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1

  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壁上的掛鐘才顯示早上七點。

  一身書卷氣的杜萬乘此時十分倉皇,站在他那個主持的座位前,正在緊張地接電話:「知道了。請轉告傅作義將軍,我們立刻開會,立刻責成民食調配委員會會同北平教育局採取措施,讓學生離開華北剿總司令部……平息事件……」

  「傅總司令說了,你們五人小組如果解決不了問題,影響了華北的戰局,這個仗你們打去!」對方顯然也是個顯赫人物,軍人的嗓門,聲音很大,震得杜萬乘耳朵發聾。緊接著電話很響地擱下了。

  杜萬乘望向站在他身邊的曾可達:「說好了昨天就給學生發糧食,跟學生商談入學問題,怎麼今天會搞成這個樣子?怎麼會又鬧出這麼大事來?民食調配委員會幹什麼去了?馬委員、王委員呢?還有徐局長,怎麼還不來?!」

  曾可達已經站在他身邊:「杜先生,事情已經鬧起來了,不要著急,也不要催他們。我們就在這裡坐等,再有十分鐘不來,我就跟建豐同志直接報告。」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會議室門外傳來了王賁泉的聲音。

  「這分明是要挾政府嘛!不能再退讓,一定要鎮壓!」跟著傳來的是馬臨深的聲音。

  緊接著二人慌忙進來了,也不敢看杜萬乘和曾可達,各自到座位上坐下,等著他們說話。

  杜萬乘和曾可達也不看他們,仍然站在那裡,也不知還在等什麼。

  馬臨深和王賁泉又都坐不住了,重新站了起來。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分外地響!

  馬臨深和王賁泉都嚇了一跳。

  杜萬乘也十分緊張,鈴聲都響了三遍了兀自不敢去接,望著曾可達:「是南京的……」

  曾可達拿起了話筒,聽了一句,立刻摀住了話筒對杜萬乘:「徐鐵英的。」接著聽電話,答道,「杜總稽查在,我們都在。你跟杜總稽查說吧。」然後把電話遞給了杜萬乘,「你接吧。」

  杜萬乘這才接過話筒:「情況怎麼樣……好幾萬!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教授也都來了……好,你就在那裡,維持好秩序,千萬不能讓學生和教授們進到剿總司令部裡去……盡量勸阻,盡量不要抓人……我們立刻開會,商量解決方案……」

  放下了電話,杜萬乘這才望向了馬臨深:「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都聽到了吧?馬漢山呢?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昨天都幹什麼去了?」

  曾可達:「讓他問吧。」將電話拿起向馬臨深一遞。

  馬臨深趴在桌子上雙手接過了電話,放下便搖,拿起話筒:「這是五人小組專線,立刻給我接通民政局馬漢山局長!」

  馬臨深在等接線。

  其他人也在等接線。

  話筒那邊卻仍然是女接線員的聲音:「對不起,馬局長的電話占線。」

  馬臨深急了:「不要停,給我繼續接!」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辦公室。

  馬漢山這時已經站到桌子上去了,兩手握著話筒,唯恐那個話筒掉了,身子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哪裡像在打電話,簡直就像在一口熱鍋上轉動。

  「孔總,孔少總,孔祖宗,你讓我說幾句好不好?」馬漢山的喉嚨發乾,聲音已經嘶啞,「我知道,一萬噸大米轉一下手就能有翻倍的利潤……可是你那邊利潤翻倍了我這邊就要死人了……好幾萬學生、教授全都到華北剿總司令部門口去了!南京五人調查小組到處在找我,我哪敢見他們啊……我沒說這些利潤裡弟兄們沒份兒,問題是現在這些利潤都變成毒藥了,吃了是要死人的……罵得好,你接著罵,你罵完了,我就去五人調查小組那兒竹筒倒豆子,讓他們把我槍斃算了!槍斃了我,他們就好直接來找你們了,好不好……」

