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石望著他:「是實話,無奈人家最不願聽的就是實話。」
「我就願意聽到實話。」方孟韋抓著這個話題,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幫我爹這麼多年了,無論是行裡的開支還是你家裡的開支,都是精打細算。行裡的人對你沒少怨言,現在連崔嬸這麼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這樣做,你為的是什麼?」
崔中石有些詫異:「行長是信任我,才讓我管著錢,我當然應該這樣做。不這樣做,還能怎樣做?」
方孟韋:「可在南京對好些人你也是揮金如土呀!就沒有心疼過?」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韋今天來的原因了,回望著他,好久才答道:「當然心疼。央行的錢就是國庫的錢,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給他們行嗎?不要說我,就是行長,你今天不給,明天不給,後天就會撤了你,換上一個願給的人。」
「我爹我知道。」方孟韋開始單刀直入了,「可對崔叔你我還是不太明白。家裡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擔著這麼大的干係,為什麼還願意幹這個金庫副主任?」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裡,少頃答道:「孟韋,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輩沒有給我留下家當,砸鍋賣鐵供我讀完了財會學校。遇上了貴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給了我銀行職員的位子。帶我到北平後又讓我當了這個金庫副主任。你現在問我為什麼願意幹,我怎麼答你?我不願意幹,還能到別處幹什麼?」
方孟韋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裡十分複雜。崔中石這一番話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願意相信,可爹為什麼那麼肯定地懷疑這個崔叔是共產黨?
方孟韋抬起了頭:「崔叔,你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嗎?」
崔中石:「當然明白。」
方孟韋:「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韋:「把能說的說給我聽。」
崔中石:「為了行長,也為了你,當然也為了我和孟敖的交情,這次去南京活動我被人懷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和軍方物資管理委員會的賬是我在經手,這裡面有貪腐,我必須要接受調查。上面的人厲害,竟叫孟敖來查我。這道坎雖然難過,可我不怕。行裡沒有貪,我也沒有貪。他們查到一定的時候也不會真查下去。我現在過不去的只有兩道坎,說出來你也幫不了我。」
方孟韋:「我幫不了,還有誰能幫你?」
崔中石:「誰也幫不了。我聽天由命。」
方孟韋:「崔叔,我現在說真心話,你也得真心聽進去。不管你身上擔著多大的事,衝著這幾年你一直對我大哥好,尤其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動救我大哥,我也一定會幫你。崔嬸跟著你可沒過過好日子,還有伯禽和平陽,為了他們,我也會幫你。把你過不去的兩道坎告訴我。」
崔中石深望著他:「我說,你幫不了也得藏在心裡。不然,你就會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方孟韋的血氣湧了上來:「大不了你是個共產黨!還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一驚,急忙望向門外,接著走到門口,望向西屋。
好在葉碧玉剛才跟他吵架,這時還帶著一兒一女在西屋關著門慪氣,方孟韋剛才的話她沒有聽到。
崔中石轉過了身,一臉沉重地對著方孟韋:「我什麼都不能說了。孟韋,就憑你剛才那一句話,嚇也會把你崔嬸嚇死。」說完默坐下來,再不吭聲。
方孟韋壓低了聲音:「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訴我嗎?」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訴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長。」
方孟韋:「你說下去。」
崔中石:「昨天回來行長對我的態度明顯變了,我想了一晚也沒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調查小組前,行長又找我說了好些我聽不懂的話,可有一點我懂了,行長在懷疑我。孟韋,什麼坎我都能過,不能過的就是行長對我不信任。你幫得了我嗎?」
方孟韋:「難處既在我爹身上,我答應了,就能幫你。說第二個難處吧。」
崔中石:「第二個難處你恐怕真就幫不了啦。因為這個人是徐鐵英。門口你們局裡派的警察你看到了,昨天徐鐵英派孫秘書到車站接我你也在。剛才你不說到那個議員罵那些將軍的話嗎?我現在告訴你,你的這個新任頂頭上司就是個『二如局長』!當然他不會像別人那樣招搖,現在就去揮金如土。可他開的口比好些人都大。不為現在,是為將來能揮金如土。過去幹中統,他殺人從來就沒眨過眼,現在又兼了個北平警察局局長和警備司令部的偵緝處長,殺人就更容易了。共產黨他會殺,可只要與他無關他也未必會去殺。但有一種人他必然會殺,就是擋了他財路的人。孟韋,現在好些人的財路都在崔叔手裡管著,哪一天我顧不過來了,也就成了擋別人財路的人了。原來有行長罩著我,未必有人敢殺我。現在連行長也懷疑上我了,別人要殺我就是遲早的事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崔嬸還有伯禽、平陽還望你照看著點。」
戛然而止!
崔中石慢慢閉上了眼,坐在那裡,一副並不寄希望於方孟韋表態的樣子。
方孟韋猛地站起來,壓低了聲音:「崔叔,我只說一個條件,你做到了,我拼了命也保你!」
崔中石慢慢睜開了眼。
方孟韋:「我大哥是個性情中人,更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只要求你今後幹任何事都不要再牽連到他!他平安,我就保你平安!崔叔,今天我們說的話到此為止,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最好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說完就大步向門外走去。
方步亭坐在謝培東不久前坐的那個地方,戴著耳機,閉著眼在專注地聽。
謝培東默默地站在門邊,關注著門外。
方步亭已經聽完了方孟敖和何孝鈺所有的錄音,慢慢睜開了眼,取下了耳機,在那裡細細想著。
謝培東走了過去,望了一眼方步亭,接著走到他背後。
就在方步亭座椅背後推開的壁櫥——一台竊聽器,兩盤磁帶還在轉動著!
