鐵英兄,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親爹,好不好?都跟你說了吧,侯俊堂在那幾家公司裡一共佔了20%的股份。」
說完馬漢山又端起杯子喝茶,卻沒有水了,他居然又端起了徐鐵英那杯茶一口喝了,然後便沉默在那裡。
徐鐵英的臉色立刻緩和了——20%!他的腦子裡浮現出崔中石在中統他的辦公室寫的那行字:
鉛筆,黨員通訊局的信箋紙,20%的那行字,破折號,然後是一個大大的「您」字!
完全對上了!
徐鐵英站了起來,提起了暖水瓶,給馬漢山的杯子倒滿了,卻沒有給自己的杯子續水——馬漢山那口黑牙,自己那杯茶是不能再喝了。
徐鐵英:「不是做老兄的說你,在黨國幹事,總得有一兩個真朋友。誰管用了就把誰當朋友,不管用了就把人當草鞋,最後就光著腳吧。你現在能告訴我侯俊堂佔有20%的股份,這就還是把我當朋友。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他有這麼多股份嗎?當然,這也不全是侯俊堂一個人的股份。現在侯俊堂死了,在他手下分股的那些空軍再也不敢來提股份的事。可你們這20%股份總不能沒有交代吧?那可是死了一個中將,死了一個上校,還死了幾個國軍王牌飛行員剩下的。你們吞得下去嗎?現在說說,揚子公司那個什麼孔總怎麼說的?」
馬漢山:「確實是我剛才說的那樣,一萬噸大米現在還沒到位,侯俊堂的20%股份提也不提,他們真是太黑了!」
徐鐵英:「你怎麼想?」
馬漢山:「徐兄,我現在腦子裡全是空白,我能怎麼想?總不成我把背後這些事都向杜萬乘和曾可達說出來吧?」
徐鐵英理解地點了點頭:「要怎樣才能讓那個孔總經理有些懼怕,這你總應該明白吧?」
馬漢山開始想:「他們當然也不是什麼也不怕。比方說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所有的賬都是他們管著,可方行長也不會跟孔家作對呀。」
徐鐵英:「那就想辦法讓他們明白,在這件事上他們要是還這麼黑,中央銀行北平分行就不會再給他們背黑鍋!兩個人,一個是崔中石,一個是方孟敖。你露個風給孔家,再不識相,有這兩個人就夠他們好看的了。」
馬漢山:「可崔中石和方孟敖也不會聽我的呀。」
徐鐵英帶有一絲可憐地笑了一下:「當然不會聽你的。我只叫你傳個話過去。這總做得到吧?」
馬漢山立刻站了起來:「我這就去。混賬王八蛋的!剛才居然還在電話裡罵我。老子反正沒有退路了,赤腳的不怕他穿鞋的!」
徐鐵英:「也犯不著置氣。你把話原原本本帶到就行。孫秘書!」
孫秘書推開門,從屏風那邊出現了。
徐鐵英:「你立刻通知方孟韋副局長,南京到北平的那趟列車五點半就到站了。說我說的,你代表我,和方副局長一起去火車站接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
「是。」孫秘書立刻答道,「我這就去。」走了出去。
馬漢山這才恍然悟出了些什麼,望著徐鐵英:「有底了!鐵英兄,揚子公司那邊我這就去攤牌!」大步走了出去。
徐鐵英的目光望向了那兩隻茶杯,皺了下眉頭,兩手各用兩指輕輕夾著兩隻茶杯,離身子遠遠的,向衛生間走去。
方邸洋樓一樓客廳。
何孝鈺又被謝木蘭「拉」到方家來了。
多了一個程小雲在陪著她們,方步亭坐在客廳裡反而沒有昨天在謝木蘭房間那種慈祥自如。
謝培東仍然飄忽不定,張羅了一下茶水,又去廚房張羅蔡媽、王媽準備晚飯。
「小媽。」只有謝木蘭能夠打破有些難堪的沉寂,「聽說你曾經跟程硯秋先生學過程派,我爹還說您比那些上台的唱得還好。怎麼從來沒有聽您唱過?」
程小雲應付地笑了一下,慢慢望向了端坐的方步亭。
「是大爸不讓您唱?」謝木蘭一定要把氣氛挑起來,轉向方步亭,「大爸,是嗎?」
方步亭沒有表情,當然也沒有回答她。
「程姨。」何孝鈺接言了,「我爸也很喜歡程派,您能不能教教我?」
說到這裡,何孝鈺悄悄地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這時不能沒有態度了:「孝鈺要是有這個孝心,哪天我帶你去見程硯秋先生,請他親自教你。」
「要拜程先生,方叔叔,我爸比您更容易。」何孝鈺加入了調和氣氛的行列,「我就是想拜程姨做老師,讓程姨教我。以後也免得我爸和您老叫我唱上海的那些老曲子。方叔叔不會不答應吧?」
方步亭望著何孝鈺,目光很深,臉上帶著微笑:「你真要程姨教你,就把她接到你家裡去,她一邊教你一邊學,你爸聽了也高興。好吧?」
「我今天就想讓程姨教一段。」何孝鈺一向文靜,今天卻反常地活躍。
「今天不行了。」方步亭站了起來,「孟韋馬上就要回了。還有崔副主任從南京回來立刻要向我談公事。木蘭,你陪孝鈺到園子裡走走。叫你爸到我房間來,讓你小媽到廚房張羅晚飯。」
大家都站起來,目送著方步亭登上二樓的樓梯。
方邸洋樓二樓行長辦公室。
謝培東來了,方孟韋也不知何時回來了。二人都沒有坐,都站在方步亭那張大辦公桌前。
方步亭獨自坐在辦公椅上沉思著,慢慢抬起頭來:「培東,你說徐鐵英為什麼要叫孟韋和他的秘書去接崔中石?」
謝培東:「一句話,醉翁之意不在酒。」
方步亭轉望向方孟韋:「明白你姑爹這句話的意思嗎?」
方孟韋:「姑爹乾脆說明白些吧。」
謝培東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示意他說下去。
謝培東:「一是為了黨產,這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也是中央黨部派他來北平的主要目的。二嘛,這個時局誰不想退路?徐鐵英也缺錢花呀。」
方步亭立刻點了下頭。
「黨國遲早要亡在這些人手裡!」方孟韋的意氣立刻冒了出來,「要是為了第一條我擋不住他。要是連他也想趁機來撈錢,我雖是副局長,還真不認他這個局長!」
方步亭深望著兒子:「不是錢的問題了。看起來徐鐵英還沒有懷疑崔中石。最關鍵我們得盡快弄清楚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產黨。這才是身家性命攸關的事啊!」
「孟韋,行長的話你聽明白沒有?」謝培東立刻提醒方孟韋。
方孟韋沉默著。
謝培東:「要沉住氣,千萬不要跟徐鐵英過不去。把崔副主任接回來,見面時你也一定要像平時一樣。他到底是不是共產黨,行長和我會搞清楚。」
「姑爹的話你記住了?」方步亭深以為然,緊望著兒子。
「我知道該怎麼做。」方孟韋答道,接著看了一眼手錶,「五點了。爹,姑爹,我去火車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