  對方總算暫時沉默了。

  馬漢山在桌子上蹲下了,去拿那杯茶,底朝天地喝也只喝到幾滴水,還不夠打濕嘴唇的——那杯茶早被他喝乾了。想叫人倒水,門又關著;自己想去倒,電話又擱不下。只能放下茶杯,三個手指直接從茶杯裡掏出一把茶葉塞到嘴裡嚼著,爭取下面能發出聲來。

  對方又說話了,馬漢山已經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聽對方說著。聽完,自己也沒了力氣,嘶啞著嗓子:「一千噸就一千噸吧……你可得親自給天津打電話,調車皮,今天務必運到北平……那九千噸你們商量著辦,總要我扛得住……那你們直接跟南京方面說好也行……別掛!」馬漢山不知聽了哪句話又急了,「中統那邊也在逼我了,徐鐵英已經翻了臉,中統如果跟太子系聯了手再加上個財政部,你們也會扛不住……侯俊堂那20%股份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交代……好,好!那你們去交代吧……」馬漢山想生氣地掛電話,對方已經生氣地掛了電話!

  馬漢山手裡的話筒已經要放回電話架了,愣生生又停住,想了想乾脆擱在一邊,走向門口,猛地一開門,竟發現李、王二科長站在那裡!

  「混賬王八蛋!偷聽我打電話?」馬漢山一罵人喉嚨又不嘶啞了。

  李科長:「局長,不要把我們看得這麼壞。火燒眉毛了來向你報告,又不敢敲門,哪兒是偷聽電話了?」

  王科長:「電話是絕對偷聽不到的。不信局長關了門聽聽,我們進去打能不能聽見……」

  「你!」馬漢山突然手一指,「現在就去把電話擱上。」

  王科長沒緩過神來。

  馬漢山:「是叫你去接聽電話!誰來的電話都說我去調糧食了!明白嗎?」

  「是。」王科長這才明白,滾動著身子奔了過去,拿起桌上的話筒。

  馬漢山偏又不走,在門口盯著。

  果然,王科長剛把話筒擱回電話架鈴聲就爆響起來!

  「就按剛才的說!」馬漢山立刻嚷著,飛腿離開了。

  那李科長也不再逗留,緊跟著離開了。

  王科長捧起了那個燙手的話筒,兩條眉毛擠成了一條眉毛,對方的聲音顯然是在罵人。

  王科長看了一眼門口,哪兒還願意背黑鍋:「剛才還在呢,說是調糧食去了……我試試,找到了一定叫他到五人小組來……」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裡,守衛軍營的警衛已全部換成了國軍第四兵團挑選出來的青年軍。共一個排,每日三班,每班恰好是一個班的人守住軍營的大門,鋼盔鋼槍戒備森嚴。

