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最應該看著他竟也不看他的人就是徐鐵英。但見他依然兩臂交叉伏在會議桌上,兩眼望著桌面,做嚴肅狀,做思考狀。
「孤臣孽子!」建豐同志帶著浙江口音的聲音突然在曾可達耳邊響起,接著這個浙江口音的另外一番話在他耳邊迴響,「『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這一片苦心,一定會多降幾個你這樣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樣的人才……」
曾可達眼中倏地閃過一道突然萌發的光亮,接著似望非望地對那青年軍軍官說道:「拿電話來!」
「將軍,您說什麼……」那個青年軍軍官迷惘地望著他這種走神的神態問道。
「拿電話來!」曾可達這才把目光直望向他,大聲說道。
「是!」那青年軍軍官這才明確領會了這聲命令,大聲答著,向牆邊的電話走去,帶著線捧起了那部專用電話走到曾可達面前,擺在了桌面上。
所有的人都認定他這是要給南京打電話,給建豐打電話了!
除了方孟敖和方孟韋,就連一直低著頭的徐鐵英都把目光望向了曾可達搖把柄的手。
電話搖通了,曾可達把話筒拿了起來。
會議室一片寂靜,話筒裡女接線員的聲音都能清晰聽到:「這裡是五人小組專線,請問長官要接哪裡?」
曾可達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給我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方行長家,告訴對方,我是國防部曾可達,請方步亭行長親自聽電話。」
曾可達的電話竟是打給方步亭的!
這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孟敖和方孟韋也不禁望向了他。
方宅洋樓一層客廳。
程小雲做的早點依然擺在那裡,方步亭仍一動不動坐在餐桌前,一口未吃。
程小雲深知方步亭的性格,這時也不勸他吃東西,只是默默地坐在旁邊陪著他。
方步亭望著大門外的眼慢慢轉了過來,望向程小云:「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重慶,一天清早,你藏著一張剛出的報紙,卻拿著一本《世說新語》,給我讀謝安的那則故事?」
程小雲低聲答道:「記得。」
方步亭:「最難忘的是你居然能用白話將那段故事說得有聲有色。小雲,再給我說一遍吧。」說著他閉上了眼,在那裡等著。
往事如昨,又恍若隔世。程小雲哪兒還能找到當時的那種心境,可望著眼前憂心如潮的方步亭,她只好竭力調整好心態,說了起來:「公元383年,前秦苻堅率百萬之眾欲滅東晉,謝安派自己的弟弟和子侄領八萬之眾迎戰於淝水之上。生死存亡都在這一戰了……」
突然,方步亭身後木几上的電話刺耳地響了!
程小雲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慢慢回轉身,望著電話,卻沒有伸手接的意思。
程小云:「可能是姑爹打來的,接吧。」
方步亭伸過手拿起了話筒,接下來卻按了一下話機,接著竟將話筒擱在了一邊,回轉身對程小云:「接著說。」
曾可達在會議室裡捧著話筒,裡面傳來的仍然是接線員的聲音:「曾長官嗎,對不起,方行長家的電話占線……」
曾可達:「繼續給我接!」
程小雲目光移開了話筒擱在一邊的電話,望向閉目等在那裡的方步亭:「步亭……」
方步亭還是閉目坐在那裡:「接著說吧。」
程小雲難過地輕搖了搖頭:「剛才我說到哪裡了……」
方步亭:「生死存亡都在這一戰了。」
程小雲只好接著說了起來:「……謝安卻和客人在家裡下棋,其實是在等待前方的戰報。終於戰報來了,謝安看了一眼卻放在了一邊,不露聲色,繼續下棋。直到那局棋下完,客人忍不住了,問他前方勝敗如何。謝安這才答道……」
方步亭突然將手一舉,止住了程小雲,睜開了眼,大聲接道:「謝安說,『小兒輩大破賊!』」大聲說了這一句他站了起來,深情地望著程小云:「接著你就將報紙攤開在我面前,指著告訴我,孟敖在與日軍的空戰中一個人擊落了三架敵機!」
說到這裡一陣沉默。
接著,方步亭臉上露出了苦笑:「……那個時候孟敖已經不認我這個父親了。你懂事,用這個故事來安慰我。其實我哪是什麼謝安哪,我也做不了謝安。但不管怎樣我還是為有這個兒子感到高興……現在我這個兒子又要來破賊了!小雲,你說我是賊嗎?」說著他將手伸向了程小雲。
程小雲趕緊接住他的手一握,立刻失聲說道:「好燙!」連忙用另一隻手探向方步亭的額頭,「步亭,你在發燒!司機……」
「不要叫!」方步亭止住了她,「把電話……放好。」
程小云:「步亭!」
方步亭:「剛才是個要緊的電話……快把話筒放好吧。」
顧維鈞宅邸會議室。
「是方行長嗎?」曾可達終於跟方步亭通上話了,握著話筒,誰都能聽出他是在用一種晚輩對長輩的語調,「方行長您好!我是國防部曾可達呀……不是什麼上司……您言重了,我和方大隊長是同志。」
曾可達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話筒上,彷彿他的身邊這時任何人都不存在。
