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方孟敖恢復了常態,那種虛己以游世的常態,「開始就說了,閒談而已。我也不要找共產黨。」說著站了起來。
何孝鈺連忙跟著站了起來。
這套竊聽裝置確實十分先進,謝培東立刻聽到了兩個人站起來的聲音,也立刻預感到了這番對話可能即將結束。
他反而露出了可以輕鬆一下的神態,在等聽最後的結束語。
「耽誤你很久了,再問你一句吧。」方孟敖望著何孝鈺,「7月5日到北平參議會抗議,今天到華北剿總抗議,你和你的同學去了沒有?」
何孝鈺:「全國都在聲援了,我們北平學聯的學生當然該去。」
方孟敖:「你和木蘭擋我的車把我叫回來,希望我幹什麼?」
何孝鈺:「當然是希望你查貪腐,幫學生。」
「那我也當然該走了。」方孟敖此時的目光已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好感了,接這句話時特意把「當然」兩個字說得很重,「北平那麼多學生、教授和老百姓在挨餓,今天晚上我還得帶著我的大隊去監督民食調配委員會到底是不是在準備發糧。抱歉,耽誤了你這麼久的時間。」說完便向房門走去。
「大哥!」何孝鈺在他身後脫口叫出這個稱呼。
方孟敖在門邊站住了。
何孝鈺:「他們可是正在底下為你做晚餐。」
「自己吃著好的,高喊幫那些挨餓的人,太不真實了吧?」方孟敖並未回頭,撂下這句話,開門走了。
何孝鈺怔怔地站在那裡,望著被他順手關上的房門,滿目茫然。
坐在這裡的謝培東完全回復到了平時那個謝培東的樣子,臉上毫無表情,取下耳機,撥動轉鈕,那個「收音機」裡又傳出了京劇片段。
這時播出的已是馬連良的《斬馬謖》,正好播到諸葛亮在念那段內心十分沉痛的道白:
我把你這大膽的馬謖呀!臨行之時山人如何告誡於你,叫你依山傍水安營紮寨。你卻不聽山人之言,你你你是何道理……
聽著馬連良,謝培東拿起了一部電話的話筒,撥了號。
對方很快接通了。
謝培東態度十分謙和:「何校長嗎?我是謝培東啊,我想請問,我們行長到了府上沒有……謝謝,請我們行長接電話。」
又等了片刻,電話那邊傳來了方步亭的聲音。
謝培東:「行長,您聽著就是。孟敖走了,兩個人談得不怎麼投機,有點不歡而散。您原來準備跟何副校長談的那些話,現在似乎不宜講了……」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方步亭不露聲色地聽到這裡,答道:「央行總部哪有這麼多事?好吧,我這就趕回來。」放下了電話。
何其滄這時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經上了一盤江南人愛吃的玉蘭片,一碟花生米,兩人的碗筷顯然也已經在用了。
方步亭走了過來:「好不容易想跟你聊聊,又催我回去了。」
「官身不自由嘛。」何其滄拄著枴杖站起來,「下回再來吧。」
方步亭已經拿起了禮帽拎起了公文包:「財政部和央行又在催幣制改革的方案了。我告訴他們我的這份方案正在請你修改,他們也十分看重。幣制再不改革,真正民不聊生了。救民於水火,還得多仰仗其滄兄你這樣真正的大家呀。」
