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韋不吸煙,立刻咳嗽起來。
方孟敖連忙在煙缸裡把雪茄按滅了。
方邸洋樓二樓行長辦公室。
「國產、黨產、私產,從來就沒有分清楚過,從來也分不清楚。」徐鐵英望著方步亭,然後望向崔中石,「上面都知道,中央銀行的賬不好管。北平這邊太難為方行長了。」
方步亭這時肯定不會接言。
崔中石也不接言,只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有些不高興了,拿起茶壺只給自己的杯子裡續了水,卻又不喝,轉頭望向窗外:「這個地方好,什麼花,這麼香?」
崔中石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也望著崔中石。
徐鐵英的臉還是對著窗外,不再說話。
方步亭必須問話了:「中石,你在南京答應過徐局長什麼事,當著我說出來。北平分行說過的話要算數。」
「是。」崔中石也必須說實話了。
但這個實話實在難說。崔中石在南京答應將原來歸侯俊堂空軍們所有的20%股份給徐鐵英。原本準備到了北平見機行事,萬沒想到徐鐵英如此迫不及待,自己一下火車就被他的人看住了。現在竟不顧一切,親自登門,要當著方步亭敲定這20%股份的轉讓。心裡十分憎惡,也十分為難。答了這聲「是」又沉默在那裡。
徐鐵英竟然還不回頭,兀自觀賞著窗外的夜景。窗外有什麼夜景好觀?
「徐局長。」崔中石不得已叫了他。
「嗯?」徐鐵英假裝被崔中石喚醒的模樣,慢慢把頭轉了過來。
崔中石:「北平分行的很多事,我們行長都是交給我在管。有些事我必須請示行長,有些事我必須瞞著行長。不知道我這樣說,徐局長體諒不體諒?」
「你們銀行辦事還有這個規矩?」徐鐵英假裝詫異,「有些事下級還必須瞞著上級?這我倒要請教。」
這就不只是逼著崔中石攤牌了,而且是逼著方步亭表態了。
「請教不敢當。」崔中石突然顯出了精明強幹的一面,「比方說國產、黨產如何管理,如何使用,我一分一厘都要向行長請示。牽涉到方方面面的私產,我能不告訴行長就不告訴行長。有些錢是拿不上檯面的。哪天有誰倒了霉,上面要追查,那都是我的責任,與我們行長一概無關。徐局長,我說明白了沒有?」
徐鐵英在崔中石手裡拿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而崔中石以往與自己打交道都是春風和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綿裡藏針。
徐鐵英被他頂住了,慢慢望向方步亭。
輪到方步亭看夜景了,他的頭望著窗外,毫不理睬徐鐵英這次投來的目光。
徐鐵英只得又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徐局長,剛才我們行長說了,我們北平分行說過的話要算數。你放心,我對你說的話一定算數。但請你不要讓我為難,更不要讓我們行長為難。」
「沒有什麼事能讓我為難。」方步亭眼望著窗外突然接言了,接著他站了起來,「這裡的夜景不錯。徐局長多坐坐,你們慢慢談。我先迴避一下。」
方步亭竟然撂下二人,獨自向門口走去。
這是什麼話?算怎麼回事?徐鐵英這個老中統被方步亭軟軟地刺了一槍,下意識地站起來,蒙在那裡。
崔中石快步走到門口,替方步亭開了門。
方步亭走出門。
崔中石輕輕關上門,獨自返了回來:「徐局長,那20%股份的事,我這就給你交代。請坐!」
方邸洋樓二樓謝培東房間。
「不喝茶了,再喝茶今天晚上更睡不著了。」方步亭止住謝培東,然後在一把籐椅上坐下,習慣地望向條桌上那幅照片。
照片上左邊坐著的是比現在年輕得多的謝培東,右邊坐著一個清秀端莊的女人,顯然是謝培東的妻子,仔細看竟有幾分神似方步亭。二人身前站著一個小女孩,就是現在已經長大的謝木蘭。
「十年零十一個月了吧?」方步亭突發感慨,「我總覺得步瓊還在人世。可怎麼就一點兒音訊都沒有呢?」