原來那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的目光,這時就有了些許看他或看別人或目光互看的空間。
更多目光這時都是看向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卻是望向了門外的天空。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方步亭固執地自己拿著話筒,程小雲只能在他椅子背後一手托著他拿話筒的手臂,一手扶著他另一條手臂的腋下,幫著他將身子坐直。
方步亭對著話筒:「曾督察客氣了……我們在顧大使宅邸已經見過了……其實應該我來拜望你,礙於避嫌哪……」
「這完全是我的過失。」曾可達的目光仍然只聚焦在話筒上,「來之前建豐同志再三說了,叫我一定登府拜望方行長……一定要來的,您就權當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吧。特別要感謝的是方行長今天還特地叫謝襄理陪著崔副主任來配合我們的工作……是呀,崔副主任一個人管那麼多賬目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理清楚的,財政部中央銀行懂經濟的人又都走了,我和方大隊長又都不懂經濟。打這個電話就是向您求援的,建議讓謝襄理幫助崔副主任先將賬目理出個頭緒……謝謝方行長理解。……快七點了,一千噸糧食今天還得發到那麼多學生手裡呢……下午或者晚上我來看您……等您的通知。」
電話打完了,程小雲攙著方步亭站起時,發現他面頰潮紅,額間冒著汗珠,兩眼卻仍然閃著光:「還是不認我的這個兒子厲害……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藏在他背後的人更厲害呀……」
程小云:「都不要想了,趕緊看醫生吧。」
顧維鈞宅邸大門外。
「立正!」大門口衛兵隊長一聲口令。
幾個衛兵立刻執槍立正。
方孟敖大步出來了。
方孟韋半步的距離跟著出來了。
馬漢山、郭晉陽和邵元剛跟在身後也出來了。
方孟敖大步向停在街邊的那輛中吉普走去。
方孟韋猶豫地望了一眼停在另外一邊的自己那輛警局吉普。
郭晉陽和邵元剛已經既不像護衛也不像押送地緊簇著馬漢山向方孟敖走了過去。
方孟韋不再猶豫,沒有走向自己的車,而是快步走向了大哥。
方孟敖只瞟了弟弟一眼,立刻轉對馬漢山:「馬局長,從昨天晚上你把我們調來,到現在爭到了這一千噸糧食,我們還是夠意思聽指揮吧?」
「哪裡。豈敢!」馬漢山其實已經很難笑出來了,難為他還要笑著,「原來鄙人還只是耳聞,現在鄙人算是真正看到了方大隊長的英雄膽略!長阪坡趙子龍不過如此……」
「又扯了!」方孟敖立刻打斷了他,「你就準備這樣讓我們去發那一千噸糧食?」
馬漢山做嚴肅思考狀。
方孟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七點,八點鐘把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聚集到軍營,按照名冊,一個人一個人地登記,把糧食發了。」
「方大隊長!」馬漢山急了,「一個小時,把人叫攏來趕到軍營都來不及,還要找名冊……兄弟我打死了也做不到。」
「那就多給你半小時。」方孟敖目光犀利地望著他,「八點半沒有拿著名冊來發糧,我就把糧食都運到你民調會去,那時候來找你要糧的恐怕就不止一萬兩萬學生了。」
馬漢山臉上的油汗立刻冒了出來,一跺腳:「我立刻去辦!方大隊長,要是八點半萬一趕不到,九點前我一准趕到。行不行?」
方孟敖不再看他:「郭晉陽、邵元剛!」
郭晉陽和邵元剛:「在!」
方孟敖:「開著門衛那輛三輪,你們陪著馬局長去。」
郭晉陽和邵元剛:「是!馬局長,請吧。」
馬漢山哪還敢耽誤,立刻在郭晉陽和邵元剛的緊跟下向門口那輛軍用三輪奔去。
方孟敖望著那輛三輪發動,載著三個人馳去,這才望向方孟韋。
方孟韋深望著大哥:「大哥,領糧的人很多,局面會很難控制,我幫你去發糧吧。」
方孟敖望著弟弟:「你去就能控制嗎?剛才那番演說我看你對時局還是挺有見識嘛。你這個弟弟比我這個哥哥強,能包打天下。」
方孟韋:「大哥……」
方孟敖:「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告訴你。我經常夢見媽,媽總是對我說,她理解我,幹什麼都理解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叫你脫下這身警服,不要再干了。」說到這裡打開了車門。
「大哥!」方孟韋拉住了車門,「你沒有看見過飢餓的學生們鬧學潮的狀況,讓我去幫你吧!」
方孟敖:「就這點要讓你明白。那一千噸糧食就是糧食,是救人活命的,不是你說的什麼火藥。那些挨餓的人都是等著被救活命的人,更不是什麼火藥。在我心裡他們都是同胞,沒有什麼火藥,也不會有什麼學潮!回去吧,不要忘了更擔心你的人是誰。」說到這裡他飛快地上了車,關了車門。
方孟韋怔在那裡,但見那輛吉普猛地發動了,飛快地加速馳去。
奧斯汀小轎車內,司機在前,謝培東和崔中石沉默地坐在後排。