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方孟敖從會議室大門進來,杜萬乘率先站起來,滿眼關切。
徐鐵英跟著站起來,這是客套。
馬臨深和王賁泉也只得跟著站起來,他們關切的是門外還沒有進來的那兩個人。
還有兩個人也無奈地跟著站了起來,一個是坐在大門左邊的馬漢山,一個是坐在大門右邊的錢佑生。
「辛苦了。那兩個人呢?」杜萬乘向站在會議桌對面門內的方孟敖禮貌地問道。
方孟敖對這個杜萬乘顯然一直心存好感,向他敬了個禮:「帶來了。」答著,向門外說道,「押進來吧。」說完便向長會議桌上方孫中山先生頭像下那個座位走去,站在座位前。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大門。
邵元剛和郭晉陽一左一右將那個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送到了杜萬乘對面的會議桌前,兩人接著退了出去。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手上的鴛鴦銬。
「匡啷」一聲,一把開手銬的鑰匙扔在那個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的桌前。
扔了鑰匙,方孟敖就在孫中山先生頭像下那把椅子前筆直地站著。
「要死了!」一路上便不斷地發牢騷,現在當著這麼多人又被扔來的鑰匙嚇了一跳,那個女的張嘴便嚷了起來。
「閉嘴!」那個孔副主任喝住了她,目光往對面那一排四個人掃去。
兩個人是孔副主任認識的,一個是站在左邊的王賁泉,一個是站在右邊的馬臨深。兩人的目光都只曖昧地和他碰了一下。
徐鐵英顯然沒有見過面,那孔副主任只能從他一身的警服猜出他是中統調過來的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長。
孔副主任的目光最後定在正對面的杜萬乘身上,知道這個人大約便是財政部的杜總稽核、五人小組的組長了。
「方大隊長請坐,大家都坐下吧。」杜萬乘先向還站著的方孟敖和眾人打了聲招呼,率先坐下了,等所有人都坐下了,這時才對那個孔副主任說道,「自己打開手銬,坐下接受問話。」
那個孔副主任拉著那個女人坐下了,卻望也不望面前那把鑰匙,突然向杜萬乘問道:「你們五人小組誰是國防部的?誰管經濟稽查大隊?」
杜萬乘見他不願打開手銬,又這麼突然一問,怔了一下,接著厭惡地反問道:「什麼意思?」
「哪個部門銬的我們,哪個部門給我們打開。」說完這句,那個孔副主任閉上了眼睛,「你們五人小組到齊了再跟我說話。」
「豈有此理?」杜萬乘氣得又站了起來。
五人小組另外三人卻無一人再有反應,馬臨深、王賁泉都依然坐著望向門外,這次連徐鐵英也不再配合,靠坐在桌前目光迷離。
杜萬乘只得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站起來,走了過去。
其他的人又緊張起來,又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從會議桌上抄起了那把手銬鑰匙,向門外喊道:「郭晉陽!」
「在!」郭晉陽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注目方孟敖。
方孟敖將鑰匙向他一拋:「拿到外面園子裡扔了,扔得越遠越好。」
「是!」郭晉陽接過鑰匙轉身又快步走了出去。
那個女的首先睜開了眼睛。
那個孔副主任跟著也睜了一下眼睛。
方孟敖卻不看他們,走回座位前,笑著對還站在那裡的杜萬乘說道:「杜先生請坐吧。人是我銬的,現在沒了鑰匙,誰也打不開了,就讓他們永遠銬著吧,您看怎麼樣?」
杜萬乘雖然深惡孔副主任這等惡少,但也不習慣方孟敖這樣率性而為的軍人,苦笑一下,只得坐下了。
「儂戇大啊!」那個女的氣急了,對著方孟敖罵出了上海女人的粗話!
「來人!」方孟敖偏又聽得懂罵人的上海話,一邊坐下一邊向門外喊道。
郭晉陽和邵元剛同時走了進來。
方孟敖:「聽著,再有罵人的,立刻抬了,扔到園子池塘裡去!」
「是!」郭晉陽和邵元剛同時大聲答道,而且做出了隨時準備抬人的架勢。
那個女人不敢吭聲了。
那個孔副主任也氣得臉色煞白,假裝閉上的眼皮不斷地眨著。
王賁泉和馬臨深幾乎同時搖起頭來。
徐鐵英這時皮裡陽秋地一笑,卻又是望向馬漢山笑的。
馬漢山似乎知道今天的事情鬧大了,很可能收不了場,坐在那裡被徐鐵英這一笑一望,身上零碎動了幾下,看熱鬧的心情一下子全沒有了。
杜萬乘顯得極其無奈,又向門外問道:「曾督察找到沒有?」
曾可達恰在這時從宅邸後面回來了。
已經凌晨四點,半小時後北平就要天亮了,園子裡因此特別黑。只有後門內一盞昏黃的燈能夠看見悄悄進來的曾可達和在這裡接他的那個負責警備的青年軍軍官。
「在開會吧?」曾可達進門後立刻向幽深黑暗的小徑走去,一邊問那個青年軍軍官。
「十二點半就開了,一直在開。」青年軍軍官跟在他身後答道。
「開出什麼結果了嗎?」曾可達在黑徑上還是走得很快。
「他們能開出什麼結果。杜總稽核一直在催著找您。」青年軍軍官答道。
曾可達剛好拐過一道彎,右邊方向會議室閃爍的燈光隱約照見他臉上露出的冷笑:「方大隊長來了嗎?」
「剛來的,還押來兩個人。」青年軍軍官答了這句,立刻提醒道,「將軍,三點後南京二號專線就一直在給您房間撥電話……」
曾可達立刻停住了腳步。
那青年軍軍官接著報告道:「現在是四點,五分鐘前又來了一個電話,叫您回來後立刻打二號專線。」
曾可達立刻轉身,折回彎道處向左邊走去,邊走邊說:「你到開會的地方看著,問起我就說我還沒有回來。」
「報告建豐同志,我去見梁經綸同志了。」曾可達在專線電話前站得筆直,低聲緊張地報告道,「我必須調查清楚,方孟敖今晚的行動與共產黨有沒有關係。」
「這很重要嗎?」話筒那邊建豐同志的聲音讓曾可達一怔,「經濟稽查大隊到北平就是執行反貪腐任務的,這一點在南京已經交代得很清楚。方孟敖大隊今晚的行動是完全正確的,一定要把他和共產黨聯繫在一起嗎?」