  謝木蘭帶著十幾個燕大學生自治會和東北的學生在大門外被擋住了。

  其他的同學都在望著謝木蘭。

  「叫你們方大隊長出來,看他讓不讓我進去!」謝木蘭十分興奮,對那個滿臉嚴肅的班長大聲嚷道。

  不遠的營房裡顯然早已聽到了營門的吵鬧聲,那個郭晉陽帶著兩個隊員來了。

  「喂!」謝木蘭老遠就跳起來揮手,「他們不讓我們進去!」

  郭晉陽三人走了過來。

  「謝小姐好。」郭晉陽熱情地跟謝木蘭打了聲招呼,轉對那個班長,「讓他們進來吧。」

  「這可不行。」那個班長仍很固執,「上面有命令,沒有曾將軍的指示誰也不能進軍營。尤其是學生。」

  郭晉陽斜著眼望著那個班長:「你是什麼軍階?」

  那班長:「報告長官,我是上士班長。」

  「我是上尉!」郭晉陽擺起了官架子,「聽口令,立正!」

  那班長不得不立正。

  警衛們跟著全體立正了。

  郭晉陽對謝木蘭:「方大隊長請你們進去。」

  「快進去吧!」謝木蘭既興奮又得意,率先衝進了營門。

  學生們跟著飛快地進了營門。

  郭晉陽三人帶著他們向營房走去。

  那班長無奈,連忙走向值班房,去打電話報告。

  謝木蘭興奮地帶著學生們剛走進營房方孟敖房間立刻噤聲了,靜靜地站在那裡。

  方孟敖正在打電話,只是抽空向他們揮了一下手。

  「曾將軍,找馬漢山不是我們的任務。」方孟敖對著話筒裡說道,「警備司令部、北平警察局那麼多人找不到一個馬漢山?」

  曾可達顯然在電話那邊耐心地說著什麼。

  謝木蘭當著這麼多同學,竟驚人地奔了過去,趴在方孟敖的耳邊:「答應他,我們來就是想請你去抓那個馬漢山的!」

  方孟敖早就摀住了話筒,以免謝木蘭的聲音傳了過去。

  謝木蘭睜大著眼睛。

  隨來的學生們也都睜大著眼睛。

  他們都在等方孟敖到底會不會買謝木蘭的賬,會不會幫助學生們。

  方孟敖用一隻手攬在謝木蘭的肩上,手掌卻摀住了謝木蘭的嘴,然後對著話筒:「好吧,我現在就帶領大隊去找馬漢山。」說完就擱下了話筒。

  方孟敖鬆開了手掌:「記住了,你大哥不聽國防部的,只聽你的。」

  謝木蘭跳了起來:「謝謝大哥!」

  「你們可不許去。」方孟敖走出房門,向隊員們大聲說道,「立刻集合!」

  謝木蘭望著那些同學,等到的果然都是佩服的目光。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已經放暑假,學校留校的學生本就不多,今天又差不多全上了街去聲援東北學生了。這裡反倒十分清靜。

  嚴春明手裡拿著一卷書,站在樹下看著,目光卻不時望望左右的動靜。

  終於有一個人出現了,嚴春明專注地望去,又收回了目光,假裝看書。

  出現的那個人拿著掃帚,提著撮箕,顯然是個校工,一路走一路偶爾掃著零星的垃圾。

  「請問是嚴春明先生嗎?」那個校工在他身後約一米處突然問道。

  嚴春明慢慢放下手臂,慢慢望向他。

  那人從竹掃帚竿的頂端空處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他。

  嚴春明連忙看去。

  字條是一行熟悉的字跡!

  ——那個在圖書館善本收藏室的聲音響起了:「家裡事請與來人談!」

  嚴春明將紙條慢慢撕碎輕輕放進了來人的撮箕裡:「劉雲同志派你來的?」

  那校工:「是。以後我負責跟你聯繫。」

  嚴春明又望了望四周,開始看書,一邊輕聲說話:「我怎麼稱呼你?」

  「也姓劉。」那校工在他四周慢慢掃著,「叫我老劉就是。」

  嚴春明:「你是新來的,還是原來就在燕大?」

  「你的工作作風果然有問題!」那個校工聲音雖低但語氣卻很嚴厲,「這是你該問的嗎?嚴春明同志,上級跟下級接頭,下級不允許打聽上級的情況。這麼一條基本的紀律你也忘記了嗎?!」

  嚴春明一愣,這才明白此人來頭不小,低聲回道:「我以後一定注意。」

  那個校工:「沒有以後。你的每一次自以為是都將給黨的工作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劉雲同志跟你談話以後,你跟梁經綸同志是怎樣傳達的?梁經綸昨天為什麼還去和敬公主府鼓動學生?上級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經說得很明白,保護學生,蓄積力量。你們為什麼總是要違背上級指示?今天去華北剿總司令部遊行,有多少是黨內的同志?」

  嚴春明知道這是非常嚴厲的批評了,低頭沉思了片刻,決定還是要據理分辯:「老劉同志,今天學生去華北剿總司令部純粹是人民自覺的抗爭行為。我們不會讓學生做無謂的犧牲,可我們也不能阻擋人民群眾對國民黨反動當局發出正義的抗爭呼聲。」

  「我問你有多少是黨內的同志?」那老劉語氣更加嚴厲了。

  嚴春明被他問住了,少頃才答道:「我還不十分清楚……」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