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特別快車,卻走了二十七個小時,才從南京到達北平。
終點站到了,一陣忙亂之後,車廂裡的乘客全都下了車。
臥鋪車廂內,崔中石卻依然坐在六號舖位上,望著窗外的月台。
十號十一號舖位的那兩個跟蹤的特工便被他弄得十分為難,不能先下車,也不能這樣跟他耗著,其中一個便打開一個皮箱,裝著整理皮箱裡的東西。
另一個也只好裝著催他:「都下車了,快點好不好?」
目光仍然在斜著關注崔中石。
崔中石突然起身,一手提著皮箱,一手提著公文包,飛快地向車門走去。
「下了。」站著的那個特工連忙說道,也不再管整理皮箱的特工,拎著自己的箱子急忙跟了過去。
另一個特工也立刻關上了皮箱,跟了過去。
兩個青年特工下了車便傻眼了。
一輛警用吉普,一輛黑色小轎車,如入無人之境,從站台那端開了過來,嚇得幾個零散的乘客紛紛躲避。
兩輛車徑直開到崔中石面前,吱的一聲剎住了。
吉普車門開了,跳下來幾個警官,四處站開。
小轎車門開了,第一個鑽出來的是方孟韋,跟著鑽出來的是孫秘書,都是滿臉笑容向崔中石走來。
有兩個警官立刻過來幫崔中石接過了皮箱和公文包。
方孟韋已經走到崔中石面前:「辛苦了,崔叔。」跟他握手。
「崔副主任好。」孫秘書接著跟他握手。
崔中石:「這麼忙,你們還來接我幹什麼?」
那兩個青年特工只好裝成真正的乘客,向出站口走去,偶爾還回頭看一眼。
方孟韋和孫秘書已經陪著崔中石向小轎車走去。
孫秘書跟在身邊說道:「我們局長本想親自來接的,公務太忙,只好委託我代表他,崔副主任不要介意。」
崔中石在車門邊站住了:「徐局長太客氣了。向行長匯報完工作,我立刻去拜見他。」
「崔叔上車吧。」方孟韋親自為崔中石開了轎車後面的車門,此時的神態倒像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畢竟崔中石几天前去南京是為了救方孟敖,這份情必須要表現出來。
崔中石跟他沒有客套,逕自上了車。
方孟韋繞過車身,走到轎車那邊開了車門上了車。
孫秘書從副駕駛車門上了車。
幾個警官立刻上了前面那輛吉普,仍然是吉普開道,轎車在後,在站台上快速向前面的出站大門開去。
兩個仍然在排隊出站的青年特工眼睜睜地望著兩輛車揚威而去。
臨戰時期,乘客在北平出站都有警察在一旁看著,發現可疑人便喝令抽查,因此出站便很慢。
一個青年特工:「徐鐵英的秘書也來了,這不正常。」
另一個青年特工:「趕快去報告吧。」
兩人再不耐煩前面排隊出站的乘客,蠻橫地擠到出站口,插隊出站。
兩個警察立刻過來了:「幹什麼的?一邊來!」
一個青年特工掏出了一本身份證明在他眼前一晃,二人再不理睬,大步向站外走去。
兩個警察都沒緩過神來,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哪個機關的?看清了嗎?」
另一個警察:「好像是國防部的。」
駛離火車站,坐在後排的崔中石掏出懷表打開表蓋一看,已經是下午六點了,他的目光掃了一眼前排副駕駛座上的孫秘書,望向方孟韋:「六點了,行長等久了吧?」
方孟韋迎望崔中石的眼,覺得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忠誠可靠踏實,兩人的眼神交流立刻都交匯在前座的孫秘書身上了。同時方孟韋心裡驀地冒出一陣難受,立刻望向前座的孫秘書:「孫秘書也一起到寒舍陪崔副主任吃飯嗎?」
孫秘書轉過身來:「對不起,我正要跟方副局長和崔副主任報告。局長說了,讓我們先把崔副主任送回家去,畢竟一家人好些天沒見面了。晚上九點,我們局長會來拜會方行長,請崔副主任一起來,他有要緊的事跟你們談。」