「什麼大家?無非看在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和司徒雷登大使能說上幾句話而已。」何其滄臉色並不好看,「幣制改革?銀行有準備金嗎?那些壟斷了市場的財團會願意拿出物資來堅挺市場嗎?沒有這兩條,寫什麼幣制改革方案?」
方步亭沉默了一下,接著深深點了下頭:「一針見血。就圍繞這兩點,其滄兄幫我參考參考這個方案。」
何其滄:「幣制無法改革的方案?」
方步亭:「說真話也只有靠其滄兄你們這些德高望重的賢達了。」
何其滄:「既無法改,還做方案,擺明了就是弄虛作假嘛。這個忙我幫不了你。」
方步亭:「那就改日再說,我先告辭。明後天再來看你。」
「李媽!」何其滄向廚房喊道。
那個李媽連忙從廚房出來了:「校長。」
「幫我送送方行長,然後你也回家吧。」何其滄又轉望向方步亭,「步亭,我的腿不好,就不送你了。」
「能抽出時間還是去國外治療治療。」方步亭真心關切地說道,「我走了。」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程姨、木蘭,我回家了。」何孝鈺向著廚房喊道。
謝木蘭立刻出來了。
謝木蘭:「飯都做好了怎麼又要回家了?我大哥呢?」
何孝鈺:「走了。」
「走了?」謝木蘭驚詫地叫道,「什麼時候走的?我們怎麼不知道?說好了吃晚飯,他怎麼會走?」
這時程小雲也出來了,看出了何孝鈺的不自然,望了謝木蘭一眼,委婉地問何孝鈺:「是不是突然接到什麼要緊的事,他趕回去了?」
謝木蘭滿心的歡喜猛然被一陣風刮得乾乾淨淨,直望著何孝鈺:「電話鈴都沒響,哪有什麼突然要緊的事?要走,也不會跟我們招呼也不打一聲呀?誰得罪他了?」
程小雲是過來人,立刻看出了何孝鈺難受的神態:「別瞎說。誰會得罪你大哥啊?」
何孝鈺:「就我跟他在一起,當然是我得罪他了。程姨,我走了。」說著也不再理謝木蘭,快步向門外走去。
謝木蘭在後面叫道:「那麼多東北同學的事你也不管了!」
何孝鈺沒有停步更沒有接言,已經走到院門了。
程小云:「你別吭聲了,她家那麼遠,我去安排車送。」立刻跟了出去。
謝木蘭蒙在那裡,好久才跺了一下腳,突然又怔住了。
東邊樓梯的二樓上,她看見爸爸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了。
「爸。」她輕叫了一聲,轉身向西邊樓梯走去。
「站住。」謝培東叫住了她,「從今天起再摻和你大哥的事就不要出這道門。」
謝木蘭也沒回嘴,又氣又惱,加上自己給自己的委屈,忍著哭,快步跑上了樓。
方家這頓晚餐看樣子誰也吃不下了。
北平的太陽已經銜著西山了。
方家還有一個心事沉重不回家吃飯的人,便是方孟韋。
一個人開著北平市警察局那輛巡視的吉普,把車開到東中胡同的街口停下了。
在車裡一眼就看到,胡同口站著兩個北平警察局的內勤警察,在那裡來回地走著。
胡同裡,也有兩個警察局的內勤警察,在崔中石家門外東邊一個、西邊一個,來回溜躂。
方孟韋知道這是徐鐵英直接派來的,跟自己打過招呼,說是應付五人小組,名為配合稽查大隊查賬,實為保護崔中石,免得讓自己的大哥方孟敖為難。其實為了什麼方孟韋知道,一個字:錢!
