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曾可達由於刻意控制自己興奮的情緒口腔都乾澀了,連忙又摀住了話筒,一隻手端起杯子趕緊喝了一口水,卻嗆住了,一陣猛咳起來。
「是不是病了?可達同志。」建豐顯然在話筒那邊聽到了他劇烈咳嗽的聲音,立刻表示出極大的關注。
「沒、沒有什麼……建豐同志。」這句關切讓曾可達激動不已,知道自己今晚這一番應對包括剛才不經意被嗆而大咳都收到了極好的效果,這時更是抑制住興奮,顯示出效忠黨國的疲憊,乾脆沙啞著嗓子答道,「也許是這幾天沒有睡覺……建豐同志,不知我剛才那些設想到底對不對,請你明確指示。」
「你有這樣的認識,又有這樣周密的思考,我完全可以不再給你任何明確的指示了。」建豐在電話那邊顯然感觸良深,「送你一首龔自珍的詩,作為回答吧。」
曾可達立刻答道:「建豐同志,我去拿紙筆記下來……」
「不用,這首詩你也會背。」建豐接著念了起來,「『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這一片苦心,一定會多降幾個你這樣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樣的人才!」
這回是真正感動了,一股酸水猛地從胸腔湧了上來,曾可達有些說不出話了,嚥下那口酸水,眼眶已經濕了:「建豐同志如此信任,可達肝腦塗地,在所不惜……五人小組現在還在等我,揚子公司被方孟敖扣住的人還在等著發落。我該怎樣處理……」
「再過半個多小時就是五點,總統和夫人都會起床了。我估計北平的事他們很快會捅到夫人那裡去。我也不會睡了,就在這裡等總統官邸的電話。如果這樣的事夫人都不識大體,幫他們說話,我就立刻解散五人小組,讓他們回南京。你代表國防部繼續留在北平,支持方孟敖,用好方孟敖,查崔中石和他背後的組織,查北平民調會,查央行北平分行,查揚子公司平津辦事處,一路徹查下去!真正貫徹我們『一手堅決XX,一手堅決反腐;一次革命,兩面作戰』的宗旨!」
曾可達大聲答道:「完全明白,堅決執行!建豐同志。」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的大座鐘又敲響了,一共敲了五下,清晨五點了。
方步亭坐在早餐桌前,靜靜地聽著座鐘敲完,目光轉望向了客廳敞開的大門。
一夜未睡,方步亭也在等這個時刻。他知道這個黨國許多大事、許多變化都在清晨五點以後發生。昨夜自己的兒子抓了揚子公司的人,後來自己又跟揚子公司的孔總翻了臉,他就做好了準備,等待南京方面五點以後的一聲咳嗽,北平這邊立刻就要傷風了。
程小雲捧著一個托盤從廚房過來了,輕輕放在餐桌上,見方步亭兀自望著客廳的大門外,輕聲說道:「用早餐吧。」
方步亭把頭慢慢轉了過來,望向程小雲揭開蓋子露出的那一籠六個小籠饅頭,久違的一絲溫情驀地湧上心頭。
所謂小籠饅頭是江南人的叫法,許多地方稱之為小籠湯包,皮薄,餡鮮,最難得的是在頂端要細細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間有一個縫紉針大的針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餡內的滷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現在是五點,蒸出這一籠小籠饅頭,何況還有一碟兩面煎得金黃的蘿蔔絲餅,一碟用旺火蒸熟的方糕,一碟現做的油豆腐乾,一碗冒著熱氣的酒釀棉子圓,做出這幾樣方步亭平生愛吃的無錫小吃,程小雲至少半夜三點便下了廚房。
「滿城都在挨餓,這麼靡費,太招眼了。」方步亭依然望著桌上令他垂涎欲滴的小吃,卻發出這般感歎。
「聽蔡媽她們說你也有好幾個月沒吃這些東西了。天剛亮,木蘭不會起來,孟韋他們也不會這麼早回來。趕緊著,今天就吃這一回吧。」程小雲低垂著眼輕聲答道。
方步亭目光慢慢轉向了她:「抗戰勝利後原想能過幾天好日子了,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局。」說到這裡他突然像換了個人,準確地說是更像以前那個倜儻的方步亭,竟然用帶有無錫口音的語調吟唱出了一句程小雲也意料不到的京劇吹腔,「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小雲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的,偏又天生稟賦票得一手好程派青衣,《霸王別姬》一出當然熟得不能再熟,聽到方步亭突然冒出這一句並不地道的項羽的唱腔,心中感傷,眼眶立刻濕了,轉身便要向廚房走去。
「姑爹也是一夜沒睡。」方步亭叫住了她,「叫一聲他,還有你,我們一起吃吧。」
「我去叫姑爹。」程小雲依然背著身子,逕直上了樓。
「不在他房間,在我辦公室。」方步亭又叮囑了一句。