方孟韋立刻不高興了,崔中石的手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向孫秘書說道:「那我就先回家。孟韋,你跟行長講一下徐局長的意思。行長如果有新的指示,我在家裡等電話。」
方孟韋畢竟還是徐鐵英的下級,何況徐鐵英如此安排,一定是處心積慮,當即只好答道:「那就用前面的車送崔叔回家吧。」
這輛車就是方步亭的車,司機立刻加油門,超過了前面那輛吉普,停了下來。
那輛吉普當然跟著停下了。
方孟韋、崔中石、孫秘書都下了車。
吉普裡的幾個警官也慌忙下了車。
方孟韋對那幾個警官:「你們下來兩個人,用你們的車送崔副主任回家。」
小轎車的司機已經把崔中石的皮箱和公文包提過來了,吉普車的司機將皮箱和公文包放進了吉普車內。
崔中石坐上了吉普,那孫秘書也跟著坐上了吉普。
方孟韋在車門邊依然站著,深深地望著崔中石:「這幾天太辛苦了,回家代我向崔嬸道個歉,問個好。」
崔中石疲倦地笑了一下:「我一定帶到。你也先代我向行長和謝襄理問個好,晚九點我就過來了。」
方孟韋親自關了車門:「你們的車先走吧。」
那輛吉普載著崔中石和孫秘書向崔家方向開去了。
方孟韋仍然站在路上,望著那輛遠去的吉普,眼中浮出的是複雜的傷感。
北平東中胡同。
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北平分行地處西交民巷東段,1928年設行以來,在北平購置了不少房產。尤其在西交民巷一帶,買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四合院,以供銀行職員居住,算是當時非常優越的福利住房了。
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主任是方步亭自兼,因此崔中石的地位完全可以享有一處大四合院。但崔一向行事低調,而且在整個中央銀行系統都有金鑰匙鐵門閂的口碑,把銀行的錢管得死死的,自己卻從來不貪一文。正因如此便從上海分行一個小職員升到了現在這個職位。到北平後風格不改,挑了離銀行約二里地的這所小四合院住了下來,安頓一家大小四口,連保姆都不請一個,家務全是太太親自操持。
東中胡同不寬,警察局那輛吉普開了進去,兩邊就只能勉強過一輛自行車了。
「倒車,請把車倒回去。」崔中石在車內叫司機倒車。
那司機把車停下。
孫秘書:「我們把崔副主任送到門口。」
崔中石:「裡面路窄,一進去別人就不好走了。倒出去停在大街上,我走進去也不遠。」
「那就倒出去吧。」孫秘書發話了。
吉普又倒了出去,在胡同口的街邊停下。
崔中石下了車,孫秘書跟著下了車,而且手裡已經幫崔中石提好了皮箱和公文包。
「在南京多承關照,到北平還是你關照。孫秘書,來日方長,我也不說客套的話了。到不到家裡坐坐,一起吃個便餐?」崔中石嘴裡這樣說著,卻又去接皮箱和公文包。在南京中統大樓那個出手十分大方的崔副主任不見了,此時儼然一個小氣的上海男人模樣,顯然是不希望別人去家裡吃飯。
孫秘書還是那個樣子,笑道:「有紀律,崔副主任趕緊回家洗澡吃飯吧。我就在這裡等著,八點半一起去方行長家。」
崔中石:「那怎麼可以?」
孫秘書:「局長特地吩咐的,這是我的工作。崔副主任請回吧。」
「慢待了。改日單請孫秘書去全聚德。」崔中石不再多說,提著皮箱和公文包向胡同走去。
孫秘書在胡同口望著,見崔中石也就走了十幾米,在第二道門口停住了,叩著門環。
東中胡同二號四合院便是崔宅。
「儂還好不啦?」崔中石讓老婆葉碧玉接過皮箱和公文包,滿臉歉笑,立刻問好。