謝培東端著籐椅在那幅照片前放下,面對方步亭坐下的時候剛好擋住了那幅照片:「內兄,你我都老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都過去吧。把幾個小的好好安排了,我們哪天去見她們時也算有個交代。」
方步亭只有這時才覺得這個世上還有個人可以推心置腹:「記不記得當年步瓊要嫁給你我不同意的情景?」
謝培東苦笑了一下:「那時候我是個窮學生,方家可是世族,行長也只有這一個妹妹,當然想她嫁給你的同學。」
方步亭:「還是我那個妹妹有眼光,嫁給你比嫁給誰都強。可惜她沒這個福分,國難一來……不說了。木蘭睡了嗎?」
謝培東:「傍晚跟孝鈺走的,八點來電話,說是今晚在孝鈺家不回了。」
方步亭:「木蘭這孩子呀,跟她媽一個性格。二十的人了,不能讓她由著性子來,尤其當此時局,得給她考慮下一步了。」
謝培東面呈憂色,點了下頭。
方步亭:「你覺得孝鈺這孩子怎麼樣?」
謝培東:「百里挑一。何況是世交。」
「知我者,培東也。」方步亭身子向前一湊,「我準備向其滄兄提婚,讓他將女兒嫁給孟敖。你看這事有幾成把握?」
謝培東立刻嚴肅道:「就現在你跟孟敖的關係,就算有十成把握,他們結了婚怎麼辦?」
方步亭:「去美國!還有木蘭,一起去美國。」
謝培東睜大了眼:「行長都籌劃好了?」
方步亭:「我這一輩子過了無數的坎,這道坎是最難過的,因此一定要過去!崔中石怎麼看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孟敖看樣子也不會和他沒有關係!現在又被鐵血救國會盯上了!培東,我這也是太子系的那句話『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啊。不能讓孟敖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被共產黨和鐵血救國會夾著當槍使!他不認我,我不能不認他,他永遠是我方步亭的兒子,方家的子孫!」
「不要著急。」謝培東難見方步亭有如此激動的神態,連忙將剛才給他倒的那杯白開水遞了過去。
方步亭接過那杯開水,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謝培東。
謝培東輕步走到門邊,開了門向兩邊望了望,又關了門,返了回來:「我贊成行長的想法。我們從長計議。」
「沒有時間從長計議了。」方步亭仍在激動之中,「崔中石剛回北平,孟敖就去見他了。現在徐鐵英又找上門來。我們必須要當機立斷了。」
謝培東:「當機立斷,是應該當機立斷了。」
方步亭一直睜大了眼盯著謝培東又坐下,將自己的椅子向前拖近了:「我想聽聽你的具體想法。」
謝培東的眼卻虛望著上空:「木蘭這孩子怎麼回來了?」
方步亭這才聽到遠遠的關院門的聲音,接著是一層客廳推門的聲音,接著果然是謝木蘭平時快步上樓的聲音。
「我去問問。」謝培東立刻走到房門邊開了門,「這麼晚了,怎麼又回了?」
「我不想在那裡,我願意回來,不行嗎?」謝木蘭的聲音十分負氣,顯然受了什麼委屈,連父親也不怕了。
方步亭十分關心地站了起來。
恰在這時,一層客廳的電話鈴響了。
方步亭:「一定是其滄兄打來的,我去接。」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層客廳。
何其滄很講究,儘管是夏天,睡覺還是一身短絲綢睡衣,現在卻在客廳打電話:「回家了就好。我當然得安排車子送她。沒有別的事,她們的老師梁教授說了她幾句,也是為了她好。很亂啦……是不應該去摻和東北學生的事。孝鈺這幾天我也不會讓她去。你和培東兄跟她說說……是呀。我得去睡了。」
他的身後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梁經綸和站在另一旁的何孝鈺。
何其滄掛了電話。
梁經綸走了過去:「打攪先生睡覺了。我送您上去。」
何其滄:「我還沒有那麼老。經綸,你再跟孝鈺說說。也早點睡,不要說晚了。」說完自己拄著手杖上樓了。