程小雲已經上了樓,聽他這一句不禁眼中露出了憂慮。時局緊張她是知道的,兩人一夜沒睡她也是知道的,這時謝培東還待在行長辦公室,就一定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事。多年立的規矩,行裡的事她是不能插嘴的,只好揣著憂慮從二樓過道向行長辦公室門口走去。
剛走到門口,程小雲還沒來得及敲門,便聽見裡面一陣電話鈴聲,怔住了,趕忙向一樓餐桌方向望去。
方步亭也聽到了電話鈴聲,目光正望向這裡。
二人目光一碰,方步亭立刻起身,快步向這邊樓梯走來。
程小雲不能犯偷聽電話的嫌疑,連忙又向來時的二樓過道方向走去。
推開二樓辦公室的門,方步亭便發現謝培東神色十分凝重,手裡依然拿著話筒在聽,見他進來立刻摀住了話筒,以便方步亭問話。
「哪裡來的?」方步亭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立刻問道。
「五人小組。」謝培東聽筒仍在耳邊,話筒仍然捂著。
「我來接。」方步亭快步走了過去。
「掛了。」謝培東慢慢把話筒從耳邊拿下。
「說什麼?」方步亭急問。
「行長先坐吧。」謝培東將話筒放好,有意舒緩氣氛。
「說吧。」方步亭依然站在他面前。
謝培東:「五人小組解散了。」
方步亭:「什麼意思?」
謝培東:「沒有說詳細原因,就說五人小組解散了。」
方步亭:「就這一句話?」
謝培東:「是國防部曾可達打來的,說從今天起就由國防部和北平警察局聯合調查我們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經濟案子。叫我們立刻送崔中石到顧大使宅邸接受問話。」
方步亭:「接受誰的問話?揚子公司的那兩個人是放了還是沒放?」
謝培東停住了,只望著方步亭。
「說呀!」方步亭很少如此失態,居然跺了一下腳。
謝培東只得回話了:「揚子公司的人仍然被扣在那裡,就是叫崔中石去對質問話。問話的人是曾可達、徐鐵英,還有孟敖……」
方步亭怔在那裡,兩眼翻了上去,望著開了一夜仍然在轉的吊扇。
突然他翻眼望著的吊扇轉成的那個圓圈越來越大、越轉越低……
「行長!」謝培東發現他的身子在搖晃,連忙扶住了他。
「天塌不下來……」方步亭閉上眼定住了神,「培東。」
「內兄。」謝培東改了稱呼,仍然扶著他的一隻手臂。
方步亭慢慢睜開了眼,深情地望著他:「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現在人家是叫兒子來打父親了,我們老兄弟只有親自上陣了。」
謝培東也動了情:「孟敖再糊塗也還不至於此。要我幹什麼,你說,我立刻去做。」
方步亭:「平時這些糾紛我從來不想讓你捲進去,這一回不得不讓你捲進去了。你立刻去見崔中石,親自陪著他去顧大使宅邸,代表我、代表北平分行守著他接受問話。有你在,能對付曾可達,也能看住崔中石。這兩個人今天要短兵相接了,一個是鐵血救國會,一個是共產黨,都把孟敖當成了刀拿在手裡砍殺,最後都是為了砍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培東:「我立刻就去。」說著還不放心鬆開攙著方步亭的手。
方步亭自己將手臂抽了出來:「一樓餐桌上小雲做了早點,你吃一點再走。」
謝培東:「我帶幾個車上吃吧。」說著便走向門邊,開了門向那邊喊道:「小嫂!」
「姑爹!」很快程小雲便應了聲。
謝培東仍然站在門邊:「你來陪著行長!」
到北平兩年多了,謝培東竟是第一次來崔中石家。
「這麼早,你找誰呀?」葉碧玉將院門開了一條縫,滿臉警惕地望著門外的謝培東。
正如方步亭所言,謝培東在北平分行只相當於他的一個內部助手,涉外的事情很少讓他染指,因此他也從來不到銀行各職員家來,甚至很少到北平分行大樓裡去。不要說銀行職員的家屬,許多職員本人也未必認識他。
「我叫謝培東,是崔副主任的同事,方行長派我來的。」謝培東平靜地答道。
葉碧玉這才露出歉意的驚詫:「原來是謝襄理,對不起了,你快進來。」
院門一下子大開了,謝培東走了進去。
崔中石出現在北屋門口,一向波瀾不驚的他,臉上也露出了驚詫。
謝培東遠遠地向他遞過一個眼色,崔中石這才改了笑臉迎了上來:「真是貴步,這麼早您怎麼來了?」
謝培東依然十分沉靜:「行裡有點小急事,屋裡談吧。」
崔中石陪著他向北屋走去,一邊扭過頭來對關了院門轉過身來的葉碧玉說道:「我們談行裡的事,你去看著兩個孩子吧。」
「知道了。」葉碧玉當然知道止步,猶自嘮叨:「記得給謝襄理倒茶,要吃早點我就做去。」
「謝謝了,我已經吃過早點了。」謝培東接言謝道,跟著崔中石進了北屋。
二人來到北屋客廳,分椅坐下,兩目相視,足足有好幾秒鐘沒有說話。
崔中石面向北屋門坐著,這時又警覺地望向門外,他要看著不讓任何人接近,不讓任何人聽見他們的談話。因為接下來的談話,不只外人,在家裡也是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子。
謝培東的目光環視了一周這間客廳,開口道:「家裡為什麼弄得這麼清寒,這不像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