謝培東按了按鈕,磁帶慢慢停了。
方步亭:「先不急著關。」
謝培東停下了手,壁櫥仍然開著,竊聽器仍然露在那裡。
謝培東走到了方步亭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方步亭:「對孟敖和孝鈺這番交談你怎麼看?」
謝培東:「先說能肯定的吧。」
方步亭點了下頭。
謝培東:「孝鈺這孩子肯定還不是共產黨。」
方步亭點頭,臉上難得有了一絲欣慰的神情。
謝培東:「下面就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了,可能跟行長的判斷會有些不同。」
方步亭:「都同了還要你說幹什麼?」
謝培東:「那我就直陳陋見了。行長,孟敖也不可能是共產黨。」
方步亭:「何以見得?」
謝培東:「他要已經是共產黨,還急著找什麼共產黨?您也都聽到了,孟敖這孩子不會裝假。」
方步亭往椅背上一靠,搖了搖頭。
謝培東:「那我就看不出什麼了。」
方步亭:「你還是老實了點。怎麼不想想孟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問共產黨?」
謝培東:「為什麼?」
方步亭:「曾可達的話起作用了,孟敖在懷疑崔中石,懷疑他不是共產黨。」
謝培東低頭沉默了。
方步亭:「下邊該怎麼辦?」
謝培東又抬起了頭:「那就不要讓孟敖再跟崔中石接觸。」
方步亭這才又點了頭:「崔中石是不會再主動跟孟敖接觸了。可擋不住孟敖會去找他。好在徐鐵英以北平警察局的名義看住崔中石了。當然不是因為懷疑崔中石是共產黨,而是為了盯著他要那20%股份!前方的仗不用打,後方已經敗了。這個黨國啊……」沉默了少頃,他又戴上了耳機。
戴上耳機後,方步亭這才又對謝培東說道:「把昨天晚上崔中石和徐鐵英的談話再放給我聽一遍。」
「好。」謝培東又走向了壁櫥,開始倒磁帶。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層客廳。
何其滄因常年落下風濕,夏天也經常是一床薄毯蓋在膝上,現在依然坐在剛才見方步亭的沙發上,卻露出愛憐的目光,移望著面前那個忙活的身影。
梁經綸在給他調熱水,正把手伸進那只泡腳的木桶試水溫。
水溫正好。梁經綸提著木桶走到了老師面前放下,又蹲下身子幫他掀起薄毯折搭在他的腿上,慢慢幫他捲上了褲腿,輕輕幫他脫了鞋襪,捧起他的一隻腳放進了木桶,又捧起另一隻腳放進了木桶。
梁經綸:「水燙嗎?」
「多此一問。」何其滄的語氣不像先生倒像父親。
梁經綸一笑,也很像一個孝順的兒子,接著便有輕有重地給他搓按著兩腿。
和往常一樣,這時何其滄和梁經綸都不說話,老的目光,少的雙手,都像春風。
「今天學生們沒有被抓的吧?」何其滄問起了白天的事情。
梁經綸:「全國各大報紙都在報道,他們也不敢不收斂了。」
何其滄:「國已不國了。你沒有去吧?」
梁經綸:「沒有去。各大學去的教授不多,聽說都在商量著聯名上書。不只是東北的學生,北平各學校的師生也已經好些天買不到配給糧了。抗戰苦了八年,抗戰勝利了還在受苦。先生,聽說財政部在醞釀什麼幣制改革,你和王雲五部長是同學,能不能真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幣改方案?」
何其滄目光嚴肅道:「這種時局,有什麼切實可行的方案能夠改革幣制?你也是研究經濟金融的,你認為改得了嗎?」
梁經綸:「難。可也不能看著法幣一天天變成廢紙。今天的物價已經漲到兩千三百萬法幣一石糧了。百姓活不下去,許多公教人員也都活不下去了。」
何其滄:「你回來前方行長來過了,也提起過這件事。」
梁經綸:「他也提到過幣制改革?」
何其滄苦笑了一下:「他是央行的人,最清楚國民政府的家底,拿什麼來搞幣制改革?」
梁經綸:「那他是什麼意見?」
何其滄:「希望我幫他拿一個幣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梁經綸抬起了頭:「先生,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您不要生氣。」
何其滄:「你說。」
梁經綸:「先生不覺得跟方步亭這樣的人交朋友有損清譽嗎?」
何其滄有些不高興了:「我該跟誰交往,不該跟誰交往,心裡有數,還輪不著你來提醒。」
梁經綸立刻答道:「是。我說錯了。」
兩人沉默了。
何其滄從來就不會真正責怪自己這個最愛的弟子,深深地望著他,覺得隱藏在心底許久的事今天必須要跟他說了:「我也有件事正要問你,你要跟我說心裡話。」
梁經綸似乎預感到何其滄要說什麼了,沉默了少頃:「先生請說吧。」
何其滄:「你是看著孝鈺長大的。你覺得孝鈺長大了嗎?」
梁經綸低下了頭,依然輕輕地替何其滄搓著腳:「在先生眼裡和我的眼裡,孝鈺永遠是個孩子。」
何其滄:「現在還是孩子嗎?」
梁經綸不接言了。
何其滄:「是呀,你們太親了……可在別人眼裡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來我這裡是想跟我說什麼嗎?」
梁經綸:「不是希望先生幫他跟上面說,不要搞幣制改革嗎?」
何其滄:「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他來是想跟我談孝鈺的事。」
梁經綸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沒有抬頭:「先生的話我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