曾可達被問住了,額頭上開始冒汗。
建豐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今晚我就不斷接到電話。有指責方孟敖大隊攪亂北平戰局、破壞戡亂救國的電話;也有向我求情,希望我立刻放了揚子公司的人以免造成負面影響的電話。這些人沒有把賬算在共產黨頭上,是算在我們鐵血救國會頭上了。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堅決反腐的行動一開始就受到了來自內部的反對。一個晚上你不在五人小組參加會議,支持方孟敖大隊的行動,卻去調查什麼方孟敖的行動跟共產黨有沒有關係,難道一切順應民心的事情都應該是共產黨干的嗎?」
「是……不是……」曾可達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評,建豐同志。您能不能夠給我幾分鐘,我想把這樣做的目的向您簡要匯報一下。」
「可以。說吧。」
「謝謝建豐同志。」曾可達說了這句後發現喉頭乾澀,趕忙一隻手摀住了話筒,另一隻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輕輕放下。
就在這短短的喝水的瞬間,他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覺得必須將自己謀劃好的行動計劃向建豐同志詳細匯報了。而匯報行動計劃前必須有一段思想匯報,只有讓建豐同志理解了自己的行動計劃是對他思想的落實和貫徹,才能得到他的認可和支持:「我完全擁護並理解建豐同志堅決打擊黨國內部腐敗的思想和決心,也完全擁護和理解建豐同志破格重用方孟敖的良苦用心。正如建豐同志的教導,當此黨國生死存亡之際,我們不但要在正面戰場跟共軍決一死戰,更重要的是在後方戰場嚴厲整肅黨國內部的貪腐,跟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方孟敖大隊到北平後立刻就得到了民心的歡迎和支持,尤其是北平各大學和東北流亡學生,都對方孟敖大隊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希望。這足以說明建豐同志的決定是英明正確的。正因為如此,我感覺到自己肩上擔負著極大的責任,擔負著如何執行建豐同志關於用好方孟敖大隊的艱巨使命……對不起,建豐同志,我的匯報是不是不夠簡要……」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筒裡建豐同志的聲調一下子溫和了許多,顯然,曾可達剛才這樣的思想匯報是任何上級都不嫌其簡而願聞其詳的,「接著說,說完你的想法。」
「是。建豐同志。」曾可達得到了鼓勵,知道能夠將他心中對建豐同志雄才大略的揣摩和自己的行動計劃有機地結合起來,淋漓盡致地發揮了,「那天接受您的任務後,我就一直在領會您所說的『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為什麼用人還要疑,疑人也要用?這是因為黨國已經到了人才太少、蛀蟲太多的地步。怎樣才能夠在全國戰場跟共產黨一爭勝負,關鍵在於我們能不能夠在後方戰場跟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我理解建豐同志起用方孟敖,就用在一個『爭』字上。看重的正是這個人只認理、不認人、願做孤臣孽子的長處。因為這一點,他才敢違抗軍令不轟炸開封。也正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夠不認他那個父親,也才能夠成為一把楔子,楔進中央銀行北平這塊鐵板裡去,打貪腐,打私產,幫我們在北平爭經濟、爭民心。因此,方孟敖跟共產黨沒有關係我們要用,跟共產黨有關係我們也要用。如果方孟敖原來跟共產黨沒有關係,我們該做的就是嚴防共產黨與他發展關係;如果方孟敖曾經跟共產黨有關係,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切斷他跟共產黨的一切關係。真正做到為我所用,而不為共黨所用。這樣才能落實建豐同志說的『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不知道我對建豐同志的思想是否真正理解了……」一口氣說到這裡,曾可達也為自己能在此時說出這樣一段福至心靈的話感到有些吃驚,停在那裡,緊張興奮地等待建豐同志的評價。
「有這個認識,你進步了,曾可達同志。」話筒裡建豐同志的聲調也顯示出了多少有些吃驚的激賞,「你準備怎樣落實這個認識?」
曾可達受到了極大的鼓勵,再回答時便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報告建豐同志,到北平後我對那個崔中石做了進一步的調查分析,如果方孟敖真是崔中石發展的共產黨員,也只是他一個人單線發展的共產黨員,而且是還沒有執行過共黨任何行動的特別黨員。只要切斷了崔中石和方孟敖的聯繫,就切斷了方孟敖跟共產黨的一切聯繫,方孟敖也就不再是共產黨員。我的想法是,利用崔中石不敢暴露自己真實身份更不敢暴露共黨組織的弱點,讓方孟敖懷疑崔中石並不是共產黨。方孟敖一旦認為崔中石不是共產黨,我們也就可以完全忽略不計方孟敖以前是否被發展的那段歷史,放手使用他徹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貪腐。方孟敖的一切行動也就是在執行建豐同志的指示,而不是共產黨的指示。這裡當然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讓方孟敖明白,共產黨希望幹的事,我們也正在干。這樣也就真正達到了建豐同志關於跟共產黨爭人才、爭經濟、爭民心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