「儂不要講了,沖澡,吃飯。」老婆沒有回笑,這倒不可怕。居然一句埋怨嘮叨也沒有,提著皮箱和公文包便向院中走去,這就可怕了。
崔中石怔了好一陣子,望著自家那個女人的背影,心裡更加忐忑了。以往的經驗,見面便罵幾句,進屋就消停了;倘若見面一句不罵,這一夜日子便更不好過。上海女人數落丈夫都是分等級的,老婆這個模樣,這頓數落埋怨顯然像放了高利貸,連本帶息不知會有多少了。
這個中共地下黨忠誠的黨員,因為嚴守組織的保密規定,在家裡永遠只能像很多上海男人那樣,受著老婆無窮無盡的嘮叨和數落。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轉身把院門關了,再回過身去,眼睛又亮了。
「爸爸!」
「爸爸!」
大兒子崔伯禽十歲,上海流行的小西裝分頭,夏威夷式白細布短袖小襯衣,卡其布齊膝西裝褲。
小女兒崔平陽六歲半,上海流行的兩根小馬尾辮,白底小蘭花連衣短裙。
——兩個孩子的裝扮都整潔洋派,穿著其實很省布料。這時都站在面前,叫得聲音雖低,卻無比親切。看起來,一兒一女都和崔中石親些,而且都是一個陣營的,受著崔中石老婆的統治。
崔中石這才想起來,在口袋裡一陣緊掏慢掏,結果還是沒有掏出一樣東西,滿臉歉然:「爸爸這趟出差沒有時間上街,沒有給你們買大白兔奶糖……」
「上次爸爸買的,我們每人還留有一顆。你看!」兒子舉起了一顆糖。
女兒也跟著舉起了一顆糖。
崔中石蹲下了:「你們都洗了澡了,爸爸身上有汗,就不抱你們了。」伸出了兩手。
兒子牽著他一隻手,女兒牽著他一隻手,三人同向北屋走去。
老婆葉碧玉已經在北屋的桌子上切西瓜了。
兒子和女兒同時抬頭望了一眼父親,崔中石做出害怕的樣子。
女兒拉住了父親,輕聲問道:「爸爸,媽媽又會罵你嗎?」
兒子望了妹妹一眼,又望向爸爸:「罵幾句就算了。罵久了我們就不吃飯,也不寫作業,她就不敢再罵了。」
女兒:「我不敢……」
「說什麼呢?」葉碧玉在屋內發聲了。
三人便再也不敢吭聲,如履薄冰,走向了北屋門。
崔家外,東中胡同口。
那孫秘書好紀律。站在街口,長袖中山裝上邊的風紀扣依然繫著,一任臉上流汗。
司機買來了煎餅果子,孫秘書接過來,仍然向兩邊看了看,無人關注,這才慢慢地嚼起了煎餅。
突然,那孫秘書停了手,嚥下了口中的煎餅,盯向已經開到離自己這輛車約五米處的一輛軍用吉普。
他看清了正在減速的那輛吉普,開車的人竟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車果然在孫秘書的車對面的胡同口街邊停下來。
從副駕駛座上走下來的是陳長武。
方孟敖熄了火拿著鑰匙從駕駛車門下來了。
孫秘書連忙將沒吃完的煎餅遞給司機,快步向方孟敖迎來,舉手便行了個禮:「方大隊長來了?」
方孟敖隨手還了個禮:「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是住在這裡嗎?」
「是。」孫秘書答道,「剛到的北平,剛進的家。」
方孟敖:「你們接的?」
孫秘書:「是。我們局長說了,五人小組會議決定,由我們北平警察局協助方大隊長查賬。」
方孟敖深望了他一眼:「那就好好協助吧。崔副主任家是哪個門牌號?」
孫秘書:「報告方大隊長,東中胡同二號,也就是進胡同靠左邊第二個門。」
方孟敖向胡同走去,也就走了幾步,又停下了,回頭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連忙又走了過去。
方孟敖:「崔副主任回家多久了?」
孫秘書看了一眼表:「一刻鐘吧。」
方孟敖走回車邊,掏出了雪茄,陳長武立刻打燃了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