梁經綸和何孝鈺還是跟了過去,一邊一個,攙著何其滄慢慢登上樓梯。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方步亭放下電話後,跟謝培東正準備上樓,徐鐵英和崔中石已經從他的辦公室門出來,步下樓梯。
「太打攪了。方行長!」徐鐵英的步履竟這般輕快,面容也十分舒展。不知道是崔中石給了他滿意的答覆,還是他有意彌合剛才給方步亭惹來的不快。
方步亭只得迎了過去,望著跟在他身後的崔中石:「答應徐局長的事都談好了?」
徐鐵英十分專注地聽崔中石如何回答。
崔中石:「談好了。行長放心。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怎麼幹,最後我都會給行長一個負責任的答覆。」
方步亭這才擠出微笑望向徐鐵英:「只要給徐局長一個負責任的答覆就行。」
徐鐵英這時才接言:「步亭兄,上午的會議你我都明白。我會設身處地考慮你的處境。孟敖那邊,還有孟韋,我都會關照。你信不信得過我?」
方步亭:「走,我們一起送徐局長。」
方步亭的手也就這麼一伸,徐鐵英立刻握住了,而且暗自用了一點兒力:「就送到院門口吧。」竟牽著方步亭的手,讓人家把他送了出去。
跟在後面的謝培東飛快地盯了一眼崔中石。
崔中石飛快地還了一個眼神。
兩人跟著送了出去。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層客廳。
梁經綸和何孝鈺這時又都從二樓回到了客廳。
梁經綸回頭一望,何孝鈺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望著他。
「坐吧。」梁經綸輕輕說著,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
何孝鈺跟著在離他約有一米遠的另一把椅子上並腿坐下了。
就是這種關係,微妙而又規矩。儘管梁經綸在何宅有自己的房子,何孝鈺卻從不單獨去他的房間,有事情都是在這棟樓的一層客廳面談。因此何其滄十分放心。
「你們今天確實不應該去和敬公主府。」梁經綸的聲音低到恰好是樓上的何其滄聽不到的程度,「形勢非常複雜,你的責任又如此重大,從明天起,學生自治會的一切活動你都不要參加了,包括學生劇社的排演。」
「那同學們會怎麼看我?」何孝鈺輕聲說道。
「這個時候還要顧忌別人怎麼看你嗎?」梁經綸嚴肅中透著溫和,「不只是一萬五千多名東北同學的事,現在是連北平各大學校的教授都在挨餓了。國民黨還要打更大的內戰,物價還要飛漲,他們一層層貪腐絕不會罷手。什麼五人調查小組都是裝門面欺騙人民的,只有方孟敖大隊是一支可以爭取的力量。我們就利用他們說的那句口號『打禍國的敗類,救最苦的同胞』!孝鈺,你不是一直在追求進步嗎?我現在不能跟你說更多,只能告訴你,讓你去爭取方孟敖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你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何孝鈺純潔的眼對望著梁經綸深邃的眼。
「一個新中國就要到來!我們不能等著她的到來,也不只是迎接她的到來!新中國的到來,是需要許許多多的人做出無私的貢獻和犧牲的。當她的步伐降臨的時候,裡面就應該有我,還有你!」梁經綸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眼中同時閃著光亮。
「我能加入嗎?」何孝鈺彷彿受了催眠,眼前的梁經綸被籠罩在一片光環中。
「你已經加入了!」梁經綸肯定地答道,「我現在只能這樣告訴你。用你的行動證實你的加入!」
「需要多久?」何孝鈺執著地問著。
「人民需要你多久就是多久。」梁經綸仍然說著不越底線的話,「到了那一天,我會讓你看到你追求的理想!好嗎?」
何孝鈺的目光移開了,短暫的沉思。
梁經綸仍然緊緊地望著她。
「要是方孟敖真的愛上了我呢?」何孝鈺突然抬起頭,說出了這句驚心動魄的話!
梁經綸愣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