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1

  凌晨兩點。

  尖厲的電話鈴聲在五人小組組長、中央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的床頭響起。

  杜萬乘猛地驚醒,伸手便去床頭摸眼鏡,偏讓他摸著了話筒,剛放到耳邊便被電話裡的聲音鬧蒙了!

  ——電話裡竟有兩個聲音在交替地吼叫:

  「我是華北剿總司令部……」

  「我是國軍第四兵團……」

  「是財政部杜總稽核嗎……」

  「是五人小組杜組長嗎……」

  「我們傅總司令托我向你傳話,你們財政部管不好錢,還要到北平來把前方的戰事攪亂!華北的軍事他指揮不了了,請你們王雲五部長來指揮吧……」

  「我們第四兵團向你嚴重抗議,今天晚上的事是誰安排的?為什麼派人把我們的軍糧搶了?到底是誰給你們的權力?你們這個五人小組到底要幹什麼……」

  杜萬乘徹底被弄蒙了,另一隻手終於摸到了眼鏡,戴上了眼鏡去看那個話筒,話筒清晰了,似乎對那兩個同時傳來的聲音也有些摸著頭腦了,於是對著話筒大聲問道:「你們到底是華北剿總還是第四兵團?你們電話局到底怎麼搞的?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總得讓我問清楚……我立刻開會,我們五人小組立刻開會調查……」

  再也受不了對方兩個聲音的交替吼叫,杜萬乘趕忙將話筒擱下,坐在床上一陣發愣。

  愣了幾秒鐘,他終於有些清醒了,顫抖著手撥電話:「內線嗎?馬上給我接馬臨深主任房間!」

  內線很快傳過話來:「對不起,馬主任房間占線。」

  馬臨深也是在幾分鐘前被尖厲的電話聲突然驚醒的。驚醒時那一聲長鼾正打了一半,一口氣便有些喘不過來。驚魂甫定拿起了話筒,便被電話裡兩個同時吼叫的聲音把腦袋轟大了。

  此刻,電話裡那兩個聲音還在同時吼著:

  「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到底要幹什麼?共軍都要打到北平城郊了,你們這個時候派人搶奪第四兵團的軍糧……

  「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是貪瘋了嗎?我們第四兵團即將與共軍血戰,你們拿了央行的錢不買糧,來搶我們的軍糧……」

  杜萬乘捧著電話,臉上已經開始流汗:「內線,內線,接王賁泉主任秘書房間!」

  話筒裡內線接線員的聲音讓他的眼鏡都模糊了:「對不起,王主任秘書房間的電話也占線……」

  杜萬乘氣得將電話擱回話機,卻將床頭的茶杯撞翻了。

  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靠在床頭捧著電話眼睛也睜得好大。

  ——電話裡兩個聲音這時也在同時吼叫:

  「你們中央銀行的錢到底借沒借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白天弄得學生包圍我們華北剿總抗議鬧事,晚上又派人搶奪第四兵團的軍糧……

  「你們中央銀行的錢到底撥到物資供應委員會沒有?!我們第四兵團的軍需是總統特批的專項開支,民調會怎麼會爭搶我們的軍糧……」

  杜萬乘沒有管床頭櫃上一片狼藉的茶葉茶水,也沒有讓話筒對方的內線接線員說話,自己對著話筒大聲說道:「給我接曾督察房間!立刻接通!占線不佔線都給我接通!」

  話筒裡內線接線員的聲音讓他感到了希望:「杜總稽核,杜總稽核,曾督察房間的電話通了……」

  杜萬乘連聲叫道:「曾督察嗎?是曾督察嗎……」

  電話裡傳來的卻是電話接通後的長音——無人接聽電話!

  杜萬乘急得要死,使勁按了一下話機:「是內線嗎……曾督察房間為什麼無人接聽電話!」

  內線接線員:「對不起,那就是無人接聽電話……」

  杜萬乘氣得將電話扔到了一邊。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裡。

  月如鉤。

  好在不遠處燕京大學有些燈光散照過來。

  公路上,六輛自行車都架停在路邊,曾可達的副官和四個青年軍便衣影影綽綽在那裡戒備。

  公路邊那片所謂的樹林,只是些剛長到一人多高的稀疏樹苗。曾可達在前,梁經綸在後,二人向樹林深處走去。

  「何孝鈺今天什麼時候見的方孟敖?他們在一起都談了些什麼?我現在就需要知道詳細情況。」曾可達在前面走著就急切地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要求。

  梁經綸一怔,停下了腳步。

  曾可達也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因有燕大那邊微弱散照過來的燈光,站得又近,雙方依稀能辨認出對方的面孔。

  梁經綸見他十分嚴峻,卻無法回答他的提問,只好反問道:「方孟敖有什麼反常舉動嗎?可達同志。」

  曾可達的嚴峻立刻變成了反感,他不能容忍對方在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前,提出反問:「很反常,也很正常。梁經綸同志,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梁經綸感覺到了,沉默了少頃,然後答道:「我還沒有見到何孝鈺。她去見方孟敖的情況我現在也還不知道。見完你以後,回去見到她才能瞭解。」

  「及時瞭解和把握方孟敖的動向是你當前的首要任務!」曾可達今天十分嚴厲,「現在都深夜兩點半了!白天不是你安排那個謝木蘭帶著何孝鈺去見方孟敖的嗎?為什麼這個時候還沒有見到何孝鈺,不在第一時間掌握方孟敖的情況?」