兩個胡同口的警察已經發現了方副局長的車,這時趕緊走過來了,在車外行了個禮:「方副局長好!」
方孟韋下了車:「徐局長安排你們來的?」
兩個警察同時答道:「是。」
方孟韋面無表情:「那就好好地執勤。」
兩個警察:「是。」
方孟韋向胡同走去。
兩個警察多了個任務,還得幫方副局長看車。於是一人站在車邊,一人站在街口,不能再溜躂了。
「你們到底是警察局哪個部門的?找麻煩有本事到中央銀行北平分行去,你們方副局長的爹就在那裡!」葉碧玉在緊閉的院門內聲調很高,卻掩飾不住還是有些緊張,又帶著一些不耐煩。
「崔嬸,是我。」門外的方孟韋知道她的牢騷是衝著門外那些警察來的,連忙自報家門。
院門立刻打開了。
葉碧玉看見方孟韋,立刻換了一副委屈的嗓子:「是方副局長來了,儂來得正好。老崔到底犯什麼事了?門口還派著警察看著我們?別人不知道儂知道,我們家老崔可是行長的人,替央行賣命賣到被警察管起來了,這算什麼事?北平這地方沒法過了,儂來了正好幫幫我們,跟行長講講,明天就幫我們老崔調到上海去……」
「煩不煩哪?」崔中石在她身後出現了,「還不讓方副局長進來。」
「我早就煩了!」葉碧玉一聽見崔中石的聲音立刻換了腔調,身子倒是讓開了,轉頭衝著崔中石又嚷道,「趁著方副局長來了,請他幫忙跟行長去說,儂再不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就帶著伯禽和平陽去上海!」嚷著自顧自向西屋走去。
門口就剩下崔中石和方孟韋了。
崔中石還是那個「崔叔」的樣子,目光也還是那副親和的目光:「這麼忙還來看我?」
「進去說吧,崔叔。」方孟韋本能地像往常一樣回了這句,叫了這一聲,進了院門。
崔中石關院門時目光閃了一下,他已經察覺了方孟韋不自在的神情。
「有吃的嗎?崔叔,我還沒吃晚飯呢。」方孟韋來到北屋坐下時已經看見桌上的紗罩罩著一個大碗和一個碟子。
崔中石連忙拿開了紗罩,露出一絲難為情的神色:「就半碗白粥,幾塊棒子麵餅了……」
方孟韋:「夠了。我就吃這個。」
崔中石:「好在都是乾淨的,我去給你拿筷子。」
「用不著那麼麻煩。」方孟韋一手端起了那半碗粥喝了一大口,另一隻手直接拿起一塊棒子麵餅嚼了起來。
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來。
方孟韋吃著,沒有看崔中石,卻問道:「崔叔,家裡真這麼困難?伯禽和平陽可正在長身體。」
崔中石當然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真誠地望著他:「行裡給我的薪水是很高,可法幣再多,也趕不上物價呀。」
方孟韋已經幾口喝完了粥,放下了粥碗,又拈起了剩下的兩塊棒子麵餅:「可你是央行北平分行的金庫副主任,手裡沒有美元外匯人家也不相信哪。」
崔中石:「我手裡當然有美元外匯,可那都不是我的,是行裡的。」
方孟韋望他的目光帶著審視了:「現如今中央銀行像崔叔這一級的職員還這麼清廉,我相信你,人家可不相信你。崔叔,有時候好人做過了頭未必有好結果。」
「你說得對。」崔中石也感慨起來,「你來之前,你崔嬸正在跟我吵架。一口一句我把美元黃金都拿到外面養女人了。我怎麼說得清?就讓她猜疑吧。」
方孟韋已經嚼完了最後一口棒子麵餅,崔中石心細如髮,早已走到旁邊的水桶舀起一勺乾淨水,在臉盆架子邊候著了。
方孟韋連忙走了過去,將手伸到空臉盆上方,崔中石勺中的水細細地一線流了下來,方孟韋趕緊兩手搓洗著。
將將一勺水便將手洗乾淨了,崔中石的一塊乾淨臉帕又已經遞了過來。
方孟韋接過擦手,心中驀地湧起一股酸楚——崔叔待人之無微不至,律己之無處不嚴,諸般好處好像只在此一刻才真正感覺到,他心裡難過。
「怎麼了?是不是吃了不舒服?」崔中石關切地問道。
方孟韋強顏一笑,一邊走回座位,一邊說道:「崔嬸做的東西怎麼會吃了不舒服?我是想起前不久一個議員說那些黨國將軍的兩句話了。對比崔叔,心中有感。」
「兩句什麼話,我可不能跟他們比。」崔中石也跟著坐下了。
方孟韋:「是他們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聽那兩句話?」
崔中石:「是笑話吧?」
「是實話。」方孟韋十分認真,「那個議員是個老夫子,總統請幾個議員去徵詢意見,無非以示開明而已。那個議員卻當了真,當著總統罵這些帶兵的將軍叫『二如將軍』。總統問他何為二如,他說『揮金如土,殺人如麻,豈不是二如將軍』!當時就把總統氣走了。」說完這段閒篇,方孟韋沉默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