  梁經綸心裡一涼,平靜地解釋道:「晚上我一直在何其滄家裡等她。十一點突然接到北平共產黨學委嚴春明的電話,說是有重要指示,叫我去見面。因此沒能等到何孝鈺回家及時瞭解情況。再說,我也不知道可達同志會在這個時候急著要瞭解何孝鈺見方孟敖的情況。」

  曾可達激烈的情緒這才緩和了一些,手輕輕一揮:「那就先說說共黨委的重要指示吧。」

  北平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已然燈火通明。

  杜萬乘顯然是急得不知所措了,一向溫文的他嗓門也提高了八度,向門外負責警衛的青年軍軍官大聲嚷道:「繼續找,立刻找!馬上給我找到曾督察,就說五人小組緊急會議在等他開會!」

  面對大門那排椅子上,五人小組成員只來了四個。

  馬臨深、王賁泉還是坐在原來的位子上,臉像死人一樣,一聲不吭。

  徐鐵英接到電話從北平警察局趕到了,還是坐在杜萬乘的右邊,卻像個局外人,也是一聲不吭。

  偏偏杜萬乘左邊曾可達的位子空著,能頂事的卻找不見,叫杜萬乘如何不急!

  兩個衝突的當事人也已經來了,就坐在五人小組對面的椅子上:左邊是馬漢山,右邊是第四兵團那個錢處長。

  馬漢山那張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提糧的單子擺在杜萬乘面前的桌子上。

  錢處長那張國軍第四兵團提糧的單子也擺在杜萬乘面前的桌子上。

  白紙黑字紅印:文字清楚,數字清楚,印章清楚!

  嚷完了,杜萬乘用手扶著眼鏡架上的腿,實在不想看,可又不得不看那兩張提糧單據:「可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中央民調會和中央銀行總應該清楚吧?買糧提糧的單據就在這裡,你們自己看吧!」

  馬臨深十分不配合,微閉著眼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沒有聽見杜萬乘的話。

  王賁泉的態度好些,但也沒好到哪兒去,也坐在那裡沒動,只是冷冷地說道:「買糧的單據是北平民調會的,提糧的單據是第四兵團的,糧食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扣下的。這三條似乎都不關我們中央銀行什麼事吧?杜總稽核剛才說這件事我們中央銀行清楚,這兩張單據我想看也不能看了,免得人家真以為我們央行清楚內情。真要看,就等曾督察來了一起看。」

  杜萬乘被他們氣得一口氣憋在那裡,整張臉立刻漲紅了,只好望向了徐鐵英。

  徐鐵英倒是十分買賬,笑了一下,兩手各拿起一張單子比對著看,看完又擺回到杜萬乘面前。

  杜萬乘十分憤懣地掃望了一眼馬臨深和王賁泉:「徐局長,你都看了。物資供應委員會的軍糧和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配給糧居然從一家公司購買!而且拿了中央銀行的撥款和借款公然不供應糧食!真正豈有此理!要查,要徹查!徐局長,你的意見呢?」

  徐鐵英立刻十分配合:「當然要查,這樣的事還不查真正沒有黨紀國法了!杜總稽核,錢和賬你們財政部儘管查。我們中統和軍警負責抓人。你查完了,說抓誰,我就抓誰。」說完這幾句話,他的目光並不看馬臨深和王賁泉,而是瞟向了馬漢山。

  一番殺氣騰騰的表白,又遞過來一個敲山震虎的眼神,馬漢山當然明白徐鐵英的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出了這件事還不把侯俊堂那20%股份讓出來,他就要公事公辦了!

  馬漢山還不敢流露不滿,趕緊向徐鐵英回了一個「何必著急」的眼神。

  徐鐵英卻早就將頭埋下了,拉過那兩張單子又十分認真地看了起來。

  杜萬乘偏將馬漢山的神態望在眼裡,當即盯住了馬漢山:「馬局長,央行北平分行借給你們北平民調會的錢是買一萬噸糧。你們已經購進了多少,配給了多少?除了這一千噸,那九千噸是在哪裡買的?」

  馬漢山今晚鬧事也只是想讓揚子公司和他背後那些大佬明白,再不拿出糧來自己可不願意再一個人扛了。現在面對杜萬乘的提問,卻是萬萬不能正面回答的,可又不能不回答,因此答道:「北平民調會也不是我一個人管事,杜總稽核的問題,我們需要回去看賬單,還要查了庫存的糧食才知道。」

  「共軍就要打到房山、良鄉一帶了!」那個第四兵團的錢處長拍著桌子接言了,「我們第四兵團的弟兄們也要等到你們查了賬、查了庫存再去打仗嗎?!」

  「你們第四兵團打不打仗關我什麼事!」馬漢山也拍了桌子,「今晚可是你們來搶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配給糧!有本事找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要去!」

  「我去要?笑話!」那個錢處長站了起來,「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就是你挑唆來的,破壞前方軍事,自有傅總司令和我們第四兵團的長官找南京說去。馬漢山,你脫不了干係!」說著又拍了一下桌子。

  馬漢山立刻還拍了一下桌子,也倏地站了起來:「今晚的一千噸糧明天發不到學生手裡,弄得學生再去包圍華北剿總抗議,你們傅總司令和第四兵團就不要再來找我們!那時候,錢佑生,干係全是你的!」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